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約凌晨3點鐘菲利普就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他開始想起了米爾德裡德。他
竭力不去想她,可是毫無辦法。他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直弄得他頭昏眼花。她要結婚
是不可避免的:對一個不得不自己謀生的女孩子來說,生活是艱難的。倘若有一個能給
她一個舒適的家的人向她求婚,而她接受了,這也無可非議。菲利普曉得,在她看來,
跟自己結婚簡直是發瘋。只有愛情方能忍受這樣的貧窮,而她並不愛他。這不是她的過
錯,而是必須接受的一個事實,像接受其他事實一樣,菲利普暗自想,隱藏在他的心靈
深處的是受傷害的自尊心。他的戀情起源於受傷害的虛榮心,而心底的這種自尊心正是
引起現在如此悲痛的主要原因,他看不起她也一樣地鄙視自己。爾後,他想起將來的打
算,翻來覆去的老是同樣的計劃,不斷地為在她那柔嫩、蒼白臉頰上的親吻,為她拉長
聲音的說話聲的回憶所打斷;要做的事多如牛毛。夏天,他因兩次不及格需要補考,還
要修化學課程。他已疏遠了醫院裡的朋友,可是現在他需要友誼。有一件開心的事:海
沃德兩周前來信說他將路過倫敦,並邀他去吃飯;但是菲利普因不願意被人打擾,拒絕
了。海沃德是為初夏倫敦社交季節而來的,菲利普決定給他寫信。
當8點鐘敲響時他感到欣慰,因為他可以起床了。他臉色既蒼白又憔悴。可是當他
洗了澡,穿上衣服,用過早餐之後。他覺得自己又完全與外界合拍了,痛苦也較容易忍
受些了。那天早晨他不想去上課,卻上「陸海軍商場」為米爾德裡德買一件結婚的禮品。
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決定買個化妝手提包。它的價錢20鎊,雖然他花不起,但是它
既華麗又俗氣:他知道她完全瞭解它的確切的價值,他所選擇的禮物即使她稱心如意,
又能表示對她的輕蔑,這使他獲得一種傷感的滿足。
菲利普不安地盼望著米爾德裡德結婚的日子,他預料著難熬的痛苦;星期六早晨接
到海沃德來信,說他當天一早抵達倫敦要菲利普幫助他找房子,菲利普這才鬆了一口氣。
菲利普很想散散心,查閱了列車時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乘坐的那一趟列車的時間。他
去接他,朋友重逢的場面是動人的。他們將行李放在車站,然後興致勃勃離開了。海沃
德特地建議應該首先到國家美術館參觀一小時;他已經很久沒有去看畫了。他聲稱需要
走馬觀花地看一看,以便使他和倫敦的生活旋律合拍。好幾個月來,菲利普找不到一個
人可以談論藝術和書籍。自從去巴黎以來,海沃德一直生活在蹩腳的法國現代詩人之中。
在法國這類詩人比比皆是。他要告訴菲利普幾個後起的天才詩人。他們互相指點著他們
最喜歡的畫,走過了畫廊。他們談得很投機,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此時陽光燦爛,
風和日麗。
「我們到公園坐一會兒。」海沃德說,「午飯後再去找房子。」
公園裡春光明媚。這樣的日子令人覺得活著是幸福的。藍天下,樹木嫩綠,美極了。
蒼茫、蔚藍的天空點綴著朵朵白雲,一彎秀水的盡頭聚集著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騎兵護
衛隊。那整齊優雅的景色,具有18世紀畫作的嫵媚,使你回憶起的不是瓦都1,他那些
風景畫富有田園詩味,以至人們只能聯想起夢境中的幽谷林地,而是使你回想起更平淡
無奇的吉恩—巴普蒂斯特·佩特的作品。菲利普心情輕鬆愉快。他懂得,他以前讀過的
書上的一句話:藝術能夠把人的心靈從痛苦中解救出來(因為藝術的存在猶如他認為自
然界的存在一樣)。
1瓦都(1684—1721):法國畫家。
他們上一家意大利飯館去吃午餐。買了一瓶意大利紅葡萄酒。他們慢慢地邊談邊吃,
一道回憶起在海德堡的熟人,談到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還談論書籍、繪畫、道德和人
生;菲利普忽然聽到時鐘敲了3下,他記得這正是米爾德裡德結婚的時間,心裡感到一
陣刺痛,有幾分鐘時間,他聽不見海沃德說了些什麼。可是他斟上了紅葡萄酒。他不習
慣喝酒,感到昏昏然。無論如何他已暫時擺脫了憂慮。他那敏捷的腦子已荒廢好幾個月
了,現在談起話來興奮極了。他高興有人跟他談論彼此都感興趣的東西。
「我說呀,別浪費這樣的大好時光去找房子了,晚上到我那兒住,明天或星期一再
去找吧。」
「好吧。我們幹什麼呢?」海沃德回答說。
「搭上小汽艇上格林威治去。」
這正投海沃德所好,他們跳上了前往威斯敏斯特大橋的出租馬車。他們就在汽艇快
開動時上船。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道:
「我記得剛到巴黎時,是克拉頓吧,他高談闊論,說什麼美是畫家和詩人賦予事物
的啦。他們創造了美,在他們看來,喬托的鐘樓和工廠的煙囪都一樣。爾後,漂亮的東
西由於一代代喚起的感情而變得更加光彩奪目,這就是為什麼舊的東西比現代的東西更
漂亮。《希臘古甕頌》現在就比剛問世時更加可愛,因為100年來情侶們都讀它,悲痛
煩悶的人也在它的字裡行間獲得安慰。」
菲利普讓海沃德自己去推斷,面對眼前的美景,聽了這番話,能悟出些什麼。他發
現海沃德對他的暗示毫無覺察,不覺沾沾自喜。正是由於菲利普對長期生活經驗的突然
反映,他深深地感動了。倫敦天空優雅的彩虹給建築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層輕淡柔和的色
彩。而那一個個的碼頭和倉庫卻帶有日本版畫的那種莊嚴、優雅的色彩。汽艇繼續往前
開;那象徵偉大帝國的堂皇的河道越來越寬了,河面上交通擁擠。菲利普想起把這一切
描繪得如此漂亮的畫家和詩人們,心裡充滿感激之情。他們的汽艇來到了泰晤士河倫敦
橋下面的水域,又有誰能描繪它的莊嚴呢?他思緒萬千,激動不已,天曉得怎麼解釋人
們把浩瀚的河面變得如此平靜,約翰遜博士旁邊站著伯斯韋爾,老佩皮斯登上一艘軍艦:
是燦爛的英國歷史、是浪漫、是悲壯的冒險!菲利普轉向海沃德,雙目熠熠發光。
「親愛的查爾斯·狄更斯。」他喃喃道,對自己的情感覺得有點好笑。
「你放棄學畫,不感到後悔嗎?」海沃德問道。
「不後悔。」
「也許你喜歡當醫生。」
「不,我恨這職業。可是沒有什麼別的事幹,頭兩年單調乏味的功課真可怕,況且
很遺憾我沒有科學家的氣質。」
「不過,你總不能老是改行呀。」
「不,我想堅持學醫。我想一旦到了病房,就會更喜歡這一職業的,我覺得,在世
間一切事物中我對人最感興趣。就我所知當醫生是個唯一有個人自由的職業,你將知識
裝進腦子裡,有一隻醫藥箱,裝上醫療器具和幾味藥,便到處可以謀生了。」
「難道你以後不開業行醫嗎?」
「那是將來的事了,」菲利普回答,「我一謀到醫院職位就搭上輪船。我想去東方
——馬來群島、泰國、中國等地——然後,我就打工,總會有事幹的,如在印度為人治
霍亂等等。我想到處走走,見見世面,為此,窮人只好從事醫學。」
這時他們來到了格林威治。宏偉的英尼古·瓊斯大樓莊嚴地臨河屹立著。
「看,那準是可憐的傑克為了幾個便士潛入爛泥的地方。」菲利普說。
他們在公園裡溜躂。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公園裡玩耍,他們喊叫著,鬧哄哄的。到
處可以看到年邁的海員在曬太陽,這兒有一種百年前的古樸的氣氛。
「你在巴黎浪費了兩年,似乎是件憾事。」海沃德說。
「浪費?看看那個小孩子的動作,看看陽光透過樹葉,篩落在地面上的斑駁的樹影,
看看天空——啊,要是我沒去過巴黎,我就不會見到這樣的天空了。」
海沃德覺察菲利普語塞哽咽,驚愕地凝視著他。
「你怎麼啦?」
「沒什麼。對不起,我太動感情了。6個月來我一直渴望著觀賞大自然的風采。」
「你過去是很講究實際的呀!聽你這麼說倒很有趣。」
「該死的,我可不要有趣,」菲利普哈哈大笑,「我們去喝杯濃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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