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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菲利普幹得很出色、很順利。他要做的事很多。因為他正準備參加7月的第一輪聯 試。聯試的3個科目當中有兩科他前次沒考及格。不過,他覺得生活很愉快。他結識了 一位新朋友。勞森在物色模特兒時找到一個姑娘,她在某劇院裡當替角演員。勞森為了 誘使她給他當模特兒,於一個星期天安排了一次小型午餐會,她帶來了一個女伴。菲利 普也應邀前往,湊足了4人,勞森要他陪伴那位姑娘的女伴。菲利普覺得這件事好辦, 因為這女伴隨和、健談,說起話來很風趣。她邀請菲利普去看她。她在文森特廣場有房 子,常常在下午5點上屋裡用茶點。他去了一次,因為受到熱情款待而感到高興,以後 又去了。內斯比特太太至多25歲,個子矮小,她的臉蛋雖說不上好看,卻顯得溫柔可愛。 她眼睛晶瑩明亮高高的顴骨寬寬的嘴巴。她面部各種色調的明顯差異使人想起一個法國 現代畫家的一幅肖像畫。她的皮膚白皙,雙頰緋紅,濃眉毛,黑頭髮。結果顯得有點古 怪,有點不自然,但不至於使人感到反感。內斯比特太太同丈夫分居,靠寫廉價稿酬的 中篇小說來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有一兩家出版商專營這類小說,所以她能夠寫多少 就可以寫多少。稿酬很低,寫1篇3萬字的小說,只得15鎊,可是她很滿足了。
  「讀者畢竟只花兩便士就行了。」她說,「而且讀者喜歡一次又一次地讀故事情節 一樣的作品,我只要把人物的名字改一改就行了。每當我感到厭倦時,想到要付洗衣費, 又要付房租,還要給孩子添置衣服,就又繼續寫下去了。」
  此外,她跑了許多劇院,那兒需要跑龍套的角色,若被雇上,每週可以掙16先令到 1畿尼。幹完了一天後,她疲憊不堪,晚上睡得很香。她很善於應付她的困境,強烈的 幽默感使她能夠從煩惱的處境中尋得樂趣。有時事情出了岔子,身無分文,她便到沃克 斯霍爾大橋路的當鋪,去典當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家當,每天只吃黃油、麵包,直到境況 好轉為止。她很樂觀,從來不垂頭喪氣。
  菲利普對她那得過且過的生活感興趣,她講述的那些為生活奔忙、掙扎的離奇古怪 的故事逗他發笑。他問她,為什麼不試寫一點比較像樣的文學作品,可是她知道自己沒 有這方面的才能,她創作的那幾千字一篇的不三不四的小說,不僅稿酬說得過去,而且 也是她能夠寫的最好的東西了。她並不奢望什麼,只求生活下去。她好像沒有什麼親戚, 她的朋友們也同她一樣窮。
  「我不考慮將來,」她說,「只要我付得起3個星期的房租,外加一二鎊買吃的, 我便不擔憂了。要是我既要想著今天,又要操心明天,生活就沒意思了。每當事情糟到 不能再糟的地步時,我發現天總無絕人之路。」
  菲利普不久就養成每天跟她一起用茶點的習慣。他帶上一塊蛋糕,或一磅黃油,要 不就帶些茶葉去造訪,這樣就不會使她難堪了。他們開始用教名稱呼對方了。女性的同 情心對他來說是陌生的。有人樂意傾聽他訴說自己的一切煩惱,他感到高興。時間過得 特別快。他並不掩飾對她的好感,她是個討人喜歡的伴侶。他不禁把她跟米爾德裡德比 較一番。一個是既固執又愚蠢,凡是她不懂的東西一概不感興趣;另一個則有敏銳的鑒 賞力和敏捷的才華。想到自己可能會一輩子跟像米爾德裡德這樣的女人過日子時,他便 心灰意懶了。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戀愛史告訴了諾拉。他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的愛 情生活值得炫耀,而是因為他能得到如此動人的同情,感到無限欣慰。他講完的時候, 她說道:
  「我想你現在已經完全解脫了。」她有時會把頭偏向一邊,那滑稽的姿勢就跟亞伯 丁(蘇格蘭一地名)小狗一樣。她坐在一張豎式椅子上做針線活,因為她沒有時間可以 偷閒。菲利普舒適地坐在她腳邊。
  「這一切總算結束了,我無法告訴你,我是多麼地感激你啊!」他歎了一口氣說。
  「怪可憐的,那段時間裡你一定很不痛快。」她低聲說道。為了表示同情,她將一 只手擱在他肩上。
  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它。可是她把手迅速地抽回去。
  「幹嘛要這樣?」她紅著臉問道。
  「你不願意嗎?」
  她用那雙閃亮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笑了。
  「不是的。」她說。
  他跪立起來,面對著她,她愣愣地盯著他的眼睛,那張寬寬的嘴上掛著一絲發顫的 微笑。
  「怎麼啦?」她說。
  「你是個好人,懂嗎?你待我這麼好我非常感激,我太喜歡你了。」
  「別說傻話了。」她說。
  菲利普抓住了她的雙肘,將她拉過來。她沒有反抗,反而將身子微微向前傾。他吻 著她那紅潤的嘴唇。
  「幹嘛要這樣?」她又問道。
  「因為這樣舒服。」
  她沒說什麼,眼裡流露出溫柔的神色,她伸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
  「你這樣太傻了。我們是這麼要好的朋友,就保持這樣不是挺好嗎?」
  「假如你真的要我規矩點,」菲利普回答說,「你現在最好不要那樣撫弄我的臉 頰。」
  她輕聲地笑了,但是沒有住手。
  「我這麼做很不應該,是嗎?」她說。
  菲利普又驚訝又覺得有趣,他窺視著她的眼睛。只見她那雙眼睛變得更加含情脈脈, 晶瑩通亮,那神情簡直把他給迷住了。他的心不由得一陣激動,眼裡噙著淚水。
  「諾拉,你不喜歡我,是嗎?」他懷疑地問道。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卻問這麼蠢的問題。」
  「啊,親愛的,我從沒想到你會喜歡我。」
  他揮開雙臂摟著她吻了起來。而她呢,紅著臉,笑著,叫著,順從地讓他擁抱。
  不一會兒他鬆開了她,向後蹲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好奇地端詳著她。
  「啊,真該死!」他說。
  「為什麼?」
  「真想不到。」
  「高興嗎?」
  「高興極了。」他發自內心地喊道。「我多麼自豪!多麼幸福!多麼感激!」
  他拿起她的雙手,不住地吻著。對於菲利普來說,這是一種既牢固又持久的幸福的 開端。他們成了情侶,但仍然是朋友,諾拉身上有一種母愛的本能,這種本能在她對菲 利普的愛情中獲得滿足。她需要有人受她撫愛、責罵、嘮叨。她具有持家的氣質,在照 料菲利普的健康和衣著中找到樂趣。她對菲利普的殘疾深表同情,而菲利普對此是非常 敏感的,她的憐憫是以一種溫存的方式本能地表達出來的。她年輕、強壯、健康,對她 來說,奉獻自己的愛情是很自然的。她精神好,心境愉快,她喜歡菲利普,因為凡是生 活中合她心意的趣事,他都同她一起開懷歡笑,但最重要的還因為他是菲利普。
  當她把這點告訴他時,他愉快地回答說:「胡說,你喜歡我是因為我是個沉默寡言 的人,從不插嘴。」
  菲利普一點也不愛她,只是非常喜歡她,喜歡同她在一起,對她的談吐感興趣。她 恢復了他的自信心,治好了他心靈上的創傷。諾拉的關心使他萬分高興。他欽佩她的勇 氣、她的樂觀精神以及她對命運的大膽的蔑視。她也有一點自己的人生哲學,很坦率, 講究實際。
  「你知道,我不相信教堂、牧師之類的東西。」她說,「但我信奉上帝。只要你收 支平衡並且能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那麼我不相信上帝還會管得那麼寬。我認為人總的 說來是善良的,對那些不正直的人我表示遺憾。」
  「你今後怎麼辦呢?」菲利普問道。
  「哦,真的我也心中無數。」她笑著說。「可是我作最好的打算。總之,只要不必 再付房租,也不用再寫小說。」
  她具有女性的巧妙的奉承別人的天賦。她認為菲利普自知自己成不了一個偉大的藝 術家而離開巴黎,這是果敢的行為。諾拉的熱情讚揚使他陶醉。原先,他一直無法斷定 他離開巴黎這一舉動究竟是意味著勇敢呢還是優柔寡斷。聽她說這是果敢的行為,他感 到不勝欣慰。諾拉居然敢跟他談起他的缺陷,這是他的朋友們都本能地迴避的問題。
  「你對你的跛腳這麼敏感是很傻的。」她說。她看到他的臉漲得通紅,但還是繼續 往下說,「要知道,人們並不像你想得那麼多,他們頭一回見到你時會注意到,以後就 忘了。」
  他不吭聲。
  「你不生我的氣吧!」
  「不。」
  她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是因為愛你才跟你說這個,你別不高興。」
  「你要對我說什麼都行。」他微笑著說。「但願我能做點什麼來表達我對你有多麼 的感激。」
  她又用別的方法控制他、開導他,不讓他粗魯。當他發脾氣時便嘲笑自己,她使他 變得更加溫文爾雅了。
  「只要你喜歡,叫我幹什麼都行。」有一次他對她說。
  「你不介意嗎?」
  「不,我想做你所喜歡的。」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幸福。在他看來,諾拉把一個妻子所能給予丈夫的一切都給了他 了,而他還保持著自己的自由。她是他所有的朋友中最好的,具有男人所沒有的同情心。 性生活不過是他們的友誼中最牢固的紐帶罷了。它使他們之間的友誼得到完善,但並不 是主要的,由於菲利普的慾望得到滿足,他變得更加心平氣和易於相處了。他覺得自己 完全能夠控制住自己了。他有時會想起那年冬天,那時他曾被可怕的情慾所困擾。想到 這,心裡充滿了對米爾德裡德的厭惡,對自己的痛恨。
  考試迫近了,諾拉對這些考試像對他一樣關心。他為她的熱心感到滿意,也很感動。 諾拉要他考試一結束就馬上回來告訴她結果。他答應了。這一回他順利地通過了三門考 試。當他來告訴她的時候,她哭了。
  「啊!我太高興了,我原先多焦急啊!」
  「你這小傻瓜。」他喉頭哽咽著,笑不出聲來。
  看她那副表情,誰能不滿意呢?
  「現在你打算幹什麼?」她問道。
  「我可以問心無愧地度個假。到冬季開學之前我都沒事。」
  「大概你將回布菜克斯特伯爾的伯父那兒去吧?」
  「你完全猜錯了,我打算留在倫敦和你一起玩。」
  「我倒希望你離開。」
  「為什麼?你討厭我了嗎?」
  她笑了,將兩隻手放在他的雙肩上。
  「因為你一直用功,看你都累垮了,你需要新鮮空氣,需要休息,你還是走吧。」
  他有好一會兒不吭聲,用深情的目光凝視著她。
  「你知道,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你總是為我著想。我不明白你看中 了我哪一點。」
  「我讓你離開一個月,看你回來還會不會說我的好話!」
  她愉快地笑了。
  「我將會說你會體貼人,待人厚道,又不苛求於人。你從不發愁,也不令人討厭, 還很容易滿足。」
  「儘是荒唐話。」她說,「不過我可以這麼告訴你:我曾經見過少數能向經驗學習 的人,我是他們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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