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朗肖要出版詩集了。他的朋友多年來一直催他出版,由於他的懶惰而未能採取必
要的步驟。對他們的規勸,他總是回答說在英國對詩歌的愛好已經不景氣了。你花費多
年的心血和勞動才出版了一本書,然而,在一批類似的詩集中它只能得到輕描淡寫的三
兩句評語,賣出二三十本,剩下的只好拉回去化作紙漿。他早已失去成名成家的奢望了。
與其他事物一樣,名望僅是一種幻想。可是他一位朋友已經一手獨攬了這件事。他是位
有學問的人,名叫倫納德·厄普姜。菲利普和克朗肖在拉丁區的咖啡館時見過他一兩回。
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在英國頗有聲望。他還是這個國家現代法國文學方面公認的代表。
在法國,他和那些把《法蘭西信使報》辦成當時最活躍的評論刊物的人士交往甚密。他
只是簡單地用英語把他們的觀點表達出來,就在英國獲得了獨創的盛名。菲利普讀過他
的一些文章。他通過逼真地模仿托馬斯·布朗爵士而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使用精雕細
琢的、平穩的句子,和一些陳腐、華麗的字眼。這使他的作品具有獨特的風貌。倫納德
·厄普姜曾勸誘克朗肖把所有的詩歌都交給他,並發現它們足夠出版相當可觀的一本詩
集。他還答應要利用自己的名望去影響出版商。克朗肖正急需錢花。自生病以來,他發
現難以像以前那樣不停地寫作了,他掙的錢勉強夠付酒錢。當倫納德·厄普姜寫信告訴
他說這一家或那一家出版社,雖然讚賞那些詩,卻認為不值得出版時,克朗肖倒開始變
得感興趣了。他給厄普姜回信,強調自己的迫切需要,催他盡力奮爭。既然他快死了,
他想在自己身後留一部出版了的著作,而內心卻認為自己寫下了偉大的詩篇。他期望像
一顆新星突然在世上出現。他將這些美的珍品保留了一生,而當他要離開人間,再也用
不著它們時,不屑地奉獻給世人,這樣倒也不錯。
他決定到倫敦來的直接原因是倫納德·厄普姜通知他說有一家出版社同意出版他的
詩。厄普姜通過巧妙的說服,說服出版商在他預付稿費中給出10鎊。
「預付稿費,你聽著,」克朗肖對菲利普說,「米爾頓才現付10鎊呢!」
厄普姜答應為這些詩寫一篇署名的文章,並要那些寫評論的朋友們大力協助。克朗
肖故意裝出一副超然的樣子,但他想到詩的出版而引起的轟動所流露出的喜悅是顯而易
見的。
有一天,菲利普按約定來到克朗肖執拗在那兒用膳的破爛小餐館,但是沒有克朗肖
的影子。菲利普獲悉克朗肖已經3天沒上這兒來了。他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然後按克朗
肖先前寫給他的地址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海德街。街上,昏暗的屋子一座挨一座地簇
擁在一起,許多窗子已破了,用法國報紙裁成紙條胡亂糊住;門已經多年不上漆了。房
子的一樓有些破爛的小商店、洗衣店、補鞋店和文具店。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馬路上玩
耍,一架舊的手風琴奏著庸俗的曲調。菲利普敲了克朗肖寓所的門(底下有個賣廉價糖
果的商店),一個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過來開門,她身上繫著髒圍裙。菲利普問她克朗
肖在不在。
「噢,不錯,後面頂樓上住著一個英國人。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假如你要見他,最
好自己上去看看。」
樓梯用一盞煤氣燈照明。屋裡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菲利普上樓時,一個女
人從二樓的一間房子走出來,懷疑地打量著他,但沒有吭聲。頂樓共3間房。菲利普敲
了一間的門,又敲了一下,沒有回答;他擰了擰門把手,門鎖著。他敲另一間的門,沒
有回答,又擰了擰門把手,門開了。房間裡黑洞洞的。
「誰呀?」
他認出克朗肖的聲音。
「我是凱裡。可以進去嗎?」
他沒聽到回答。他走了進去。窗子關著,臭氣熏天,簡直使人受不了。街上的弧光
燈透進了少許光線,他看到這是個小房間,裡面兩張床首尾相接。一個臉盆架和一張椅
子,人在裡面幾乎無迴旋的餘地了。克朗肖躺在緊靠窗口的那張床上,他沒有動彈,卻
低聲地格格笑了。
「你為什麼不點蠟燭?」這時他開口了。
菲利普劃了一根火柴,發現床邊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燭台。他點上蠟燭,將它放在臉
盆架上。克朗肖一動不動地仰臥著;穿著睡衣,樣子很古怪;光禿的腦頂令人難堪。他
臉如土色,像死人一樣。
「老夥計啊,你看樣子病得很重,這兒有人照料你嗎?」
「早上喬治上班前給我帶一瓶牛奶來。」
「誰叫喬治?」
「我叫他喬治,是因為他的名叫阿道夫。我和他合住這所宮殿般的公寓。」
菲利普這時才注意到另一張床上被子尚未疊。枕頭上擱頭的部分黑黑的。
「莫非你跟別人合住這間房子?」他大聲說。
「可不是嗎?在索霍房租昂貴。喬治是個侍者,他早上8點出去,一直要到晚上關
店門才回來,因此他一點也不妨礙我。我們兩個人都睡不好覺。他給我講他的生活經歷,
以此來消磨漫漫長夜。他是瑞士人,我對侍者向來感興趣。他們是從娛樂的角度來看待
人生的。」
「你臥床幾天了?」
「3天。」
「你是不是說這3天,除了喝一瓶牛奶什麼也沒吃?你為什麼不給我捎個信?你整
天躺在這兒,沒有一個人來照顧你,簡直不堪設想。」
克朗肖笑了笑。
「看看你的臉色。可愛的孩子!我真的相信你很難過,好小子。」
菲利普臉紅了,他相信自己見到這可怕的房子和這位窮詩人的悲慘處境而感到沮喪。
克朗肖盯著他,微笑著繼續說道:
「我一直很愉快。請看,這是我詩集的校樣。記住,不舒適的環境也許會妨礙別人,
我卻毫不在乎。倘若你的夢想能使你成為時空之主宰,那麼生活環境又算得了什麼?」
校樣擱在床上,他躺在黑暗房子裡,居然還能找到校樣。他讓菲利普看,目光炯炯。
他一頁頁地翻看,對清晰的鉛字感到滿意。他朗讀了一節詩。
「寫得不賴,是吧?」
菲利普有了主意。這得多破費一點錢,而他哪怕增加最小的開支也負擔不起。但另
一方面,他討厭在這種情況下計較金錢。
「我說呀,一想起你待在這兒,我簡直受不了。我有一間多餘的房間,眼下空著,
也可以很容易向別人借一張床,和我住一段時間好嗎?你省得付這兒的房租。」
「哦,老弟,你會老是要我把窗戶打開的。」
「假如你願意,你可以把那兒的所有窗戶都封起來。」
「明天我身體就好了,今天本也可以起床,只是懶得爬起來。」
「那麼你很容易就可以搬遷了。以後,假如你什麼時候覺得身體不舒服,就儘管上
床躺著,我會在那兒照料你的。」
「假如這會使你高興的話我就去。」克朗肖說,臉上露出了遲鈍的、愉快的笑容。
「那太好了。」
他們約好菲利普第二天來接克朗肖。菲利普在繁忙的上午抽出一小時來安排這一次
搬家。他看克朗肖已穿好了衣服,戴好帽子,穿著大衣坐在床上。一個裝著衣服和破舊
書籍的小旅行包放在他腳邊的地板上。他那副樣子好像是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似的。菲
利普見此光景,不覺哈哈大笑。他們坐著四輪馬車直奔肯寧頓大街。馬車上的窗子關得
嚴嚴實實的,菲利普將客人安頓在自己屋裡。他一大早就出去,為自己買了一副舊床架,
一個便宜的衣櫃和一面鏡子。克朗肖馬上坐下來改他的校樣,他的身體好多了。
菲利普發現他還好相處,就是易激怒,這是疾病的症狀。他上午9點有課,所以得
到晚上才能見到克朗肖。有一兩回菲利普勸他一塊將就吃些自個兒用殘湯剩菜做的晚餐。
克朗肖在屋裡待不住,通常寧願到索霍街這家或那家最低廉飯館去吃點東西。菲利普要
求他找蒂勒爾大夫看病,他堅決地拒絕了。他知道醫生一定會告訴他不要喝酒,而這一
點他是決定不聽的,早晨他總是病得很厲害,可是中午喝了苦艾酒後,他又恢復過來了。
半夜回來時,又能才華橫溢地談話了,這一詩集將同早春的其他出版物一起問世。那時
候,人們也許會從如雪片飛來的聖誕節書籍中緩過氣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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