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菜克斯特伯爾牧師對菲利普向他提出的計劃不予理睬。他的高見是,一個人不論
開始幹什麼,都應該堅持不懈,善始善終。像一切軟弱無能的人一樣,他過分強調不要
改變主意。
「是你自己願意要當個會計師的。」他說。
「我之所以選擇這項職業,是因為我知道這是去倫敦的唯一機會。我現在討厭倫敦,
討厭這項工作,說什麼我也不回去了。」
顯然,凱裡先生和太太對菲利普想當畫家的念頭感到震驚。他們說他不該忘記他的
父母都是上流人士,而繪畫不是一項正經的職業;它是放蕩不羈,聲名狼藉和道德敗壞
的職業。況且又是在巴黎!
「只要我對此事還有發言權,我就不讓你住在巴黎。」牧師堅決地說。
那兒是罪惡的淵藪,娼妓和巴比倫的蕩婦在那兒公開地顯示她們的卑劣無恥。一般
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邪惡。
「你是按紳士和基督教徒的標準培養起來的,假如我允許你經受這種誘惑,那我就
辜負了你已故的父母對我的信任。」
「好啦,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基督教徒,也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一個紳士了。」菲利普
說。
爭論變得更加激烈了。菲利普還要一年才能繼承那一小筆財產。在這一年中,凱裡
先生提出,假如他繼續待在事務所,才給他發生活費。菲利普心裡很清楚,假如他真的
不想幹會計的行當,他必須馬上離開,才能要回半數已支付的學徒費。可是,牧師根本
聽不進去。菲利普由於失去自制力,說了很多傷人、惱人的話。
「你沒有權利浪費我的錢,」他最後說「畢竟,這是我的錢,不是嗎?我又不是小
孩。假如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也攔不住我。你不能強迫我回倫敦。」
「除非你做的事我認為合適,不然我就不給你錢,我只能如此。」
「那麼,我不在乎,我己下決心去巴黎。我要把衣服、書籍和我父親的首飾賣掉。」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邊,心裡又著急又難過,她發現菲利普氣昏了,這時她無
論說什麼只能是火上澆油。最後,牧師聲稱他不願再聽這件事了,說罷神氣十足地離開
房間。後來有3天菲利普和他彼此不說話。菲利普寫信給海沃德,詢問巴黎的情況,並
拿定主意一收到回信就動身。凱裡太太腦子不斷地捉摸這件事。她覺得菲利普討厭她丈
夫,連她也一起討厭了。這個想法使她心如刀絞,她一心一意地疼愛著他。最後,她找
他談話;她專心地聽他訴說對他倫敦的幻想的破滅以及對將來的滿懷憧憬。
「也許,我沒有什麼本事,但至少得讓我試試,總不至於混得比在那個可惡的事務
所差勁吧。我覺得我還能畫,我懂得我還行。」
她不像她丈夫那麼自信,認為他們阻撓這麼強烈的愛好是正確的。她看過一些偉大
畫家的傳記,他們的父母曾反對他們學畫的願望,結果證明他們多麼愚蠢;畢竟,一個
畫家照樣能像會計師一樣過高尚的生活,為主增添榮耀。
「我非常擔心你到巴黎去,」她可憐地說,「要是你在倫敦學畫那倒也無妨。」
「要學就得學出個樣子來,而真正的繪畫藝術,只有在巴黎,才能學到手。」
凱裡太太根據他的建議,寫信給律師,說菲利普不滿意在倫敦的工作,徵求他對改
變職業的看法,尼克松先生的回信如下:
親愛的凱裡太太:
我已見過赫伯特·卡特先生,恐怕我得告訴你,菲利普並不像預料的幹得那麼出色,
假如他堅決地反對這一項工作,也許現在趁早廢約方為上策。當然,我感到很失望,然
而也知道,帶馬到河邊容易,而逼馬飲水難。
你的忠誠的
艾伯特·尼克松上
信拿給牧師看了,結果反而使他更固執了。他很希望菲利普從事其他職業,他提議
菲利普從事他父親的行當,去學醫,但是假如菲利普去巴黎,他無論如何不給他生活費。
「這無非是自我放縱和耽於聲色的借口罷了。」他說。
「聽你責備別人自我放縱,我感到很有趣。」菲利普辛辣地反駁道。
可是這時候,海沃德回信來了,提到一家旅館,菲利普每月只需花30法朗便可在那
兒租一間房間。信中還附了一封給某美術學校的公積金女司庫的介紹信。菲利普把信念
給凱裡太太聽,並告訴她,他打算9月1日動身。
「可是你一分錢也沒有呀!」她說。
「今天下午我要到特坎伯雷去變賣首飾。」
他父親留下了一塊金錶和表鏈,兩三枚戒指,幾副鏈扣和兩枚飾針,其中一枚是珍
珠飾針,可以賣得很可觀的一筆錢。
「一件東西能值多少錢和這件東西能賣多少錢是兩回事。」路易莎伯母說。
菲利普微笑著,因為這是他伯父的一句口頭禪。
「這我知道,但我想這些至少可以賣100鎊,這就夠我維持到21歲了。」
凱裡太太沒回答,卻跑上樓,戴上那頂黑色小女帽,到銀行去了,一小時以後她回
來了,向正在會客室看書的菲利普走去,交給他一隻信封。
「這是什麼?」他問。
「給你的小禮物。」她羞澀地微笑著說。
他打開信封,發現有11張5鎊鈔和一個鼓鼓地裝著金鎊的小紙包。
「我不忍心讓你賣掉你父親的首飾。這是我存在銀行裡的錢。將近100鎊。」
菲利普臉紅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哦,親愛的,這個錢我不能收,」他說,「你簡直太好了,但我不忍心收下這筆
錢。」
凱裡太太結婚時有300鎊,這些錢細心地存著,只用來解決意料不到的開支,如燃
眉之急的施捨或者為她丈夫和菲利普購買聖誕節和生日的禮物。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筆
錢已大大地減少,可是它仍然是牧師說俏皮話的話題。他說他妻子是個闊女人,還常常
談到她的「私房錢。」
「噢,菲利普,請收下吧。很抱歉,我過去大手大腳,現在只剩下這些了。但假如
你收下,我會很高興的。」
「可是你將來還用得著的。」菲利普說。
「不,我想我用不著了。我存著只是預防你伯父比我早歸天,我想,手頭有點錢總
是方便,可以應急。現在,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噢,親愛的,快別這麼說。唔,當然啦,你會永遠活下去的,我不能沒有你啊。」
「哦,我可以死而無憾了。」她的聲音變了,掩面而泣。過一會兒,揩乾眼淚,她
又破涕為笑了。
「起初,我常向上帝禱告,祈求他不能先讓我歸天,因為我不想讓你伯父孤苦伶仃
地留在世上,我不願讓他受苦,可現在我明白你伯父看待受苦並不像我看得那麼嚴重。
他想活得比我長,我從來就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我想要是我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他
肯定再婚。所以我願意先歸天,菲利普,你認為我自私吧?但是假如他先歸天,我可受
不了。」
菲利普吻她那滿臉皺紋的、瘦削的臉頰。他不曉得為什麼,見到她對伯父那勝過一
切的愛,竟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她竟會關心一個如此冷淡、自私和粗野放縱的人,簡
直不可思議;他隱約地覺察出她心裡也知道丈夫的冷漠和自私。這些她都清楚,可是卻
照樣謙恭地愛著他。
「你會收下這筆錢的吧,菲利普?」說著,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我知道你沒
有這些錢也行,但你收下來會使我多麼快活。我總想替你做點什麼。你瞧,我自己沒養
過孩子,我疼愛你,好像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一樣。你小時候,我幾乎常常希望你生病了,
這樣我可以日夜地守護著你,我也知道這樣想不對。不過你只病過一回,並且是在學校
的時候。我很想幫助你,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也許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偉大的藝術家,
你就不會忘記我,你會記得當初是我助你一臂之力的。」
「你太好了,」菲利普說,「我非常感激。」
她那雙疲憊的眼睛裡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噢,我太高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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