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菲利普又開始上班了。他原預料伯父幾周之內就會一命嗚呼,但這一結局
並沒到來。光陰迅速,轉眼幾星期變成了幾個月。冬去春來,公園裡的樹木都綻出新芽,
抽出嫩葉了。菲利普對一切事物感到特別厭倦。儘管時間老人的腳步放得很慢,但是時
光畢竟在流逝。他覺得自己年華正在過去,青春會很快消逝,一去不返了,他將一事無
成。既然他肯定要離開這兒,這項工作現在更顯得無意義了,他在設計服裝方面變得得
心應手,雖然他沒有別出心裁的才能,但是在將法國的時髦服裝改頭換面來適應英國市
場的需求方面卻達到了敏捷的程度。有時,他對自己的設計圖樣很滿意,但裁縫卻因技
術拙劣做得很粗糙。他注意到,當他的原意被曲解時總是很惱火,便覺得好笑。他得小
心翼翼地行事。每當他設計出有獨到之處的圖案,桑普森先生總是斷然拒絕,說他們的
顧客不需要出格的服裝,這是一家非常體面的商店。一旦你設計出那一類東西來,就有
損於商店的體面,糟蹋了商店的聲譽,那是不值得的。有一兩回,他對菲利普的話說得
很尖刻。他認為這個年輕人漸漸變得趾高氣揚起來,因為菲利普的意見並不總是與他一
致。
「你得當心點,我的好小伙子,否則的話,不久你就又得流落街頭了!」
菲利普恨不得往他鼻子上揍一拳,不過他克制住了自己。畢竟,這種日子不會長久
的。到時候,他將永遠與這些人沒有關係了。有時,在百無聊賴中,他好笑地、絕望地
喊起來,說他伯父的身體肯定是鋼鑄的。多好的體質啊!他患的那種病,任何健康的人
也早在一年前就被折磨死了。當這位牧師臨終消息終於傳來的時候,菲利普由於一直想
著別的事,反而感到吃驚。那是7月份,再過兩星期他就要去度假了。他接到福斯特太
太的來信,信中說大夫認為凱裡先生活不了幾天了。假如菲利普想再見他一面就得馬上
回來。菲利普去找進貨員,說他要離開了。桑普森先生倒通情達理,他知道這種情況後
便欣然同意了。菲利普向店裡的人一一告別。他離開的原因在他們當中被言過其實地傳
開了,他們認為他得到了一筆財產。霍奇斯太太同他握手的時候,眼裡噙滿著眼淚。
「我想,我們再不能經常見到您啦。」她說。
「離開林恩商店我還是很高興。」他回答。
說來奇怪,離開了這些他認為自己一直感到厭惡的人,他心裡還實在難過了一陣;
當他乘車離開哈林頓街的那幢房子時他心裡悶悶不樂。在這種場合他將體驗哪些情感,
他事先早已想像到了,如今,他反而感到麻木不仁。好像他只是去度幾天假那樣漫不經
心。
「我性情變得越發不好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日夜盼望著某些事,一旦盼到
時,卻又總是覺得失望。」
他在下午的早些時候到達布萊克斯特伯爾。福斯特太太在門口迎候他。從她的面部
表情可看出,他伯父還沒有嚥氣。
「他今天身體稍好點,」她說,「他有好得驚人的體質。」
她領他進入凱裡先生仰躺著的寢室。他對菲利普微笑了一下,這是再次戰勝病魔的
滿足的狡黠的微笑。
「昨天我自以為要完蛋了,」他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他們都認為我沒有希望了,
是嗎,福斯特太太?」
「你的體質實在好,這是不容否認的。」
「我雖是風前殘燭,但還燈油未盡啊。」
福斯特太太說,牧師可不能再談話了,那樣會累壞的,她把他當小孩看待,既慈愛
又專制。死神欺騙了他們對壽命的估計,老頭感到孩子般的心滿意足。他立即想到,菲
利普是被叫回來的,想到讓菲利普白跑一趟,他覺得挺好笑。要是他能夠避免心臟病的
再度發作,在一兩星期內他的身體便能完全康復。以前他的心臟病發作了好幾次,他總
是覺得快死了,但還是沒有死。他們都談及他的體質,但是他們中間誰也不知道他的體
質究竟有多好。
「你想回來住一兩天嗎?」他問菲利普,假裝以為他是回來度假的。
「沒錯。」菲利普愉快地回答。
「呼吸一下海邊的空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正在這時,威格拉姆大夫來了。他看過了牧師之後,就同菲利普攀談起來。他採取
了一種恰如其分的態度。
「我想這一回他沒指望了,菲利普。」他說,「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個莫大的損失。
我認識他已經35年了。」
「他現在身體似乎還可以。」菲利普說。
「我用藥物控制的,但不能持久,最近這兩天太嚇人了,有好幾次我以為他沒救
了。」
大夫沉默了一會兒,但走到大門口時,突然對菲利普說:
「福斯特太太對你說些什麼沒有?」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這些人很迷信。福斯特太太認為他心裡有些心事,除非他消除了這些心事,
不然他是不會瞑目的,可他又實在不願說出這些心事來。」
菲利普沒有回答,大夫又繼續說道:
「當然,這是荒唐的。他過著很好的生活,他完成了自己的職責。他一直是我們教
區的好牧師。我相信將來我們都會懷念他的。他不可能有什麼值得責備自己的。我非常
懷疑,下一任牧師是否有他的一半合適。」
一連好幾天,凱裡先生的病情一直是老樣子。他向來很好的胃口消退了,已吃不下
什麼東西了。威格拉姆大夫現在毫不猶豫地用藥物止住折磨他的神經炎疼痛。由於痙攣
的四肢不住地顫動,他漸漸筋疲力盡了。但他的腦子還很清醒。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兩
人輪流護理他。她這幾個月來事無鉅細地伺候他,實在太累了。因此,菲利普堅持晚上
守護病人,好讓她在夜裡能休息一下。他生怕自己熟睡,就坐在扶手椅上,在幽暗的燭
光下看《一千零一夜》,以度過這漫長的時光。他很小的時候看過這本書,這些故事使
他憶起了他的童年時代。有時,他靜坐著傾聽著黑夜的靜寂。鴉片的藥效退後,凱裡先
生便煩躁不安起來,這使他老是前前後後地忙個不停。
終於,有一天凌晨,當小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喧鬧著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
字。他走近病榻前。凱裡先生仰臉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目光沒有轉向菲利普。菲利
普看到他的額頭冒汗,便拿了一條毛巾,替他把汗擦了。
「是你嗎,菲利普?」老人問道。
菲利普吃了一驚,因為他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異樣了。它變得又沙啞又低沉,一個
內心嚇得發抖的人說話才會是這個樣子的。
「是的,你要些什麼嗎?」
停頓了片刻,那雙視而不見的眼睛仍然直盯著天花板,然後臉上抽搐了一下。
「我想我快死了。」他說。
「噢,別瞎說,」菲利普說,「你再過幾年也不會死的。」
老頭的臉上擠出了兩滴眼淚,菲利普深為感動。伯父在生活上從來不曾流露過任何
特殊的感情。現在見到這兩滴眼淚,令人覺得可怕,它意味著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懼。
「把西蒙茲先生請來,」他說,「我想拜領聖餐。」
西蒙茲先生就是教區的副牧師。
「現在嗎?」菲利普問。
「快去,不然就太晚了。」
菲利普跑過去想把福斯特太太喚醒,但出乎他的意料,她已經起床了。他叫她派花
匠去送信,又轉身回到伯父的房間。
「派人去請西蒙茲先生了嗎?」
「去了。」
屋裡一陣沉默。菲利普坐在他床邊,不時地擦著伯父汗涔涔的前額。
「讓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頭終於說道。
菲利普把手伸過去。他好像抓住自己生命似的抓住它,感到了精神上極大的安慰和
依托。也許他一生中不曾真正愛過任何人,但是現在他卻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又濕
又涼,無力又絕望地握住菲利普的手。這個老人正在與死亡的恐懼搏鬥,菲利普認為每
個人都得經過這一關。啊,這一情景太恐怖了!而他們竟然還相信上帝,這上帝竟容許
它的創造物遭受如此殘酷的折磨!他從來不喜歡伯父。兩年來他天天盼望他快點死。可
是現在他卻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憐憫之情。人類不同於野獸,這是多麼可貴啊!
他們一直默然不語,只有一次凱裡先生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他還沒來嗎?」
終於,女管家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說,西蒙茲先生來了。他提著一個裡頭裝著白法衣
和頭巾的手提包。福斯特太太拿來了聖餐盤。西蒙茲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
後懷著他那種職業所特有的莊重神情走到病人身邊。菲利普和女傭人走出了房間。
菲利普在花園裡來回踱步。清晨,到處是清新的空氣和露珠。小鳥兒快樂地歌唱著。
天空是蔚藍色的,夾雜著鹹味的空氣又清新又涼爽。玫瑰盛開著,青翠的樹木和綠茵茵
的草地生機動勃。菲利普邊踱步邊想著此時正在寢室裡進行著的聖餐式,心中不由地產
生出一種特別的情感。不一會兒,福斯特太太出來找他,說他伯父想見他。副牧師把他
的東西裝入黑提兜裡。病人稍微把頭轉過來,用微笑同他打招呼。菲利普大吃一驚,因
為他異常地變了,簡直判若兩人。他的眼睛不再有受驚駭的神色,臉上那種痛苦的神情
也消失了。他的樣子顯得又愉快又安詳。「我現在都準備好了,」他說道,聲音帶著一
種完全不同的聲調。「在上帝認為該喚我去的時候,我準備把我的靈魂奉獻到他手裡。」
菲利普沒吭聲。他看得出來,伯父是真誠的。這幾乎是個奇跡。他已經獲得了救世
主的血和肉1,這些給他以力量,因此他不再害怕進入黑夜的必經之道了。他知道自己
就要死了。他已經順從上帝的安排了。他只是又說了一句:
1指聖餐。
「我將和我親愛的妻子在一起了。」
菲利普聽後為之愕然。他記得伯父待她多麼的冷漠、自私,對她那謙恭的忠誠的愛
情歷來無動於衷。副牧師深受感動,轉身走了。福斯特太太流著眼淚陪他到門口,凱裡
先生精疲力竭地打起盹來。菲利普在床邊坐下來,默默地等待伯父終期的到來。上午慢
慢地過去了,老頭的呼吸聲漸漸變成鼾息聲。大夫來了,說他臨終了。他已失去知覺,
無力地咬著被單。他很不安寧,嘴裡喊叫著。威格拉姆大夫給他皮下注射了一針。
「現在這一針已沒有什麼作用了,他隨時都可能死去。」
大夫看了看表,然後看著病人。菲利普看到這時是1點鐘。威格拉姆大夫正在考慮
自己的午飯。
「你守著也沒用,不必等了。」菲利普對醫生說。
「我再也無能為力了。」大夫說。
大夫走了以後,福斯特太太問菲利普是否去請木匠——也是殯儀員——並告訴他派
個婦女來收屍入棺。
「你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她說,「這對你有好處。」
殯儀員住在離這裡半哩遠的地方。當菲利普對他說明來意後,他說:
「這位可憐的老先生是幾時去世的?」
菲利普猶豫了。他突然覺得,在伯父還未嚥氣之前就去請一位婦女來擦洗屍體,這
似乎太殘忍了。他暗自納悶為什麼福斯特太太要叫他上這兒來。他們將會以為他迫不及
待地要把老頭兒折騰死。他覺得殯儀員正古怪地望著他。他又重複了剛問的這個問題。
菲利普動氣了。這關他什麼事呢?
「牧師什麼時候死的?」
菲利普差點兒說剛死,但是假如病人再拖延幾個小時,那就解釋不清了。他紅著臉,
尷尬地回答:
「喔,他還沒有斷氣,」殯儀員迷惑不解地望著他,他趕緊解釋說:
「福斯特太太獨自一個人在家,她那兒需要一個女人做幫手。這下你明白了吧?不
是嗎?他現在也許已經死了。」
殯儀員點點頭。
「噢,是的,我明白了。我立即就派人去。」
菲利普回到教區住宅時便徑直走進那間臥室。福斯特太太從床邊的一張椅子裡站起
身。
「他現在和你出去時的情況一樣。」她說。
她下樓去吃點東西。菲利普好奇地注視著死亡的過程。這個無力掙扎著的失去知覺
的人,現在一點也沒有人的樣子。有時,從那張鬆弛的嘴裡發出喃喃的歎息聲。驕陽從
萬里晴空中直照下來。然而花園裡的樹蔭下卻涼爽宜人。這是晴朗的一天。一隻綠頭蒼
蠅嗡嗡地叫著,撞擊著玻璃窗。突然耳邊響起從喉嚨發出的很響的咯咯聲。菲利普嚇了
一跳,不覺毛骨悚然。老頭四肢抽搐了一下,嚥氣了。這部機器終於停止了轉動。那只
撞擊著玻璃窗的綠頭蒼蠅,還在煩人地、嗡嗡地叫個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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