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見到伯父和伯母時,不禁大吃一驚。他先前從未注意到他們已這麼蒼老了。
牧師還是如往常一樣,以不冷不熱的態度接待他,他身體胖了點,頭禿得更厲害了點,
白髮也多了點。菲利普看出他多麼微不足道啊。他的臉上露出虛弱和縱慾的神色。路易
莎伯母把菲利普摟在懷裡,不停地親他,幸福的熱淚從雙頰淌下來。菲利普被感動了,
又有點忸怩不安。他從未知道,她對他多麼疼愛!
「哦,菲利普,你走後,日子似乎過得很慢。」她抽泣著說。
她撫摸著他的雙手,喜悅的目光端詳著他的臉龐。
「你長高了,簡直像個大人。」
他的上唇長出一撇小鬍子。他買了一把剃刀,不時地小心翼翼地把光滑的下巴的軟
毛刮掉。
「你不在,我們可寂寞了,」接著,她聲音突變,羞怯地問,「你回到自己家裡很
高興吧?」
「那當然啦!」
她瘦得幾乎快皮包骨了,摟住他脖子的胳膊只是纖細的骨頭,令人聯想起雞骨頭來。
她憔悴的臉上佈滿了皺紋,仍然按照年輕時流行的髮式梳成的斑白的卷髮,使她顯得古
怪和感傷。乾癟的身軀就像秋天的一片落葉,一陣凜冽的寒風就會把它刮掉。菲利普感
到這兩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的生命已經完結了。他們是屬於過去的一代,正在那兒耐心
地麻木地等待死亡;而他卻充滿青春活力、渴望刺激和冒險,對這樣虛度年華感到駭然。
他們一事無成,一旦去世,就好像他們不曾存在一樣。他十分可憐路易莎伯母。他雖然
突然感到自己喜歡她,因為她疼愛他。
這時,威爾金森小姐走進屋來。她剛才一直小心迴避,好讓凱裡夫婦有機會和侄兒
親熱一番。
「菲利普,這是威爾金森小姐。」凱裡太太說。
「浪子回家了,」她邊說邊伸出手來,「我給浪子衣上的鈕扣眼帶來了一朵玫瑰。」
她笑容可掬地把剛從花園摘來的那朵玫瑰花別在菲利普上衣的紐扣眼裡。菲利普的
臉刷地紅了,覺得自己傻乎乎的。他知道威爾金森小姐是威廉伯父的前任教區長的女兒。
他知道伯父結識很多牧師的女兒。她們穿著剪裁得不好的衣服和粗笨的靴子,通常穿一
身黑衣服。菲利普早年在布萊克斯特伯爾時,手織物尚未傳到東英格蘭來。而牧師家的
太太小姐也不喜歡穿花衣服。她們的頭髮梳得亂七八糟,渾身散發出一股漿過的內衣的
嗆人氣味。她們認為女性的魅力不體面。因此,無論老少,全是一樣的打扮。她們因自
己信仰的宗教而妄自尊大。同教會的密切的關係,使她們對其他人採取了幾分傲慢專橫
的態度。
威爾金森就大不一樣。她穿一件白紗長袍,上面印有灰色的小花簇圖案,腳上穿一
雙尖尖的高跟鞋,配上一雙網眼長襪。在閱歷淺的菲利普看來,她似乎穿得很華麗;他
哪兒知道她的上衣既便宜又妖艷。她的頭髮做得很精緻,前額的正中留著一綹整齊的發
卷,髮絲又黑、又亮、又硬,看上去根本不會散亂似的。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鼻樑呈鉤
狀,從側面看她多少有點像猛禽,可是從正面看卻很討人喜歡。她常微笑,但是因為嘴
大,微笑時總是千方百計地不讓那排又大又黃的牙齒露出來。然而菲利普感到最窘的,
是她塗了很厚的脂粉。他對女性的行為舉止的看法是很嚴格的,從未想過一個有身份的
女子還要抹粉。威爾金森當然是個有身份的小姐了,因為她是牧師的女兒,而牧師屬於
紳士。
菲利普決意全然不喜歡她。她講話略帶法國口音,他不曉得為什麼她會這樣,因為
她是在英格蘭內地土生土長的。他認為她的微笑不自然,她那副忸怩作態的輕浮樣子使
他感到惱火。有兩三天他保持沉默,心懷敵意,可是威爾金森小姐顯然沒發覺出來,她
非常和藹可親,幾乎只跟他一個人談話,並且不斷地就某個問題徵求菲利普的意見,這
種做法著實有些付人喜歡。她還逗他發笑,菲利普總是經不起別人逗他:他有一種不時
說出妙語的天賦,現在有位欣賞這種天賦的知音,他真是喜上眉梢。牧師和凱裡太太都
沒有幽默感,他無論說什麼他們都笑不起來。他和威爾金森小姐廝混熟了的時候,就不
再那麼羞怯了,漸漸地也就喜歡她了。他覺得她的法國臉獨特而有趣。在醫生家舉行的
遊園會上,她穿得比任何人都漂亮。她穿著印有大白點花紋的藍色軟綢衣,菲利普因之
而動情,心裡喜滋滋的。
「我敢肯定,他們會認為你行為不端。」他笑著對她說。
「讓人看作是放蕩的輕桃女子是我平生之願呀。」她回答說。
有一天,威爾金森在自己的房間時,菲利普問路易莎伯母她年紀多大了。
「喲,親愛的,你不該問一個小姐的年齡;不過你要和她結婚的話,她的年紀可就
太大了,這是肯定的。」牧師肥胖的臉上慢慢地綻開了笑容。
「她不是小娃娃了,路易莎,」他說,「咱們在林肯郡的時候她就差不多是大姑娘
了,而這是20年前的事啦,當時她背後拖著一條辮子。」
「她當時也許不超過10歲吧?」菲利普問。
「不止10歲了。」路易莎說。
「我想她當時是接近20歲了。」牧師說。
「哦,不,威廉,最多十六七歲。」
「那她早已超過30歲啦。」菲利普說。
就在這時,威爾金森小姐哼著本傑明·戈達德的一首歌,輕快地跑下樓來,她戴上
帽子,正準備和菲利普出去散步。她伸出於來,讓他為她扣上手套的紐扣,他笨手笨腳
地扣著。覺得難為情,然而卻頗有騎士風度。現在他們之間的談話已無拘無束。
他們一面閒逛著,一面天南地北地聊著。她對菲利普講起柏林的情況,他告訴她在
海德堡的生活。他談話時,那本來無足輕重的小事,現在講起來卻有了新的意義:他描
述了在厄寧夫人寓所的房客;對於跟海沃德和威克斯的幾次談話,這時似乎很重要,他
略加歪曲,以便顯得荒唐可笑些。他對威爾金森小姐的笑聲感到飄飄然。
「嚇死我了,」她說,「你太會挖苦人了。」
接著,她又開玩笑地問他在海德堡是否有什麼艷遇。他不加思索地,坦率地告訴她
沒有,可是她不相信。
「你太守口如瓶了,」她說,「到了你這樣的年齡,怎麼可能呢?」
他紅著臉笑了。「你想瞭解的太多了。」他說。
「啊,我猜對了,」她得意洋洋地笑著,「看你臉都紅啦。」
他感到高興,因為她竟會認為自己放蕩。他轉換話題,以便讓她相信,他還隱瞞了
一樁樁風流韻事。他恨自己沒有這樣的經歷,因為過去一直沒有機會。
威爾金森小姐不滿自己的命運。她怨恨自己不得不去謀生,給菲利普講她母親的一
位叔父的事兒。她本想從母親的一個叔父那兒繼承一筆財產,可是他跟廚娘結婚,把遺
囑改了。她暗示自己早先家境的奢華,並且拿在林肯郡有馬騎,有車乘的闊綽生活同眼
下寄人籬下的窮困生活相比較。後來菲利普向路易莎伯母提起這件事,她告訴他,當她
認識威爾金森一家時,他們不過只剩下一匹馬及一輛單馬拉的雙輪馬車罷了。這倒使菲
利普有些糊塗了。路易莎伯母聽說過那位有錢的叔叔,可是他已結了婚,並在埃米莉
(威爾金森小姐)出生以前就有了孩子,她根本沒有希望繼承他的財產。威爾金森小姐
把柏林說得一無是處,眼下她在那兒供職。她埋怨德國的生活粗俗乏味,並悲痛地將它
和巴黎的豐富多彩的生活相比較。她曾在巴黎待了好幾年,但沒說究竟住了多少年。她
曾在一名時髦肖像畫家家裡當家庭教師,畫家娶了一個有錢的猶太人作妻子。在他們家
裡遇到了許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氣說出了許多人的名字,菲利普聽得津津有味。法蘭西
喜劇院的演員是他家的常客,吃飯時坐在她旁邊的科奎寧1告訴她說,也從未遇見過一
個外國人能講這麼地道的法語。阿爾方斯·都德2也常來,還贈送她一本《薩福》,他
答應在這本書上寫上她的名字,但她後來忘了提醒他。她迄今仍珍藏著這本書,並願意
借給菲利普看。還有莫泊桑也常常來,威爾金森小姐會意地看著菲利普,發出一陣吃吃
的笑聲。多麼偉大的人啊,多麼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談過莫泊桑,他的名氣菲利普
是熟悉的。
1科奎寧(1841—1909):法國著名男演員。
2都德(1840—1897):法國小說家,《薩福》是1884年發表的小說。
「他向你求愛了嗎?」他問道。
這話似乎很奇怪地在他喉嚨裡哽住了,然而他還是問了。現在他非常喜歡威爾金森
小姐了。她的談話使他激動不已。然而他不能想像會有人向她求愛。
「好怪的問題!」她嚷道,「可憐的蓋伊1,他每見到一個女人都向她求愛。這是
他改不了的毛病。」
1蓋伊:莫泊桑的名字。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似乎溫情脈脈地回憶著往事。
「他是個迷人的男子。」她小聲說道。
稍微比菲利普有經驗的人從這句話就可以猜出他們之間邂逅的場面:這位著名的作
家應邀前來參加午宴,家庭女教師領著她教的兩個身材修長的姑娘默默地進來了。主人
介紹道:
「這位是我們的英國小姐。」
「小姐。」
席間,著名的作家同男女主人交談著,而這位英國小姐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的話喚起了菲利普的更多的浪漫的想像。
「快把他的情況都告訴我。」他激動地說。
「沒有什麼好說的啦!」她真誠地說,可是那神態好像在告訴他:縱然寫上三本書
也寫不完他們之間的風流艷史。
她開始談起巴黎來了。她喜歡巴黎的林蔭大道和參天樹木,每條街道都優美雅致。
愛麗捨宮田園大街的樹木更是獨特。他們現在坐在公路旁邊的柵欄階梯上,威爾金森小
姐輕蔑地看著他們面前的幾棵高大的榆樹。還有巴黎的劇院:節目十分精彩,演技無與
倫比。她那兩個學生的母親福約太太每次去試穿時裝時,她常常陪她前往。
「哎,沒錢多麼痛苦啊!」她大聲地嚷道,「那些漂亮的時裝,只有巴黎人才懂得
穿戴打扮,可惜我買不起!可憐的福約太太沒有好身材。有時裁縫悄悄地對我說:『啊,
小姐,她要是有你這樣風姿綽約的身段就好了。』」
菲利普這時才觀察到威爾金森小姐體形粗壯,並為之感到自豪。
「英國的男人很蠢,他們只注意臉蛋。法國才是懂得愛情的民族,他們知道身段比
臉蛋重要得多。」菲利普以前從未想過這類事,可是現在他觀察到威爾金森小姐的腳踝
又粗又難看。他迅速地將目光移開。
「你應該到法國去,為什麼不去巴黎待它一年?你可以學法語,法語將使你變得老
練起來。」
「那是什麼意思?」菲利普問。
她狡猾地笑著。
「你去查查字典。英國男人不懂得怎麼對待女人。他們太羞怯了,而男人靦腆是可
笑的。他們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愛,甚至對一個女人說她是迷人的,也免不了面紅耳赤,
露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覺得自己荒唐可笑,顯然,威爾金森小姐期望他的行為與現在大不一樣。這
時,他要是能說出幾句慇勤的,妙趣橫生的話該多高興啊。可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出來,
即使真想出來了,也擔心會鬧笑話而說不出口。
「啊,我愛巴黎,」威爾金森小姐感歎地說,「可是我只好去柏林。我在福約家一
直待到那兩個姑娘出嫁。爾後,我就找不到事幹了。後來,我在柏林找到這個職業。他
們是福約太太的親戚,我接受了。我在佈雷達街有一小套公寓房間:它在五樓,一點也
不體面。你瞭解佈雷達街的那些貴婦人,是吧?」
菲利普點點頭,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模糊地猜到一點,擔心讓她看
出自己太無知了。
「可我不在乎。我太隨便了,是吧?」她很喜歡講法語,也確實講得好。「在那兒,
我曾經有過一次奇遇。」
她停了下來,菲利普催她講下去。
「你也不願把你在海德堡的奇遇告訴我呀,」她說。
「實在太平淡了。」他說。
「要是凱裡太太瞭解我們在一塊談論這種事,真不知道她會怎麼說的呢。」
「你想我怎麼會告訴她呢?」
「你敢保證嗎?」
他做了保證後,她告訴他,她的樓上住著一位學美術的學生,但她打斷自己的話。
「你為什麼不搞美術呢?你畫得挺好的嘛。」
「還差得遠呢。」
「那得由別人來評判。依我看,我相信你是個大藝術家的料子。」
「假如我突然告訴伯父說我要到巴黎去學美術,你難道看不出威廉伯父的臉色嗎?」
「你可以自己作主嘛!」
「別想拿這些話來搪塞、改變話題了,還是把剛才的事說下去吧。」
威爾金森小姐微微一笑,繼續講下去。這個學美術的學生在樓梯上曾多次從她旁邊
經過,她並不怎麼特別留意。她看出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並且還很有禮貌地脫帽致意。
有一天她發現有一封信從門底下塞進來,這是他寫的信,他告訴她,他愛慕她已有好幾
個月了,並且說他故意在樓梯旁等她走過。啊,這是一封很迷人的信!她當然不回信,
可是又有哪一個女人被人奉承還能忍耐得住的呢?第二天另一封信又來了!寫得妙極了,
熱情洋溢,扣人心弦。後來,她在樓梯遇到他時,真不知道眼睛該往何處看才好,他天
天來信,懇求她見他。他說他晚上大約9點要來,她不知如何是好。當然,這是辦不到
的,他可以一個勁地按鈴,但她是決不會開門的。可是,正當她全神貫注傾聽鈴聲時,
他突然站在她面前。她進來時忘記關門了。
「這是命運。」
「後來呢?」菲利普問。
「故事結束啦。」她回答說,發出一陣輕快的笑聲。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心跳得厲害,心中翻騰著一個個奇怪情感。他依稀看到那黑洞
洞的樓梯,那一次次的邂逅。他讚賞那些人的勇氣——唉,他永遠也不敢那樣做——接
著是那神不知鬼不覺的,幾乎是神秘地摸進她的房間。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的風流韻
事呢。
「他長得怎麼樣?」
「噢,儀表堂堂,迷人的小伙子。」
「現在還同他來往嗎?」
菲利普問這話時,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
「待我壞透了。男人全是一路貨色,你們無情無義,沒有一個好貨。」
「這我一無所知,」菲利普不無為難地說。
「咱們回家吧。」威爾金森小姐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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