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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賽奇

  八月裡的一天上午,陽光燦爛;可是氣候卻異常惡劣,西北風猛刮著,白沫翻湧的 巨浪讓狂風和怒潮驅趕著,衝進一直通到城市跟前的兩道大堤中間的寬寬的海峽裡。岸 邊上,相隔著一定的距離,掛著兩隻供游泳者小憩的木板搭成的筏子,這時筏子更是顛 簸跳蕩不已;城裡的人們多半已在談論即將到來的風暴,在海濱似乎意見也完全一致; 須知那平常是如此熱鬧的浴場,今天已完全沒有遊客。只是在離城最遠的那只木筏旁邊, 在一幢匍匐在凸岸上的小棚屋跟前,立著管理浴場的老婦人那瘦骨嶙峋的身軀;她頭上 戴的大軟緞帽已經退了色,長長的帶子在海風中獵獵飄動;她兩隻手緊緊地拽著身上的 羅紗裙子。她無事可做;婦女和兒童們用的游泳帽和浴巾都安安靜靜地躺在棚屋內的格 子裡。
  「我回家去吧,」她自言自語說,「這樣的鬼天氣誰都不會來了。」
  她一把抓住飄到了眼睛上的帽帶,順著大堤朝城市的方向望去。一群拴在岸上的綿 羊,被繩子盡力拽住,緊緊擠在一起,背衝著狂風;除此一無所見。--可是不然!在對 面的堤上,走來了兩個男子,此時正順著大堤的外側,下到根據遊客們的組成情況而不 得不留給男人們使用的另一隻木筏邊去;他們把隨身帶來的亞麻布浴巾舉在腦袋上,讓 它們隨風翻飛;他們年輕的嗓音,他們爽朗的笑聲,都傳不到老婦人跟前來;風從他們 嘴邊一下子就奪走了歡聲笑語,向著城市的方向吹去。
  「本來滿可以呆在家裡啊,」老婦人瞅見他倆消失在木筏子的一道門裡,又嘟嘟囔 囔地說,「可跟我不相干;我這就回家去!」
  她從腰裡掏出一隻假金殼的大懷表來,用手指指著表盤上的數目字。「這樣壞的天 氣只有一個人可能來,不過她來的時間已經過了;馬上就會持續漲潮半個小時,而這個 人,她總是連第一次退潮也等不及的。」
  老婦人已經抓住沖北開向大堤的棚屋門準備關上,這時她最後朝城市的方向瞅了一 眼,不禁立刻用雙手捧住了腦袋。
  「我的聖母瑪利亞啊,」她叫起來,「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那兒來了一個女的,那 就是她來啦!」
  從通向城市的堤壩上走來的果然是個女人,不,是位姑娘,是的,簡直還是個含苞 待放的少女;冒著狂風和寒冷,她迅速地走近了。扁平的草帽早已從她頭上刮落,她抓 住帶子將它提在手中;閃著金光的發誓讓風吹散了,飄散在帶著青春氣息的脖子後面; 她越走越快,黑色的眸子注視著遠處。當她看見仍然站在棚屋前的老管理員瘦削的身影 時,便飛快地衝下堤坡,越過灘頭,奔到了她的面前。
  「卡蒂,」她叫著,「卡蒂,我直到現在才能來;我已經擔心你回家去了啊!」
  「是的,是的,」老婦人喃喃道,「只可惜我太傻了點兒!」
  「你,卡蒂!別抱怨!」姑娘一邊舉起食指來威脅老婦人,一邊溫柔地望著她的眼 睛。
  「可是不成啊,小姐!」老婦人替姑娘把覆在前額上的金髮抹到腦後,又說。
  「這才叫好哩,卡蒂!今兒個此地既沒有小娃娃,也沒有老奶奶;今兒個我是這片 浴場的唯一的女王,只有我以及我頭頂上飛翔的鳥兒!瞧那隻銀色的海鷗多麼美呀!烏 拉,卡蒂,真叫痛快!」
  「是的,是的,小姐,連鳥兒們今天都飛到陸地上去了。」
  「或者乾脆講,它們是讓風給趕至〕那兒去了!可我,卡蒂,卻不吃這一套!」
  老婆婆滿臉驚恐地瞪著她。「不過,孩子,你只瞧瞧,那筏子像個搖木馬似的額上 簸下;加之過去的路已經淹在水下一腳深了哩!」
  年輕的姑娘踮起腳尖,朝岸邊望了望。「當然啦,」她快活地點點頭說,「我必須 在你的棚子裡脫下鞋襪。」
  她倆進去的那半間棚屋,此刻看起來倒是挺舒適的。自然裡邊的牆壁也只是光木板; 但正對著門擺了一張鋪著彩色軟墊的小臥榻,榻旁緊靠那些存放游泳救生器械的格子箱, 立著一個木架,架上有棕色的咖啡壺、筒子、罐子和咖啡杯;中午的陽光透過朝向城市 的小窗射進來,整個房間都顯得溫暖、明亮。
  「嗯,」姑娘笑嘻嘻地衝著木架點了點腦袋說,「樞密顧問夫人、參事夫人和男爵 夫人,她們兜兒裡通通有開你的咖啡罐和糖罐的鑰匙;瞧吧,它們面前現在自然是掛著 鎖的,我們這些人就別想好事兒啦,卡蒂。」
  「可小姐,您在游泳後不是跟那三位老夫人不一樣,一點兒咖啡不喝嗎?」
  「是的,我是不喝,卡蒂;可你呢,你上哪兒去喝你那一杯呢?」
  「我嗎,小姐?我在家裡有的是苦□1,就連那牡貓都可以分到一份哩。」
  1一種可煉製咖啡代用品的植物。
  然而少女卻把手伸進自己衣服的開口裡,很快掏了兩個小小的紙包出來放在木架下 面的桌子上。「莫加2,」她說,「而且--煉製得好極啦!媽媽特意包好了帶給你的; 她清楚,今天你必定是專為我一個人守在這裡。喏,快點燃你的酒精爐子,煮你的咖啡 去吧;還有你的牡貓,也請代我問候它!」
  2上等咖啡,原產於阿拉伯莫加城,故名。
  姑娘坐在沙發上,開始脫鞋和襪。老太太站在她面前,慈祥地看著她;但她沒有說 什麼感激話,而只講:
  「您媽媽沒有忘記我。」過了一會兒卻問,「可是,小姐,媽媽她同意您來嗎?」
  「媽媽同不同意我來?--媽媽可不像你這樣是個膽小鬼!你真該害羞才是,卡蒂, 白長這麼大的個子!」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小姐,咱不同你爭。--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常常是怎樣 擔驚受怕,當我在您外祖父家裡,在老市長家裡--當保姆的那會兒;您那媽媽呀--她不 會見我的怪的--當初就跟小姐您現在完全一個樣!」
  姑娘已把自巴赤裸的雙腳蟋縮到沙發稜上,讓它們舒舒服服地曬著溫暖的陽光。
  「再給我講講吧,卡蒂,」她說。
  老太太挨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好,好,小姐;我已經給您講過多少遍了。可現 在還經常看見她原來的模樣兒,您那媽媽,我是想說那個八歲或九歲的小丫頭。頭髮也 黃得跟小姐一樣漂亮!」
  「黃頭髮,卡蒂?--太感謝你啦!」
  「不是黃頭髮嗎,小姐?--喏,反正很漂亮是不是?」
  「是的,卡蒂!不過媽媽的頭髮今天比我的漂亮得多,不是嗎?她過去總是梳著兩 條長長的、大大的辮子,對不對?」
  老婦人點點頭。「當她跑跑跳跳的時候,它們飛起來才叫好看哩!」
  「可是,卡蒂,難道她從來不規規矩矩地走路,就像我和其他人一樣?」
  「您是說就像小姐剛才衝下堤坡那樣嗎?」說著,老太太用自己粗硬的手掌撫摩著 漂亮的少女的腦袋,姑娘抬起頭來望著她。「是啊,是啊,真是太像啦!--不過有一次, 有一天早晨,瞧她跳得還不夠高!小丫頭帶著她的小椅子、小桌子,還有全部的布娃娃, 坐在六尺高的花園圍牆上。牆邊立著一株彎彎扭扭的老接骨木樹,她又把自己的全部家 什搬了上去,當然還有她自己;臨了兒她就那麼坐在上頭,在當時剛剛開放的花朵中間, 就像在涼亭裡邊似的。」
  少女不再挑逗她的老朋友;這時她不只是小小的耳朵,還有那微微張開的嘴兒,以 及那雙黑黑的眼睛,都像在傾聽著老婦人的故事。
  「我當時是她妹妹的保姆,是你姨媽艾爾莎白的保姆,」老太太繼續講,「順便當 然也要照看一下您的媽媽;可是誰又能一直管住這個野丫頭呢?再說那圍牆在大花園的 頂下邊,我們並不每天上那兒去。--可今兒個,在玩得最痛快的當口,我們偏偏倒又去 了。老市長還穿著他那花睡衣,頭上戴著尖兒耷拉下來的睡帽。他一直是這麼一位和和 氣氣的先生。『走,卡蒂,』他說,『抱上艾爾莎白;我想讓你們看看我在圍牆邊上種 的毛莫去!』--可我們看見了什麼喲,小姐,我們看見了什麼喲!」--姑娘點了點頭。 --「那小不點兒坐在足以摔斷人脖子的圍牆上,周圍掛滿了鮮花,就像個童話裡的公主 似的;她正用一柄小勺在手上端的一隻小碗裡攪著,然後把碗湊到嘴邊,做出真在喝什 麼的樣子,還神氣十足地沖對面的大布娃娃點著小腦袋瓜兒;這布娃娃也坐在小桌子旁 邊的一張小籐椅裡。--我渾身一哆嗦,差點兒沒把您的小姨娘艾爾莎白掉到地上;市長 先生毛髮倒豎,睡帽也給項了上去;他穿著自己的漂亮睡衣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一聲 也不敢吭。--她自己終於發現了我們。『啊,爸爸!--爸爸,還有你卡蒂!』她驚異地 說,非常可愛地扭過小脖子來望著我們。--可爸爸只是無聲地一個勁兒向她把手。『你 這是做什麼呀,親愛的爸爸?要我下來,到你那兒來?--馬上,馬上!可是接住,爸爸!』 --我們還沒看清楚,她就已經把自己的小杯子、小勺兒什麼的通通扔給了市長先生;而 他呢,一句話不說,只是盡可能地去接住那些玩藝兒。隨後,小桌子上空了,她才抱起 在娃娃,像個踩鋼絲的演員似的三腳兩步跨到花園的圍牆上去,啊--上帝啊!我和市長 先生還有艾爾莎白小阿姨一起叫起來--突然那抱著大市娃娃的小淘氣自個兒往下一縱身, 端端正正落在市長先生培植毛茛的花壇中間!」
  年輕姑娘的兩隻眼睛閃著光。
  「你知道,卡蒂,」她說,「媽媽小時候肯定很逗人喜歡的!我只要能見一見她當 時的樣子就好啦!--媽媽她眼下仍然很有魅力,並且年輕,卡蒂!我相信,她今兒個還 能從圍牆上跳下來呢!」
  老太太直搖頭。「瞧小姐您想些啥呀!不過,當初那小丫頭的確是每天每日都會鬧 出點新鮮事兒來的!」
  她正雙手抱起膝頭,準備繼續往下講,這時一股風掀開了棚屋的木門;一隻水鳥長 鳴著從屋前飛過;從下面岸邊傳來海水激濺發出的刷啦刷啦聲。
  姑娘苗條的身軀冷不丁地跳了起來,站在老太太跟前。
  「啊,你這騙人的卡蒂!」她大叫一聲,同時恐嚇地舉起了拳頭。「我現在才發現, 你想用你的故事把我走在這兒,直到你的假金殼大懷表走到一字上,然後我就只好回家 見媽媽去啦!可這次,卡蒂!」--她在老婆子面前姿態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就已經跑 出門去,揮動小胳臂在空中做起划水的動作來。
  老婆婆也跟著跑到門外,偶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表演。「看在老天爺分上,孩子!今 兒個您不打算游到筏子邊去吧?」
  「為什麼不呢,卡蒂?你知道,我會游!告訴你吧,正是這樣才有意思哩!
  魚兒和鳥兒,
  大風和大浪,
  全是我的夥伴,
  全陪著我遊戲!」
  姑娘越過綠色的灘頭地走向岸邊,美麗的頭顱轉過去對著狂風;輕薄的裙子在赤裸 的小腿上翻飛。
  老太婆搖著腦袋走回棚屋中。她那小寶貝兒至少把鞋襪留在沙發前了;她把它們整 齊地放到一旁,然後從一個長頸瓶中倒一些水在一隻小鐵鍋裡,點燃了酒精爐。
  「那孩子今天大概也會喝一杯的,」她說,從水架上拿下一隻棕色的小壺,把紙袋 裡的咖啡通過插在壺上的漏斗乾乾淨淨地抖進壺中。
  可是她到底放心不下,就像只不知怎麼竟孵出來一隻小鳥的母雞似的,把腦袋探出 房門已經好多次,這會兒乾脆跑到了岸邊上。通向木筏的棧橋已經完全淹了,搖搖晃晃 的木板房似乎已與陸地沒有任何聯繫。眼前是一片綠色的洶湧的海水;對面的灘頭地被 海浪吞沒了,海岸在她眼中僅僅成了一條模模糊糊的綠色花邊。
  「小姐!」她呼叫著。「小姐!」
  沒有回答,風也許早把她的聲音刮沒了;可這時從筏子旁邊傳來一陣擊水聲。老太 太於是滿意地點點頭,一步一步走回棚屋去。
  在對面第二隻木筏上的大更衣間裡,這其間那兩個青年男子也談了許多話。生著一 頭褐色望發的大個兒是一位年輕的雕塑家,他三個月前才從意大利和希臘回到故鄉,回 到德國北部最大的那座城市;數天前,他再往北走了一段,來到這座濱海小城,以便再 見到他的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德國南方上大學時結下了最親密的友誼。他們這次聚首的 日子,還遠遠不夠他倆相互報告自己別後的經歷;他們的經歷太豐富,要談的話太多啦。
  「你真的今天晚上就想離開,在我眼前喚起了這麼多美好的幻象之後,又把我一人 撇在我的公文堆中嗎?」
  年輕的藝術家望著自己的朋友,樣子既像在微笑,又像在沉思。「為什麼你自己不 拿起雕刀或者畫筆來呢?現在接受自己命運的這一安排吧,就像你那家族的譜系必須接 受你一樣!」
  「可這並不成其為你今天必須離開我的理由呀!」
  「我必須離開,恩斯特!我答應過我母親,至遲今天早上便回到她身邊去;再說-- 你是知道的,我的布倫希德1也使我不安。」說時他用手挽了撓自己褐色的髦發,一雙 灰色的眼睛炯炯發光,額頭皺了起來,彷彿又已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似的。
  1布倫希德(Brunhild),德國十三世紀民間史詩裡的主人公之一;在北歐民歌和 傳說中,她有時也是倭丁神手下的女戰神瓦爾庫萊之一。
  「布倫希德!」另一位重複著,「我仍然想不通,你怎麼偏偏會雕她!」
  「你沒準兒還會問,赫庫芭2跟我有什麼關係吧?--這找不知道;我相信,她有一 天突然使我著了迷,但是……」
  2赫庫芭(Hekuba),古希臘傳說中的人物。普裡亞摩斯王之妻,赫克托、帕利斯 和喀山德拉之母。
  「但是,」他的朋友打斷了他,「你必須在自己塑像的基座上刻一條註釋!為什麼 去那麼古老的時代尋找素材?彷彿不是任何時代的現實生活,都有著自己豐富的內容似 的!」
  「為什麼?--恩斯特呀!你說話的口氣,幾乎就像某位大批評家--我不知道他的名 字--在談伊美爾曼的《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似的1。可時代與藝術家何干,是的,題 材與他何干?--誠然,從我們凡人頭頂上的天空中,必須降下能夠啟迪心智的閃電,而 它所照亮的事物,對於能看見它的人便是有生命力的,即便它已變成了石頭,酣眠在往 昔的深深的墓穴裡。」
  1伊美爾曼(lmmermann,1796-1840),德國作家,《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是他 根據古代傳說寫的長篇敘事詩。
  說到此,年輕的藝術家的兩眼興奮得閃閃發光,就像對面那位美麗的少女的眼睛, 也因為充滿對母親的熱愛而閃閃發光一樣。
  「咱們今天不必爭論,」他的朋友說,親切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可--這閃電何時 才能亮起來呢?」
  「只要你虔誠並且敬仰諸神!--然後就只需把重新甦醒的生命提升到光明的境界中, 而且我想你也該承認,我曾經有過幾次心明眼亮的時候,我的雙手也是夠堅強和聖潔的。 --可是問題正在於,」他繼續說,同時他的朋友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增強他的自信, 「我現在擔心,我這次看得不正確,或者,我回故鄉的時間還太短,北方可怕的瓦爾庫 菜還總是讓古希臘歡快熙攘的眾神從我眼前趕路;甚至從這兒北海的綠色濁浪中,我還 看見時時浮現出俄底修斯的女救星洛科特亞2的形象。--饒了我吧--我再也對你講不出 什麼道理來啦!」
  2俄底修斯是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的主人公,洛科特亞為搭救他脫險的女海神。
  說話間,他們已經脫掉了衣服,走到了外面的筏子邊上,準備跳進海裡去。
  兩位年輕人都一樣英俊極了,只是相比之下,藝術家還略勝一籌;可惜除他倆以外 沒有另一位藝術家在跟前,要有,他就可以從這兩個充滿青春活力的體態中吸取足夠的 美,去完成自己未來的傑作。
  他們被展現在眼前的遼闊洶湧的大海迷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只見大海在陽 光照耀下不斷地澎湃著,喧騰著,一浪接著一浪地滾滾而來,隨後化成無數白色的泡沫。 空中響徹狂風呼嘯和大海激盪的喧聲,不時地還夾著一隻隻從面前掠過的水鳥的啼叫。 一座巨大的浪峰猛地撞碎在兩個年輕人站的木筏上,將水花濺了他們一身。
  「呵,它們已經等得不耐煩啦!」做公務員的那個青年說。「現在下吧,讓咱們也 像那些特裡頓1一樣,去漫遊這綠色的水晶宮!」
  1特裡頓(Triton),希臘神話中的小海神。
  可他的朋友,那位藝術家,卻仍然望著遠處,好似根本沒聽見他講什麼一樣。
  「你怎麼啦,弗郎茨?」
  「那兒!從婦女們用的木筏前邊過來了!快瞧!」他舉起胳臂,指著白浪滔滔的海 面。
  恩斯特發出一聲驚叫:
  「一個女人!--一個小女孩!」
  「像是,但並非水妖!」
  「不,不,她正在海浪中絕望地掙扎!可惜只是特裡頓的老爸爸2一個人才有能征 服大海的螺號!」
  2指海神波賽東。
  他做出想往下跳的神氣,可他朋友的手更快地把他拽了回來。
  「你別去,恩斯特!你知道,我游得比你高明,而且一個人就夠了。快跑去找棚屋 旁邊那個管理浴場的老妖婆,告訴她該告訴的一切!」
  最後一句話剛出口,面前的海水已經高高地激濺起來,接著,在離木筏一丈多遠的 地方,浮上來藝術家生著褐色鬈發的腦袋。他用兩條有力的胳臂撥開巨浪,向前迅速游 去;在他眼前,唯有一片水光,熠熠生輝;他游不幾下就將胸部抬起來一次,銳利的目 光同時掠過白浪翻滾的海面。
  在離開他還相當遠的地方,海浪正戲耍著美麗光亮的金髮;一雙小手儘管時不時地 仍在抓那動盪的「水晶」,可同樣已經受著海浪的擺佈。一隻海燕幕然竄進近旁的水裡, 接著又騰起來,嘲弄般地發出一聲尖叫,便順著風箭也似的飛過海面去了。
  坐在噗嚕噗嚕叫著的咖啡爐前,老卡蒂很快又感到不安起來。暴風搖撼著棚屋的木 板,經常地還從外面的空中傳送來一聲聲鳥兒的哀鳴,她在自己的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 了。她又走到外邊,是的,她同樣脫去自己的鞋襪,涉水來到了木筏上;眼下她站在那 些小小的更衣間前,一會地敲敲這間,一會兒敲敲那間。
  「小姐!咳,親愛的小姐,您倒是答應一聲啊!」
  然而沒有回答,甚至裡邊連一點響動也聽不見;只有海浪的刷刷聲和嘩嘩聲,單調 地、不斷地在她的耳畔響起。
  她無可奈何地掉頭朝岸上望去,不期然看見一個男子正奔向她的棚屋,並已隨即聽 到了他的喊聲。
  「卡蒂太太!卡蒂·武爾夫太太!」他迎著狂風大喊。
  「這兒吶!上帝保佑,這兒!』堵婆子急急忙忙地涉水跑過搖搖擺擺的棧橋,回到 了岸上。「啊,我的上帝,原來是您,男爵先生!唉,那小姑娘,那小姑娘!」
  他抓住她的胳臂,二話不說,一下子使她來了個大轉身,然後用手指著遠遠的海面。
  「那是另外那位先生?他在找小姑娘?」
  年輕人點點頭。
  「大慈大悲的主啊!人不該背地裡咒罵!我背地裡咒罵了,男爵先生,當我瞧見您 兩位從堤上走來的時候!不該背地裡咒罵啊,不,永遠不,永遠不!」
  男爵沒有搭腔;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的海面。又過了幾秒鐘--這時海上傳來了一 聲悶雷--他再次抓住老婦人的胳臂:
  「現在瞧,卡蒂太太,那邊!這會兒他不再尋找她了;他已經把她托在自己的手上!」
  老太婆大叫了一聲。
  眼前,那胸脯寬闊的游泳者的身軀從白浪洶湧的大海中顯現了出來,沒過一會兒, 就可以看見他慢慢地,然而也很沉穩地爬上了傾斜的海岸。在他懷裡,靠在他胸口上, 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個青春的軀體;這軀體尚未具有婦人家的豐滿,卻已經不像小姑娘那 樣瘦削;一個活生生的普賽奇1的形象,如果世間什麼時候真的有過普賽奇的話。不過 她那小小的腦袋往後耷拉著;一條胳臂沓無生氣地垂在旁。正午的太陽光從高空直射下 來,照在兩個熠熠生輝的人體上。
  1普賽奇(Psyche),古羅馬神話中愛神阿摩爾的情人,其形象為一生著雙翅的嬌 美少女。
  「就跟在神話裡一般啊!」青年男爵屏息凝神地望著眼前的光景,喃喃地說。-- 「可現在,卡蒂太太,快下岸邊去,把姑娘接過來!我跑回城裡請大夫,可能用得著他。」
  他又急促、懇切地作了一番指示,告訴老婦人首先該幹些什麼,然後就急急忙忙走 了,連姑娘的名字也沒來得及打聽。
  幾分鐘後,那個嬌美的軀體便已躺在棚屋內的睡榻上,齊胸蓋著老太婆的紅帔巾, 一副軟癱無力的可憐樣兒。老婆子哆嗦著,強忍住大聲的抽噎,站在她面前,剛取來一 塊亞麻毯子,正準備按照先是那位先生、後是這位先生的囑咐,對這青春的軀體採取種 種急救措施。只不過在動手前她再一次彎下腰去,想看看自己的小心肝兒的臉。
  「卡蒂!」
  年輕姑娘的嘴唇喚出聲來,年輕姑娘的眼睛也望著她,明亮而富有活力。「卡蒂, 我並沒有淹死!」
  老婆子一下撲上去,熱淚進流地吻著姑娘的手、臉頰和胸部,一吻就沒個夠。
  「啊,小姐,心肝寶貝兒,您真把我們給嚇死啦!要沒這位年輕的先生在!我這個 老傻瓜喲,我在背後還咒罵哩,當我看見他倆從堤上走來的時候!」
  少女猛然向她伸出手來。「看在上帝分上,卡蒂,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永遠不想!」
  「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哩;我從來不曾見過這位年輕的先生;他想必是 從外地來的吧。」
  年輕的姑娘坐起來,頭倚在老太婆的手上,目光陰鬱地凝視著前方。
  「卡蒂,」她說,「卡蒂,我真希望,他已經死去!」
  「孩子,孩子,」老婆子直嚷嚷,「快別造孽!--唉,小姐,他是個好青年啊;為 了你甚至冒了生命危險!」
  「生命危險!真的冒生命危險?--咳,我簡直沒想到!」
  「喏,小姐,你們兩人不是都可能淹死在海裡嗎?」
  「兩人!我們兩人!」說著,她像在夢裡似的合上了眼睛;可儘管這樣,她仍瞥見 一張俊美的、蒼白的臉,年輕男子的臉,在膽怯而溫柔地俯視著她。
  老婦人又拿起亞麻毯,開始拭於她濕淋淋的長髮,不時地還用自己那粗硬的手,輕 輕地撫摩姑娘雪白的額頭。
  「卡蒂,」姑娘重新開了口,「他不該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憐的媽媽!」 這時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她合攏的眼睫毛中間擠了出來。「卡蒂!我沒法感謝他!永遠沒 法,永遠!啊,我真不幸!」
  「喏,」卡蒂欣慰地說,「這不需要您做,小姐;媽媽會料理好一切的。」
  「媽媽!」姑娘叫了出來。
  「我的主啊,小姐,這叫您害怕了嗎?」
  然而姑娘坐在那兒,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無助而嬌媚的可憐樣兒,對於這窮 老婆子的兩隻眼睛也有著巨大的魅力。
  「媽媽!」她又喚了一聲。「嗯,嗯,卡蒂,不能讓她那樣做;無論我怎麼求她, 她仍然會那樣做的。--卡蒂,你永遠不許對她講;答應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摟住 了蹲在旁邊的老婦人的脖子。
  「好,好,小姐,只要您安安靜靜的,我就保持緘默,緘默得像座墳墓。」
  「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講:憑著主的名義,我願保持緘默!」
  「好吧,小姐:憑著主的名義!--其實,就是不起誓我也會什麼都不講的。」
  「謝謝你,卡蒂奶奶!可是剛才還有一個人。不是嗎?」
  「嗯,小姐,是叫……」
  「不,不,別講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捏住了老太太的嘴。「我 只要你講,他是否認出了我,可不可能認出我?」
  「我想不可能,小姐。當您從堤上來時,他和另一個年輕人已經在木筏上。後來他 也隔你遠遠的,並且很快就回城裡去了。」
  姑娘點點頭,倒回到臥榻的硬實的枕頭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雙手疊起來墊 在腦後。
  老太婆站起身。「我馬上就回來,」她說,「我只是去告訴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 兒的,咱們用不著大夫了。」
  「可別忘了你說的話啊,卡蒂!」
  「不會的,不會的,小姐;我起過誓嘛!」
  老婦人過了一會兒走回來,發現她年輕的客人已經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條白色的 手巾包在腦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讓她這樣就走;咖啡還熱騰騰的,身上感到很 冷的姑娘欣然飲了一杯。
  「喏,」老太婆說,「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話,咱倆可以一塊兒走。」
  然而小姐不想徑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過圍地的那條遠路。老婆子於是說:
  「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麼這樣怕那位年輕的先生!--他馬上就會從木筏裡出 來,只要咱們稍等一會兒,他就難趕在咱們頭裡進城去了。」
  誰知小姐還是不樂意。
  「喏,」老太婆說,「那我就隨您一塊兒走;我家裡反正沒誰等著,除了我的辛茨 1;可辛茨也不等著我,它自個兒睡在爐子底下。--您不能一個人走,要過那麼多棧橋, 從那麼多牲口中鑽過。」
  1牡貓名。
  然而姑娘仍舊不答應;她就是希望一個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說,用她的小手撫摩著老婦人滿是皺紋的臉。「那些牛不會 把我怎麼樣的。你瞧,我渾身雪白,一塊紅布片都沒有!」說時用一雙小手扯扯她那夏 天穿的薄紗裙。「再說地面都是結結實實的;我很快便會穿過去,從背後溜進咱們家的 花園,這一來,你瞧,誰都不曾看見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過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搖腦袋。可姑娘已經跑出房門,像只受驚的小鳥兒似的飛快衝上鋪著 草皮的堤坡,隨後又同樣迅速地從裡側衝了下去。然而在下邊她卻站住了,彷彿感到這 兒已經保險似的;但是在她臉上,適才面對著老太婆還表現出來的執拗勁兒已完全見不 到。當她把沉思的小腦袋從胸前抬起來時,那一雙眺望著身旁一望無際的圍地的眼睛真 是異乎尋常地嚴肅。周圍看不見多少東西;在遠遠近近地閃著光的水溝之間,廣表的綠 色原野上只有這兒那兒地牧放著的小小牛群,以及從一塊圍地通向另一塊圍地的道道矮 籬;這一切她經常看見,已經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著城市,行進在那條從她右手邊 的條條水溝和左手邊的高高堤壩之間穿過的小徑上。由於風從西北方來,她比在靠海一 側時更加被刮得厲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飛到了堤坡上,她現在只好提在手裡;她好 幾次不得不停住腳,把猛烈飄動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著,她住生生地回過頭 去瞅身後,然而不見一個人影;只是頭頂上不時地有一隻海鳥朝著大陸飛去,或者一隻 老鷹怪叫著從沼澤地中騰起。
  現在她面前出現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數百年前海潮沖決堤壩,在這兒淤積了起來。 然而眼下堤壩已從水塘邊上退開了,海水激濺到了姑娘匆匆走過的小徑上;兩隻灰色的 鴨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戲弄著水波,一眨眼又無聲地潛到了水下。
  在水潭後邊,大堤便向西劃了一個弧形;很快,從這兒開始便有一條長著青草的羊 腸小道,穿過道道水溝直插圍地的中央。走完這條小道,姑娘就只能翻過一道矮籬又一 道矮籬,越過一塊塊沼澤地向城市走去。這當兒,在下邊大堤的開始處,她看見了一個 男人的身影,遠遠地,只有差不多一隻小蒼蠅那麼大。
  她似乎嚇得猛一哆嗦,已經踏在矮籬旁邊板橋上的腳又縮了回來,身子像是站立不 住似的抱住了籬柱。她像只讓暴風刮得失去了控制的鳥兒一般掛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動 不動地張開著,只有兩隻黑色的眸子還有點兒生氣;它們就如著了魔一樣緊緊盯著遠方 的黑影,看見它怎麼慢慢地消隱在城市的背景上。這時狂風從她嬌嫩的唇邊吹送了一聲 歎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地微弱、輕柔,宛若一顆花蕾綻開時發出的低吟一般。隨後, 她躍過木板橋,猶如在夢裡似的朝前走去。時時地有撅著尾巴的公牛衝她跑來,可她視 而不見,那些牲畜也只好站住,睜著大眼傻瞪著她,直到她走過去。
  在對面的大堤上還站著一個人,只不過未引起姑娘的注意,儘管在正午明亮的天幕 下,那人的身影顯得十分高大。看得出是個女的,頭頂上戴的是太太們大約在三十年前 熱衷過的那種大簷帽。
  這頂帽子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天邊上,直到那白色的衣裙已經從圍地中消失。
  眼下又到了冬天。--十二月清晨的第一抹紅霞掛在空中,把自己的光輝投射進一位 藝術家朦朧晦瞑的工作室。室內到處立著古希臘羅馬雕像的複製品,以及藝術家親手創 作的不多幾件原件;在一面牆上掛著一些表現酒神出巡隊伍的浮雕,另一面牆上掛著帕 特隆神廟的內部壁畫;所有這一切大都還拖著深深的陰影,只有一位吹著笛子的牧神潘 恩,臉頰已被朝霞映得紅紅的。在房門右邊,從仍然籠罩在那兒的朦朧光線中,突現出 來一等北方女戰神瓦爾庫萊的塑像,黑色黏土塑造,巍然聳立著,比真人還要高大,一 條胳臂發出警告似地指向天空,但僅僅只有上半身完成了,下半身還是一堆沒有成形的 黏土,使已塑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從岩石中長出來似的。這位在此以陰鬱的目光俯視著 那些歡快的古希臘形象的女性,多半就是可怕的布倫希德。
  一把鑰匙插在門外的鎖孔裡轉動了兩下,是藝術家自己走進工作室裡來了。他身材 修長,年紀很輕,生著一頭褐色的鬈發,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不管是別人的或是 他自己的作品,今天似乎都吸引不了他的視線;他漠不關心地從它們旁邊走過,迫不及 待地抓起一封放在工作台上的拆開了的信,隨後往旁邊的圈椅裡一倒,便開始讀起來。 不過在這封他昨天已經讀過不止一遍的信中,只有一部分為他所注意。
  「親愛的弗郎茨,」--他今天又讀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信守了我們的誓約的。 不論是對俗人還是教士,我都沒有洩露你所做的事;找徹底扼殺了自己想要探聽你搭救 的女子是何許人和叫什麼這一類好奇心;是的,甚至有一天,謎底似乎近在眼前,我只 需跨過一道花園籬笆,就可以揭開它了,但我仍咬緊牙關自己走自己的路,雖說不無猶 豫。--人家那方面也不聲不響,就連我們那個管理浴場的老巫婆,她想必也中了什麼魔 法,嘴巴閉得緊緊的,就像打了七重封印似。然而儘管如此,帷幕卻在我一點沒插手的 情況下,在我面前自動地升起來了。
  「在我們城裡,有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土,大膽得像個男孩子,嬌媚得像只蝴蝶。雖 說是隨同最後一季紫羅蘭才離開教室進入社會,我們的小伙子不少人在悶熱的夏夜卻已 經做起夢來,夢想在冬天的舞會上能夠抓住她的翅膀;而我老老實實地承認--希望你也 別生氣--我自己也屬於這些大膽的夢想者之列。我們的老市長夫人--對此我偶有耳聞-- 把這個女兒簡直當成上帝一樣,經過周密計算以後,她特意為她培植了一叢白色的菊花; 今年運氣真不錯,白菊花剛好在舉行舞會的前一天盛開了。--可是在舞會上既見不到白 菊花,也見不到那位金髮仙女本人;沒有穿著銀色繡鞋的小腳踏進舞池,只有一班凡夫 俗子的女兒們漲紅著面孔亂跳一氣,為藝術家的眼睛不屑一顧。
  「事情就這麼繼續著。昨天的舞會仍然黯淡無光,只是像往常一樣喊起了陣陣塵灰 而已。--據說,她只在一些很親密的人的小圈子中露面,而我,很遺憾,卻不屬於這些 圈子;是的,人家講自從夏末以來她就不曾離開過母親的住宅和花園;從某一天起,在 大堤和海灘上,就少了一位非常年輕而勇敢的女游泳者。
  「人們議論紛紛。一些說,她還在搖籃中就許配給了一位遠方的表哥,這位表哥不 喜歡她跳舞和游泳,前不久突然向未婚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另一些人乾脆講,她害了 相思病。只有我,才清楚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就像遮擋著它的是一面透明 的帷幕一樣。
  「不,不,別擔心我會說出她的名字!我瞭解你啊。不能讓哪怕僅僅一線強烈的日 光射進你朦朧的幻想中;你的肉眼永遠不應該看見她!這樣你倆都感到安全,你保持著 你藝術家的清高,她保持著她處女的聖潔;這種聖潔--人心的矛盾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 啊!--你對我似乎也多有防範,其狂熱程度已近乎於自私。」
  他不再往下念了;他讓信從手中慢慢滑落,站起身來,倒背著手,走到了他那陰鬱 的北方的瓦爾庫萊面前。不過此刻,這尊塑像對於他不過只是個背景而已;在這個背景 上,他看見慢慢地顯現出來另一個光明的形象。他徐緩地轉過身去,走到窗口邊。
  他的住宅坐落在那座北德第一大城的近郊,從那兒遠眺,視野相當開闊,越過叢叢 樹籬和片片田疇,一直能看到眼下已完全淹沒在火紅的朝霞中的遙遠的天邊。一抹玫瑰 色的霞光映照著年輕藝術家自身的臉龐,他一動不動地極目眺望,彷彿在那遠遠的地平 線上,他正看見一點什麼東西打從他自己的內心深處無聲地滋長出來,漸漸地,漸漸地 獲得了形象。
  「可憐的普賽奇!」他自言自語說。「可憐的小蝴蝶!你竟敢離開自己的家園,離 開百花盛開的草地,翩翩地飛到那遙遠而陌生的海上去。--不,弗郎茨!」這時彷彿他 的目光已射進雲霞深處,「別再欺騙自己;你再也隱瞞不下去了!--普賽奇,那含苞待 放的玫瑰一般的少女,那沉睡著的一切美的化身,那就是她本身!--海浪是多麼貪婪地 吻著她呀!它們是怎樣高興地戲耍著她那蜻蜒羽翼般纖細的手臂呀!--難道真的是我, 用這兩隻胳臂把她從海中托起來的嗎?」
  他退回到屋子中間,雙手下意識地從工作台上抓起一團柔軟的黏土,隨後又取來一 根平放在旁邊的小木棍。
  「阿普琉斯1怎麼講那則優美的故事來著?--普賽奇,可憐的輕信的公主,向妒嫉 她的姊妹們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說她的情人是個巨靈,只在月亮發出紫色光輝的夜晚才 來與她幽會。在那些壞女人的唆使下,一天晚上她端著燈,藏著劍,來到了熟睡的情人 床前,一下認出他竟是眾天神中最顯英俊的一位,驚喜得不禁哆嗦起來。小手裡的燈晃 動了,一滴滾油燙醒了酣眠的愛神阿摩爾,他憤怒地掙脫公主柔弱的臂膀,飛到了空中。 在一叢柏樹梢頭,他喝罵愚蠢的愛人,罵完便重新展開雙翅,飛向看不見的太空。--啊, 甜蜜的普賽奇!當你的眼睛在茫茫空際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你耳畔突然響起潺潺的水 聲,你於是縱身一跳,投身河中;你想在冰冷的水下結束你那稚嫩的生命!
  1阿普琉斯(Apulejus,約公元125年),古羅馬作家。
  「然而河神懼怕比他更強大的甚至能灼於海水的愛神,便用自己的胳臂把你輕輕地 托了起來,放到岸邊開滿鮮花的草地上。--神們不是常常變成人的形象嗎?--也許河神 就變成了我的樣子;我只不過在夢中,才覺得我是我自己。啊,甜蜜的普賽奇!我絕不 把你交還給任何天神!」
  只是在自己的內心中,他無聲地說了上面的一席話。--外面的天邊,朝霞已經消散, 緊跟著壯麗的日出到來的是一個灰色的白天。那吹著笛子的牧神和其他所有塑像一樣, 這時都已沉浸在冬日蒼空下的淒冷光線中;只有藝術家自己的臉上,仍留著一暈朝霞的 紅色餘暉。適才,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畫面從他的眼前掠過;然而,從所有這些畫面中間, 只有一個形象默默地、令人感動地凝視著他,彷彿懇求他賦予自己實體似的。--他的雙 手一刻不停地工作著,那一堆不成形狀的黏土已經變成一位少女的小小的頭顱;緊閉的 雙眼,豐滿的微微張開的小嘴,都已歷歷可辨。
  正午時分,冬日的陽光變得明亮一些了;這時房外有誰突然用一根指頭輕輕敲起門 來。--他沒有聽見;耳朵和眼睛全沉而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啦;他要使它脫離混沌,得見 天光。
  外面又輕輕敲了兩下,隨後門便推開了。一個老婦人跨進房來。
  「我說弗郎茨,難道你完全不打算吃早飯嗎?」
  「啊你,媽媽!」年輕藝術家騰地跳起,急忙抓住身邊的一塊罩布,把他那剛雕成 的作品蓋上。
  「怎麼,不讓我看嗎,弗郎茨?你又開始了一件新作?往常你可沒這樣神秘啊。」
  「嗯,媽媽,而且我感到,它才是我真正要雕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還不能讓 人看!你也一樣,我親愛的老媽媽!」
  兒子摟住了媽媽的脖子。他就這麼領她走出了工作室;她呢,則點點頭,溫柔地仰 望著兒子的面孔。接著,母子二人走進舒適的起居室;在那裡,早餐已經為他擺好老半 天啦。
  冬去春來,接著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已過完一半;城裡的大街兩旁,菩提樹蒙著 厚厚的灰塵,樹葉差不多都乾枯了。在這座城市裡,大自然早早地收斂了自己的光彩, 而藝術卻將它輝煌的珍寶呈獻了出來。那是一個藝術展覽會之年,科學院大樓的大門已 經為公眾敞開好幾個禮拜了。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組半個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齡 的觀眾的注意。表現的是一個頭戴水草編的花冠的年輕河神,正從陡峭的河岸邊爬上來, 懷中抱著一位美貌驚人的少女。儘管她腦袋往後耷拉著,閉著眼睛,人們走到像前時都 彷彿在凝神傾聽,好像隨時都可能聽見她重新甦醒過來,從充滿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 聲長長的歎息似的。在展品目錄中,這組大理石雕像題名為:《普賽奇的獲救》。
  年紀尚輕的藝術家的名字為眾人傳誦著;在他的作品前,始終簇擁著一大堆讚賞者; 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機會抓住他,便有問不完的問題。
  「不是嗎,最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紀的藝術保護者在展覽廳門口挽住他的胳臂, 親熱得叫他再也無法脫身,「不是嗎,這是一個您還待在羅馬便已選中了的題材?可您 又到哪兒去發現那個可愛不過的少女頭型的呢?」
  對於第一個問題藝術家避而不答;對於第二個問題卻高興地說道:
  「我喜歡冬天在鄉間閒逛;有一天,我看見奧林帕斯1的帷幕突然飄起來了,就這 樣幸運地得以一窺山中的奧秘。」
  老頭子狡黠地望著他。「您想跟我繞圈子啊。咯咯--那一窺必定是很長的吧!」
  年輕的藝術家搖了搖頭。
  「可是,親愛的,您的眼神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這麼憂鬱了呢?」
  「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窺視了神的容顏不會不受到懲罰呀。」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老頭子這次暫且放過了他的獵物。
  跟常有的情況一樣,奉承話說完以後接著便會是吹毛求疵。人們發現雕像從整體來 看還欠高雅,特別是普賽奇垂著的那條手臂顯得太有點自然主義。
  「可是,你們這些男人啊,你們難道真的一點看不出來?」一位站在像前以這類談 話為消遣的快活的女士眼裡閃著光,大聲說:「這條美麗的臂膀兒呀,它可才值得玩味 哩!相信我,它有自己活生生的歷史,這整個雕像乃是一座紀念碑,沒準兒……」
  「塑在一位愛人的墳頭上?」
  「說不定!誰知道呢!」
  「啊,尊敬的夫人,您知道得更多,請您講講吧!」
  「我啥也不知道;就算知道,這檔子事兒也絕不會從任何文人口中洩露出來的!」
  「那咱們的評論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結束!」
  「我想是的!」
  還有第三者耳聞了這一對話。一位年輕畫家,咱們雕塑家的朋友,
  1希臘神話中眾神的居住地。隨即就來到他的工作室裡,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匯報。
  雕塑家異常沉靜地聽著。他背靠窗口,抱著手臂,就像個做完工作安下心來歇口氣 的人一樣。在房門旁邊的一個角落裡,立著仍然沒有完成的威嚴的瓦爾庫萊;在酒神歡 樂的隊伍邊上,牧神還在吹他的笛子;朝陽照得室內亮堂堂的;可是見不到任何一件新 作的影子。
  「你還願意聽下去嗎,弗郎獲?」畫家問。「這樣的胡說八道有的是。」
  雕塑家微微點點頭。
  「那好,首先--為什麼你那頭戴花冠的河神與普賽奇一樣,都年輕得令人驚訝?如 果你捨棄這輕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著長長的水草鬍鬚的老河神,還讓十來只蝦子螃 蟹在他的鬍子裡爬上爬下,這樣的對比不是會產生更加動人得多的效果,並保證我們那 些正派而可愛的觀眾感情不受刺激了嗎?--你瞧瞧,弗郎茨,你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淺, 頭腦是何等簡單啊!」
  雕塑家仍舊一言不答,卻輕輕地哆嗦了一下。不論在最初構思的時候,還是在未了 趕著雕刻的時候,他都壓根兒沒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輕的形象在他簡直 就像現成地擺在面前似的。
  「喏,聽好,」畫家接著說,「現在來了最後一張王牌;人家說那年輕河神就是你 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卻一目瞭然!」
  「你說什麼?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頭人突然變活了。他開始不安地在自己 的工作室中奔來奔去,激烈地申辯著,是的,甚至從鼻子到眼睛,企圖一點一點駁倒所 謂相像的說法。
  畫家驚疑地望著他,說:
  「你看來把這很當回事哩。」
  雕塑家一聽又默不作聲了。
  一會兒,使女送一張訂貨單進來,他便急匆匆地問:「沒我的信嗎?」
  然而郵差尚未來過。
  畫家發現他倆之間今天怎麼也談不投機,很快便告辭了。留下來的這位又踱到窗前, 透過枝葉間的空隙,眺望著田野。眼下地平線上沒有冬天清晨的紅霞;在夏末正午的烈 日映照下,天空單調得一片白亮。
  在腦子裡,他重複著前幾天與母親進行的一次對話:
  「你應該去旅行旅行,弗郎茨,」母親說,「工作這麼緊張,你太累啦。」
  「嗯,嗯,媽媽,」他應道,「有可能。」
  「你千萬不要像以往一樣,雕完這件馬上又開始那件!」
  「瞧你說的!我反倒覺得,要真能這樣也許是再好不過了!」
  母親幾乎有些不高興了。
  「你說些什麼呀,弗郎茨!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別操心,媽媽!我不會開始任何新的工作的。」
  他說這話的語氣是如此特別,矮小的媽媽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說:
  「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圖對我隱瞞什麼吧!」
  兒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來,答道:
  「難道不是對你而是對別的什麼人,媽媽,我首先揭開了我的普賽奇的罩布嗎?讓 她再繼續遮蓋著在這兒呆一段時間,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獲得恰當的造型。如果沒有……」 他欲言又止;然而母親的雙臂已經將自己魁梧的兒子抱住。
  「別忘了呀,你時時刻刻仍在你媽媽我的心窩中!」--她拭乾眼裡的淚水,然後勇 敢地抬起頭來望著自己的兒子。「不過你還是必須旅行去,弗郎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 在北海邊上的那位朋友,他是個快活的人。他不是又來邀請你,催你快去嗎?」
  母親無意間講了一句使兒子大為震動的話;他沒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 來,想答也無法答了。不過,就在當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濱的城市發去一封信。
  今天該可以收到回信了。這當兒門又重新打開。果然是一封信。
  「恩斯特來的!」他情不自禁地從壓抑的胸中喊了出來。信封掉到了地上;一雙眼 睛貪婪地吞噬著朋友那熟悉的字跡。
  「我清楚知道,」--年輕公務員在信裡說--「我清楚知道,你會到我這兒來的。-- 自從你的大理石雕像離開了你安靜的工作室,放到公眾面前去展覽以後,它就不再是她, 而和其餘的所有雕像一樣,僅僅只是你的藝術的一個創造。於是,你現在便向有生命的 她伸出了你的雙手;這一發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預先將它告訴你。
  「你問能否在不被認出來的情況下接近她,當時海浪的力量--抑或還有別的什麼力 量--是否使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閉得緊緊的,這些誰又講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 要大聲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城並且尊敬神們。
  「房間和朋友的手都已準備好迎接你!可是,弗郎茨,現在好好聽著!--你大概仍 然很清楚,因為你自己也讀過奧維德1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個地方,在土、氣、水 三者被分開來的山嶺旁邊,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巔上,立著法瑪納鐵房子;這所房子有無 數的人口;這些人口日日夜夜都敞開著;房子裡邊從來不會安靜,沒有任何一個角落是 默默無聲的;在所有廳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小蛇在迅速奔馳,老是悉悉 索索的;房內永遠有竄進竄出的聲音在喧囂,在轟鳴;再輕柔的耳語,再微弱的歎息, 哪怕遠在萬里之遙,最終也會傳到這裡,在它鳴響的牆壁間反射來反射去,成倍地、成 十倍地放大,最後送進世界貪婪的耳朵裡。
  1奧維德(Ovid,公元前43一公元17),古羅馬作家,代表作為《變形記》。
  「想必也是從法瑪的鐵房子中傳來的吧,因為管浴場的老卡蒂不像是個多嘴多舌的 女人;可是他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他們四處談論,誰都在談論;只有你的名字--也 許當時大海的咆哮聲把它給掩蓋住了--似乎還沒有從那鐵房子裡傳下來。人們用鼻子在 空氣中嗅來嗅去,耳朵神得老長,幾乎恢復了能夠活動的原始狀態,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真使我有理由幸災樂禍,暗自高興。
  2法瑪(Fama)是謠言的擬人形象;在奧維德《變形記》第十二卷中,就講到它的 鐵房子。
  「不過,已有上百隻笨拙的和陰險的手伸向你美麗的蝴蝶,妄圖把掉她翅膀上閃亮 的光絕。
  「在此情況下,她乾脆騰身而起,遠遠飛去;可到了什麼地方,這點連對我,法瑪 至今都尚且不肯透露。」
  母親站在讀信的兒子面前,注視著他激動的臉龐,已經有好一陣了。直到這時,他 才慢慢地抬起眼來望著她。
  「我將從展覽會上撤回我的普賽奇,」他神情陰鬱地說,「然後,媽媽,我就去旅 行,但是不去北方的濱海城市。」
  新的一天來到了。
  他要去旅行,已經定下來;他感到一種獨自呆一段時間的需要,既離開母親,也離 開朋友。他想到了史普裡森林,想到了靜靜地穿流林中的干百條小河;在那兒的綠蔭下, 他和自己的朋友,那位畫家,曾經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天。乘著一葉孤舟,在樹冠如蓋 的赤楊的綠蔭下行駛,穿過兩岸絮語不斷的蘆葦,撥開水面上睡蓮的寬闊的葉片--他是 何等地神清氣爽,心曠神信。他不知木覺間加快了腳步,在大街上蒙著塵上的菩提樹下 走去;明天,不,今天他已經可以動身。他只希望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普賽奇,然後將撤 回展品的其他種種手續交給一位熱心的朋友去辦。
  太陽斜掛在天邊。展覽館的大廳雖然全開了,通常人們來參觀的時間卻還沒有到。 只在樓上的繪畫陳列室裡,這幅那幅作品前面站著兩三個外地來的參觀者;在樓下陳列 雕塑作品的大廳裡,似乎一個人還沒有。由於朝著西方,離窗口不遠的院子中又長著一 些枝繁葉茂的栗子樹,室內光線不夠充足;在這些高高的陳列廳裡,仍然保持著一派未 被攪擾的清晨的安溫氣氛;那些大理石像便站在這岑寂的所在,顯得是如此沉靜、莊嚴、 美麗。
  可是不,這兒必定也已經來了一位參觀者;在年輕的雕塑家隨手關上進口的廳門的 當兒,一陣輕輕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正好消失在三進大廳的最後一進中。雖然他熟悉 這地方就像自己的家一般,但同樣輕手輕腳起來,彷彿生怕一不當心,就會驚醒那在廳 內打腦兒的回聲似的。
  在中廳的一尊維納斯像前,他停住了腳步;那美神從一隻正好張開來的巨蚌裡向外 張望,第一次看見了世界和陽光。然而,他的目光儘管停留在豐腴的女神身上,卻對某 位沉醉於感官之樂的藝術家的這一造物視而不見;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楚,他為何停在 了這個對於他是如此陌生的形象前。他自己的作品在旁邊的後廳裡;他來只是為了看一 看,他無意之間在這作品中可能洩露了自己多少秘密,也許還為了--藉著大理石的雕像 向他那生活中的普賽奇再一次告別吧。可是驀然間,他感到他的作品在這靜謐的大廳中 又活起來了,是的,穿過敞開的廳門,他確乎聽到那美麗的石像在呼吸。
  並非錯覺啊,從那裡邊的確傳到他耳畔來了一聲輕輕的怨訴;這樣溫柔的聲音,他 覺得平生只聽見過一次,可那是一頭紮鹿在大森林中發出來的。
  他急步跨到門口,但沒有再往前走。在廳內支撐著天花板的一根大石柱前,倚著一 位姑娘,一位仍然如待放的花蕾般的少女,彷彿已經站立不穩似的,正兩眼張得大大地 凝視著他的大理石群像;在姑娘身旁的地上,扔著一把陽傘,一頂涼帽。
  這當兒姑娘轉過頭來,兩人的視線於是碰到了一起。剎那間,他們當中彷彿亮起來 一道耀眼的閃電,那個望著他的姑娘,她那美麗的面龐也驚愕得活像變作了大理石。她 微傾著苗條的身體,像是企圖逃跑,可是仍垂著手,站在那兒動彈不得;只有兩眼開始 四處巡視,好像在尋找逃路。
  白費力氣!在那唯一出得去的門檻上,站著這個既英俊又可怕的男子,很久以來, 地甚至在思想裡也拚命想逃避他啊!他這會兒雖然也如她一般采若木雞,卻已經向她伸 出了自己的雙臂。
  她又大起膽子向他瞅了一眼,隨後就像個絕望的孩子似的把臉埋在手裡;她已經失 掉了所有的勇氣。
  在決定生死的天平上,小小的指針繼續擺動了一會兒,但也只是一會兒。
  「普賽奇!甜蜜的、金髮的普賽奇!」他的嘴唇顫動著,抓住姑娘的雙手。
  她頭往後仰,一雙美目像星星似的沉了下去。他不放過她,狂熱地歡呼著抱起她來; 他把嘴湊到她嬌小的耳朵邊,用欣喜得顫抖的嗓音,輕輕地說出了僅僅在遠離她的情況 下所考慮過的話:
  「我再也不放你走;我絕不把你再交給任何天神!」
  這時候姑娘的紅唇也啟開了。
  「你要說:永遠不!」她的聲音傳到他耳裡像輕輕的噓息。「不然,我今天就會害 羞得死去的!」
  「永遠不!」他狂呼著,大廳的四壁間發出雷鳴般的迴響。「只要我還活在這個人 世上,永遠不!」
  「不對;你要說:生生死死永遠不!」
  「生生死死永遠不!--即使到了下界,在那些只能耳語的影子中間,我也願和你在 一起!」
  他的目光停在仍然對他合著眼瞼的甜蜜的臉龐上。這當兒,她輕輕地眨動了一下眼 睫毛,先還猶猶豫豫的,隨後就越來越信賴地注視著他;她可愛的臉上的表情也逐漸明 朗開了。
  他這麼把她抱在懷中究竟有多久呢?--誰能說得清!--一隻從房外栗子樹上飛下來 的小鳥,撲的一下撞在玻璃窗上,給他們的耳際送來了第一聲外界的音響。
  他輕輕地把她放回地上,但仍用一條胳臂摟著她輕靈的身軀。
  「可你!」他突然如大夢初醒似的端詳著她,問,「你美麗的普賽奇呀,你怎麼會 剛好到這兒來了呢?難道幸福真的會自己從天而降嗎?」
  她羞怯地指了指大理石像,同時把腦袋靠在他的胸口上。
  「這組像,」她說,「他們講它是所有雕像中頂美項美的。」她的聲音輕得叫人幾 乎聽不見,他只好低下頭去就近她的嘴,聽她繼續道:「我必須在其他人到來以前單獨 看看它。我受著某種恐懼的驅趕……不,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可我在這裡 感到很害怕。」
  「其他什麼人?」他問。
  「其他和我一起來這兒的人:我的舅舅和媽媽。我跟他們先在樓上的繪畫陳列室參 觀,隨後一個人悄悄逃下來了。」
  但是正說著,她那微微有些蒼白的臉上又閃電似的掠過一絲舊日的高傲神氣。「可 你叫什麼來著?」她大聲問。「我的天,我甚至連你名字還不知道哩!」
  「可不,猜猜看!」
  她搖著自己的小腦袋瓜,金色的頭髮掉在了前額上。「不,你先猜!」
  「我?我有什麼好猜的呢?」
  「你有什麼好猜的?活像人家連名字都沒有一樣!」
  「可它我早知道了呀!」他把她搭在額前的秀髮輕輕攏上去。「瞧那兒!那就是你 呀!相信我吧,在這段漫長無邊的時間裡,我天天都在和你對話。」
  姑娘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雙手摟住青年的脖子,兩眼正視著他的眼睛。「啊,太 幸福了,原來你就是雕它的藝術家!」
  青年抱住自己的愛人,第一次吻了少女的小嘴。然後,他倆相互很輕很輕地湊著耳 朵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了對方,彷彿這是什麼秘密,連周圍的那些石像也不得偷聽。當她 聽到他的名字時,大聲叫了出來:「啊,真美!你簡直不可能叫別的什麼!」他呢,卻 彷彿在夢裡似地呆呆望著她,完全不理解,她怎麼竟叫「瑪利亞」。
  聽見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笑了,然後對他柔聲道:「老市長夫人還講過,我是倒 著受的洗。」
  「受洗!」他不勝驚訝地重複著。「真稀罕,你還受過洗!」1
  1對於基督教徒來說,普賽奇是異教傳說中的人物,因此不可能使用聖母瑪利亞的 名字,不可能接受洗禮。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會兒,隨後便像兩個幸福的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此他眼下已不再只有他們倆。從入口處傳來的腳步聲越加近了,轉眼間中廳裡 已出現挽著胳臂的一男一女,男的已上了相當年紀,女的仍然挺美。
  「你的女兒看來也不在這兒,」男的說,臉上露出不無憂慮的表情。
  持在他臂彎上的夫人嫣然一笑,說:
  「你必須習慣她這獨來獨往的脾氣;也許這會兒又讓樓上的哪張畫給迷住了吧。可 那得救的普賽奇,她又在何處呢?」
  她沒有得到回答,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女兒已經升到她的脖子上。
  「她在這兒吶,媽媽;她就是你的女兒!啊,你倆請別生氣,做我們的好舅舅和好 媽媽吧!」姑娘的眼睛閃著光,張開嘴唇,喘著粗氣。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母親想要安慰女兒,但同時又高興地抓起她的雙手,迫不及待地把她拽進了最後一 進大廳;那兒,未婚夫正站在自己的作品跟前,默默地期待著。
  在藝術家家裡的工作室中,這時有一個矮小的老太太在那許多塑像和模型中踱來踱 去。儘管她手裡提著撣發佈,在周圍的那些像上這兒撣一樣,那兒抹一抹,但卻不像真 有什麼事要做的樣子。終於,她在工作台旁的圈椅上坐下來,口中吐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這樣的歎息啊,是大孩子,甚至最好最好的孩子也會在母親的心中引起的。老太太望著 前不久立著兒子最後一件作品而今卻空曠了的地方,若有所思。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和話語聲,她還未能從深沉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房門開處,已經 跨進來兩對男女。年紀較大的一對她完全不認識;而在這兩人背後,那個臂彎上挎著個 俊俏姑娘的青年--她的老眼不可能欺騙她--可正是她的兒子啊!
  老太太暈頭轉向地站起來;此時那漂亮年輕的一對兒已經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媽媽,」兒子說,「這就是我的秘密!雖然姑娘硬說自己叫瑪利亞,但你一看就 知道她是普賽奇,真正的普賽奇,找的普賽奇;通過她,而今我和我的作品都將活起來 啦!」說著他興高采烈地抬起頭,望著面前那尊遲遲完不成的作品,繼續道:「還有你, 瓦爾庫萊,她也將使你解除魔魔!」
  老太太這當兒卻拉著普賽奇的一雙小手,仔細地端詳著她,驚異地端詳著她,目光 越來越親切,深受震動的姑娘最後終於偎在慈母的懷中。
  年輕的藝術家站在一旁,做夢似地歪著腦袋;他彷彿站在遠遠的北海之濱,聽著那 驚濤駭浪的喧囂。他的愛人看樣子也跟隨他到了那裡;因為她突然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地望著他,說:
  「記住,一定得清管浴場的老卡蒂也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這一下便打破了沉默,爆發出一陣幸福的、爽朗的笑聲;牧神吹出的笛喜變得十分 曉亮了;窗外的太陽輝煌燦爛,這太陽仍如荷馬時代一樣高懸空中,又一次照臨一對年 輕而幸福的情侶。
  翌日清晨,隨著第一班開向北方的火車,一封簡短的報喜信便飛到了那大海之濱的 古老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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