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星期二、五的上午,畫師到艾米特拉諾畫室來,對學生的習作進行評講。在法
國,畫家除非畫肖像畫能得到有錢的美國人的贊助,否則,他們的收入甚微。甚至知名
的面家也樂於每週抽兩三個小時到一個教畫畫的畫室去兼課,以增加收入。這類畫室在
巴黎很多。星期二是米歇爾·羅林到艾米特拉諾畫室授課的日子。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
鬍子蒼白、面色紅潤。他給政府畫過許多裝飾畫,如今這些畫卻成了他學生的笑柄。他
是安格爾的弟子,對藝術的發展無動於衷,一聽到馬奈、狄加、莫奈和西斯利1等丑類
的名字,他就火冒三丈。但他是個出色的教師,誨人不倦、彬彬有禮、善於勉勵引導學
生。相比之下,每星期五上畫室巡視的福內特卻很難相處。他個子瘦小、乾癟,滿口齲
牙,易動肝火,蓄著蓬亂的灰鬍子,眼露凶光。嗓門高且語氣刻薄。過去,盧森堡美術
館曾購買了他的幾幅畫。在他25歲的時候本指望他立足畫壇,有個遠大的前程。可惜他
的藝術才華只是由於年輕,而不是出自個性。因此,20年來除了重複早年使他成名的風
景畫外,他一事無成。當人們責備他的作品千篇一律時,他回駁道:「葛魯2只畫一樣
東西,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呢?」
1西斯利(1840—1899),法國印象派畫家。
2葛魯(1796—1875):法國畫家。
無論對哪個人的成功他都忌妒,尤其厭惡印象派畫家,因為他將自己的失敗歸咎於
瘋狂的時興。公眾——該死的畜生——全被印象派的作品吸引過去了。米歇爾·羅林對
印象派雖也蔑視,但只是溫和地稱他們是騙子,而福內特卻以辱罵附和,「流氓」、
「惡棍」算是最客氣的字眼了。他以攻擊他們的私生活自娛,以諷刺性的幽默,以侮慢
的和海淫的細節來攻擊他們出生的合法性和夫妻關係的純潔性。他使用東方人的比喻手
法和東方人的強調語勢來強調他對他們的不敬和蔑視。即使對待他檢查習作的這些學生,
他也無法掩蓋自己對他們的輕蔑之意。學生們既恨他又怕他;女學生常常被挖苦得流淚,
於是又招致他的一頓奚落。儘管他遭受到他嚴酷地打擊過的學生的強烈的抗議,他還是
留在畫室執教。因為,他無疑是巴黎最優秀的畫師之一,有時,學校的管理員即那位老
模特兒冒昧地勸他幾句,可是在這位蠻橫粗暴的畫家面前,他的規勸轉眼就變成了賠禮
道歉。
菲利普第一個接觸的就是福內特。菲利普來的時候他已經在畫室裡了。他一個畫架
一個畫架地巡視過去。畫館的公積金司庫奧特太太在他身邊陪著,替那些不懂法語的學
生翻譯他的話。坐在菲利普旁邊的范妮·普賴斯起勁地畫著。她的臉色因緊張而呈淡黃
色,不時放下畫筆,把手往上衣上擦,因為焦急,她的手發燙出汗。她突然以憂慮的神
色轉向菲利普,她皺眉蹙額、滿臉愁容,想以此來掩飾焦慮的神色。
「你看我畫得好嗎?」她問道,一邊朝她的畫點了點頭。
菲利普站起來看她的畫。他大吃一驚,她準是缺乏觀察力,畫得一塌糊塗,簡直不
成樣子。
「但願我畫得能有你的一半好。」他回答說。
「這你休想,你剛來嘛,你現在就想畫得像我這樣好,這要求太高了,我已經在這
兒兩年了。」
范妮·普賴斯使菲利普迷惑不解。她的自負著實令人吃驚。菲利普發覺畫室裡每個
人都討厭她;這也難怪,因為她似乎故意傷害別人。
「我向奧特太太抱怨福內特。」她說,「上兩周他不看我的畫,只因奧特太太是畫
館的司庫,他就為她下了半小時功夫。畢竟,我沒有比別人少付錢,我想,我的錢也和
他們的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和別人一樣受重視。」
她又拿起炭筆,可是不一會兒呻吟一聲,擱下了。
「我再也畫不下去了,我太緊張了。」
她望著福內特,他和奧特太太正向他們走過來。奧特太太性情溫和、見解平庸、自
滿自足,擺著一副了不起的神氣,福內特在一位名叫魯恩·查萊絲的英國姑娘的畫架邊
坐下來。她衣衫不整,身材瘦小,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目光倦怠而熱情,那張瘦削的
臉顯得嚴峻而富於性感,皮膚像舊象牙。這種膚色,正是那個時候在伯恩一瓊斯的影響
下,倫敦切爾西區的年輕小姐們所追求的。福內特今天的情緒似乎很好,他對她沒多說
什麼,卻用她的炭筆迅速、果斷地畫了幾筆,點出了她的錯誤。他站起來的時候,查萊
絲小姐滿臉春風。他又來到克拉頓跟前。這時菲利普也跟著緊張起來了,可是奧特太太
答應不會跟他過意不去。福內持在克拉頓的畫架前站了一會兒,默默地咬著拇指,然後
心不在焉地把咬掉的那一小塊皮吐在畫布上。
「這個線條畫得不錯,」他終於開口道,一邊用拇指指出使他滿意的地方,「你開
始摸到門道了。」
克拉頓不搭腔,還是以他慣有的滿不在乎譏諷的神情望著他的老師。
「我開始認為你至少有些才華。」
奧特太太不喜歡克拉頓,噘著嘴聽著。她看不出克拉頓的畫有什麼獨到之處。福內
特坐下來,開始詳細他講解繪畫技巧,奧特太太漸漸站得不耐煩了。克拉頓一聲不吭,
只是時而點點頭。福內特感到很滿意,因為他的話克拉頓心領神會,而且還懂得其中的
道理。多數人都在聽著,但顯然他們都沒有聽懂。事後,福內特立起身來,向菲利普走
過來。
「他剛來了兩天,」奧特太太趕緊解釋說,「他是初學者,以前沒學過。」
「看得出來。」老師說。
他繼續朝前走,奧特太太低聲對他說:「這位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小姐。」
他望著她,好像她是什麼討厭的動物似的。他說話的聲音變得更刺耳了。
「看來你認為我對你不夠重視,你老是向司庫抱怨。好吧,拿出你要我重視的大作
來,讓我開開眼界吧。」
范妮·普賴斯臉紅了。病態的皮膚下,血液似乎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紫色。他沒有爭
辯,只是默默地指著星期一以來一直在畫的那幅畫。福內特坐了下來。
「哼,你希望我對你說些什麼呢?你希望我對你說,這是一幅好畫嗎?不是好畫。
你希望我對你說這幅畫畫得好嗎?畫得不好。你希望我對你說,這畫有價值嗎?毫無價
值。你希望我指出畫的毛病嗎?全是毛病。要我告訴你怎麼處理嗎?撕掉它。現在你該
滿意了吧?」
普賴斯小姐臉色蒼白,怒不可遏。因為他竟當著奧特太太的面如此奚落她。雖然她
到法國這麼久,完全聽得懂法語了,可是她氣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我的錢跟別人的一樣,我付錢是要他來教我,可這哪兒
是在教我。」
「她說什麼?她說什麼?」福內特問。
奧特太太猶疑著不敢翻譯。普賴斯小姐用蹩腳的法語重複了一遍。
「我付錢是要你來教我的。」
他的眼睛裡閃著怒火。他提高嗓門,揮著拳頭。
「但是,對著上帝起誓,我不能教你,我教一頭駱駝還比教你容易些,」他對奧特
太太說,「問問她,究竟她畫畫是為了消遣呢,還是為了靠它謀生?」
「我打算當個畫家謀生。」普賴斯小姐答道。
「那麼,我有責任告訴你,你這是白白浪費時間,你沒有才能,這倒不打緊。如今
有才能的人也並非比比皆是,處處可見,可是你連起碼的悟性都沒有。你來這兒多久了?
一個5歲的小孩上了兩堂課也會畫得比你好。我只想奉勸你一句話,放棄這一毫無希望
的努力吧。你還是去當個女僕吧,這可能比你當個畫家謀生來得更合適。瞧。」
他抓起一根炭筆,可是它剛碰上畫紙就折成兩半了。他破口大罵,用斷筆頭畫粗線
條。他邊說邊迅速地畫著,口裡惡言惡語,罵個不停。
「你看,那兩隻手臂不一樣長,那個膝蓋奇形怪狀,我告訴你,一個5歲的小孩也
比你強,你看,那兩條腿叫她怎麼站得住,還有那隻腳!」
每說出一個字,炭筆就在畫上狠狠地作了一個記號,不一會兒,范妮·普賴斯花了
這麼多時間和心血畫出來的畫已經面目全非了,畫面上儘是一片亂糟糟的線條和斑點了。
最後,他扔下炭筆,站起身來。
「聽我的忠告,小姐,去試試當個裁縫吧,」他看了看表,「12點了,下周見吧,
先生們。」
普賴斯慢慢地收拾畫具,菲利普有意讓別人先走,想安慰她幾句。他想不出別的話,
只是說:「哎,我很難過。這個人多粗魯。」
她惡狠狠地衝著他發火了:「這就是你為什麼要等我的原因嗎?等我需要你的同情
時,我會求你的。現在,請別擋住我的去路。」
她從他身邊走出畫室。菲利普聳聳肩膀,一瘸一拐地到格雷維爾飯館吃午飯去了。
「她活該,」菲利普把剛才的事告訴勞森後,勞森說道,「壞脾氣的邋遢女人。」
勞森對批評很敏感,每當福內特上畫室授課,他總是退避三舍。
「我不需要別人對我的作品評頭品足,」他說,「是好是壞,我自己心裡明白。」
「你意思是不要別人對你的作品做壞的評論。」克拉頓冷冷地說。
下午,菲利普想到盧森堡去看畫,穿過公園時,他一眼看見范妮·普賴斯坐在老位
置,他對她一片誠意,想安慰她,不料她卻如此粗暴無禮,心裡很懊惱。他從旁邊走過
去,好像沒看到她似的。但她立即站起身朝他走來。
「你想裝作沒看見我?」她說。
「不,當然不是,我想你也許不希望別人和你說話。」
「你上哪兒?」
「我想去看看馬奈的名畫,我常常聽人提起。」
「要我陪你去嗎?我對盧森堡相當熟悉,可以領你去看一兩件佳作。」
他懂得,她不願直接向他道歉,卻以此來表示悔過。
「太好了,我非常喜歡你陪我去。」
「要是你寧肯自個兒去,就不必這麼說。」她懷疑地說。
「我不願自個兒去。」
他們朝美術館走去,那裡最近正公開展出凱博特的私人藏畫。學生第一次有機會自
由自在地仔細觀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在此之前,只有在拉菲特街的杜蘭德』呂埃爾商
店(這個商人與那些自以為高畫家一等的英國同行不同,總是樂意地把畫拿給窮學生看,
他們想看什麼,就讓看什麼)。或者在他的私人寓所裡才能見到這些作品。每星期二你
弄一張入場券到他寓所並不難,況且在那兒你可以見到許多世界名畫。普賴斯小姐領菲
利普徑直來到馬奈的《奧林匹亞》跟前。他默默地看著這幅畫,心中驚愕不已。
「喜歡嗎?」普賴斯小姐問。
「說不上來。」他無可奈何地回答。
「你相信我的話好了,美術館裡也許除了惠斯勒為他母親作的肖像畫外,再沒有比
這幅畫更上乘的了。」
她給他一定的時間觀看這幅傑作,並領他去看一幅描繪火車站的畫。
「喏,這是一幅莫奈的畫,」她說,「畫的是聖拉扎爾火車站。」
「可是鐵道線不平行。」菲利普說。
「那有什麼要緊?」她傲氣十足地反問道。
菲利普為自己感到慚愧。范妮·普賴斯撿起了各個畫室喋喋不休爭論的話題,在自
己的知識範圍內輕而易舉地給菲利普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滔滔不絕地向他解釋畫作,目
空一切,但尚有見地。她告訴他畫家們的創作意圖是什麼,而他應該探求的是什麼。她
不時用拇指作手勢。她所說的對菲利普來說都是新鮮的。他聽得津津有味,卻又迷惑不
解。在此之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伯恩一瓊斯,前者的綺麗的色彩,後者工整雕琢的素
描術完全滿足了他的審美觀。他們模糊的理想主義,寓意於畫作標題的哲學思想,正和
他勤奮地閱讀拉斯金著作所領悟到的藝術功能相吻合。但此處有些差異:這兒沒有道德
的感染力,觀賞這些作品無助於把人們引向更純潔更高尚的生活。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最後他說:「你看,我簡直累壞了,我的腦子再也裝不進任何有益的東西了。咱們
去找條長凳坐下來吧。」
「最好不要一下子吸收這麼多的藝術。」普賴斯小姐說。
他們走出美術館時,菲利普對她不辭勞苦陪他參觀深表謝意。
「哦,那算不了什麼,」她有點冷淡地說,「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喜歡。要是你願意,
明天我們可以去羅浮宮。然後,我再帶你去杜蘭德』呂埃爾的店裡去看看。」
「你待我太好了。」
「你不像他們多數人那樣,認為我是個討厭的人。」
「我不那麼認為。」他微笑道。
「他們認為可以把我從畫室攆走,可是他們辦不到,我願意在畫室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知道,今天上午全是露西·奧特搞的鬼。她歷來恨我,以為這樣一來我會乖乖地走掉。
我想,她巴不得我走呢,她害怕我太瞭解她的底細了。」
普賴斯小姐給他講了一個冗長而且錯綜複雜的故事,說這個平庸的、體面的瘦小女
人奧特太太,有過許多有傷風化的私通事件。接著又談起魯恩·查萊絲,即上午受到福
內特賞識的那個姑娘。
「她同畫室裡的每個小伙子鬼混,簡直是個妓女,況且她不衛生,一個月也不洗一
次澡,我知道這是事實。」
菲利普不安地聽著。關於查萊絲小姐他已聽到了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然而,懷疑
和母親住在一塊的奧特太太的貞潔,這未免太離奇了。走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惡意地
造謠中傷,確實叫他反感。
「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我將照樣繼續幹下去。我知道自己有才能。我覺得自己
是個藝術家,我寧願自殺也不放棄藝術。在學校裡遭人嘲笑的,我又不是第一個。結果,
往往那些受人嘲笑的人成了唯一的天才。藝術是我唯一關心的,我願一生獻身於藝術。
關鍵是堅持不懈,鍥而不捨。」
她發現每個對她的自我估計有異議的人都懷有不可告人的動機。她討厭克拉頓。她
告訴菲利普,克拉頓其實並沒有什麼才能,只是華而不實,一知半解罷了。他一輩子也
不能創作一幅像樣的畫,至於勞森,她說:
「紅頭髮、滿臉雀斑的小畜生,怕福內特怕得連習作也不敢讓他看。畢竟,我並不
害怕,不是嗎?福內特對我說的話我不在乎,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個真正的藝術家。」
他們到了她住的那條街上。菲利普舒了一口氣,離開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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