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多佛大道伸展在跟這段歷史有關的幾個人之中的第一個
人前面。多佛大道對此人說來就在多佛郵車的另一面。這時那郵車隆隆響著往射手山苦苦爬
去。這人正隨著郵車跟其他乘客一起踏著泥濘步行上山。倒不是因為乘客們對步行鍛煉有什
麼偏愛,而是因為那山坡、那馬具、那泥濘和郵件都太叫馬匹吃力,它們已經三次站立不
動,有一次還拉著郵車橫過大路,要想叛變,把車拖回黑荒原去。好在韁繩、鞭子、車伕和
衛士的聯合行動有如宣讀了一份戰爭文件的道理。那文件禁止擅自行動,因為它可以大大助
長野蠻動物也有思想的理論。於是這套馬便俯首投降,回頭執行起任務來。
幾匹馬低著頭、搖著尾,踩著深深的泥濘前進著,時而歪斜,時而趔趄,彷彿要從大骨
節處散了開來。車伕每次讓幾匹馬停下步子休息休息並發出警告,「哇呵!嗦呵,走!」他
身邊的頭馬便都要猛烈地搖晃它的頭和頭上的一切。那馬彷彿特別認真,根本不相信郵車能
夠爬上坡去。每當頭馬這樣叮叮噹噹一搖晃,那旅客便要嚇一跳,正如一切神經緊張的旅人
一樣,總有些心驚膽戰。
四面的山窪霧氣氤氳,淒涼地往山頂湧動,彷彿是個邪惡的精靈,在尋找歇腳之地,卻
沒有找到。那霧粘乎乎的,冰寒徹骨,緩緩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滾,一浪一浪,清晰可見,
然後宛如污濁的海濤,彼此滲誘,融合成了一片。霧很濃,車燈只照得見翻捲的霧和幾碼之
內的路,此外什麼也照不出。勞作著的馬匹發出的臭氣也蒸騰進霧裡,彷彿所有的霧都是從
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
除了剛才那人之外,還有兩個人也在郵車旁艱難地行進。三個人都一直裹到顴骨和耳
朵,都穿著長過膝蓋的高統靴,彼此都無法根據對方的外表辨明他們的容貌。三個人都用盡
多的障礙包裹住自己,不讓同路人心靈的眼睛和肉體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形跡。那時的旅客都
很警惕,從不輕易對人推心置腹,因為路上的人誰都可能是強盜或者跟強盜有勾結。後者的
出現是非常可能的,因為當時每一個郵車站,每一家麥酒店都可能有人「拿了老大的錢」,
這些人從老闆到最糟糕的馬廄裡的莫名其妙的人都有,這類花樣非常可能出現。一千七百七
十五年十一月底的那個星期五晚上,多佛郵車的押車衛士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那時他正隨著
隆隆響著的郵車往射手山上爬。他站在郵件車廂後面自己的專用踏板上,跺著腳,眼睛不時
瞧著面前的武器箱,手也擱在那箱上。箱裡有一把子彈上膛的大口徑短搶,下面是六或八支
上好子彈的馬槍,底層還有一把短劍。
多佛郵車像平時一樣「愉快和睦」:押車的對旅客不放心,旅客彼此不放心,對押車的
也不放心,他們對任何人都不放心,車伕也是對誰都不放心,他放心的只有馬。他可以問心
無愧地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他相信這套馬並不適合拉這趟車。
「喔呵!」趕車的說。「加勁!再有一段就到頂了,你們就可以他媽的下地獄了!趕你
們上山可真叫我受夠了罪!喬!」
「啊!」衛兵回答。
「兒點鐘了,你估計,喬?」
「十一點過十分,沒錯。」
「操!」趕車的心煩意亂,叫道,「還沒爬上射手山!啐!喲,拉呀!」
那認真的頭馬到做出個動作表示堅決反對,就被一鞭子抽了回去,只好苦挨苦掙著往上
拉,另外三匹馬也跟著學樣。多佛郵車再度向上掙扎。旅客的長統靴在郵車旁踩著爛泥叭卿
叭哪地響。剛才郵車停下時他們也停下了,他們總跟它形影不離。如果三人之中有人膽大包
天敢向另一個人建議往前趕幾步走進霧氣和黑暗中去,他就大有可能立即被人當作強盜槍
殺。
最後的一番苦掙扎終於把郵車拉上了坡頂。馬匹停下腳步喘了喘氣,押車衛士下來給車
輪拉緊了剎車,然後打開車門讓旅客上去。
「你聽,喬!」趕車的從座位上往下望著,用警惕的口吻叫道。
「你說什麼,湯姆?」
兩人都聽。
「我看是有匹馬小跑過來了。」
「我可說是有匹馬快跑過來了,湯姆,」衛士回答。他放掉車門,敏捷地跳上踏板。
「先生們:以國王的名義,大家注意!」
他倉促地叫了一聲,便扳開幾支大口徑短搶的機頭,作好防守準備。
本故事記述的那位旅客已踩在郵車踏板上,正要上車,另外兩位乘客也已緊隨在後,准
備跟著進去。這時那人卻踩著踏板不動了--他半邊身子進了郵車,半邊卻留在外面,那兩人
停在他身後的路上。三個人都從車伕望向衛士,又從衛士望向車伕,也都在聽。車伕回頭望
著,衛兵回頭望著,連那認真的頭馬也兩耳一豎,回頭看了看,並沒有表示抗議。
郵車的掙扎和隆隆聲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沉寂使夜顯得分外安謐平靜,寂無聲息。馬匹
喘著氣,傳給郵車一份輕微的震顫,使郵車也彷彿激動起來,連旅客的心跳都似乎可以聽
見。不過說到底,從那寂靜的小憩中也還聽得出人們守候著什麼東西出現時的喘氣、屏息、
緊張,還有加速了的心跳。
一片快速激烈的馬蹄聲來到坡上。
「嗦呵!」衛兵竭盡全力大喊大叫。「那邊的人,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馬蹄聲戛然而止,一陣潑刺吧唧的聲音之後,霧裡傳來一個男入的聲音,「前面是多佛
郵車麼?」
「別管它是什麼!」衛兵反駁道,「你是什麼人?」
「你們是多佛郵車麼?」
「你為什麼要打聽?」
「若是郵車,我要找一個旅客。」
「什麼旅客?」
「賈維斯·羅瑞先生。」
我們提到過的那位旅客馬上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押車的、趕車的和兩位坐車的都不信
任地打量著他。
「站在那兒別動,」衛兵對霧裡的聲音說,「我若是一失手,你可就一輩子也無法改正
了。誰叫羅瑞,請馬上回答。」
「什麼事?」那旅客問,然後略帶幾分顫抖問道,「是誰找我?是傑瑞麼?」
(「我可不喜歡傑瑞那聲音,如果那就是傑瑞的話,」衛兵對自己咕嚕道,「嘶啞到這
種程度。我可不喜歡這個傑瑞。」)
「是的,羅瑞先生。」
「什麼事?」
「那邊給你送來了急件。T公司。」
「這個送信的我認識,衛兵,」羅瑞先生下到路上--那兩個旅客忙不迭地從後面幫助他
下了車,卻未必出於禮貌,然後立即鑽進車去,關上車門,拉上車窗。「你可以讓他過來,
不會有問題的。」
「我倒也希望沒有問題,可我他媽的放心不下,」那衛兵粗聲粗氣地自言自語。「哈
羅,那位!」
「嗯,哈羅!」傑瑞說,嗓子比剛才更沙啞。
「慢慢地走過來,你可別介意。你那馬鞍上若是有槍套,可別讓我看見你的手靠近它。
我這個人失起手來快得要命,一失手飛出的就是子彈。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
一個騎馬人的身影從盤旋的霧氣中慢慢露出,走到郵車旁那旅客站著的地方。騎馬人彎
下身子,卻抬起眼睛瞄著衛士,交給旅客一張折好的小紙片。他的馬呼呼地喘著氣,連人帶
馬,從馬蹄到頭上的帽子都濺滿了泥。
「衛兵!」旅客平靜地用一種公事公辦而又推心置腹的口氣說。
充滿警惕的押車衛士右手抓住抬起的大口徑短槍,左手扶住槍管,眼睛盯住騎馬人,簡
短地回答道,「先生。」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是台爾森銀行的--倫敦的台爾森銀行,你一定知道的。我要到
巴黎出差去。這個克朗請你喝酒。我可以讀這封信麼?」
「可以,不過要快一點,先生。」
他拆開信,就著馬車這一側的燈光讀了起來-一他先自己看完,然後讀出了聲音:
「『在多佛等候小姐。』並不長,你看,衛士。傑瑞,把我的回答告訴他們:死人復活
了。」
傑瑞在馬鞍上愣了一下。「回答也怪透了」,他說,嗓子沙啞到了極點。
「你把這話帶回去,他們就知道我已經收到信,跟寫了回信一樣。路上多加小心,晚
安。」
說完這幾句話,旅客便打開郵車的門,鑽了進去。這回旅伴們誰也沒幫助他。他們早匆
匆把手錶和錢包塞進了靴子,現在已假裝睡著了。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只想迴避
一切能引起其他活動的危險。
郵車又隆隆地前進,下坡時被更濃的霧像花環似地圍住。衛士立即把大口徑短搶放回了
武器箱,然後看了看箱裡的其它槍支,看了看皮帶上掛的備用手槍,再看了看座位下的一個
小箱子,那箱裡有幾把鐵匠工具、兩三個火炬和一個取火盒。他配備齊全,若是郵車的燈被
風或風暴刮滅(那是常有的事),他只須鑽進車廂,不讓燧石砸出的火星落到鋪草上,便能
在五分鐘之內輕輕鬆鬆點燃車燈,而且相當安全。
「湯姆!」馬車頂上有輕柔的聲音傳來。
「哈羅,喬。」
「你聽見那消息了麼?」
「聽見了,喬。」
「你對它怎麼看,湯姆?」
「什麼看法都沒有,喬。」
「那也是巧合,」衛士沉思著說,「因為我也什麼看法都沒有。」
傑瑞一個人留在了黑暗裡的霧中。此刻他下了馬,讓他那疲憊不堪的馬輕鬆輕鬆,也擦
擦自己臉上的泥水,再把帽簷上的水分甩掉--帽簷裡可能裝上了半加侖水。他讓馬韁搭在他
那濺滿了泥漿的手臂上,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車輪聲再也聽不見,夜已十分寂靜,才轉身往
山下走去。
「從法學會到這兒這一趟跑完,我的老太太,我對你那前腿就不大放心了。我得先讓你
平靜下來,」這沙喉嚨的信使瞥了他的母馬一眼,說。「死人復活了!」這消息真是奇怪透
頂,它對你可太不利了,傑瑞!我說傑瑞!你怕要大倒其霉,若是死人復活的事流行起來的
話,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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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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