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一直過慣了獨子的孤寂生活,因此在教區的生活並不比母親在世時更孤單。
他和瑪麗·安交上了朋友,她是漁民的女兒,35歲,圓胖,個矮,18歲就到教區當傭人,
這是她幫傭的第一戶人家,她也不打算離開,但她時時把可能出嫁作為對付膽小怕事的
主人和主婦的一張王牌。她父母住在港口街外的一所小屋,晚上沒事時她要回去看望他
們。她所講的關於海的故事喚起了菲利普的想像力。小海港周圍的那些狹窄的小巷由於
他幼稚心靈的想像而變得更富有浪漫的色彩。有一天晚上,他問是否可以跟她一塊回去,
伯母擔心他到那兒染上什麼,伯父則說邪惡的交往會敗壞良好的教養。他歷來不喜歡漁
民,嫌他們野蠻、粗魯,又在小教堂做禮拜。然而菲利普感到在廚房比在會客室更自在,
一有機會他就把玩具帶到廚房裡玩。伯母倒不在意。她是不喜歡雜亂無章的,雖然,她
知道小孩總是不整潔的,這是預料中的事,但她倒寧肯他到廚房去搗亂。平時,要是菲
利普稍微有點坐立不安,凱裡先生就顯得很不耐煩,說早該送他去上學了。凱裡太太卻
認為菲利普上學年紀還太小,她同情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她想博得孩子的好感,可是
做法挺彆扭的。這孩子由於害羞,總是繃著臉來接受她一切友好的表示,這使她很傷心。
有時候,她聽到從廚房裡傳來刺耳的笑聲,但她一進去,笑聲戛然而止。當瑪麗·安解
釋所開的玩笑時,他就漲紅了臉。凱裡太太所聽到的解釋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之處,也
只是勉強地笑笑。
「他和瑪麗·安在一起好像比和我們在一起還快樂,威廉。」她回到客廳,繼續干
針線活時說。
「可以看得出來,這孩子教養不好,要好好管教管教。」
菲利普到這兒的第二個星期天,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凱裡先生照例午飯後進
會客廳午睡,但心情不好,睡不著。喬賽亞·格雷夫斯那天早晨強烈地反對牧師用燭台
來裝飾祭臺,這是他從特坎伯雷買來的很好看的舊貨,他覺得燭台很漂亮,但是喬賽亞
·格雷夫斯卻說它們是天主教的玩藝兒,牧師對這一奚落耿耿於懷。愛德華·曼寧國教
分離運動期間,他一直在牛津。他對羅馬天主教多少有些同情。他樂意將布萊克斯特伯
爾的低教會派教區的禮拜儀式搞得比通常隆重一些,在心靈深處他嚮往那裡教堂的儀仗
隊和點燃的蠟燭。他不贊成儀式上焚香。他恨新教徒這個稱呼,稱自己為天主教徒。他
常說,天主教徒前面要加個形容詞,他們是羅馬天主教徒;而英國國教具有天主教這個
詞中最好、最完美,最高尚的意義。一想起自己那刮得光溜溜的臉看上去像個天主教教
士,他感到很得意。他年輕時具有一種苦行僧的風度,這種風度更給人一種「天主教教
士」的印象。他常對人談起自己在布隆涅的一次度假的事:(妻子因為經濟上的原因不
能陪他一起去)一天,他正坐在教堂裡,布隆涅教區牧師向他走過來,邀請他布道。他
持有未就聖職的教士須持獨身主義的觀點,因此,每當副牧師結婚後,他便一一辭退了
他們的職務。為此在一次地方選舉時,自由黨人在他花園的圍牆上寫了一行藍色大字:
「羅馬由此進。」他非常生氣,放風要控告布菜克斯特伯爾的自由黨領導人。他已拿定
主意,不管喬賽亞·格雷夫斯怎麼說,他也不會把祭臺上的燭台搬掉,私下又氣恨地罵
了他一兩聲「俾斯麥」。
突然,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音使他嚇了一跳,忙掀開蓋在臉上的手帕,從沙發上爬起
來,走進餐室,菲利普坐在方桌上,四周堆滿了磚頭,他正在築一座巨大的城堡,由於
地基某處沒壘牢,整個結構嘩啦一聲倒塌了。
「你拿那些磚頭幹啥,菲利普,你知道星期天是不許玩遊戲的。」
菲利普以驚愕的眼光看了他一會兒,習慣性地臉紅了。
「我過去在家裡的時候常常做遊戲。」他回答說。
「我相信,你親愛的媽媽不允許你幹這樣的壞事。」
菲利普不明白這是壞事,但是假如這樣做是壞事,他也不希望別人認為是他媽媽同
意的,他低著頭不吭聲。
「你不知道在星期天做遊戲是非常、非常的壞嗎?你想想為什麼把星期天叫做安息
日?你今天晚上要上教堂。但是,你下午觸犯了上帝的一條戒律,晚上怎麼有臉去面對
上帝呢?」
凱裡先生叫他馬上將磚頭搬走,並親自站在旁邊監督。
「你這孩子太淘氣了,」他重複說,「想想你這樣做,會使你在天國的可憐的母親
多麼傷心!」
菲利普真想哭,但他有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的本能,他咬緊牙關以免哭出聲來。
凱裡先生在扶手椅上坐下來,開始翻閱一本書。菲利普倚窗站著。教區住宅離通往特坎
伯雷的公路還有一段距離,從餐廳可以眺望到一個半圓形的草地和遠處地平線上的綠色
田野,羊群在草地上吃草。天空顯得淒涼、陰鬱。菲利普難過極了。
不久,瑪麗·安送茶點進來,路易莎伯母也下樓來。
「威廉,午睡休息好嗎?」她問。
「不,」他回答,「菲利普吵得我沒法合眼。」
這並不完全符合事實,因為他有自己的心思而睡不著。菲利普不高興地聽著,心想
我才弄出一次聲音,因此,在此前後伯父睡不著那不能怪他。當凱裡太太要向菲利普問
個究竟時,牧師就敘述了真相。
「他甚至還不肯賠個不是。」他最後說。
「噢,菲利普,我相信你會感到懊悔的。」凱裡太太說,她渴望菲利普不要給伯父
留下更不好的印象。
菲利普不吭聲,只顧大口地啃麵包和奶油。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力量阻止他作出任
何抱歉的表示。他耳朵嗡嗡地響,有點想哭,但還是一言不發。
「你不用這麼繃著臉,本來已經夠糟的了。」凱裡先生說。
大家默不作聲地用完茶點,凱裡太太不時偷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但牧師有意不睬
他。當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樓準備做禮拜時,他走進門廳,取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牧
師下樓看到他時卻說:
「菲利普,今天晚上你不用上教堂了,我想你的心境不宜進教堂。」
菲利普一聲不響,他感到自己蒙受了莫大的侮厚,雙頰漲得通紅,默默地站著看伯
父戴上寬邊帽,披上大斗篷。凱裡太太照常送他出門。然後她回過頭對菲利普說:
「不要緊,菲利普。下星期天你不淘氣了,好嗎?這樣,伯父到晚上就會再帶你上
教堂的。」
她脫去菲利普的外套和帽子,把他帶到餐室。
「菲利普,我們一塊念祈禱文,在小風琴的伴奏下唱聖歌,喜歡嗎?」
菲利普堅決地搖了搖頭,凱裡太太大吃一驚。要是他不同她做晚禱,她真不知道該
拿他怎麼辦了。
「那麼在伯父回來之前你想幹什麼?」她無可奈何地問。
菲利普終於開口了。
「我不要人來管我。」他說。
「菲利普,你怎麼能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你難道不知道我和你伯父只是為了你好嗎?
難道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嗎?」
「我恨你,你死了才好呢!」
凱裡太太喘著氣。他惡狠狠地說出這些話,這使她驚詫不已。她無言以對,坐在丈
夫的椅子上,想到自己多麼渴望疼愛這個舉目無親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麼熱切地希
望他能愛她——她自己無生育。儘管她無子女,這顯然是上帝的意旨。但是她有時見到
別人的孩子,仍然受不了,心裡痛楚萬分——想到這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徐
徐地從雙頰滾落下來。菲利普驚奇地望著她。她掏出於絹,再也控制不住,號啕大哭起
來。突然,菲利普意識到她的哭泣是自己剛才那番話引起的,他感到很抱歉,他默默地
向她走去,吻了吻她。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吻她。
而這位可憐的老太太——在黑緞子服下顯得那麼瘦小,面容那麼乾癟枯黃,頭上梳
著那麼滑稽可笑的螺旋狀卷髮——把孩子抱在膝上,雙手緊緊地摟住他,哭得好像她的
心要碎了似的。然而她的眼淚部分是幸福的熱淚,因為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陌生感業已消
失了;因為他使她嘗到了痛苦的滋味。現在,她以一種嶄新的愛來愛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