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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第二天,菲利普很早醒來,首先想起的是米爾德裡德。他想,可以到維多利亞車站 去接她,然後陪她到茶館。他趕緊刮臉,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搭上公共汽車到火車站。 他7點40分到了那兒,留心進站的一趟趟列車。擁擠的人群下了火車——職員、店員, 擁上了站台:他們匆匆而過,時而成雙結對,時而三五成群,但多數是獨個兒走。他們 大多面色蒼白,在清晨裡顯得難看、心不在焉的樣子。年輕人步履輕快,好像水泥月台 踩起來很痛快似的。可是其他人走起路來好像被機器催趕著似的,滿臉愁容。
  終於,菲利普見到了米爾德裡德,趕快迎了過去。
  「早安,」他說,「我想我得來看看你。過了一夜你身體好嗎?」
  她穿著一件舊的棕色寬大長外套,戴著水手帽。顯然,她露出不悅的神色。
  「我很好,我趕著上班。」
  「我陪你走過維多利亞街好嗎?」
  「時間不早了,我得走快點。」她看著菲利普的跛足,說道。
  他的臉紅了。
  「對不起,我不耽誤你。」
  「隨你便。」
  她繼續往前走,而他則垂頭喪氣地回家吃早飯。他恨她,為她操心真是傻瓜,她這 種女人,才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呢,對他的殘疾也一定感到厭惡的。他決定當天上午不上 茶館。可是他怨恨自己,又去了。當他進來時,她向他點頭微笑。
  「我想今天早上對你有點不客氣,」她說,「你瞧,我沒想到你會來,太突然了。」
  「哦,那沒關係。」
  他覺得心上的石頭突然落地了。一句溫柔的話他便無限感激。
  「幹嘛不坐下來?」他問道,「現在又沒有顧客。」
  「我不介意。」
  他看著她,卻想不出什麼話說,他搜索枯腸,急著尋找話題,好使她待在身邊;他 想告訴她,她對他多麼重要。然而,他既熱切地思慕著,卻又不知該如何向她表示。
  「你那位蓄著金黃色鬍鬚的朋友上哪兒了?最近怎麼沒有看見?」
  「噢,他已回伯明翰了。他在那兒做生意,只是偶爾上倫敦來。」
  「他愛上了你嗎?」
  「你最好問他本人。」她笑著說,「我不知道,假如他愛上我跟你有什麼關係。」
  尖刻的話已到了嘴邊,但是他已學會了自我克制。
  「你怎麼那樣說話。」他只說這麼一句。
  她冷眼地望著他。
  「看來你好像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又說道。
  「我何必呢?」
  「確實沒必要。」
  他伸手取他的報紙。
  「你性情暴躁,」當她見到他那副姿態時說,「動不動就發脾氣。」
  他微笑著,以企求的眼光望著她。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他問道。
  「那得看什麼事。」
  「今天晚上讓我陪你走到車站。」
  「行。」
  喝完茶,他走出來,回自己的公寓。可到了8點茶館關門,他已在外頭等候了。
  「你這個要提防的傢伙!」當她走出來時說道,「我摸不透你的心思。」
  「要瞭解我並不難。」他尖銳地回答說。
  「茶館裡別的女招待看見你等我嗎?」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們都在笑你,懂嗎?她們說你被我迷住了。」
  「才不呢。」他咕噥道。
  「好啦,你這個好鬥嘴的。」
  到車站他買了一張車票,說要陪她回家。
  「你好像閒得沒事幹。」她說。
  「我想我可以隨意打發時間。」
  他們似乎隨時會吵起來。事實是他恨自己竟愛上了她。她似乎在不斷地羞辱他,他 每忍受她的一次奚落,便對她增加一分怨恨,可是那天晚上她心境好,話也比平日多: 她告訴菲利普,她的雙親都已去世;她有意讓他知道,她工作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 消遣。
  「我姑媽不贊成我在服務行業做事,在家裡我要什麼有什麼,你別以為我是迫不得 已才去工作的。」
  菲利普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她那階層的都喜歡擺闊,使她認為自己掙錢是不光彩 的事,所以她用這一借口遮醜。
  「我家也有很闊的親戚朋友。」她說。
  菲利普微微發笑,被她注意到了。
  「你笑什麼?」她搶白了一句,「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嗎?」
  「我當然相信。」他回答說。
  她懷疑地望著他。然而,過一會兒,她還是忍不住要向他誇耀往昔豪華的家境。
  「我父親有輛雙輪馬車,我們有三個僕人:一個廚子,一個女僕和一個打雜工。我 們常常栽種美麗的玫瑰。人們常常在門口停下來,詢問這是誰家的房子,玫瑰太漂亮了。 當然,我得跟茶館裡的女招待混在一塊是不太體面的。我不習慣那個階層的人,有時我 真想因此不幹了。我介意的不是這項工作,而是得與那階層的人混雜在一起。」他們在 列車上面對面坐著。菲利普同情地傾聽她的談吐,心裡很高興。對她的天真他感到好玩, 也有所觸動。她的雙頰微帶紅暈,他在想,要是吻她的下巴一定很銷魂的。
  「你一踏進茶館,我就看出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紳士。你父親是專家嗎?」
  「他是醫生。」
  「專家可以看得出來,總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麼?我也說不上,然而我一看就 知道了。」
  他們從車站出來,一塊往前走。
  「喂,我想請你跟我再去看一場戲。」他說。
  「我不介意。」她說。
  「你就不能說一聲,我很想去嗎?」
  「為什麼?」
  「我們約個時間吧!星期六晚上怎麼樣?」
  「行。」
  他們作了進一步的安排,然後,發現不覺已到了她住的街口。她向他伸出手來,他 握住了。
  「喂,我真想叫你米爾德裡德。」
  「你喜歡就叫唄,我不在乎。」
  「那你叫我菲利普,好嗎?」
  「假如我能記得起來的話。不過稱你凱裡先生似乎更自然一些。」
  他輕輕地將她朝自己拉了一下,但是她卻往後仰。
  「你要幹什麼?」
  「你不吻吻我再走嗎?」他小聲地說。
  「放肆!」她說。
  她猛地把手抽回,匆匆地往屋子走去。
  菲利普購買星期六晚上的戲票。那一天她不能早下班,因此沒時間回家更衣;但她 打算早晨帶件上衣,在茶館匆匆換上。碰上女經理心情好,說不定會7點鐘就讓她下班。 菲利普答應7點1刻開始在外頭等候。他熱切地期望這次約會,因為在從劇院到車站的馬 車裡,米爾德裡德會讓他親吻的。這種車為男人摟住姑娘的腰肢提供了種種方便(這是 馬車優越於當今的出租汽車的地方),光這種樂趣就值得當晚的開銷了。
  可是星期六下午,當他進茶館喫茶點,想進一步確定原先的安排時,卻遇到那個蓄 著金黃色鬍鬚的男人從茶館出來。他現在知道他的名字叫米勒。他是人了英國籍的德國 人,他的名字已英國化了,在倫敦住了多年。菲利普聽過他說話,雖然他的英語流利、 自然,但腔調仍與本地人不大一樣。菲利普知道他正在和米爾德裡德調情,對他很嫉妒, 但是見她性情冷淡感到寬慰,又感到沮喪。想到她燃不起熱情,他覺得他的對手的境況 並不比他強。但是,現在他心情沉重,因為他首先想到,米勒的突然出現可能會影響跟 米爾德裡德這次盼望已久的約會。他憂心忡忡地進入茶館。這位女招侍向他走過來,為 他定茶,很快就端上來。
  「我太抱歉了,」她說道,臉上現出了真正憂慮的神色。「我今天晚上實在走不成 啦。」
  「為什麼?」菲利普問道。
  「別看得那麼認真了,」她笑了,「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姑媽昨天晚上病倒了,女 僕今晚又休息,所以我必須去護理,她不能身邊沒有人,是嗎?」
  「那沒有關係,讓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你已買了票,浪費很可惜。」
  他從口袋裡掏出戲票,故意把它們撕碎。
  「何必這樣呢?」
  「你別以為我會一個人去看那種無聊的音樂劇的。我只是為了你才坐在那兒的。」
  「假如你是這個意思,那你不能送我回家?」
  「你已另有約會了嗎?」
  「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跟別的男人一樣自私,光想到自己。我姑媽身體不舒 服,怎能怪我!」
  她迅速地開出帳單,扭身就走。菲利普對女人根本不瞭解,否則,他就懂得,她們 分明在扯謊,你也得假裝信以為真。他決定盯住茶館,看看米爾德裡德是否真的跟那個 德國人一塊出去。他具有一種追根究底的傻勁。7點,他站在茶館對面的人行道上。他 東張西望,尋找米勒,可是連個影子也沒有,10分鐘後,她從店裡出來了。她穿著他帶 她上謝夫茨布裡劇院穿的斗篷和披巾。顯然,她不是回家。他躲閃不及,被她看到了。 她先是一怔,然後徑直走到他跟前。
  「你在這兒幹什麼?」她說。
  「兜兜風。」他回答說。
  「你在監視我,你這卑鄙小人,我還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呢。」
  「你以為正人君子會對你感興趣嗎?」他嘟噥道。
  他無法控制自己,這一下把事情搞得更糟了。她要以牙還牙。
  「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改變主意,又不是非跟你出去不可,告訴你,我要回家了, 我不願受人跟蹤、盯梢。」
  「你今天見過米勒嗎?」
  「那不關你的事,事實是我沒見到他。因此你又錯了。」
  「今天下午我看見他,我進茶館時,他正從裡面出來。」
  「他來了又怎麼啦?假如我願意,我可以跟他出去,不行嗎?你有什麼好說的?」
  「他讓你久等了,是嗎?」
  「哼,我寧願等他,也不讓你等我。你仔細想想吧!現在,你回家去,以後少管閒 事。」
  他的情緒突然由生氣轉為失望。說話時聲音都發抖了。
  「喂,米爾德裡德,別對我太殘忍了。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是一心一意愛你的。 難道你不願回心轉意嗎?我多麼盼望今天晚上啊,你瞧,他沒有來,其實他一點也不喜 歡你,跟我一塊去吃飯好嗎?我再去買兩張戲票,你願意上哪裡就上哪裡。」
  「我告訴你我不去,再說也沒用。我已拿定主意。我一拿定主意,就不會改變。」
  他盯了她一會兒,心如刀割,痛苦欲絕。人行道上行人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馬車、 公共汽車川流不息,發出一陣陣的隆隆聲。他看見米爾德裡德正在四處張望,她害怕在 人群中錯過米勒。
  「我不能再這樣地下去了,」菲利普呻吟著說。「太丟人了,假如我現在走,就永 遠地走了,除非你今晚跟我去,否則你就別想再見到我。」
  「你好像以為我很難過,我的回答是:真是一大解脫。」
  「那好,再見。」
  他點點頭,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開了,因為他一心希望她會把他喊回來。他在另一 根路燈柱前停了下來,從肩上回頭看了看,以為她會向他招手——他願意忘記一切,預 備忍受一切侮辱——可是她已經走了。顯然,她已經不理睬他了。他這才明白,她高興 甩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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