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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臨近年底,當菲利普就要結束在門診部為期3個月的見習生活時,收到了勞森從巴 黎寄來的一封信。
  
  親愛的菲利普:
  克朗肖現正在倫敦,很想和你見面。他住在索霍區海德街43號。我不知道這地方在 哪兒,但我相信你是會找到的。要夠朋友,去關照關照他。他運氣很不佳,他會將他正 在做的事告訴你的。這兒的一切如常。
  你走了以後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克拉頓回來了,但他已經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他和 所有的人都鬧翻了。就我所知,他身無分文,他就住在植物園那邊的一間小畫室裡,但 是他不讓人看他的作品。他從不露面,因此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麼。他也許是個天才, 但從另一方面說,他也許神經錯亂了。那一天我遇到了弗拉納根,他正帶著弗拉納根太 太在拉丁區轉,順告。他已經放棄了繪畫,現在正在做製作爆玉米花器具的生意。看樣 子還挺有錢呢,弗拉納根太太長得很漂亮,我正想給她畫張肖像。要是你是我的話,你 會開多少價呢?我並不想嚇唬他們,不過,假如他們很樂意付300鎊的話,我也不至於 傻得只要150鎊。 你的忠誠的 弗雷德裡克·勞森
  菲利普寫信給克朗肖,收到了下面的回信。信是寫在半張普通的便條紙上的,那個 薄信封髒得幾乎不能送郵局去寄。
  
  親愛的凱裡:
  我當然沒有忘記你。我有一個想法,過去我曾幫助把你從「失望的泥沼」中拯救出 來,現在我自己卻陷入這種境地而無法自拔。我將很高興見你,我是在陌生城市裡的一 個陌生人,深受市儈們的躁確,談談巴黎是件愉快的事。我不要求你來看我。因為我這 兒不適合接待一位優秀的白衣大夫,但是每天晚上7點到8點之間你可以發現我在迪安街 一家名叫「樂園」的餐館用便飯。 你的忠誠的 J·克朗肖
  菲利普接信後當天就去。這個只有一間小房間的飯館屬於最低級的一類餐館,而克 朗肖似乎是它唯一的顧客。他遠離通風口,坐在角落裡,穿著菲利普從未見到他脫下過 的那條破大衣,頭上戴著那頂舊圓頂禮帽。
  「我到這兒吃飯是為了清靜,」他說,「他們的生意並不好。到這兒用餐的只是些 妓女或個別失業的侍者。餐館就要關門了,這兒的飯菜真是糟透了。可是他們破產卻對 我有利。」
  克朗肖面前擺著一瓶苦艾酒。他們將近3年沒見面了。菲利普對他外貌的變化感到 震驚。他先前是胖墩墩的,現在變得面黃肌瘦,頸皮又鬆又皺:芽在身上的衣服好像是 替別人買的。他的衣領大了三四號,使他的外表顯得更邋遢。他雙手不停地顫抖著,菲 利普回想起那封信的字跡,歪七豎八,不成樣子的字母塗在那半張紙上,克朗肖顯然病 得很厲害。
  「近來我飯量很少,」他說,「早上我身體就很不舒服。晚餐我剛剛喝了一點湯, 然後,再吃點兒奶酪。」
  菲利普的眼光無意中落到那瓶苦艾酒上,克朗肖見到了,對他投以嘲弄的一瞥,以 表示不贊成別人對他提出常識上的勸告。
  「你已經診斷了我的病症,你認為我喝苦艾酒是很錯誤的吧。」
  「顯然你已經肝硬化了。」菲利普說。
  「顯然是的。」
  他盯著菲利普,要是先前那目光是足以使菲利普難以忍受的,彷彿在指出:菲利普 所考慮的問題雖然令人痛心,但卻是顯而易見的。既然對顯而易見的問題你不持異議,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菲利普改換了話題。
  「你什麼時候回巴黎?」
  「我不回巴黎,我快要死了。」
  他說得這麼自然,菲利普聽後不覺嚇了一跳。他想起了許多話要說,然而似乎又毫 無用處。他知道克朗肖已是風前殘燭的人了。
  「那麼你打算在倫敦定居?」他笨拙地問道。
  「倫敦對我有什麼意義呢?我是一條離水之魚。我穿過了擁擠的街道。人們把我推 來擠去,彷彿走在一座死城似的。我覺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自己親人之中。我 不知道是什麼神秘的本能最後將我拉回來的。」
  菲利普知道有關和克朗肖同居的那個女人以及那兩個拖著不整潔長裙的女兒的情況, 可是克朗肖不曾向他提起她們,他也不喜歡提及她們。他不知道她們已經怎麼樣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講到死呢?」他說道。
  「兩三年前的一個冬天我患了肺炎,他們當時告訴我說我活過來了可真是奇跡。原 來我特別容易患這種病,再來一回就完了。」
  「哦,胡扯!其實並不那麼嚴重。你只要多加小心就行了。為什麼不把酒戒了?」
  「因為我不想戒。假如一個人準備承擔一切後果,那麼這個人幹什麼都沒關係。是 啊,我準備承擔後果。你振振有詞地要我戒酒,可是現在我只剩下這一項了。你試想想, 沒有這個生活對我會是什麼樣子呢?你能理解我從苦艾酒中獲得的樂趣嗎?我渴望它。 喝的時候我品嚐著每一滴酒的滋味,爾後,我覺得自己的靈魂沉浸於難以言狀的幸福之 中。酒使你噁心,因為你是個清教徒,你打心眼裡蔑視肉體方面的快樂。肉體的快樂是 最狂暴的,也是最不尋常的。我是個各種感官都很敏銳的人,而且我一味地沉迷於此, 現在我不得不為之付出代價了。我也準備付出代價。」
  菲利普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會兒。
  「你不害怕嗎?」
  克朗肖有好一會兒沒回答,他似乎在考慮自己的答話。
  「有時,當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我害怕過,」他望著菲利普,「你認為這是譴責 嗎?你錯了。我對我的恐懼並不害怕,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認為你活著時應該時時考慮 到死。要想活,唯一的辦法就是忘記死。死是無關緊要的。對死亡的恐懼決不應影響一 個聰明人的任何行為。我知道我將掙扎著最後一口氣而死去,而我也知道我會非常害怕。 我知道我無法抑制自己對迫使我落入如此結局的人生的痛切的後悔,可是我不承認這種 後悔是正確的。如今,我雖然體弱、年邁、多病、貧窮、行將就木,但我仍然掌握自己 的靈魂,我什麼也不後悔。」
  「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塊波斯地毯嗎?」菲利普問道。
  克朗肖笑了笑,像從前那樣緩慢的微笑。
  「當你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時,我告訴你它會回答你的問題。怎麼樣,你找到答 案了嗎?」
  「沒有,」菲利普微笑道,「你不告訴我嗎?」
  「不,不,我不能告訴你,除非你自己找到,否則答案就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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