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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一天下午,他從醫院回來,像往常一樣,到諾拉處用茶點之前總要先梳洗打扮了一 番。他掏出鑰匙要開門時,女房東替他把門打開了。
  「有位小姐等著要見你。」她說。
  「見我?」菲利普驚奇地問道。
  他感到詫異。來者一定是諾拉,不知道她過來有什麼事。
  「我本不該讓她進來,只是她來了三趟,沒有找到你似乎很難過,我才讓她在這兒 等著。」
  他撇開正在解釋的女房東,一頭衝進屋裡。他的心一下子沉了:是米爾德裡德!她 坐著,見他進來,趕快站起來。她既不向他走去,也不說話。他大吃一驚,連自己在說 些什麼也不知道。
  「你到底要幹什麼?」他問道。
  她不回答,卻哭起來。她沒用手摀住眼睛,卻雙手垂在身邊,樣子像一個來找工作 的女僕。她的舉止顯得異常謙卑。菲利普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樣的滋味。他真想立即 轉身離開房間。
  「沒想到我還會再看見你。」他終於開口了。
  「但願我死了的好。」她嗚咽著。
  菲利普讓她站在原地。此刻,他只想到讓自己鎮靜下來。他的雙膝在發抖,他望著 她,絕望地呻吟著。
  「出什麼事了?」他說道。
  「他拋棄了我——埃米爾。」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這時,他懂得他還像過去一樣深深地愛著她,對她的愛從未 停止過。她站在他面前,那樣的謙恭柔順。他真想把她摟在懷裡,在她那淚痕斑斑的臉 蛋上吻個夠。多麼漫長的分離啊!他不懂得自己是怎樣熬過來的。
  「你還是坐下吧。我給你弄點兒喝的。」
  菲利普把椅子往壁爐挪了挪,她坐了下來。他替她配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水。她邊喝 邊抽泣著,用那雙充滿悲哀的大眼睛望著他。她的眼睛下佈滿深色的暈圈。她比他上回 見到她時瘦多了,臉色更蒼白了。
  「上次你向我求婚時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她說。
  菲利普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似乎使他心裡熱乎起來了。他再也無法強迫自己不去 親近她了。他將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你遇到這樣的不幸我非常難過。」
  她把頭偎依在他胸前,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她嫌帽子礙手礙腳,將它摘掉了。他 做夢也不曾想到她會哭得那樣傷心。他一次又一次吻著她。她這才稍微平靜了一點。
  「過去你一直待我好,菲利普。」她說,「所以我知道可以來找你。」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啦。」
  「噢,我不,我不。」她叫喊著,從他懷裡掙開。
  他跪在她身邊,將他的臉頰緊貼著她的臉頰。
  「你難道不知道,你什麼都可以對我講嗎?我決不會責備你。」
  她把事情的經過一點一點地告訴他。有時她抽泣得很厲害,他幾乎聽不明白。
  「上星期一,他上伯明翰去,說是星期四一定回來。可是他根本就沒回來,到星期 五還是沒有回來。於是我寫信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他根本不回信。所以我又寫信說, 要是他還不回信,我就要去伯明翰找他了。今天早晨,我收到他律師的信,說我無權對 他提出要求,假如我去干擾他,他就要尋求法律保護。」
  「真是豈有此理,」菲利普大聲叫道,「一個男人決不可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你 們吵過嘴沒有?」
  「哦,吵了。星期天我們吵了一架,他說他討厭我,以前他也這麼說,但最後還是 回來了。我以為他不會當真。我告訴他快要生孩子了,他嚇壞了。我以前盡量瞞著他, 後來我不得不告訴他。他說這是我的過錯,說我本來應該更懂事一點。你聽聽他說的是 什麼話!但我很快發覺他根本不是一個紳士。他一點錢也不給留下就走了,連房租都沒 付,我又沒錢,女房東衝著我說——算了,照她的說法我簡直就是賊了。」
  「我以為你們要租一套房子呢。」
  「他是這麼說過,但我們只在海伯裡租了套帶傢具的房間,他實在太小氣了。他說 我花錢大手大腳,可他給我多少錢,讓我浪費啦?」
  她有個特點,講起話來事無鉅細全混在一起。菲利普都聽糊塗了,整個事情簡直不 可思議。
  「沒有一個男人會這麼混賬。」
  「你不瞭解他。現在,即使他跪在我面前請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過去真傻,怎 麼會想到跟他的呢?他也不是他所說的掙那麼多的錢,他盡對我扯謊!」
  菲利普思索了一會兒。他被她的悲哀深深地感動了,因此顧不得想到自己過去的痛 苦。
  「要我去一趟伯明翰嗎?我可以去見他,設法替你們和解。」
  「哦,不可能了。現在他決不會回心轉意的,我瞭解他。」
  「但他必須贍養你。他不能逃脫這個責任。這種事我一竅不通,你最好去找個律 師。」
  「我哪能呢?我沒有錢。」
  「這由我來付好了。我給我自己的律師寫封信。他就是那位運動員,是我父親的遺 囑執行人。現在我就同你一塊去好嗎?我想他還在辦公室。」
  「不,給他寫封信讓我交給他,我自己去。」
  她現在平靜些了。菲利普坐下來寫了一封短信,旋即,又想到她身邊沒錢,他幸虧 前天兌換了張支票,可以給她5鎊。
  「你對我真好,菲利普。」她說。
  「能替你做點事,我很高興。」
  「你還喜歡我嗎?」
  「就和以前一樣喜歡。」她仰起嘴唇讓他親吻。從前他從來沒見到她這麼順從過。 僅此一點,遭受過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了。
  她走了。他發覺她在這兒待了兩小時,他感到心裡樂滋滋的。
  「可憐,可憐!」他自言自語道,心中燃燒著比以前更加強烈的愛情。
  大約8點鐘左右他收到一份電報,在這以前他根本沒有想到諾拉,用不著打開電報 他就知道這是諾拉拍來的。
  
  出了什麼事?諾拉。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如何回復。她正在一家劇院擔任配角,他可以在她演 出結束後去接她,並且像有些時候那樣陪她一起漫步回家,但是他打心眼裡不想那天晚 上見到她。他想給她寫信,但卻無法像平時一樣稱呼她「最親愛的諾拉」。他決定給她 拍個電報。
  
  遺憾,走不開,菲利普。
  他眼前浮現出了諾拉的模樣。想起她那醜陋的小臉蛋,高突的顴骨和粗鄙的臉色, 他覺得有點兒厭惡。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膚,他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他知道發出電報之 後,他這一方應緊接著採取某個行動,但無論如何,這份電報推遲了這一行動。
  第二天他又發了一份電報:
  
  遺憾,不能來,詳見信。
  米爾德裡德提出下午4點鐘來,他不願告訴她這個時間不方便,畢竟是她先來的。 他焦急地等著她,他在窗口守著,看到她來了,就親自去開門。
  「哦,見到尼克森了嗎?」
  「見到了,」她回答,「他說這麼做沒用,什麼辦法也不行。我只得咬咬牙默默地 忍受。」
  「那是不可能的。」菲利普大聲說。
  她疲乏地坐了下來。
  「他說出什麼道理了嗎?」他說。
  她給菲利普一封捏皺了的信。
  「這是你寫給尼克森的信,菲利普,我沒有送去。我昨天不能告訴你,確實不能。 埃米爾沒有和我結婚,他不能同我結婚。他已經有妻子還有了3個孩子。」
  菲利普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妒意和痛苦。他簡直無法忍受。
  「所以我不能回我姑媽那兒,除你這兒,我沒有地方可去。」
  「是什麼促使你跟他走呢?」菲利普強作鎮定,壓低聲音問道。
  「我不知道。起初我不知道他結過婚。當他告訴我的時候,我當面責罵他。後來我 好幾個月沒見到他。當他又到店裡並向我求婚時,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鬼迷心竅的。只覺 得好像是情不自禁似的,不得不跟他走。」
  「那時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我總是忍不住發笑。同時,他確實也有些身份——他說我一 定不會後悔,答應每星期給我7鎊——他說他掙15鎊。這全是扯謊,他沒有掙這麼多。 當時,我討厭天天早晨去茶館上班,與我姑媽又合不來;她不拿我當親戚看待,卻拿我 當傭人,說我應該自己整理房間,不然就沒有人會替我整理。唉,我悔不該跟他走。可 是當他到店裡向我求婚時我覺得實在沒法拒絕。」
  菲利普從她身邊走開了,他在桌子旁邊坐下來,兩手捂著臉,只覺得自己蒙受著奇 恥大辱。
  「你不生我的氣吧,菲利普?」她以哀憐的聲調問道。
  「不,」他抬起頭來,但是沒有看她,「只是傷心透了。」
  「為什麼?」
  「你知道我非常愛你,為了讓你喜歡我,我能做的事都做了。我想你不可能去愛別 人。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甘願為那個魯莽漢子犧牲一切,我不知道你看中了他哪一點。」
  「菲利普,我太遺憾了。後來我後悔極了,我敢向你保證,真的後悔極了。」
  他想起了埃米爾·米勒,想起他那蒼白的病容,那雙狡黠的藍眼睛,以及那副油頭 滑腦的精明相。他老是穿那件鮮紅的針織背心。菲利普歎了一口氣。她站起身來,向他 走去,將一隻手臂摟著他的脖子。
  「我永遠忘不了你提出要和我結婚,菲利普。」
  他握住她的手,抬頭望著她。她彎下身子來吻他。
  「菲利普,如果你還要我,現在你願意讓我幹什麼都行。我知道你是一個十足的正 人君子。」
  他的心彷彿停止了跳動。她的話使他覺得有些噁心。
  「你真太好啦,但我不能。」
  「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
  「我一心一意地愛著你。」
  「那麼,既然我們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乘機玩個痛快呢?你知道,現在沒關係 啦?」
  他掙脫了她的摟抱。
  「你不明白。自從我見到了你,我就一直愛著你,可是現在——那個男人。不幸的 是我有著豐富的想像力,一想起他我就噁心。」
  「你很滑稽。」她說。
  他又抓住她的手,對著她微笑。
  「你別認為我薄情寡義。我太感謝你了。可是,你也知道,這種情感比我的感激強 多了。」
  「你是個好朋友,菲利普。」
  他們繼續談著,不久,他們又恢復到昔日的親密的同伴關係。天色已晚,菲利普建 議他們一塊吃飯,然後去雜耍劇場。她讓菲利普做了一番勸說工作,因為她想裝出一副 與目前的處境相稱的姿態,她本能地感到,以她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是不宜到娛樂場所 去的。最後,菲利普說請她去是為了使他高興,直到她認為這是一種自我犧牲的舉動時, 她才答應了。她比以前會體貼人了。這使菲利普興奮。她要求菲利普帶她上索霍街的小 飯館,他們過去經常去那裡。他對她無限感激,因為她的建議勾起了他對幸福的往事的 美好回憶。吃飯的時候她的精神好多了,從街道拐角處的小酒店買來的法國紅葡萄酒溫 暖著她的心。她甚至忘了她應該保持悲傷的表情。菲利普心想現在可以安然地和她談起 將來的打算了。
  「你身上大概一點錢都沒有了吧!」菲利普找個機會問道。
  「只有你昨天給我的5鎊,我得給女房東3鎊。」
  「這樣吧,我再給你添10鎊鈔票先湊合著用。我再去找我的律師,讓他給米勒寫封 信去。我們一定可以叫他定期付一筆款子的。要是能夠從他身上弄到100鎊的話,這你 就可以維持到生孩子了。」
  「我寧可挨餓,也不拿他1個便士。」
  「但是他這樣把你撂下不管,也太可惡了。」
  「我有我的自尊心。」
  菲利普有點為難。他需要盡量節省開支,這樣才能維持到取得醫生資格。他還得留 一筆錢,作為今後在這所醫院或其它醫院當住院內科或外科醫生時的生活費用。可是米 爾德裡德對他講起了埃米爾如何如何的一毛不拔,他也不敢去規勸她,以免她也指責自 己不夠慷慨大方。
  「我寧願沿街討飯,也不要拿他1便士。要不是目前我這種身體狀況,我早就著手 找工作了。你總還得考慮身體狀況,是不是?」
  「眼下你不必發愁,」菲利普說,「在你能夠再工作之前,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切需 要。」
  「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我告訴埃米爾,別以為我走投無路,我告訴他,你是個十 足的正人君子。」
  菲利普漸漸知道了他們是怎麼分手的。原來,這傢伙的妻子發覺了他定期赴倫敦期 間所幹的風流韻事,於是她就去找他公司的老闆。她威脅著要和他離婚。公司說假如她 和他離婚,他們就要解雇他。他很疼愛他的孩子,捨不得離開他們。當他不得不在情婦 和妻子之間作出抉擇時,他選擇了妻子。他老是擔心,要是這一頭有了孩子,那就糟透 了。當米爾德裡德再也不能隱瞞下去,把真相告訴他時,他驚慌失措,找岔兒跟她吵了 一架,一走了之。
  「你什麼時候分娩?」菲利普問。
  「3月初。」
  「還有3個月。」
  有必要籌劃一下。米爾德裡德聲稱她不住海伯裡的公寓了。菲利普也認為她應住得 離自己近些,這樣就方便多了。他答應第二天去找房子。她提出沃克斯霍爾橋大街是個 理想的地點。
  「而且從今後考慮,這地方也不遠。」她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哦,我在那兒只能待兩個月或更長一點時間,然後就要搬進一幢房子。我知道有 一處很體面的地方,那裡住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每星期付4畿尼,不必付其它雜費, 當然請大夫的錢還得另給,僅此而已。我的一個朋友上那兒住了,管房子的太太一絲不 苟,我打算告訴她,我的丈夫是個駐印度的軍官,我是到倫敦來生孩子的,因為這樣更 有利於我的健康。」
  菲利普聽她這麼說感到很離奇。她那纖秀的相貌和蒼白的臉龐看起來十分冷靜,像 一位文靜的少女。想起她胸中熊熊燃燒著如此出人意外的情火,他的心裡感到一陣不可 名狀的憂慮和不安,脈搏也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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