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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菲利普開學前兩三天趕回倫敦找房子。他在直通威斯敏斯特大橋路的街道裡四處尋 覓,但由於這一帶的房子很髒,他都不滿意。最後,他在幽靜、古樸的肯定頓街找到一 幢房子。它有點令人回想起薩克雷所熟悉的泰晤士河這一側的倫敦,當初紐科姆1一家 乘大型四輪馬車到倫敦西區時肯定經過這兒。法國梧桐正吐著嫩葉。菲利普看中的那條 街上的房子全是兩層的,大多數的窗口上都貼有出租告示。有一家稱出租不帶傢具的公 寓,菲利普敲了一下門,一個穩重而沉默寡言的女人領他看了一套四間的小房間,其中 有一間還帶廚房爐灶和洗滌槽。房租每星期9先令。菲利普並不需要這麼多房間,可是 房租低廉,他也希望趕快定下來。他問女房東能不能替他打掃房間和做早飯,可是她回 答說即使不幹這兩件事就已經夠忙的了。這樣,他倒覺得高興,因為她暗示除了收他的 房租外,不想和他有過多的往來。她告訴他說,假如他向附近一家兼作郵電所的雜貨店 打聽,就能找到一位願意替他「干雜活」的女人。
  
  1紐科姆是英國著名小說家薩克雷(1811—1863)的小說《紐科姆一家》的主人公。
  菲利普有幾件傢具,是陸續搬遷時收集起來的,一張從巴黎買來的扶椅,一張方桌, 幾幅畫,還有克朗肖贈他的那小塊波斯地毯。他伯父現在已不在8月份出租房子,因此 便將用不著的折疊床送給他,另外,菲利普又花了10鎊,買了其他必需品。他花了10先 令買了一種金黃色的糊牆紙把一間房間裱糊起來,預備把它作為會客室。他在牆上掛了 勞森送給他的《奧古斯丁碼頭》的素描,以及安格爾的《女奴》和馬奈的《奧林匹亞》 照片。當年在巴黎時他常常邊刮鬍子邊對著這兩張照片沉思。為了使自己憶起他也曾從 事過的藝術實踐,他還掛起了那張年輕的西班牙人米格爾·阿賈裡亞的木炭肖像畫:這 是菲利普的最佳畫作。這是一幅緊握雙拳的裸體立像畫,畫中人的雙腳以奇特的力氣緊 緊地踩住地板,臉上露出一副剛毅的神情,給人以深刻的印像。雖然,隔了這麼長時間 以後,菲利普對這幅畫的缺點仍看得很清楚。可是由它勾起的種種聯想使他抱寬容的態 度來看待這幅畫。他不知道究竟米格爾情況如何。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沒有才華的人去追 求藝術更可怕的了。也許,風餐露宿、飢寒交迫、病魔纏身,他已在某家醫院了卻終生; 或者在絕望中已跳進渾濁的塞納河尋死去了。也許他那南方人的三心兩意已使他自動地 放棄了這場奮鬥,現在已經在馬德里的某家事物所裡當上一名職員,把他的慷慨激昂的 言詞用於政治和鬥牛方面上去了。
  菲利普邀請勞森和海沃德來看他的新居,他們來了,一個帶來一瓶威士忌,另一個 帶了一缸肥鵝肝醬。當他們讚揚他的鑒賞力時他興奮極了。他本來也想邀請那位蘇格蘭 股票經紀人,可是他僅有3張椅子,因此只能招待有限的客人。勞森知道菲利普通過他, 同諾拉·內斯比特關係密切。這時,他說幾天以前遇到了諾拉。
  「她還向你問好呢。」
  一提起她的名字,菲利普就臉紅了。他改不了一發窘就臉紅的習慣,勞森以困惑的 目光望著他。長年待在倫敦的勞森迄今已入鄉隨俗了。他剪了短髮,穿一身整潔的嘩嘰 衣褲,戴一頂圓頂硬禮帽。
  「我猜你們倆的事已經吹了吧。」他說道。
  「我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
  「她看起來挺漂亮的,頭上戴著非常時髦的帽子,上面還裝飾著許多雪白的鴕鳥羽 毛。她準是混得不錯。」
  菲利普換了個話題,可是他老想著她。過了一會兒,當他們三個人正在談論別的事 時,他突然問道:
  「你認為諾拉生我的氣嗎?」
  「一點也不。她講了你許多好話。」
  「我有點兒想去看望她。」
  「她不會吃掉你的。」
  菲利普常常想起諾拉。米爾德裡德離開他後,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她。他辛酸地對 自己說,她絕不會這樣虐待他。他一時衝動,真想回到她身邊。他可以指望得到她的憐 憫;可是他羞愧萬分;她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待她卻那麼絕情。
  勞森和海沃德告辭後,他吸著睡前的最後一斗煙,自言自語地說:「要是有點理智, 不對她變心就好了。」
  他回想起他們在文森特廣場街的舒適的起居室裡一起度過的愉快的時光,回想起他 們到美術館參觀,到戲院看戲的情景,以及親密地交談的那些迷人的夜晚。他回想起她 對他的幸福的關心,對涉及他的一切的興趣。她以一種善良的、堅貞的愛情愛著他,這 愛情不僅是情慾,而幾乎是母性的愛。他始終懂得,這種愛情是很寶貴的,為此他真該 衷心地感謝諸神。他下決心祈求她的寬恕。她一定遭受了極大的痛苦,可是她有著豁達 的胸懷,會饒恕他:她不會記仇的。他是不是該給她去信呢?不。他要突然出現在她面 前,一下子撲倒在她腳下——他知道,到時候他會覺得太慚愧而演不出這個富有戲劇性 的動作,可是這是他喜歡想起的一個情節——並告訴她,假如她答應原諒他,她可以永 遠信賴他。過去他患的可恨的毛病已經治癒了。他懂得了她的價值,現在,她可以信賴 他了。他的想像力一下子飛向了未來。他想像他倆星期天泛舟在河面上。他要帶她到格 林威治去。他不曾忘記同海沃德那次愉快的遠足。倫敦港的美景永遠珍藏在他的記憶裡。 夏天炎熱的下午,他們要坐在公園裡閒聊:他想起她的歡聲笑語,猶如一道溪水汩汩地 流過小卵石發出的聲音,趣味、俏皮、又富有個性。想到這兒,他暗自笑了。那時候他 所蒙受的痛苦將好像一場惡夢似的從腦海裡消失。
  但是,第二天大約用茶點時分,他確信這時候一定能夠在她家裡找到諾拉。當他敲 她的門時,他的勇氣突然消失了。她會寬恕他嗎?未徵得她的同意而強行去見她,這太 可惡了吧。一個女傭人出來開門,她是新來的,以前他天天去拜訪時都沒見過她。他問 內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請問她能否見見凱裡先生好嗎?」他說道,「我在這兒等。」
  女傭人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又登登地下樓了。
  「請上樓好嗎?先生,在三樓的正面。」
  「我曉得。」菲利普說道,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他忐忑不安地走上樓去,敲了敲門。
  「進來。」一個熟悉的快活的聲音說道。
  這聲音似乎在招呼他走進平靜的、幸福的新生活。他一進屋,諾拉便迎上去歡迎他。 她同他握手,好像他們是前一天才分手似的。一個男人站了起來。
  「這位是凱裡先生——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
  菲利普發現她不是獨自一個人,大失所望。他坐了下來,端詳著這位陌生人。他從 未聽到她提起他的名字,但在菲利普看來,他坐在那張椅子上,顯得很自在。他40多歲, 臉刮得光溜溜的,金黃色的長髮梳得整整齊齊。他的皮膚微紅,長著一對青春已消逝的 美男子特有的充滿倦意的失神的眼睛。他鼻子大、嘴巴寬、顴骨高高的,長礙很壯實。 他中等身材,肩膀寬大。
  「我正不知道你怎麼啦。」諾拉爽快地說道。「我上回遇到勞森先生——他告訴你 了嗎?——我告訴他說,確實該是你再來看望我的時候了。」
  在她的表情上菲利普看不到任何尷尬的痕跡。他很佩服她對這一次自己覺得這麼別 扭的會見處理得如此坦然。她給他倒茶,她正要擱糖,這時他制止了她。
  「我多蠢啊!」她叫起來,「我把這個給忘了。」
  他不相信這一點。她該會記得很清楚的,他喝茶從來不擱糖的,他從這件小事看出 她的無動於衷是假裝的。
  菲利普打斷了的對話又繼續下去。他很快地覺得自己有點礙手礙腳的。金斯福德並 不特別注意他。他侃侃而談,說話得體,談吐不無幽默,只是有點武斷的口氣。看來, 他是個記者。對涉及的每個話題他都能說得趣味盎然,引人發笑。可是這激怒了菲利普, 因為他發現自己慢慢地被擠出了談話的圈外。他決心待到這個客人離去才告辭。他不知 道他是否愛慕諾拉。以往,他們常常談起那些想和她調情的男人,並且一道譏笑他們。 菲利普試圖將話題引向只有他和諾拉知道的事情。可是每一回這個記者總是插進來,並 成功地引向菲利普不得不沉默的題目。他有些恨諾拉,因為她一定明白他受到了奚落。 不過,也許她這麼於是為了要懲罰他。這麼一想,菲利普又恢復了愉快的心情。最後, 掛鐘響了6下,金斯福德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他說道。
  諾拉和他握握手,陪他到了樓梯口。她隨手將門關上,在外面站了兩三分鐘。菲利 普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
  「金斯福德先生是什麼人?」當她進來後,他興沖沖地問道。
  「噢,他是哈姆斯沃思雜誌的編輯,他近來採用了我的許多作品。」
  「我以為他不走了呢。」
  「我高興你留下來了。我想和你聊聊。」她將腳和全身蜷縮在那張大扶椅裡,只有 她那麼小的身子才能那樣子,她點燃一支香煙。當他看見她擺出了過去總是使他發笑的 姿勢時,他微笑了。
  「你看起來就像一隻貓。」
  她那雙烏黑,嫵媚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
  「我確實應該改掉這一習慣了。像我這樣的年齡了,動作還像個小孩真是荒唐。可 是把腿壓在下邊我覺得舒服。」
  「又坐在這個房間裡了,我太高興了。」菲利普愉快地說道,「你不知道我多麼想 念這個房間啊!」
  「你以前到底為什麼不來呢?」她快活地問道。
  「我害怕。」他紅著臉說道。
  她報以充滿慈愛的眼光,嘴角露出一絲迷人的笑意。
  「你根本不必害怕。」
  他猶豫了一會兒,心怦怦直跳。
  「你記得我們最後那次見面嗎?我待你太不像話了——我為自己感到萬分羞愧。」
  她雙眼直直地凝視著他,沒有回答。他著了慌了。他好像是來辦一件現在才意識到 是荒謬絕倫的差事似的。她並不幫他解圍,他只能直率地脫口而出:
  「你能原諒我嗎?」
  然後他急急忙忙地告訴她說米爾德裡德已經離開了他,他萬分痛苦,差點兒自殺。 他將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談到那孩子的出世,與格裡菲思的相遇,以及他愚 笨、信賴和蒙受的巨大的欺騙。他告訴她他多麼經常想起她的慈愛和愛情,而他將這些 拋棄感到多麼痛苦和後悔:只有當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覺得有過幸福。現在他知 道她具有多大的價值。他的聲音激動得嘶啞了。有時他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慚愧,說話 時將眼睛死死盯住地板。他的臉痛苦得扭曲了,可是,把這些都講出來他反而覺得特別 寬慰。說完,他精疲力竭地往後靠在椅子上,等待著。他什麼也不隱瞞。甚至自我作賤, 拚命將自己講得比實際上還要可卑,她一聲不吭,他感到驚奇。最後他抬起頭來,她不 是在看他。她的臉色很蒼白,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吃了一驚,臉刷地紅了。
  「恐怕你過得很不愉快,」她說,「我非常難過。」
  她欲言又止,他耐心地等待著,終於,她像是迫使自己說話似的:
  「我和金斯福德先生訂婚了。」
  「你為什麼不馬上告訴我?」他嚷道,「你不該讓我在你面前羞辱自己。」
  「對不起,我沒法打斷你的話……我遇到他是在你——」她似乎是在尋找不使他傷 心的字眼——「告訴我你的朋友回來後不久。我難過了好一陣子。他對我太好了。他知 道有人使我蒙受著痛苦,當然他不知道是你。當時要是沒有他,自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況且,突然,我覺得自己不能老是這樣沒完沒了地干啊,干啊,干啊。我太累了,身體 很不好。我把丈夫的事告訴他了。他提出,假如我能盡快地和他結婚的話,他要出錢讓 我辦理離婚手續。他有份好職業,因此,除非我願意,我就用不著再去幹什麼了。他非 常喜歡我,急於想要照顧我。我非常感動。眼下,我也非常、非常地喜歡他。」
  「那麼你離婚了嗎?」菲利普問道。
  「我已拿到了離婚判決書,7月份才最後生效。到那時候我們就馬上結婚。」
  有好一會兒菲利普一言不發。
  「但願我自己不鬧出這樣的笑話來。」他終於喃喃地說道。
  他正在回味剛才那篇長長的、羞辱的自供。她好奇地看著他。
  「你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愛過我。」她說道。
  「戀愛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然而他總是能夠很快地鎮靜下來。他站起身,伸出手來,說道:
  「希望你會很幸福的。畢竟,你能有這樣的歸宿,真是最好不過了。」
  諾拉拉著他的手握著,有點依依不捨地望著他。
  「你會再來看我嗎?」她問道。
  「不,」他搖插頭說道,「看到你們幸福,我會很嫉妒的。」
  他慢慢地從她的寓所走開。她說他不曾愛過她,這畢竟是對的。他很失望、甚至惱 怒。他很傷心,但更嚴重的還是虛榮心受到傷害。對此他自己心裡很明白。他立即意識 到諸神捉弄了他。他悲傷地嘲笑起自己來了。以自己的荒唐行為自娛的滋味可不是好受 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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