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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店員的工資每月由秘書發放一次。到了發工資的那一天,一批批店員喝完茶,從樓 上下來,來到走廊裡,依次排在等待發工資的井然有序的人群後面,好像美術館門外排 著長隊的觀眾似的。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辦公室。秘書坐在辦公桌後面,面前擺著許 多盛錢的木匣子。他叫到店員的名字後懷疑地瞟了那個店員一眼,再迅速地看了一下花 名冊,隨後高聲地讀出該付的工資數,並從木匣中取出錢來放在手裡數著。
  「謝謝,」秘書說,「下一個。」
  「謝謝。」領了工資的店員回禮道。
  這個店員再到另一位秘書那裡,交付4先令的洗衣費,2先令的俱樂部費,如被罰款 過還得交上罰金。然後帶著剩下來的錢離開辦公室回到自己的營業部去,在那兒直到下 班。和菲利普同宿舍的多數人都欠賣三明治的女人的錢,他們晚飯一般吃三明治。她是 個有趣的老太婆,很胖,臉盤寬闊,紅光滿面,一頭黑髮同畫像中的維多利亞女皇早年 的髮式一樣,整齊地梳在前額的兩旁。她老是戴著一頂黑色的無邊女帽,腰裡繫著一條 白圍裙,兩隻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她用那雙骯髒、油膩的大手來切三明治。她的背心、 圍裙和裙子上滿是油漬。她叫弗萊徹太太,但大家都稱她「大媽」,她也確實喜歡這些 店員,叫他們為「我的孩子」,到3月底,她總毫不在乎地讓他們賒欠。大家都知道, 有時某個店員有困難時她還借他幾先令呢。她是個善良的婦人,當店員們要外出度假或 者度假回來,他們都吻吻她那胖胖的紅臉頰。不止一個被解雇又一時找不到工作的人, 不付分文地從她那兒弄到點吃的以苟延殘喘。店員們都深感她的慷慨大方,也以真誠的 感情回報她。人們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在佈雷福德發了大財,自己開了5個 店舖。15年之後他又回來拜訪弗萊徹大媽,送給她一塊金錶。
  菲利普發現一個月工資還剩下18個先令。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掙的錢。他不但沒 有感到應有的驕傲,反而覺得沮喪。工資的微薄更顯出了他境況的困窘。他拿15先令給 阿特爾尼太太,還給她部分欠款,但是她只收了10先令,一個也不肯多收。
  「您知道,照此付還,我得8個月才能還清欠帳。」
  「只要阿特爾尼不失業,我就能夠等待,而說不定他們會給您升工資呢。」
  阿特爾尼老是說要替菲利普找經理說情,說不利用他的才能是很荒唐的。可是總不 見他行動。菲利普不久便得出結論:這位新聞代理人在經理眼裡並不像阿特爾尼自己認 為的那樣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偶爾也在商店裡見到阿特爾尼。他那誇誇其談的勁頭 不見了,只見低三下四,像個態度謙恭的小老頭,穿著整齊,普通和蹩腳的衣服,步履 匆匆地穿過各個營業部,好像怕被人看到似的。
  「每當想到我在公司裡大材小用時。」他在家裡說道,「我幾乎想辭職。那兒沒有 我的用武之地,我的才能受壓抑,連肚子也填不飽。」
  阿特爾尼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著針線活,不理會他的牢騷。她將嘴繃緊了一點。
  「如今找工作很難。這個工作牢靠,收入固定,只要人家滿意你,我希望你別發牢 騷,繼續待下去。」
  顯然,阿特爾尼會待下去的。看到這位沒受過教育,也沒有履行合法手續就和他同 居的女人竟能左右這位才華橫溢、反覆無常的男人是很有意思的。如今菲利普的境遇不 同了,可是阿特爾尼太太仍像慈母一般體貼他。她熱切地想讓菲利普吃頓好飯的心情, 使菲利普很受感動。每星期在這友好的家裡度過是他生活的一種安慰(當他漸漸習慣於 這種生活時,單身生活的單調乏味不禁使他害怕了)。坐在堂皇的西班牙椅上,同阿特 爾尼探討各種問題,這是一種享受。儘管阿特爾尼的處境困難,但是每次不把菲利普說 得心花怒放是不讓他回到哈林頓街的。起初,菲利普為了不使先前的學業荒廢,還想繼 續讀讀醫學書籍,但他發現無濟於事,勞累一天後已精疲力盡,再也無法集中精力看書 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返回醫學院,工作之餘繼續用功又有何用處?他經常夢到他 在病房裡,一覺醒來,感到特別痛苦,看到屋裡還睡著別人,菲利普有說不出的心煩。 他已習慣於孤身獨處,現在卻老得跟別人混在一塊,一刻也不能獨自清靜待著,這種時 刻,於他是極可怕的。正是這時候他發覺要戰勝自己的絕望情緒是何等不易。他看出自 己須無休止地過著「太太,先往右拐,左邊第二個房間」的生活,並且他不被解雇就得 謝天謝地了。那些上戰場的店員很快就會復員回來,公司已保證保留他們的職位,這意 味著別人將被解雇。他還得勤快點方能保住這個可憐的職業。
  唯一能使他擺脫這種困境的就是他伯父的去世。到那時,他可以獲得幾百鎊,有了 這筆錢他就能在醫學院修完全部課程。菲利普開始竭力地指望他伯父早點死去。他推測 他還能活多久,伯父早已過了古稀之年了。菲利普不知道他的確切的年齡,不過至少也 有75歲了。他患有慢性氣管炎,每天冬天總是咳嗽得很厲害。雖然,有關老年支氣管炎 的細節,菲利普已能倒背如流,卻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查閱有關醫學書籍。只消一個嚴冬 這老人就受不了。菲利普一心盼望著嚴寒和下雨。他對此思慮成癖。威廉伯父也受不了 酷暑,而8月份裡,就有3個星期酷暑的天氣。菲利普幻想,說不定有一天報喪的電報會 飛來,他想像那時他會感到難言的寬慰。當他站在樓梯頂,給前往各營業部的人們指路 時,腦子裡卻老是考慮要用這筆錢來幹什麼。他不知道這筆錢有多少,也許只有500鎊, 但即使這麼一些也足夠了。他將立即離開這家商店,他懶得去辭職,箱子一捆,誰也不 告訴就悄悄溜掉,然後他將回醫院去。這是第一步。他會荒廢很多功課嗎?他可以在6 個月之內,把荒廢的功課全部補回來。然後他將盡快地參加那3個科目的考試,先考婦 產科,再考內科和外科,他非常害怕伯父會不顧諾言,把遺產饋贈給教區或教會。這想 法使菲利普憂心忡忡。伯父該不會這麼殘酷吧。不過,假如這樣的事發生,菲利普早已 拿定主意了,他不會繼續這樣幹下去。他忍受這樣的生活,是因為他還有所指望。沒有 了希望也就不存在畏懼。到了那個地步,唯一勇敢的舉動就是自殺。這菲利普也考慮過 了,確定了他將服用什麼致命無痛苦的藥以及如何弄到這種藥。他越想膽量越大,倘若 事情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無論如何他還有這一條最後的出路。
  「向右拐第二個門,然後下樓,太太。左邊第一個門,一直走到底。菲利普斯先生, 請往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班一周。他早晨7點就得到營業部去,監督那些清潔工。等他們打掃 完畢,他得把架子上和模特兒上的防塵紙拿掉。晚上,店員們離開之後,他又得把它們 覆蓋在模特兒和架子上,再招呼清潔工打掃。這是樁吃灰塵的骯髒活。在店裡不許看書, 寫字或抽煙,他只能到處走動,時間很難捱。9點半下班時公司免費供應他一頓晚餐, 這是他的唯一安慰。因為他是下午5點吃的茶點,此時已餓得食慾大振,公司裡供應的 麵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深受歡迎。
  菲利普來林恩公司:個月後的一天,進貨員桑普森先生怒氣沖沖地走進服裝部裡。 原來經理進來時正巧注意了一下服裝櫥窗,便把桑普森先生找去,對櫥窗的色彩搭配狠 狠地挖苦了一通。桑普森先生不得不默默忍受上司的挖苦,一回來便拿店員出氣。把那 位負責裝飾櫥窗的可憐蟲臭罵了一頓。
  「什麼事都得親自動手,」桑普森先生大發雷霆,「我過去一直是這麼說,將來還 是這麼說,什麼事也不能放手讓你們干。還說你們聰明,是嗎?聰明個屁!」
  他衝著店員們這樣罵著,彷彿這就是最尖刻的痛斥了。
  「你難道不懂得,如果在櫥窗裡塗鐵藍色就會把其他的藍色沖淡了嗎?」
  他惡狠狠地環視了一下營業部,目光落到了菲利普身上。
  「凱裡,下星期五你來裝飾櫥窗,現在看你的了。」
  他氣憤地嘟囔著,走進了自己辦公室。菲利普情緒低落。到了星期五早晨,他懷著 羞愧得直想噁心的心情鑽進櫥窗。他只覺得雙頰發燙。讓自己在路人面前展覽是極可怕 的。儘管他自我告誡說屈服於這種心理是愚蠢的,他還是背向著大街。這時候不太可能 有醫院裡的學生經過牛津大街,而且他在倫敦幾乎什麼人都不認識。然而,菲利普裝飾 櫥窗時,總覺得喉嚨裡塞了團棉花似的。想像一回過頭來就會接觸到某個熟人的眼光, 他盡快地幹著。通過簡單觀察,他看出櫥窗裡所有的紅色服裝全放到一起了,他將這些 服裝分開,比先前間隔開點,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進貨員走到街上觀看實際效果時, 顯然十分滿意。
  「我知道讓你來裝飾櫥窗準沒錯。事實是,你和我都是紳士,請注意,我在服裝部 裡是不會這麼說的。可是你我都是紳士,這一點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你就對我說 看不出來也沒用,我知道事實確實如此。」
  從這以後菲利普經常被派去幹這項工作,但是他不習慣拋頭露面的工作。他害怕星 期五早晨,這一天他得重新裝飾櫥窗。這種恐懼心理使他早晨5時就醒來,心裡難受得 躺在床上再也無法入眠。服裝部的姑娘們注意到了他那副羞怯的樣子,而且她們很快就 發現他背向著街道的奧秘了,她們嘲笑他,說他是「自高自大的傢伙」。
  「我想你是怕被你的姑媽撞見,剝奪你的遺產繼承權吧。」
  總的說來,他同這些姑娘們相處得很不錯。她們認為他有點古怪。然而他的跛腳似 乎是他與眾不同的理由,她們還發現他的脾氣蠻好,幫助別人他絕不在乎。他禮貌周全, 性情平和。
  「看得出,他是位紳士。」她們議論說。「就是太不愛說話了,是嗎?」一位年輕 婦女說,因為菲利普聽了她熱情洋溢他說起戲劇卻無勸於衷。
  她們中大多數都已「名花有主」了,那些尚沒有找到「伴侶」的,卻說她們寧肯讓 人認為還沒有誰傾心於她們。有一兩位姑娘開始流露出跟菲利普調情的跡象,他神情嚴 肅又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她們的種種花招。他早已嘗過談情說愛的苦頭了。況且他差不多 總是感到疲乏和餓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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