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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語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鄉。它坐落在一片樹木不生的海濱平原上,房 屋古老而且幽暗。儘管如此,我卻始終認為它是一個愜意的地方,而且有兩種在人們看 來是神聖的鳥兒,顯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樣。夏日雲淡天高,城市上空總盤旋著一隻隻鸛 鳥2,它們在下面的屋脊上,築起了自己的窩;四月南風初拂,燕子必定也隨著飛回城 裡,鄰居們便相互傳告:它們又回來了,它們又回來了。眼下正好是燕子歸巢季節。在 我窗前的花園中,綻放出了頭幾朵紫羅蘭;在那對面的園籬上,已經停著一隻燕子,又 在呢哺著,唱著它們那支古老的歌:
  1這篇小說原名《在聖喬治養老院裡》。
  2一種長嘴住腳的大鳥,按德國老百姓的迷信說法,它和燕子一樣是能保家宅安寧 的吉祥鳥。
  當我告別的時候,當我告別的時候3;
  3這是德國詩人呂克爾特(1788-1866)的《青春之憶》這首詩中的句子。
  越聽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間的女子,對於她,我永遠懷著感激之情, 為了我少年時代度過的一些美好時光。
  我在想像中沿著長街走去,一直到了城邊上的聖喬治養老院。和德國北部多數稍微 像個樣子的城市一樣,我們城裡也是有所養老院的。它現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紀時 我們的一位公爵所造;後來在急公好義的市民們的資助下,漸漸發展成一所有相當財力 的慈善機關,它為那些一生他經憂患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頗為舒適的棲身之地,使他們 在獲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過一些寧靜的日子。--養老院的一邊毗連著聖喬治公墓,當 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這公墓高大的菩提樹下面過道;另一邊則是一座院子,以 及一個與院子緊挨著的小小花園。小時候,我常看見修女們到園中採摘禮拜日做彌撒用 的鮮花。從外面的大路上進院子裡去,必先穿過兩面哥特式大山牆下的一條黑洞洞的門 道;進院子後再穿過一道道小門,才到了房子內部,也就是那間寬敞的禮拜堂以及養老 者的臥室。
  兒時我常走進那黑洞洞的門道裡去;因為早在我記事之前,聖瑪利亞大教堂便因有 倒塌的危險而被拆去了,多年來教友們都是在聖喬治養老院的禮拜堂裡做彌撒。
  夏天禮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滯留在院子裡,不肯定送禮拜堂去。這時院子裡靜悄悄 的,充滿了從旁邊花園中飄來的芳香,隨著節令的變化,要麼是桂竹,要麼是丁香,要 麼是木揮草的薄郁的氣息。--不過,這不是我小時候喜歡上教堂會的唯一原因;經常, 特別是我起身比較早的禮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緊裡邊,朝樓上一牆被旭日映紅的窗戶 張望。在那邊,有一對燕子為自己築起了巢。那些窗戶中有一扇總是敞開著的;每當在 石塊鋪的路上響起我的腳步聲時,便會有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探出腦袋來,親切地朝下 面對我點頭致意。她的頭髮從中間分得勻勻的,上面還壓著一頂雪白的小軟帽。
  「早上好,漢森,」我一見她便喊道。我們孩子們從來都只用她這個姓來叫自己年 老的女朋友;我們幾乎不知道,她曾經還用過「阿格妮絲」這樣一個悅耳動聽的名字。 想當初,她的藍眼睛還美麗動人,如今已經灰白的頭髮還金黃金黃的,這個名字想必對 她是再適合不過了吧。她在我祖母家當過多年用人,後來,在我大概十二歲那年,她便 作為一位對本城有過貢獻的市民的女兒,被收容進了養老院。從此,這個對我們孩子們 來說最為重要的角色,便從祖母家中銷聲匿跡了。要知道,漢森任何時候總能找一些有 趣兒的事讓我們干,我們不知不覺地就跟著幹得入了迷。她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 紙樣;她讓我捏著鉛筆,按她的要求寫各式各樣的花體字,或者照著她收藏的眼下很少 見的圖片,畫出一座古老的教堂來。只是過了許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們相處中有一 點特別的情況,就是她從來也沒有給我們講過一篇童話或是傳說什麼的,雖然我們那個 地方民間傳說非常非常豐富。而且,每當別人要講,她就趕緊加以制止,好像這是毫無 意義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儘管這樣,她卻絕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缺少想像力的入。 相反,沒有一種小動物是她不喜歡的。她特別喜歡燕子,在保護它們的窩免遭我祖母的 掃帚之害這點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著荷蘭人一般的潔極,把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 很透了。此外,漢森對燕子的習性似乎還進行過仔細的研究。記得有一次,我在院子裡 的石砌地上撿了一隻燕子,看模樣已經沒有一絲兒活氣,便送到漢森那兒去。
  「美麗的小鳥決死啦,」我說,一邊難過地撫摸著燕子鐵灰色的羽毛;可漢森卻搖 了搖頭表示不同意。
  「它嗎?」漢森間。「它可是鳥中的皇后哩;只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會好的!准 是一隻老鷹把它嚇得掉在了地上,它光憑自己的長翅膀是飛不起來啦。」
  隨後我們便走進了花園;小燕子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手心裡,用一對褐色的大眼睛 瞅著我。
  「喏,這會兒拋它到空中去吧!」漢森高聲說。
  我吃驚地看見,那只瞧上去了無生氣的燕兒,在從我手掌中給拋出去以後,果真跟 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開雙翅,發出清脆的鳴聲,箭也似的飛向了蔚藍的晴空。
  「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飛才好哩,」漢森說,「我是講那座老教堂的鐘樓,也只有它 還配得上這個稱呼啊。」說完,她歎息了一聲,摸了摸我的臉蛋,就回到房中干她幹慣 的事去了。
  「漢森幹嗎歎氣呢?」我心裡納悶兒。--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才得到了這個問題的 答案,並且是從一個我當時完全不認識的人口中得到的。
  漢森如今是退休了;但她的燕兒們找得著她,我們孩子們也找得著她。禮拜天早上, 每當我在彌撒開始前走進這位老處女潔淨的房間去的時候,她總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坐著 在唱讚美詩了。我要是想在她身邊的沙發凳上坐下來,她便會說:
  「哎,幹嗎坐這兒?這兒可瞧不見燕子呀!」說著她就把窗台上的一盆犄牛兒草或 者丁香花搬開,讓我坐到窗下的一把圈椅中去。「可你別把手這麼揮來舞去的啊,」她 笑容滿面地補充說,「像你這樣年輕活潑的小夥伴,它們不是天天見得到的。」
  接下去,我便靜悄悄地坐著,看那些矯健的鳥兒在陽光中飛舞,築巢,哺育雛燕; 而同時,漢森卻坐在我對面,講著過去年代的事:我曾祖父家中的各種慶典,傳統的射 擊比賽會上的遊行,以及--她喜歡的話題--老教堂中富麗堂皇的壁畫和聖壇等等;她本 人就在這兒為最後一名鐘樓看守人的孩子行過洗禮吶。這麼講著講著,一直到從教堂那 邊傳來了管風琴的聲音。這時她才站起來,和我並排穿過又窄又長的走廊;只是從兩側 房門上邊掛著簾子的小氣窗射進來一點光線,走廊裡因此十分晦暗。偶爾,這些房門碰 巧開了一扇,在這陽光突然劃破黑暗的幾秒鐘裡,我便看見一些穿戴古怪的老頭兒老太 太,瞞冊地在走廊上走著;他們中的多數,恐怕還是在我出世之前就從城市的公共生活 中退出去了。這當兒,我很想問這問那;可是在做彌撒的路上,漢森卻是什麼也不肯回 答我的。我們默默地向前走,出了走廊以後,漢森和她的老夥伴們順著一道後樓梯到下 面養老者的席位上去了;我卻爬到樓上的唱詩班旁邊,盯著管風琴轉動的簧片,做起自 己的夢來。一會兒,神父登上了布道壇,可我坦白地講,他那想必是頭頭是道的說教, 傳到我耳鼓裡時往往已變成了來自遙遠海濱的單調的濤聲;因為,在樓下正對著我的地 方,掛著一張真人大小的畫像,畫的是一個年老的布道者,生著一頭望曲的黑色長髮, 上髭修剪成很奇怪的樣子,常常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大睜著一對憂鬱的黑 眼睛,彷彿在那個充滿聖跡和女巫之類迷信的沉悶世界裡,盼望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他不停地對我講述著我那故鄉的過去的故事,跟記載在編年史上的一模一樣,一直講到 某個凶殘的強盜騎士的最後一次暴行;事後,他的受害者葬在了老教堂中,墓碑上刻下 了記述這件事的銘文。--不用說,在管風琴臨了兒奏起「上帝保佑我們離開」的當口, 我便偷偷地先溜了出去,否則讓我年老的女朋友考起我剛才講到的內容來,那可不是好 玩的。
  漢森從來不提自己的往事;在我已經當了幾年大學生以後,有一年回家度假,才破 天荒第一次聽她談了談她的過去。
  那是在四月裡她過六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和往年一樣,我那天也給她送去了生日的 禮物:我祖母按例賞她的兩枚金幣,以及我們兄妹贈給她的一些小玩藝兒。她招待我喝 了一小杯瑪拉加酒,在節日中,她在壁櫥裡總準備著這種酒。我們先聊了一會兒,然後 我便請她領我到我早就想去看看的典禮廳中。幾個世紀以來,養老院的院長在年終結算 以後,都要在那兒大開筵席,以示慶賀。漢森同意我的請求,我倆便並肩穿過黑暗的走 廊,向在禮拜堂後面的典禮廳走去。在下後樓梯時我滑了一下,踉蹌著竄下了最後幾級; 這當兒,底樓的一扇門呼地大打開了,門裡探出一個恐怕有九十歲的男人的禿腦袋來。 他嘟嘟囔囔地咒罵了幾句,鼓起一對玻璃球似的眼珠死死瞪著我們,直到我們走到了教 堂裡邊。
  我很清楚這傢伙,養老院的老頭老太都管他叫「看得見幽靈的人」,因為他們說, 他真能「瞅見什麼來著」。
  「他那對眼睛真怕人啊,」我在穿過教堂時說。
  漢森卻回答:「他根本看不見你;他能看見的,只是他自己過去荒唐的罪惡的生活。」
  「可是,」我開玩笑地反駁道,「他卻能看見那邊角落裡的棺材打開了,本來躺在 裡邊的死鬼又跟活人似地在你們中間游來蕩去哩。」
  「那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孩子。他眼下再害不了人啦。本來,」漢森又加了一 句,「他是沒資格進養老院的,雖然他也在法官手下混過一陣差事;我們其他人可都是 先證明了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市民以後,才被接受下來的啊。」
  說話間,我們已從管事人手裡要到鑰匙,順著樓梯走到上面典禮廳裡去;那是一間 並不特別寬敞的屋子,天花板也低低的。在一面牆邊,我們看見一座老式座鐘,是某個 死在院裡的老婆婆的遺物;在對面牆上,掛著一幅真人大小的畫像,畫的是一個穿著樸 素的紅色短襖的男人。除此而外,室內別無裝飾。
  「他就是建造這座養老院的仁慈的公爵,」漢森說,「人們受著他的恩惠,卻不像 他生前希望的那樣懷念他。」
  「可你還記著他呀,漢森。」
  她目光和藹地望著我。
  「是的,孩子,」她說,「我這人生性就這樣;我是很難忘記什麼的。」
  朝向大路和公墓的那堵牆上,有一排窗戶,上面用鉛框嵌著一塊一塊不大的玻璃, 每塊玻璃上都用黑色顏料燒了一個名字,全出自一些我們熟知的有聲望的市民家庭,名 字下邊還寫著說明,諸如「本城名食品商,卒於公元--」,這最後便是相應的年份。
  「你瞧,這是你的曾祖父啊,」漢森指著一塊玻璃說,「他老人家我也不會忘記, 我父親向他學手藝,後來還常去請教他,受他的幫助。可惜到了我們最困難的年頭,他 老人家已合了眼。」
  我讀著另一個名字:「利波留斯·米夏埃爾·漢森,食品商,卒子公元1799年。」
  「這是我父親!」漢森道。
  「你父親?那你怎麼會……」
  「你想必是問,我既然是個有聲望人家的閨女,怎麼又會當了半輩子傭人,對嗎?」
  「我是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使你家遭到了不幸?」
  漢森在一張老式的皮扶手椅上坐下來。「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孩子,」她說, 「那是在公元一八0七年,實行大陸封鎖1的時候;那年頭騙子們都發了財,老實人卻 遭了殃。我父親就是個老實人,他把這名聲一直帶進了墳墓裡。」漢森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繼續道:「我還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和我從商民街經過,他指著一幢眼下已不存 在的古老的房子叫我看。『好好記住,』他對我說,『公元一五七九年,那次復活節後 第三個禮拜天發生大火災時,虔誠的商人邁因克·格拉韋萊就住在這裡。當火頭逼近他 家的時候,他便拿著尺子和秤跑到街心來,向上帝發出哀告,他說要是自己什麼時候明 知故犯,蓄意損害過鄰人的一點點利益,那就請上帝把他房子燒光吧。結果呢,大火跳 過了他的家,周圍的一切卻被化為灰燼。』
  1公元一八O六年,拿破侖為把英國排斥於歐洲市場之外而開始採取的措施。
  「『你瞧,孩子,』我父親繼續往下講,一邊把雙手伸向蒼穹,『我也可以這麼做, 而上帝的懲罰同樣會跳過咱們的家。』」--漢森注視著我的臉。「一個人可不能自鳴得 意啊,」她然後說。「你如今夠大了,我可以把這些事告訴你,等我不在人世時,你必 須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才好。--我父親有個弱點,他很迷信。由於這個弱點,他在那些 極端困難的日子幹了一件事,使他的心也碎了,從那以後,他就再不能講那位虔誠的商 人的故事。
  「在我們家的隔壁住著一個木匠師傅。在他和他的妻子雙雙早逝以後,我父親做了 他們留下來的兒子的監護人。哈勒,那男孩就叫這個佛裡斯蘭2的名字,很喜歡唸書, 當時已在我們的拉丁語學校裡讀五年級。可是,雙親留下的錢不夠供他深造,他只好學 於自己父親的手藝。後來出了師,他出去漫遊了兩年,回到城裡又在一位師傅店裡當了 一段時間的夥計,不多久,全城都知道他做精細的活兒特別在行。我們兩人是一塊兒長 大的,在他還當學徒時,常常從他過去的同學那兒借書來念給我聽。你知道,我家住在 集市廣場上正對市政廳那棟凸出的房子裡,在那兒的花園裡,現在還生長著一株高大的 櫸樹。我倆常常便坐在這株櫸樹下唸書,頭頂上的綠色花朵中卻不住地有蜜蜂在嗡嗡營 營!--他漫遊回來後情況也沒變,仍然經常上我家來。一句話,孩子,咱倆相愛了,而 且也並不希望保密。
  2荷蘭北部邊境省份,靠近德國。
  「我的母親已經過世,至於我父親對此怎麼想,或者說是否想過,我永遠也不得而 知。何況,當時我倆的關係也還未發展到需要鄭重其事地訂婚的程度。
  「在一個初春的早晨,我到花園裡,園中的番紅花和黃色的毛茛花都已含苞待放, 周圍的一切全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和朝氣,只有我卻心情鬱悒,我父親的憂愁也壓迫著我。 儘管他從不對我講他營業上的事,我也感覺出來,情況在越來越快地惡化。最近幾個月, 我看見市政廳的差役來他寫字間的次數更加地勤啦。來人走後,我父親便把自己關在房 裡,幾小時幾小時地不露面。有幾次吃午飯,他竟一口菜不嘗,便站起來走了。到最後 那個禮拜,他把紙牌在自己面前擺來擺去,擺了一通宵。我裝作開玩笑似的,隨便問他 到底想卜什麼吉凶;他卻悶聲不響地手一揮,打發開我,然後乾巴巴地一聲『晚安』, 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這一切都使我心情沉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家裡的事情上,對外面春光明媚的 世界毫無所知。就在此時,我突然聽見從城外的沼澤地裡傳來了百靈鳥的歌聲。你是知 道的,孩子,一個人的心在青年時代是如此輕盈,就連一隻很小很小的鳥兒也可以帶著 它飛上天去、我的心情馬上變了,彷彿憂愁全都煙消雲散,未來充滿了陽光;彷彿我只 需抬腳走去,一切都會稱心如意。我還記得,我怎樣跪在花壇旁邊,滿懷欣喜地觀察著 一個個花蕾,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綠色的小草。我當時也想到了哈勒,而且我後來相信, 我就只想到了他。這當兒,花園的門開了,我一抬頭,看見朝著我走來的正是他。
  「也是百靈鳥使他變得這麼快活的嗎?--他那樣子看上去真是一片喜洋洋。
  「『早上好,阿格妮絲,』他高聲說,『你知道有件新鮮事嗎?』
  「『準是件喜事吧,哈勒?』
  「『差不離兒;不然還會有什麼呢!告訴你,我打算自己開業當師傅啦,就在不久 以後。』--你可以想像,孩子,我是如何吃驚喲!我馬上就在心裡嘀咕:我的上帝,他 現在也需要一位師傅娘子啊!
  「我當時的樣子可能是傻愣愣的,所以哈勒便問我:
  「『你有什麼想法嗎1,阿格妮絲?』
  1原文「fehlt dr etwas?」一語雙關,既可理解為「你有點不舒服嗎?」也可以 理解為「你缺少什麼?」
  「『我嗎,哈勒?我想沒有,』我回答。『我只覺得,這風刮得驚颼颼。』--我顯 然是在撒謊,但上帝就這麼安排,叫我們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出對方希望聽到的話。
  「『我可是有哩,』哈勒說,『我覺得自己眼下還缺少一件最最重要的東西!』
  「我沉默著,一言不答。哈勒也默默地在我旁邊走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問:
  「『你知不知道,阿格妮絲,過去是否有過一個商人的女兒嫁給一個木匠的兒子這 種情況?』
  「我抬起頭來,他用自己那善良的褐色眼睛懇求地望著我,我於是把手伸給他,用 和他同樣的口氣說:
  「『我想現在會第一次有這種事吧。』
  「『阿格妮絲,』哈勒嚷起來,『可人家會說什麼呢?』
  「『這我不知道,哈勒。--不過,商人的女兒要是窮了呢?』
  「『窮有什麼關係,阿格妮絲?』他興高采烈地拉住我的手,『難道又年輕又美麗, 還不夠嗎?』
  「那真是我幸福的一天!春光明媚,我倆手拉手地走著,儘管我們默默無言,天空 中卻有成百隻百靈鳥在放開歌喉,發出雞啼。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了正對住宅的一排 接骨木樹牆下,在那兒,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我把身於探過木板井欄,朝井底張望。
  「『瞧那下邊的水閃閃發亮哩!』
  「幸福使人心胸開闊,哈勒便想逗著我玩。
  「『水嗎?』他道。『那底下發亮的是金子啊!』
  「我不解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難道不曉得,在你家這口井裡埋著寶藏嗎?』他接著說。『你好生瞧瞧,在 井底上坐著一個穿灰色衣服的林德,頭戴一項三角帽。他就是那寶藏的看守,這閃閃發 光的,只是他手中擎的一盞燈罷了。』
  「父親的窘況突然閃過我心頭。這當兒,哈勒卻始起一塊石子來,扔下井去;但過 了半晌,才從下面發出一聲重濁的回音。
  「『聽見了嗎,阿格妮絲,』他說,『砸到那寶箱上啦。』
  「『哈勒,別瞎叨叨好不好!』我嚷起來,『瞧你這傻模樣兒!』
  「『我只是人家怎麼說我怎麼說唄!』他回答。
  「可是他的話引起我的好奇,同時也許還希望真能獲得地下的寶藏,使一切苦難得 到結束啊。
  「『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我再一次問,『我可從來不曾聽說過。』
  「哈勒笑嘻嘻地望著我說:『叫我怎麼說呢!反正不是漢斯,就是孔茲1唄,但追 根到底,我想還是那個無賴,那個所謂會造金子的人說起來的。』
  1漢斯和孔茲是德國男人常用的名字,常用來泛指這個或那個,猶如我國的張三李 四。
  「『會造金子的人說的?』--這當兒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這個所謂會造金子 的人,原本是個墮落的遊民,他自稱能祈福禳災,為人畜唸咒治病,並且有其他種種神 秘的本領;靠著這些本領,他在當時一班輕信的人們中賺了大錢。他也就是眼下人們稱 做看得見幽靈的人的那個傢伙。今天的這個稱呼跟當年那個一樣,他都是當之無愧的。 還說當年吧。在最後幾天,由於我剛巧在外屋做什麼事,就看見他好幾次進我父親的寫 字間裡去。他每次都態度卑怯地問:『漢森先生在家嗎?』可又不等我回答,便神色惶 恐地從我身邊溜過去。有一次他在裡邊呆了足足一個小時,他臨走前,我聽見父親開寫 字台的熟悉的聲音,然後還彷彿聽見錢在丁丁噹噹地響。這一切眼下我才明白是怎麼回 事兒。
  「哈勒碰了碰我。
  「『阿格妮絲,你在做夢吧?』他大聲問,『要不就是在想那寶藏吧?』
  「唉,哈勒不瞭解我父親的處境多麼困難,現在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他那美好的未 來,而我呢,也是他這本來的一部分。他抓住我的雙手,興沖沖地喊道:
  「『咱們不需要什麼寶藏,阿格妮絲。你父親替我把那份小小的遺產要到手了,這 就足夠我買一間房子,開一家木工作坊。至於其他一切,』他笑瞇瞇地補充道,『就由 這雙併不太笨的手去張羅吧!』
  「哈勒的話裡充滿了希望,我卻無言以對,我心裡只記掛著那個寶藏和會造金子的 人。我胸口直憋得慌,但不知壓迫著它的是一個瘋狂的希望呢,還是對迫在眉睫的災禍 的預感。也許我已預感到,不久之後我終身的幸福都要掉進這口井裡去了吧。
  「第二天,我應一個在附近鄉下做牧師的親戚的請求,去幫助護理他們生病的小孩。 可我到那裡以後心中始終惴惴不安,近幾天來,父親又特別沉默,特別煩躁,我看見他 一個人在花園裡奔來奔去,臨了兒又立在井邊,瞪著井裡出神。我擔心起來,怕他會戕 害自己。到第三天,我又想起他迫不及待地催我離家的情形,因此到了晚上,心中就更 加不安。約莫十點鐘光景,月亮升起來了,我便請求我表兄當晚送我回城去。他再三勸 我放心,結果仍然沒用,只好去套了車。當馬車停在我家門口時,鐘樓上正好敲十二點。 看來家裡人都已入睡,我敲了好久門,才聽見裡邊退插銷的聲音。一個睡在樓下門廳旁 邊的學徒,來為我開了大門。家中一切如常。
  「『先生在家嗎?』我問。
  「『先生十點鐘就上床睡了,』他回答。
  「我這才心情輕鬆地走回自己樓上的臥室裡去,臥室裡的窗戶正對著花園。--窗外 月色皎潔,我沒有點燈,走到窗戶跟前。月兒掛在接骨木樹牆的梢頭,尚未抽葉的枝丫 清晰地顯現在夜空中。我的思緒隨目光越出地平線,飛到了偉大仁慈的主身邊,向他傾 訴著自己的全部憂慮。--可瞧,就在我準備退回房中去的當兒,驀地發現從樹影下的井 口中,射出來一道紅光,井邊上的草叢和頂上的樹杈,都像在金色的火焰中煙酒閃亮, 歷歷可見。一陣迷信的恐怖撞住了我,我想到了那個坐在井中的灰衣侏儒手裡的蠟燭。 可當我再定睛看去,便發現井壁上靠著一架梯子;誠然,從我房裡望去,只能看見它的 頂端。然而就在這剎那間,我聽見從井底發出一聲喊叫,接著又是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音, 以及沉濁不清的話語聲。亮光突然滅了,我隨即清清楚楚聽見有人順著梯子一級一級地 爬上來。
  「我對幽靈的恐懼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為父親感到的無以名狀的擔心。我膝頭哆 嗦著,走到他在我隔壁的臥室裡去。我小心翼翼地撩開他床前的帳慢,只見月光照著一 對空空的枕頭,父親那可憐的頭顱,怕是很久以來便未曾在這枕上找到過安寧了吧。今 夜它們躺在那兒,根本未被他碰過。我順著樓梯走到通花園的門邊,心裡怕得要命,但 門已落鎖,鑰匙也拔去了。我轉進廚房,點起燈來,隨後又走過寫字間去,那裡的窗戶 同樣也是朝著花園的。我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工夫,眼睛盯住窗外,不知所措。我聽見 接骨木樹叢中有腳步聲,卻什麼也分辨不出來,因為月色儘管很好,樹後的板柵仍然撤 下了一片黑沉沉的陰影。這當口,我聽見有人從外面開園門的聲音,接著,寫字間的門 開了,我的父親走進來了。--我這會兒已很老了,可當時的一幕卻仍歷歷在目。父親灰 白的長髮滴著水和汗;平素保持得乾乾淨淨的衣服上,到處粘著綠色的泥污。
  「他一看見我,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怎麼搞的!幹嗎這時候就跑回來了?』他粗聲粗氣地問。
  「『是表兄打發我回來的,爸爸!』
  「半夜三更?--他可不該這樣喲!』
  「我注視著父親。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我老提心吊膽,』我說,『老覺得家裡離不開我,我必須回到你身邊來。』
  「老人癱倒在一把椅子裡,雙手蒙著臉。
  「『回你房間去吧,』他喃喃道,『我希望一個人呆著。』
  「可是我沒有走。『讓我陪著你吧,』我低聲說。
  「然而,我父親並未聽見我說的話,他抬起頭來,彷彿傾聽著窗外什麼動靜。突然, 他一躍而起。
  「『別響!』他嚷道,『你聽見沒有?』同時張大了眼睛瞪著我。
  「我走到窗邊,朝外望去。花園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風吹動接骨木樹的枝權,發出 相互碰擊的聲音。
  「『我什麼也聽不見!』我回答。
  「我父親仍然仁立著,恰似正聽著什麼使他心中充滿恐怖的音響。
  「『我覺得這並不是罪過,』他自言自語地說,『並不是什麼作孽的行為,更何況, 這並至少到目前為止還在我家裡呢。』隨後,他便向我轉過臉來。『我知道,孩子,你 不相信這個,』他說,『可它卻千真萬確。我用幸運棒去探過三次,都證明我花高價換 來的消息毫無差錯,在咱們家的井裡的確藏著一批珍寶,是瑞典人打來時1埋下的。我 為什麼不可以把它起出來呢!--所以我們堵住了泉眼,淘干了井水,今天夜裡便動手挖 起來了。』
  1在一七00至一七二一年的北方戰爭中,瑞典王國的部隊曾佔領過作者的故鄉胡 蘇姆城。
  「『我們?』我問。『你還講誰?』
  「『他只是城裡一個會幹這種事的人。』
  「『你莫不是說那個會造金子的傢伙吧?他可不是個好幫手呀!』
  「『用幸運律探寶一點也不犯罪吧,孩子!』
  「『可那些搞這種鬼把戲的人,他們都是些騙子吶!』
  「我父親又坐到椅子上,茫然無措地瞪著前方。臨了兒,他搖了搖頭,說道:
  「『鎬頭已碰在上面發出了響聲,可這會兒,卻出了點怪事。』--他停了停,然後 繼續說,十八年前,你母親去世了。在她知道自己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突然痛哭不止, 一直到死神使她長眠過去。這哭聲啊,就是我從你母親口中最後聽見的聲音。』他又沉 默了半晌,隨後卻欲言又止,像是害怕聽見自己的聲音似的。『今天夜裡,在鍋頭碰響 寶箱的一剎那,我十八年來又第一次聽見了你母親的哭聲。它不只像這些年那樣響在我 的耳畔,而是從我腳下,從地裡傳了出來。--人家說在掘寶時不能講話,可我覺得那鎬 頭像挖到了你放世的母親心裡去了似的。--我大叫一聲,燈便滅了。暗--你瞧,』他聲 音低沉地補了一句,『這下一切又全都沒影兒了。』
  「我跪到父親腳邊,用手抱住他的頸項。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說,『讓我們相依為命吧,爸爸,我清楚,咱們家 裡遭到了不幸。』
  「父親一言不發,卻把汗涔涔的額頭靠在我肩上,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從自己的孩 子身上尋找支持。我們這麼坐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我的臉頰上沾滿了熱淚, 沾滿了從我父親的老眼中湧流出來的--熱淚。我抱住他。
  「『別哭啊,爸爸,』我懇求著,『貧窮我們也可以打熬過去的。』
  「他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髮,聲音是那樣低,那樣低,叫我幾乎沒聽清楚地說 些什麼!
  「『貧窮嗎,孩子,倒可以忍受,可債務卻不成啊!』
  「從那時起,小伙子,我家的日子就難過了;可另一方面,那又是我一生中得到了 最大安慰的時期,就算我現在到了晚年,我還是這麼認為啊。因為,我第一次能對自己 的父親,盡我做女兒的孝心,從此,我成了他最寶貴的財富,再過一陣,我簡直就成了 他在世上唯一可以叫做自己的東西了。我伴父親坐著,淚水偷偷地往肚裡吞,聽著他向 我傾訴自己的苦衷。我這時才知道,父親已瀕於破產,而破產對他來說,還不是最可怕 的。在一個失眠的夜裡,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找不到擺脫困境的出路,這時候, 那個關於我家井中寶藏的傳說,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自此,它便緊緊追逐著我父親, 白天翻開賬簿,他神思恍惚,夜裡睡在床上,也夢魂不安。夢中,他看見從幽暗的井中 射出來萬道金光,一起身,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井邊去,望著那神秘莫測的深淵 發呆。臨了兒,他又去向那個邪惡的人求助。那壞蛋才不肯馬上答應哩,而且狠狠敲了 他一筆竹槓,說是為了做什麼準備。我可憐的父親讓人牽著鼻子走,交了一筆錢,又交 一筆錢。到頭來,夢中的金予吞掉了手頭實在的金子,更糟糕的是這錢還不是我父親自 己的,而是被監護人哈勒托他代為保管的遺產。我們合計來,合計去,也想不出有什麼 東西可以拿給哈勒作抵償。我們既沒有可以資助自己的親戚,你的祖父當時已不在人世, 到最後,我們自己對自己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是無路可走了。
  「燈滅了,我把頭靠在父親的胸口上,手放在他的手心裡,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我 和父親後來還談了些什麼知心話,到今天我已記不起來了。在這之前,我父親在我眼中 是個絕無過失的完人,就跟上帝一般;那天夜裡,他卻告訴我他做了一件事,一件一定 會被世上看做是犯罪的事。然而,也就在此時刻,我卻感到自己心中對他產生了一種從 未有過的神聖感情。--窗外天幕上的星星漸漸蒼白了,接骨木樹叢中已有一隻小鳥兒開 始唱歌,第一抹晨曦投射進了我們朦朧的房中。我父親站起來,走到放著一大疊賬簿的 寫字檯邊。牆上那幅真人大小的畫像上的祖父,頭戴發囊,身穿淺黃色短袖馬甲,似乎 正用嚴厲的目光俯視著自己的兒子。
  「我要再算算,』父親說,『要是結果還是老樣子,』他跟請求寬恕似地瞅了瞅祖 父的畫像,遲疑地加了一句,『那我的下一步就難了,因為我不得不去求上帝和世人憐 憫我。』
  「我按他的希望離開了寫字間,不久房子裡也有了人聲,天已大亮了。我做完了必 須做的事,走進花園,再從後門到了街上。哈勒每天早晨去他當時幹活兒的工場,總要 打這兒經過。
  「我不需要等多久,鐘一敲六點,就看見他來了。
  「『哈勒,等一等!』我說,同時招手讓他跟我進花園裡去。
  「他驚異地望著我,可能從我臉上已看出不幸來了吧。我把他拉到園裡一個角落上, 握著他的手,好半天吐不出一個字。臨了兒,我還是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然後求他說:
  「『我父親要來找你,你可別對他太狠呀。』
  「哈勒頓時臉色蒼白,眼神也變得使我害怕起來,他也許只是完全絕望了。
  「『哈勒,哈勒,你該不會把老人怎麼樣吧?』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上,慘笑著望著我。
  「『絕不會怎麼樣,』他說,『只是我必須馬上離開此地。』
  「我嚇了一跳。--『幹嗎呢?』我結結巴巴地問。
  「『我不能再看見你父親。』
  「『你會原諒他的,對吧,哈勒?』
  「『會,阿格妮絲,我欠他的,比地欠我的,還多啊。儘管這樣--沒必要讓他在我 面前低下他白髮的頭。再說--』他像順便加了一句似的,『再說,我覺得眼下也還不是 自己能當師傅的時候。』
  「我聽了什麼也沒講,我只看見,那昨天伸手就可摸到的幸福,如今已消失在渺茫 的遠方。可是又毫無辦法,看來哈勒所要走的,便是最好的出路。
  「『你幾時動身,哈勒?』我只再問了一句,而自己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留心別讓你父親今天來找我就是了,』他回答,『到明天早上,我便會料理 好這兒的一切,別為我難過傷心,我會很容易找到一個安身之處的。』
  「說完這些話,我們便分了手;兩人誰都心事重重,再也談不下去。」
  講故事的老處女停了片刻,然後又說:
  「第二天早上,我又見了他一次,以後,就再沒見著,在我整個漫長的一生中,也 再沒見著。」
  她把頭耷拉在胸前,兩手暗暗在懷中絞扭著,以此克制內心的哀痛。從前,這哀痛 時時侵襲那個金髮少女的心,今天,它仍使者處女衰朽的身軀戰慄不已啊。
  不過,她這麼垂頭喪氣的並沒多久;一會兒,她便強打起精神,從椅子裡站起來走 到窗前去了。
  「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她用手指著那塊饒有她父親名字的玻璃說,「這個人吃 的苦比我多。讓我還是再講講他的事吧。
  「哈勒走了,他寫了一封誠懇的信向我父親告別,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面。不久, 人家對我父親採取了最後的法律手段,決定當即公開宣佈他破產。
  「從前,從前我們城裡發佈通告的流行辦法,不像今天這樣在教堂裡由牧師在講道 之後代念,而是在市政廳敞開的窗口上,由市府的秘書當眾高聲宣讀,而在這之前,鐘 樓上將鳴小鐘半小時。我家正住在市政廳對面,所以每當鐘聲響起,便看見小孩子們和 一班游手好閒的人聚到市政廳的窗下,或者站在市政廳地窖酒館前的台階上。宣佈一個 人破產的方式也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人們把這做法本身也當成了一件壞事,使『敲某某 人的鐘』變成了一句咒罵人的話。--過去我自己也漫不經心地去聽聽,可現在,一想到 那鐘聲就不寒而采,生怕它會給我本已一蹶不振的父親以心靈上的打擊。
  「他悄悄告訴我,他已就這事請求一位要好的市參議向市長疏通。市參議是一位好 心腸的牛皮匠,向我父親打保票說,這次宣佈他破產時一定不敲鐘。可我從可靠方面打 聽到,這張保票靠不住。因此我一方面既讓父親繼續相信這無害的謊言,另一方面卻極 力勸說他,讓他到那天和我去作一次短暫的旅行,到鄉下一位親戚家裡去。然而父親苦 笑了笑,回答說,他在自己的船完全沉沒之前絕不離開。憂懼之中,我突然想起我家拱 頂地窖緊裡邊隔出的那間小庫房來,在那裡頭,是從來聽不見鐘聲的。我便據此情況定 下一個計策,而且也成功地說動了父親,讓他和我一起去開一張庫裡存貨的清單,好使 日後法院的人來點收財產的難堪的手續簡短一些。
  「當那可悲的時刻到來時,我和父親早已在地窖中做起自己的工作來了。父親將貨 物歸類,我則就著燈光把他口授的數字寫在一張紙上。有幾次,我似乎聽見遠遠地傳來 了嗡嗡的鐘聲,便故意提高嗓門講這講那,直到木桶和貨箱推來搬去發出巨響,把所有 從外界侵入的聲音都吞噬掉。事情看來完全順利,我父親也幹得十分專心。可誰知突然 之間,我聽見外面地窖的門開了,我已記不起為了什麼事,我們的老女僕來叫我,而隨 之傳進來的,是一陣陣清脆的鐘聲。我父親側耳聽著,讓手中的貨箱掉到了地上。
  「『這恥辱的鐘聲啊!』他長歎一聲,便無力地倚在牆上。『真一點也逃不脫哩!』 --但轉眼間,我還沒來得及講一句話,他便站起身,衝出庫房,沿著樓梯通通通地跑到 地窖外面去了。我隨即也跑上去,在寫字間裡沒尋見他,最後到起坐間裡才發現,他正 兩手相握著,站在大開著的窗前。這當兒鐘聲停了,在對面晨光朗照的市政廳,有三扇 窗戶被推開來,市府的差役把一個個紅絨坐墊放在靠窗的長椅上;同時,市政廳前那些 石階的鐵欄杆上,已經爬滿了一大群半大的頑童。我父親呆呆立著,兩眼緊張地盯著對 面。我輕言細語地想勸他走開,可他不聽我的。
  「『你甭管,孩子,』他說,『這事跟我有關,我必須聽聽。』
  「這樣,他留了下來。一會兒,頭戴撲了白粉的假髮的市府老秘書,出現在當中的 一扇窗前,當他旁邊的兩位市參議在紅城坐墊上把身子靠好以後,他便拉長自己那尖嗓 子,宣讀起他雙手捧在眼前的判決書來。在春日的寧靜氣氛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 灌進了我們的耳鼓。當父親聽見自己的名字和姓氏迴盪在市集廣場上空的一剎那,我看 見他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可他仍然堅持著聽完了,然後便從口袋裡掏出他那只祖傳 的金錶來,放到了桌上。
  「『它也屬於抵押品,』父親說,『鎖進錢箱去吧,明天好一塊兒加封。』
  「第二天,法院來人查封財產,父親已起不了床,他夜裡中風了。--幾個月後,我 們住的宅子也賣了;我用一來從醫院借來的輪椅,把父親推到了郊外新賃下的一間小房 中。在那兒,他還活了九年,這個癱瘓了的身心交瘁的人。他在身體好時也幫人寫寫算 算,但主要的家用,卻只靠我這雙手去掙。不過後來,他倒是懷著上帝一定會憐憫他的 堅強信念,在我的懷抱裡平平靜靜地死去的。--他死後,我到了一些好人家裡,也就是 你祖父府上。」
  我年老的女友不再吱聲。我卻想到了哈勒。
  「這麼說,」我問她,「你後來從未得到一點你那位年輕朋友的消息嗎?」
  「一點兒沒有,孩子。」她回答。
  「你知道嗎,漢森,」我說,「我不喜歡你那個哈勒,他這人說話不算話!」
  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可不能這麼講,孩子。我瞭解他這人,再說除去死亡 以外,還有另外一些事情也可能叫人身不由己啊。--好啦,咱們回房去吧,你的帽子還 在那兒,馬上就該吃午飯了。」
  我們鎖上那空蕩蕩的典禮廳,循來路往回走。這次那個瞅得見幽靈的人沒開門,我 們只聽見他在門裡邊的沙土地上一拖一拖的踱步聲。
  我們回到房中,上午的太陽仍有最後一束光輝射進窗戶裡來。漢森拉開一個小櫥子 的抽屜,取出一隻桃花心木的區兒;匣兒式樣雖然老舊,卻打磨得光光的,興許是小木 匠早年送給她的一件生日禮物吧。
  「這個也得讓你瞧瞧,」她邊說邊開匣兒。匣中藏著一疊有價證券,持有者的名字 全是:哈勒·延森,本城已故木工師傅哈勒·克裡斯蒂安·延森之子。然而,證券簽發 的日期又都不早於最近十年。
  「你怎麼得到這些證券的?」我問。
  她莞爾一笑。「我又沒白給人家幹活兒麻。」
  「可簽的全不是你的名字呀?」
  「那是因為我父親欠了人家的債,我來代他還唄。再說,我的遺物和所有死在這兒 的人一樣,都要歸養老院的,所以我當即就請人把這些證券簽上了哈勒·延森的名字。」 --在把匣兒重新鎖進櫥子之前,漢森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
  「寶藏是重新積攢起來啦,」她說,「可幸福呢,那包含在寶藏中的幸福呢,孩子, 卻一去不復返了。」
  漢森說這話時,窗外正飛過一群歡叫的燕子。接著,又有兩隻撲撲地飛到窗前,唧 唧喳喳叫著,落在了窗框上。這是我今年春天看見的頭一批燕子。
  「你聽見那些小賀客了嗎,漢森?」我高聲喊道,「它們正趕你過生日的時候飛回 來啦!」
  漢森只點了點頭。她那仍然很美麗的藍眼睛,淒淒惶惶地望著那些唱歌的小朋友。 隨後,她雙手撫著我的胳膊,慈祥地說:
  「去吧,孩子。我感謝大家,感謝他們想到了我。可眼下,我希望一個人呆著。」
  許多年過去了。一次,在我去德國中部旅行後返歸故里的途中,我碰見了一個人。 那會兒蒸汽時代已經到來。在某個大火車站上,一位白髮老人走進了一直只有我獨自坐 著的車廂小間。他從送行者手中接過一隻手提箱,把它推到了坐位下面,客客氣氣地說 了一句「這回咱們算同路啦」,便坐在了對面的位子上。他講話時,嘴角周圍與褐色的 眼睛裡都現出善良的神氣,我簡直想稱這是一種很把人好感的神氣,使你禁不住想和他 傾心交談。他外表整潔,那褐色的呢外套和雪白的領巾尤為顯眼;他態度文雅,更令我 產生與他親近的願望。所以沒過一會兒,我倆便開誠相見,彼此訴說起自己的家世來。 他告訴我,他是一個鋼琴製造師,住在史瓦本邦的一個中等城市裡。但我感到奇怪,我 的旅伴雖操一口南德方言,可我剛才在他手提箱上看見的卻是「延森」這個姓;而據我 所知,這只是一個在北德人中才有的姓氏。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他笑了一笑。
  「也許我差不多變成史瓦本人了吧,」他說,「到眼下我住在這個好客的地方已經 四十年啦,在這四十年中我還從來沒離開過哩。可我的故鄉卻在北方,所以有這個姓。」 接著,他便說出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的名字,且正好就是我的故鄉。
  「這麼講,我們真是老鄉啦,」我叫道,「我也是那兒出生的,眼下正準備回去哩。」
  老人拉住我的手,親親熱熱地端詳起我的面孔來。
  「仁慈的主安排得太好了,太好了,」他說,「如果您高興,咱倆可以同路到底。 我打算去的也是咱們的故鄉。我希望在那兒和一個人見面--要是上帝允許的話。」
  我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
  在到達當時的鐵路終點以後,我們前面還有五英里路程。我們馬上換乘舒適的彈簧 馬車;時值秋高氣爽,我們便把車蓬推到了後面。故鄉的景物慢慢顯現出來,森林消失 了。不久,路邊上的士埂連同長在上面的活籬笆也不見了,眼前展開一片沒有樹木的遼 闊的平原。我的旅伴凝望著前方,靜靜地一言不發。
  「這樣地無邊無際,我已經不習慣了啊,」他突然殲了口,「你不管朝哪邊望去, 都似乎望不到頭。」說完,又默不作聲了。我也不去打攪他。
  路程已走了大約一半,公路在穿過一座小村子以後又伸進了曠野裡,這時我發覺老 人向前探出腦袋,像是在努力搜尋什麼似的。接著,他又把手搭在眼睛上擋住陽光,明 顯地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我原本視力還挺好的,」他終於又開了口,「可這會兒再怎麼用勁兒,也瞅不見 城裡的鐘樓。年輕時漫遊歸來,我總是從這兒首先向它問好喲。」
  「您記錯了吧,」我應道,「那座矮小的鐘樓在這麼遠的地方是看不見的。」
  「矮小的鐘樓!」老人幾乎是生氣地嚷道,「它可是幾世紀以來就作為水手們辨別 航向的標誌,幾海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吶!」
  這一講,我才恍然大悟。
  「噢,原來您想的是老教堂的那座鐘樓,」我猶豫地說,「它可在四十年前就給拆 掉了。」
  老人瞪大兩眼瞅著我,好像我在瞎胡扯似的。
  「老教堂給拆掉了--四十年前!我的主啊,我在異鄉呆了多麼久喲,竟從來沒有得 到過任何一點消息!」
  他兩手互握著,灰心喪氣地縮在角落裡,過了半晌才說:
  「從眼下算起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就在那座如今僅僅留在我記憶中的美麗的鐘樓 上,向一個人許下了和她再見的諾言;我這次千里迢迢地趕來,就為了找她啊。我現在 想對您,要是您願意聽的話,講一講我的那段生活,對我希望找的這個人,您沒準兒能 提供一點兒線索吧。」
  我使老人確信我是同情他的,於是,就當我們的車伕在中午溫暖的陽光中打著噸兒, 馬車的輪子慢慢地從沙土地上輯過的時候,老人便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年輕時本希望成為一位學者,可由於父母早亡,留下的錢不夠供我唸書,我便 只好重操父業,也就是說當了木匠。早在我漫遊外鄉給人當夥計的時期,我已有心想選 個地方定居下來,因為我多少還有點兒資金,在賣掉父親的老屋時獲得了相當一筆錢, 足夠使我自己開業。然而,我每次仍舊回到了故鄉,為著一個年輕的金髮少女的緣故。 --我不相信,我多會兒還見過像她那樣的藍色的眼睛。她有一個女朋友曾經打趣她說, 『阿格妮絲,我真想把你眼裡的紫羅蘭給摘出來啊!』她這話我永遠也不曾忘記。」
  老人沉默了,兩眼凝視著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輕時見過的那時紫羅蘭般美麗的 眸子。這當兒,我幾乎是無意識地,旁若無人地,從嘴裡念出了我那位在聖喬治養老院 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開始講起來了。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監護人的閨女。我倆自幼一塊兒長大。她父親早年喪妻,她 便受著父親嚴格的管教,生活相當寂寞,因此,她對自己唯一的小夥伴越來越眷戀。在 我漫遊回來以後,我倆私下好得差不多訂了婚,並且已經商量妥,我就在故鄉開業。誰 知在這節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財產全丟了。我只好又離開故鄉。
  「動身前一天,阿格妮絲答應當晚到她家花園後的路上來與我話別。我準時到了那 裡,阿格妮絲卻不見來,我站在園籬外的接骨木樹影下,傾聽著,期待著,結果確是一 場空。我當時不能進她父親的房子裡去,並不是因為我們發生了糾葛,相反,我倒相信, 他是會爽爽快快把女兒許配給我的,因為他相當器重我,本身又並非一個多麼傲慢的人。 我不進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記它,現在就不提了吧。當時的情形我還記憶猶新。那是 一個黑沉沉的四月的晚上,刮著大風,屋頂上風信標發出的響聲幾次使我產生錯覺,我 以為聽見了熟悉的開門的聲音,結果卻不見人出來。我仍舊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園籬上, 眼睛仰望著空中飄過的烏雲,臨了兒,只得心情沉重地離去。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當我從自己的小屋裡下樓來向房東道別時,鐘樓上才 剛敲五點。狹窄而坑坑窪窪的街道上還一片昏暗,到處都是冬天留下來的泥濘。城市仿 佛仍在夢中。我不想碰見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因此才這麼孤獨地、哀傷地上了路。可 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轉過去的當兒,一道強烈的曙光破雲而出,古老的市立藥房的下 部連同獅子招牌雖然還被街裡的霧震所籠罩,它那上面的山牆尖頂卻已一下子沐浴在春 陽之中了。就在我抬頭仰望的當口,長空中響起了一聲悠揚的號角,接著又是一聲,又 是一聲,恰似在向世界的遠方發出呼喚。
  「我走進教堂公墓,仰望高聳的鐘樓塔尖,卻見打鐘人站在liao望台上,手裡握著 一把長號。我現在明白了:頭一批燕子已經歸來,老雅各布正吹號歡迎它們,同時向全 城居民宣佈,春天已回到人間。為了他這份辛勞,老雅各布將免費在市政廳酒窖喝一杯 葡萄酒,並從市長那兒得到一個嶄新的銀元作為犒賞。--我認識雅各布,從前常到他的 鐘樓上去。起初,我還是個少年,上那兒去是為了放自己的鴿子,後來,便是同阿格妮 絲一塊兒去,因為老打鐘人有個小孫女,阿格妮絲做了她的教母,經常地關心照顧她。 有一年聖誕節,我甚至幫著她把一整株聖誕樹拖到了高高的鐘樓上去。
  「這當兒,那熟悉的大橡樹門敞開著,我便情不自禁地走進去了。在突然包圍著我 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樓梯,樓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簡易梯級往上爬。四週一 片岑寂,只有樓上的大鐘在不停走著,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會兒 很討厭這個死東西,真很不得在經過它旁邊時扭住它的鐵輪子,不讓它再走下去。這當 兒,我聽見雅各布從上面爬下來了,一邊好像在對一個孩子講話,叫孩子要小心走好。 我沖黑暗中叫了一聲『早上好』,問他是否帶上了小梅塔。
  「『是你嗎,哈勒?』老人應著,『當然,當然,她也得一塊兒去見見市長先生。』
  「祖孫倆終於到了我頭頂上,我便退到旁邊的牆凹裡,讓他們下去。雅各布見我一 身旅行裝束,驚叫了一聲:
  「『怎麼,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的上咱鐘樓來,該不會又要出遠門了吧?』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可我壓根兒想不到你會這樣!』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 眼下燕子已經歸來,正是出外漫遊的最好時光,難為你臨走還上咱這兒來。』
  「『再見吧,雅各布!』我說。『當你又看見我在陽光照耀下走進城門來的時候, 你可別忘了像今兒早上歡迎歸來的燕子那樣,吹起號角來歡迎我啊!』
  「老人一邊跟我握手,一邊抱起他的小孫女。
  「『沒問題,哈勒師傅!』他笑呵呵地大聲回答,每當開玩笑時,他總這麼稱呼我。 我正準備轉身下樓去,他又加了一句,『怎麼,你不想聽阿格妮絲對你說一聲一路平安 嗎?在上面,人家一早就來學。她還是那樣愛這些燕子啊。』
  「我恐怕從來也沒那麼快地爬上這最後幾級危險得要命的樓梯了,心劇烈地跳著, 氣也差點兒喘不過來。可當我到了降望台上,前面一下子出現耀眼的藍天,我便身不由 己地愣住了,目光越過了鐵欄杆。我看見在自己腳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鄉靜靜地 躺著,城中已呈現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頂的海洋中,這兒那兒地挺立著一棵棵高大的 櫻桃樹,讓溫暖的春風一吹,便已繁花滿枝。在市政廳小鐘樓的對面,有一座山字形屋 頂,它底下便是我的監護人的家。我眺望著他家的花園和園後的道路,心中充滿了離愁 別恨,情不自禁地長歎了一聲。這當兒,我驀地覺得有誰拉住了我的手,抬頭一看,身 邊站著阿格妮絲。
  「『哈勒,』她說,『你到底來了啊!』說時她臉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我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我回答,『可我馬上就得離開,你幹嗎昨晚上讓 我空等呢?』
  「這一間,她臉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我當時不能來,哈勒,我父親不讓我抽身。過後我跑進花園中,可你已走了, 我等你,你沒再來。所以今兒一早,我便爬到鐘樓上--我心想,我總該目送著你走出城 門去吧。』
  「我當時前途茫茫,但心裡總算有個計劃。從前我在一家鋼琴廠裡幹過,眼下又希 望找一個同樣的工作,掙些錢,往後自己也開一家製造鋼琴的作坊,那年頭這種樂器正 開始大興其時。--我把計劃告訴了姑娘,並講了我最先打算去的地方。
  「她身子俯在鐵欄上,悵惆地望著渺茫無際的天空。半晌,她慢慢地轉過頭來,聲 音低低地說:
  「『哈勒。別走吧,哈勒!』
  「我望著地答不出話來,她又高聲喊道:
  「『不,別聽我的;我是個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晨風吹散了她金色的髮辮,把它吹到了她耐心地仰對著我的臉上。
  「『咱們必須等待,』我說,『眼下幸福存在於遙遠的遠方;我要碰碰運氣,看能 不能找它回來。我將不寫信給你,只要時候到了,我自己會回來的。』
  「她用她那對大眼睛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握住我的手。
  「『我等著你,』她語氣堅決地說,『願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哈勒!』
  「可我還沒有走。眼前這托負著我倆的鐘樓,是如此孤單地聳立在藍天中,只有那 一隻隻鐵青色的翅膀在晨曦中微微閃光的燕子,在空氣和光的海洋中游弋。--我久久地 握著她的手,心裡覺得自己彷彿可以不走了,彷彿我倆,她和我,這時業已擺脫了人世 間的一切苦惱似的。--然而時光催人,我們腳下的巨鐘轟鳴著,告訴我們一刻鐘又已過 去。鐘聲還在塔縣周圍繚繞,驀地,一隻燕子飛過來,翅膀幾乎擦在我們身上,它毫無 畏懼地在我們伸手就可抓到的欄杆沿上停下來,在我們像中了魔似地盯著它那閃閃發亮 的小眼睛的當兒,它突然放開喉嚨,望空唱開了春歌。阿格妮絲一頭撲進我的懷中。
  「『別忘了回來啊!』她喊著。剎那間,那隻鳥兒便一振翅飛去了……
  「我已想不起,我是怎樣從那黑洞洞的鐘樓裡走下來,到了平地的。在城門前,我 又在大路上停住腳,回首仰望。在那陽光朗照的高高的鐘樓上,我清楚地辨出了她那可 愛的身姿,我覺得她遠遠地探出了欄杆,不禁失聲驚叫起來。可她呢,仍然一動不動地 站在那裡。
  「終於,我轉過身,沿著大路快步走去,再也沒回頭。」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
  「她白等了我一場啊,我自此再沒有回去。--我這就把事情的緣由告訴您。
  「最初我在維也紛找到了工作,那兒有最好的鋼琴廠。一年半以後,我從維也納到 了威騰堡,也就是眼下我定居的地方。我廠裡一個工友的哥哥當時住在這兒,曾托他幫 忙介紹一個可靠的夥計去。我去的這家主人,還是一對年輕夫婦。作坊雖很小,師傅卻 是一個和氣而能幹的人;在他手下,我很快便學到了更多的手藝,而在大廠子裡,人家 卻總讓我幹些零碎活計。我賣力地幹著,並把在維也納討到的一些經驗也用上了,因此 不久後,便博得了兩位好人的信賴。特別令他們喜歡的是,我在工餘還教他們兩個男孩 中大的一個學德語,他們欣賞我當時的北方口音,說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能講這樣純 粹的德語。沒過多久,小的一個男孩也並始學起來。這時,我已不僅僅教他們語法,而 是設法弄來一些書,常常從書中念各式各樣有趣而帶知識性的故事給他們聽。這一來, 兩個孩子都很依戀我。一年以後,我獨立造出了第一架音色異常優美的鋼琴,這成了全 家的大喜事,就像是他們的一位最親的親人,完成了自己的傑作似的。--可我呢,卻想 到自己該回家啦。
  「誰料到,我年輕的師傅這時卻病倒了。感冒終於轉成肺炎,但病根可能是早已在 身體裡埋下了的。作坊的營業自然歸我照管,這一來我便脫身不得。我和這家人結下了 越來越親密的友誼,對他們目前的處境深感憂慮。全家大小和睦而勤勞,可屋裡卻住進 來了一個兇惡的第三者,好人們怎麼趕它,它也不肯出去。在任何一個陽光暫時照不到 的角落,病人都看見它蹲著。--這傢伙就是憂愁本身。『快拿掃帚來掃它出去,』我常 常對我的朋友說,『我會幫助你的,馬丁!』這時候,他多半會握住我的手,蒼白的臉 上掠過一絲淒苦的笑意,但過不多久、他又會在所有的東西上看見黑色的蜘蛛網。
  「可悲的是,這並非純屬幻想。他用以開辦作坊的資金,原本就嫌少了一些。且不 算頭幾年,他盡雇到一些拆爛污的人,吃了不少的虧,就說製成品的銷售吧,也嫌太慢, 再加上,如今又來了個一病不起。臨了兒,我一個人不僅要為全家的生計操心,而且還 必須安慰幾個健康的人。師傅沒多久便下不了床,每當我和孩子們坐在他的床沿上,他 們就抓住我的手不放。病人呢,像是體力越衰竭,精神倒越活躍似的。他的頭靠在枕頭 上苦思冥想,謀劃著將來的事情。有幾次,他感到死亡臨近的恐怖,陡然一下坐起來, 大喊大叫: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接著,又合起掌來,低聲地道,『主啊,主啊,如 果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解脫的時刻終於到來,我們全都聚在他的床前。他對我表示了感謝,並一一與我 們訣別。可後來,他像突然發現面前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便猛地一把將自己的老婆和兩 個兒子攬到身邊去保護起來,眼神淒慘地望著他們,發出大聲的悲歎。我於是勸他:
  「『別再發愁,馬丁,把他們托付給上帝吧!』
  「可他卻絕望地回答:
  「『哈勒,哈勒,這已經不是憂愁,而是貧困本身!它馬上就會從我屍體上爬過來, 我的老婆,啊,還有我可愛的孩子,他們都將逃不脫貧困的魔爪啊!』
  「人在臨終時的情形是很特別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這一層,年輕的朋友。當時, 我便答應我那奄奄一息的師傅,我要一直留在他妻兒身邊,直至這個使他嚥不下氣的幽 靈再也不能侵害他們。我的話一出口,死神馬上溜進了房間。馬丁手一伸,我還當他想 和我握手哩,誰知卻是讓那個看不見的上帝的使者握住了。我還沒來得及碰著他的手, 我年輕的師傅已經一命嗚呼。」
  我的旅伴脫下帽子,放在懷中,正午的溫暖的微風吹動他的白髮;他默默無聲地坐 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哀悼他那早已亡故的友人。--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老漢森有一次對 我講過的話:「除去死亡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使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哩。」然而,這使活 著的人不能見面的,仍是死亡啊。很顯然,我對坐在自己旁邊的這個人是誰,已經一清 二楚了。半晌,老人才慢慢戴上帽子,繼續講他的故事。
  「我遵守了自己的諾言,」他說,「可我在許下這個諾言的同時,卻把另一個諾言 給毀啦。情況很快就表明比我一直想的還糟得多。丈夫死後沒幾個月,老婆又生了第三 個孩子,一個女兒,這在當時的情況下,真是舊愁之上添新愁啊。我作了自己最大努力, 可一年年過去了.景況仍不見有好轉。我不只盡心竭力,而且把自己幾年來的積蓄也填 進去用掉了,卻還是沒能戰勝貧困這個幽靈。我清醒地看到,只要把我換成任何一個稍 微不那麼忠實細心的人,這歸我保護的無依無靠的一家子便算毀啦。
  「自然,我常常幹著幹著活兒也想起家來,陣陣鄉愁便會咬噬我的心。不止一次, 我自己手裡的鑿子停住了還不知道,直到好心的主婦來叫我才猛然一驚,回過神兒來。 要知道我的心那時已飛回故鄉,耳際正響著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喲。夢中,我常看見自己 故鄉城裡的大鐘樓:開始時是在陽光朗照下,周圍飛著成群的燕子;後來再做夢時,卻 看見它黑糊糊地兀立在蒼穹之下,被狂風暴雨襲擊著,眼看就要倒了似的,耳邊還聽見 大鐘在一個勁兒地敲著。但不管開始也罷,後來也罷,阿格妮絲總是俯身在(目+繚右)望 台的欄杆上,仍穿著為我送別那天穿過的天藍色裙子,只是已經破爛不堪,一片一片地 在風中不停飄動。『燕子何時再歸來啊?』我聽見她在呼喚。我聽出這分明就是她的聲 音,可在狂風吹打中,它聽起來是何等地淒慘喲!--每當天濛濛亮,我從夢中醒來,多 半都會聽見有幾隻燕子在我窗前的屋簷上呢哺。頭幾年,碰上這種情況,我總要撐起頭 來諦聽,一直聽到我的整個心田讓鄉愁給塞滿;到後來,我就再也受不了啦,不止一次 地拉開窗戶,把那些啁啾個沒完沒了的可愛的鳥兒轟跑。
  「就在這麼一個早晨,我突然宣佈現在我必須走了,現在終於到了該我考慮考慮自 己生活的時候。我的話剛一說完,兩個男孩頓時大哭大叫;他們的母親則一言不發,只 一下把小女兒塞進我的懷裡,這娃娃馬上也伸出小胳膊來,把我的脖子緊緊抱住。--我 心疼這些孩子們啊,親愛的先生,我丟不下他們。於是想,『好,我再留一年吧!』這 樣,在我與自己青年時代之間形成的鴻溝,便越來越深,到最後,過去的一切都似乎再 也不可企及,恰如一些不堪回首的舊夢。--終於,我應已成年的孩子們的請求,和他們 的母親,這個長期以來以我為唯一依靠的女人結了婚,當時我已經四十開外。
  「可誰想到,這一來我心裡卻產生了奇異的變化。從前,我對這女人始終很有好感, 而她的為人確實很好;可眼下,在她和我結成終生伴侶之後,我心裡卻討厭起她來了, 豈止討厭,簡直可以說是越來越恨她,我常常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掩飾住自己的這種感情。 我們人就是這樣啊,我在心裡把由於自身的軟弱才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全怪在她頭上。 後來,上帝使我經受了一次試探,從而挽救了我。
  「那是在盛夏裡的一個星期日,我們全家進行野遊,到住著一家親戚的鄰近的山村 裡去。兩個兒子領著小妹妹在頭裡走,把我們老兩口丟在後面;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已消 失在前面的樹林中。我的妻子便提議帶我走一條地熟悉的山路,這條路從採石坑邊上插 過去,沒準兒在上大路時我們還能趕在孩子前邊哩。
  「『我和馬丁戀愛時來過這裡,』在我們轉進旁邊的楓樹林時,她說,『再往前不 遠,我們那會兒還採到一種深藍色的花;我真想知道,眼下那兒是不是還有啊。』
  「不多時,我們旁邊的樹林便走完了,眼前的一條小路,一邊緊貼懸崖的邊沿,一 進依傍著一道長滿黑麥和其他灌木的斜坡。--我妻子精神抖擻地在前邊走,我慢慢地跟 在後面,馬上又沉須在自己的舊夢之中。故鄉在我的意識裡猶如一個失去了的樂園,我 冥思苦索,卻怎麼也想不出一條回到這個樂園中去的路。我彷彿透過一層紗幕,才依稀 看見眼前臨著採石坑一邊的路上,長滿了深藍色的小花,我妻子正一次一次地在彎下腰 去摘著。這一切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驀地,我聽見一聲驚叫,抬頭一看,我妻子的 雙手正在空中亂抓,而同時腳下的亂石卻鬆動了,有的已經嘩啦嘩啦滾到峽谷中去,地 腳下十步開外,便是一道陡直的深淵。
  「我像癱瘓了似的站著,耳際響起一個聲音:別過去,讓她摔死好了,這樣你就脫 身啦!』--然而,上帝幫助了我。只一閃念間,我便奔赴她身旁,豁出自己的性命,在 懸崖邊上抓著她的手,僥倖地把她拖了上來。
  「『哈勒啊,我的好哈勒,』她哭喊著,『是你這手又一次把我從深淵旁邊拖開, 救了我的命!』
  「她這幾句熱呼呼的話撞擊著我的心扉。以往那些年,我對自己的過去從未吐露過 一個字;開始由於年輕,羞於把自己神聖的感情告訴他人;後來則出自一種無意識地想 掩蓋自己內心矛盾的需要。可這當兒,我突然渴望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講出來,於是, 坐在懸崖邊上,向我剛才還希望她葬身崖下的妻子,掏出了自己的心。就連剛剛那一閃 念,我也不曾對她隱瞞。她聽了淚如雨下,既哭我,也哭她自己,但更加痛惜的,卻是 阿格妮絲。
  「『哈勒,哈勒,』她喚著我的名字,把頭貼在我的心口上,『這個情況我不知道 啊;可眼下已後悔莫及,而誰又能免除我們的罪孽呀!』
  「這一來反倒是我去安慰她了。直到幾小時後,我們才進了村,孩子們早已望眼欲 穿了。自此,我那善良正直的妻子便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我倆之間再也不存在什麼秘 密--這樣又過了許多年。漸漸地,我妻子似乎已忘了我給她和她孩子們的好處,都是犧 牲另一個人的幸福換來的;而在我自己內心中,也比以前平靜多了。只有到了春天燕子 歸巢的季節,或者往後黃昏來臨的時候,群鳥都已投林,唯有燕子仍對著佈滿晚霞的天 空歌唱,我才會舊病復發,耳畔又不斷響起那可愛的聲音:
  「『別忘了回來喲!』
  「今年的一天傍晚,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當時我坐在家門前的一條長凳上,看著 夕陽慢慢在葡萄山上往下沉。我的二兒子的小女兒爬到我身上來;她玩累了,想在爺爺 懷裡舒舒服服地呆一會兒。沒過多久,她便閉上了眼睛,同時晚霞也已從天邊散去,可 是,在旁邊的鄰家屋簷上,卻有一隻孤燕蹲在暮色中,在啾啾唧唧地輕聲啼叫,活像訴 說著對往昔的回憶。
  「這當兒,我妻子走出房來。她在我身邊不出聲地站了好半晌,我都一直沒有看見 她。當我終於拾起頭來時,她便溫柔地問:
  「『老爺子,你怎麼啦?』
  「我沒有回答,蒼茫的暮色中,只聽得見從旁邊傳來的聲聲燕語。她於是又問:
  「『又是為了那燕子的原故吧?』
  「『你知道就是了。老婆子,』我說,『你可是一直都很體諒我啊。』
  「可實際呢,我還並不完全瞭解她,她對我的好心還不止於此啊。她用雙手撫著我 的肩。
  「『你覺得怎麼樣?』她大聲問,同時用一雙善良的老眼盯著我。『我覺得咱們現 在可以了結這件事啦,你一定得去會會你的阿格妮絲,要不你就進了墳墓,在我身邊也 得不到安寧啊!』
  「我讓她這建議差點兒嚇呆了,正想表示異議,她卻又說,『聽上帝安排吧!』-- 我於是照辦了。所以,眼下才能回故鄉來,不過,當我們的馬車駛進城門的時候,老雅 各布恐怕不會再吹號角歡迎我了吧。」
  我的旅伴不吱聲了。可我再也緘默不下去,心裡太激動了。
  「我知道您,」我說,「我非常瞭解您啊,哈勒·延森;還有阿格妮絲我也認識, 她在我祖母家裡生活過許多年;對我來說,她就跟我的祖母一般親近。我從她本人口中, 知道了一切,包括您剛才不曾講出來的那些事情。」
  老人合起掌來。
  「偉大仁慈的生啊!」他說,「這麼說她還活著嘍,還會原諒我嘍!」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竟喚起了一個只有在陰間才能滿足的希望,我只回答:
  「她瞭解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她從來不曾怨恨過他。」
  接下去,我便講了漢森的景況。他凝神屏息地聽著,貪婪地從我嘴唇上攫走每一個 字。
  這當兒,車伕刷地抽了一個響鞭。我故鄉那個平頂的矮鐘樓出現在地平線上。我舉 起手來朝那兒指去,老人卻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年輕的朋友啊,」他說,「這即將到來的時刻,已叫我發起抖來了啊!」
  不多時,我們的馬車便轔轔地駛進了城裡的石砌街道。其時秋光正好,路上行人很 多;我是城裡土生土長的孩子,又正值遠行歸來,所以一路上不斷有人親親熱熱地和我 打招呼。但對我身邊這位陌生老人呢,他們充其量投以驚訝或者好奇的一瞥罷了。終於, 我們在客棧前停了車;我打算今天就在這兒和我的旅伴分手,因為他希望第一次能獨自 上聖喬治養老院去。
  幾分鐘後,我踏進家門,立刻便給父母和兄弟姊妹們團團圍住。
  「大家都好嗎?」我頭一句話就問。
  「你瞧,大夥兒都很健康不是,」我母親回答,「只不過--有一個人你再也見不著 了。」
  「漢森!」我叫起來;須知除她而外,我還能想到誰呢?母親點了點頭。
  「可你幹嗎這麼吃驚,孩子?她已經到時候了;今天清晨,她安安靜靜地在我的懷 裡睡過去啦。」
  我三言兩語地講了我帶來了什麼人;大夥兒大為震驚,呆呆立著,我卻連衣服也沒 換便離開了家,我現在不能把老人獨自丟下啊。我先趕到客棧,一打聽他已出去了,便 順著大道直奔聖喬治養老院。
  到了那兒,我發現那個瞅得見幽靈的人站在院門前的大道中間,心想死神沒準兒也 討厭這個傢伙吧。只見他兩手反背在背上,腳下晃晃悠悠,仰著腦袋,眼睛從帽簷底下 直勾勾地瞪著一面山牆。我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在最頂層的樓梯上,以及懸掛在牆 隙裡的巨鐘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滿了燕子,同時有的還三三兩兩地在繞著這一大群飛來 飛去,一忽兒騰起在空中,一忽兒又唧唧叫著,啁啾著,回到老地方來。有的好像還帶 來了新夥伴,新來者馬上便努力在牆沿上為自己找一個位子。
  不知不覺間,我被這景象吸引住了。我看出,它們是在做遠行的準備,對於它們來 說,故鄉的陽光已不夠溫暖了。--我旁邊的老頭兒從頭上摘下帽子來,捏在手中揮來揮 去。
  「唬--嘶!」他咕噥道,「你們給我快滾,你們這些鬼崽子!」
  可牆上的一幕還繼續演了好一會兒,後來,突然之間,所有的燕子都像給旋風捲去 了似的,一下子陡直地飛上了天空,轉瞬間便在藍天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瞅得見幽靈的人還站在那裡,口中唸唸有同,不知叨咕些什麼;我卻穿過黑黝黝的 門洞,走進了養老院的庭院。--漢森房前的一扇窗戶還跟往常一樣敞開著,旁邊的燕子 窩仍然存在。我遲疑地爬上樓梯,推開她的房門。只見我的老友漢森靜靜地、安詳地躺 在床上,覆蓋著她身體的白布揭開了一半。我那位旅伴坐在她床邊上,兩眼越過死者的 屍體,直直地盯著對面一無所有的牆壁。我看得清楚,他那癡呆的目光是努力想越過一 道深不可測的寬寬的鴻溝;在這鴻溝的另一邊,是他青年時代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 如今正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化作煙霧散去。
  我裝作身邊沒有他這個人似的,自顧自地坐到敞開的窗前的一把椅子裡,觀察起那 個空燕窩來;如今,雛燕已經臨空,從窩裡還看得見的只是那些曾經保護過它們的草莖 和羽毛而且。當我再回首房中時,發現老人的頭正俯在死者的頭上。他像神經錯亂了似 的,正仔細端詳著那個躺在他面前的人的乾癟的老臉;在這張臉上,表情是死一般地嚴 厲。
  「哪怕只能看看這雙眼睛也好啊!」他喃喃道。「可上帝把它給遮住了。」
  隨後,他像必須證實死者就是她本人似的,把垂在她腦袋兩邊夏布上的灰白光亮的 頭髮抓起一綹來,在手指中撫弄來撫弄去。
  「我們來晚了,哈勒·延森,」我痛心地說。
  他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晚了。晚了五十年,」他應道,「而她的一生,也就這麼完了。」說罷,他慢慢 站起身,用夏布把死者安詳的面孔重新蓋起來。
  透過窗戶吹來陣陣秋風,我彷彿聽見,從燕群飛過的遙遠的天際,飄來了它們那支 古老歌曲的最後幾句:
  當我歸來的時候,當我歸來的時候,
  一切皆已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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