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索霍吃晚飯。菲利普興奮極了。這不是體面人和窮人認為既豪放又便宜的那
些擁擠不堪的低級餐館。它是菲利普無意中發現的,是從法國魯昂來的一對善良的夫婦
經營的小飯店。菲利普被法國式櫥窗吸引住了,櫥窗上通常放著一盤未煮的牛排,兩邊
各放兩碟生菜。一個衣衫襤褸的服務員,試圖在這兒學英語,可是顧客卻全都講法語。
顧客是一些水性楊花的女人,一兩個包飯的法國家庭,還有一些進來用儉省快餐的怪人。
這兒,菲利普跟米爾德裡德可以自己找個桌位,菲利普讓服務員到附近的酒店買一
瓶葡萄酒。他們可以喝一碗香草湯,從櫥窗要一盤牛排和一盤櫻桃酒炒蛋。飯菜和地點
確實浪漫。起初米爾德裡德有點不以為然——「我不相信這些外國飯館,誰也不知道他
們這些亂七八糟的碟子裡盛的是什麼貨色。」不多久,她也不知不覺有了同感。
「我喜歡這地方,菲利普。」她說,「咱們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拘束,你說是吧?」
這時,進來了一個高個子,他長有鬃毛般的灰髮,蓬亂、稀疏的鬍子,穿一件破爛
不堪的斗篷,戴一頂闊邊呢帽。他向菲利普點頭,菲利普以前曾在這兒見過他。
「他像個無政府主義者。」米爾德裡德說。
「他是歐洲最危險的人物之一。歐洲大陸的每個監牢他都蹲過,他暗殺的人比任何
受絞刑的人都多。他口袋裡老是裝著一顆炸彈,當然,這樣談話就有點困難了,因為如
果你不同意他的意見,他便以引人注目的姿勢『啪』的一聲將炸彈放在桌上。」
她誠惶誠恐地看著那人,然後又以懷疑的目光瞟著菲利普,發現菲利普的眼裡露出
笑意,她皺眉蹙額,有點不高興。
「你拿我開心。」
他快活地笑了。他太高興了,可是米爾德裡德不喜歡被人嘲笑。
「撒謊有什麼好笑的!」
「別生氣。」
他握住她那只擱在桌上的手,輕輕地捏著。
「你很可愛。我情甘屈辱。」
她那白得發青的皮膚使他陶醉,兩片沒血色的薄嘴唇特別迷人。貧血使她的呼吸短
促,她的嘴微微張著,她的臉龐更迷人了。
「你確實有點喜歡我,是嗎?」他問道。
「唉,如果我不喜歡你,我就不會在這兒。說句公道話,你是個堂堂正正的君子。」
他們吃罷飯,正喝著咖啡。菲利普把節儉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抽起三便士一支的雪茄。
「你不知道坐在你對面,看著你,多麼快樂。我想念你,渴望見你一面。」
米爾德裡德嫣然一笑,臉上微微泛起紅暈。這時,她沒有出現平時飯後常患的消化
不良。她待菲利普比任何時候都好。她眼睛異常的溫柔使他心曠神怡。他本能地懂得完
全拜倒在她的腳下簡直是發昏,但他要想贏得她的歡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待她,不讓她
看出在胸中燃燒著的放蕩不羈的戀情。她專會利用他的弱點。但他現在謹慎不了;他告
訴她離開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他對她談起他的思想鬥爭,如何試圖擺脫戀情,以為成
功了。又如何發現它跟以往一樣強烈。他知道他從未曾真的想擺脫它。他太愛她了,痛
苦也算不了什麼。他向她推心置腹,自豪地把所有弱點和盤托出。
再沒有比坐在這舒適的、簡陋的飯館裡使他更高興的了。但是他知道米爾德裡德需
要娛樂。她坐立不安,不管上哪兒,過一會兒後,總想換個地方。他不敢惹她生氣。
「喂,上雜耍劇場如何?」他建議道。
他心裡馬上想到:「假如她對他有點意思,會說她寧願待在這兒。」
「我正在想,假如我們要走,該走了。」她回答道。
「那就走吧。」
菲利普不耐煩地等待演出結束。他拿主意該怎麼辦。當他們登上出租馬車時,他假
裝偶然地順手摟住她的腰肢,但是,他叫了一聲迅速把手縮回來。他被刺了一下,她格
格地笑了。
「你瞧,誰叫你的手不老實,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她說,「我知道男人什麼時候
想摟我的腰,他們總會被飾針扎到。」
「我這回小心點。」
他又摟住她的腰肢,她沒有拒絕。
「這樣太舒服了。」他愜意地歎息道。
「只要你高興。」她回答道。
他們駛過聖詹姆斯大街進入公園。菲利普迅速地吻了她一下。他特別地害怕她,這
需要他的全副勇氣。她默默地將嘴唇向他湊過去,她似乎既不介意也不喜歡。
「要是你知道我很久就想吻你就好了。」他喃喃道。
他想再吻她一下,可是她把頭扭過去了。
「一次就行了。」她說。
為了再吻她一次,他陪她走到赫爾內希爾,來到她住處的街口時,他問她:
「不再讓我吻一次嗎?」
她冷漠地望著他,然後往街上瞥了一眼,看看周圍確實沒人。
「好吧。」
他一把將她摟在杯裡,熱烈地吻著,可是她將他推開。
「當心我的帽子,傻瓜,你的手腳真笨。」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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