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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自大洋彼岸

  行李收拾好了,可房裡並未因此變得舒服些。我的表兄,一位年輕的建築師,兩天 來就住在旅館的這間房裡,眼下正像個無聊地消磨著時光的人一樣,口裡銜著他的雪茄, 默默地在那兒踱來踱去。--那是一個溫暖的九月之夜,敞開著的窗戶外星光燦爛;在下 邊的街道上,大城市的喧囂聲和轔轔的車聲俱已靜息,只有從遠遠的港口裡,飄來夜風 戲弄著船上的旗幟和纜繩所發出的獵獵聲。
  「啥時候起程,阿爾弗雷德?」我問。
  「送我上船的小艇三點開。」
  「你不想再睡幾個小時嗎?」
  他搖搖頭。
  「那就讓我留下陪你吧。我的瞌睡明天在回家去的車裡補。要是你願意,給我講一 講--關於她!她,我是壓根兒不瞭解;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阿爾弗雷德關上窗戶,擰高燈芯,使房裡變得亮堂起來。
  「坐下耐心地聽吧,」他說,「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和她一起生活在我父母家裡時--我倆面對面坐下來後,阿爾弗雷德開始講道--我 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她呢,可能還小幾歲。當時,她父親還在西印度群島中的某一個 島子上;在那兒,他憑著自己的運氣和機靈,在相當短的時間裡就從一個毫無資產的商 人,一變而成了富有的種植園主。幾年前,他已經把自己的女兒送回德國,好讓她學習 他家鄉的習俗和禮節;誰知她一直唸書的那所寄宿學校卻因女住持的逝世而解散了,在 找到新的寄宿學校以前,只好把她托給我的父母親照管。還在見到她本人之前很久,我 的腦袋裡已經充滿了種種有關地的幻想,特別是現在我母親真的在自己和父親的寢室旁 邊為她準備起一間小屋來時,情況更是這樣。要知道,小姑娘身上存在著一個秘密。倒 不僅僅因為,她來自世界的另外一個角落,是一位種植園主的閨女;這些種植園主,我 在我的圖畫書裡看見他們都是既有錢得要命,又凶殘得可怕的,--而巨我還知道,她母 親並不是她父親的妻子。關於這個女人的情況我無從進一步瞭解;因此,我最愛把她想 象成一個好看的黑女人,皮膚就像烏檀木,發間繞著一串串珍珠,胳臂上戴著亮珵珵的 銀鐲子。
  終於,在二月裡的一個傍晚,一輛馬車停在了我家門外的台階前。車上先下來一個 白頭髮的小老頭兒,他是一家與她父親相好的商號裡的夥計,受了東家的差遣,把小姑 娘送給她的新的監護人。他跟著就從車上抱下來一個讓無數的頭巾和斗篷包裹得嚴嚴實 實的小人兒,牽著她鄭重其事地走進我家裡,簡短而得體地講了幾句話,就把小姑娘托 付給了參議老爺和參議夫人。--可當她揭開面紗的一剎那,我是多麼吃驚啊!她皮膚不 是黑色的,甚至連棕色也不是;在我看來,她甚至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小姑娘還更加白 暫。我彷彿現在仍然看見,在母親替她脫下鑲著皮毛邊飾的旅行斗篷的當兒,她如何睜 著一雙大眼睛,東瞅瞅,西看看。帽子和手套也搞去了,玲瓏嬌小的身軀整個兒從複雜 臃腫的旅途裝束中剝了出來,她終於以本來面目站在那兒,把手伸向我的母親,微微有 些躊躇地說:
  「你就是我的阿姨嗎?」
  我母親撫開垂在她額頭上的漆黑漆黑的發卷兒,把她摟在懷中親吻;這時我驚訝地 發現,小姑娘對這樣的愛撫反應極為熱烈。接著母親把我也拽過去。
  「這是我的兒子!」她說。「你好生瞧瞧他,燕妮;他模樣兒挺俊的,只是性子太 野了;這下子正好,有了個小姑娘作他的遊伴。」
  燕妮轉過頭來,把手伸給我,與此同時卻向我投來如此狡黠的一瞥,好像想告訴我:
  「你好,朋友,咱們會合得來的!」
  接下來的幾天已表明情況果真如此;對於這麼個嬌小輕靈的女孩子,沒有一棵樹太 高,沒有一處牆頭太危險。她幾乎總是和我們男孩在一塊兒玩,而且在我們不知不覺間 就成了大家的頭兒,主要倒不是因為她的勇敢,而是因為她的美麗。在她的帶動下,我 才經常真正是翻了天,以至我父親被吵得從書房中跑出來,用嚴厲的命令終止我們全部 的開心樂事。和父親,燕妮一直無法親近,而和母親的關係卻越來越親密;父親不懂得 和小孩子們打交道;在看著這個奇情的小女孩時,他的目光中似乎總帶著疑慮。同樣, 燕妮也未能贏得約瑟芬姑媽的歡心;這位可敬而又頗為嚴厲的老處女,她督促我們完成 學校作業的那個刻板勁兒夠叫人討厭的。可是燕妮仍然沒讓她的巨大權威給鎮住,相反 倒很快對她開展了一場持久的游擊戰;可敬的姑媽從此不管走到哪兒,都隨時得謹防踩 上惡作劇的地雷,不是自己給嚇一跳,就是引得人家哈哈笑。
  不過,燕妮干的也不僅是這種調皮搗蛋的事,我們還能在一起聊天。她知道各式各 樣的童話和故事,一講起來就眉飛色舞,熱烈地打著手勢;這些童話和故事多數恐怕都 是在寄宿學校聽來的,但也有一些我相信還是產生在她那從前的故鄉。因此,每當黃昏 時分,人們經常可以在通往閣樓的樓梯上,或者在巨大的旅行箱裡,在晦暗的光線中, 發現我和她坐在一起;我們所呆的地方越秘密,童話中所有那些奇異而可愛的形象,那 些中了魔法的巨人,那位白雪公主,那個霍勒太太,他們就越加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的 眼前。這種對於隱蔽的講故事場所的酷愛,促使我們去不斷發現新的藏身之地;是的, 我記得我們最後選中一隻大空桶,在離父親的書房不遠的打包間裡。每天傍晚我補習完 功課回來,一有可能就跟燕妮一起蹲在這個無比神聖的所在中;我事先替自己的小提燈 找了些蠟燭頭,現在把燈放在膝頭間,從桶內把搭在頭頂上的一塊大蓋板重新拉嚴實, 這一來兩人就像坐在了一間與世隔絕的小房間裡似的。晚上去找找父親的人從旁邊經過, 聽見桶裡有嘰嘰咕咕的聲音,沒準兒還發現從桶內射出來的一線線亮光,就總愛去問寢 室對面的那位老書記;可我們的老先生也說不清楚怎麼會有這等怪事。直等到我們的蠟 燭頭點完了,或者聽見女僕在大門口叫我們,我們才像兩隻黃鼠狼似的從桶裡悄悄爬出 來,趕在父親離開書房之前,溜回自己的臥室去。
  只是關於她的父母親,尤其是她的母親,我們卻從來沒有談過,僅僅有一個禮拜天 的早上是例外。--當時我和小朋友們玩著「官兵捉強盜」的遊戲。在我家住宅的旁邊, 花園的背後,從我祖父在世時起就立著一片空廠房,附帶著許多黑暗的地窖和斗室,以 及層層疊疊壘上去的小閣樓。其餘的強盜早都在這迷宮中鑽得不知去向;唯有我--我自 然也是他們一夥的--還站在花園中猶豫不決。我想著燕妮,她往常總一塊兒玩,而且在 爬房頂和翻鐵門時從不落在最漂悍的強盜後面;可今天約瑟芬姑媽硬把她按在座位上寫 作文,我知道她坐在裡邊的那間小屋的窗戶正好朝著花園。這當口,我一邊聽見院子外 邊的大門口,官兵的首領正在對自己的部下訓話,一邊躡手躡腳地貼著圍牆繞到房子跟 前,在一叢迎春花的掩護下,探著腦袋朝燕妮房中窺視。
  只見她坐在作文本前進,一支胳膊肘撐在桌面上;然而,她看上去心不在焉,一隻 手埋在頭上黑色的鬈發中,另一隻手已將可憐的鵝毛筆在桌上掏得稀爛。在她的文具旁 邊,擺著約瑟芬姑媽的那個我們十分熟悉的銀針盒,再過去一點兒,則擺著一塊歸我所 有的大磁鐵。突然,在她似乎無聊得要命地讓目光柱前一掃的一剎那,從她那黑色的眸 子裡射出來一道喜悅的光輝;把這兩樣東西好好用一下的某種想法看來已在她的小腦瓜 地裡形成了。神不守舍的急情一變而為專心致志的工作。她把約瑟芬姑媽的銀針盒裡的 寶貝兜底兒倒在桌子上,然後抓起磁鐵,用它忙不迭地在那些針上一根一根磨擦起來。 她坐在那兒,像個美麗的小妖精似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彷彿她已預先品嚐到了惡作 劇的快樂,看見那老處女把自己這些地道的英國針從盒子裡取出來時,發現它們竟謎一 般地糾結成了一團,又是驚訝,又是氣惱。當她越來越帶勁兒地幹她那幸災樂禍的勾當 的時候,她的小臉上不斷地泛起忍俊不禁的笑意,以致雪白光潔的米牙也從紅紅的嘴唇 中綻露了出來。
  我輕輕敲了敲窗戶;要曉得,院子裡已經響起官兵出發的號角聲。燕妮怔了一下; 可一當認出是自己的夥伴時,她就衝我點了點頭,趕緊把那亂七八糟的一堆放回到了約 瑟芬姑媽的銀針盒裡。隨後,她把黑髮掠到耳朵後面,跪著腳尖蜇到我面前。
  「燕妮,」我悄聲說,「咱們玩官兵捉強盜!」
  她小心地推開窗:
  「誰裝強盜,阿爾弗雷德?」
  「我和你;其他的早已藏好啦。」
  「等一等!」她立刻悄悄溜回去,推上了通往起居室的房門的插銷。「回見,約瑟 芬姑媽!」--她迅速回到窗口,輕輕一跳就站在了花園裡。
  那是一個美麗的春日,花園和院子裡都陽光燦爛。一株株把枝丫高高地鋪開在屋頂 上的老梨樹綴滿了白色的小花,花間的嫩葉則泛著綠色的亮光;然而在底下的小叢林中, 枝間才稀稀落落地吐出綠色葉片,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使我們暴露。我抓住她的手,拽 著她鑽過樹叢,緊貼著牆根往前走;在聽見前面一幢廠房的過道上已響起官兵的腳步聲 的危急關頭,我倆便穿過一道園門,溜進了緊裡邊的那所附屬建築;在它最高一層的閣 樓上,就修建著我的鴿捨。等站在了半明不暗的樓梯上,我們才算舒了一口氣;我們僥 幸地逃脫了。可是我們繼續往上爬,先上了第一層閣樓,後又上了第二層閣樓;燕妮在 前邊,我幾乎跟不上她;我感到很驚訝--這我現在還記得--她那雙靈巧的小腳在我面前 走得穩穩當當的,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簡直就像飛上那無數的梯級一樣。在爬上最高一 層閣樓後,我們便小心翼翼地把角門放下來,並且把一根上帝知道怎麼會躺在這偏僻閣 樓上的又粗又長的圓木滾過去,壓在門上。霎時間,我們聽見了旁邊鴿捨中的鴿群飛進 飛出的振翅聲;隨後,我倆一道在圓木上坐下來,燕妮用手托著自己的小腦袋,黑色的 發卷垂到了臉上。
  「累了吧,燕妮?」我問。
  她抓起我的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口上。
  「你看看,跳得多厲害!」她說。
  這當兒,我無意間瞅了瞅她那抓住我的白而細長的手指,驀然覺得有什麼與我平常 看見的不一樣,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我思索著,終於看明白了。在她指甲根部的那 些個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們其他人似的更鮮明一些,而是呈淡藍色,比其餘部分更暗。 我當時尚未從書本裡得知,這往往是美洲國家那些十分漂亮的踐民的一個特徵,即便在 她們的血管中僅僅只有一滴黑奴的血液;眼下它令我迷惑不解,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無 法移開。
  終於,她可能也發現了,因為她問我:
  「幹嗎老盯著人家的手瞧?」
  我恍然省悟,讓她問得很不好意思。
  「你自己看。」我說,把她的手指頭全部並排起來,使那些原本是粉紅色的指甲蓋 看上去就像一串瑩潔的珍珠似的。
  她不解何意。
  「你這兒這些小月亮怎麼會是黑的?」我又說。
  她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手,並與我伸過去的手進行對比。
  「我不曉得,」她隨後回答、「在聖克洛克斯島1上的人全這樣。我的母親還要黑 得多,我想。」
  1位於加勒比海東部的一個小島,屬於小安的列斯群島中的處女群島。
  此時從樓下的某一處地窖中,我們聽見遠遠地傳來了可能是強盜與官兵進行格鬥的 喧鬧聲,不過離咱們的藏匿所還有相當距離。我的思想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幹嗎你不呆在自己母親身邊呢?」我問。
  她又把小腦袋撐在手上。
  「我想,人家要我學點東西,」她淡漠地回答。
  「難道在那兒就什麼也不能學?」
  她搖搖頭。
  「爸爸說,那兒的人講話上極了。」
  我們的閣樓裡突然安靜得要命,光線也變得朦朦朧朧的,幾扇小窗全讓蜘蛛網給遮 住了,只從面前揭去了一塊瓦的屋頂上透進來少許陽光,而且僅僅是在那棵大梨樹繁茂 的枝葉容許它通過的情況下。燕妮默默地坐在我旁邊;我端詳著她的小臉;這臉非常白 皙,只是在眼睛下邊,有一點異樣的暗影。
  冷丁裡她動了動嘴唇,自顧自地大聲笑起來。我忍不往也跟著笑了,可馬上問她:
  「你笑什麼來著?」
  「它很不喜歡爸爸!」
  「誰呢?」
  「媽媽的長尾巴猴子唄!」
  「你爸爸對它不好嗎?」
  「好!--我不知道。--他每次上我們家去,它都偷他襯衣招縫中的鑽石別針!」
  「你爸爸不和你們住在一起?」
  她搖搖腦袋。
  「他經常只是夜裡才來;他住在城裡的一幢大房子裡。是媽媽告訴我的,我沒有上 那兒去過。」
  「這樣!--那麼你們又住在哪兒呢,你和你媽媽?」
  「我們住的地方也挺美。在城外,房子周圍是一片花園,高高地在大海灣上邊,門 前是一條有許多圓柱的長廊;我和媽媽常常坐在那裡,我們看得見所有從海L駛來的船。」 --她沉默了一忽兒。「啊,她真美,我的媽媽!」她驕傲地說。然後她放低語調,幾乎 是哀傷地補充了一句:「她額頭上的黑色發卷兒真是再漂亮不過啊!」話剛出口,小姑 娘已傷心地哭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樓下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官兵們吹鐵皮喇叭的聲音;他們像 是停在了第一層閣樓的樓梯口,正在商量主意。我躍起身來,東瞅西瞅。我們沒有考慮 到,這兒毫無退路。
  「咱們必須抵抗,」我低聲說,「咱們給包圍啦。」
  燕妮飛快擦乾淚水。
  「還沒有,阿爾弗雷德!」說時她指了指屋頂上那個窟窿。「你得從這兒爬出去, 然後抱住老梨樹溜到花園裡。」
  「這不行,我不能丟下你!」
  「霍!」她高叫一聲,「我才不會叫他們這位哩。」邊說邊仰起頭去望著屋頂下那 個最最黑暗的角落。「快,幫我一把!我要爬到頂上那根橫樑高頭去;然後我就可以看 見他們怎樣在底下奔來奔去了!」
  這主意挺棒;沒過幾秒鐘,她就在我的幫助下,攀著一根根衡木往上翻,最後終於 騎在了黑洞洞的屋脊下邊那根最高最高的小橫樑上。
  「瞅得見我嗎?」當我又站在地上後,她大聲問。
  「喂,我瞅見你的白手啦。」
  「還瞅得見?」
  「不,什麼也瞅不見了。」
  「那麼快,快離開!」
  然而屋頂上的窟窿太小。我再拔掉一塊大瓦,硬把身子擠過去;要知道來緝拿強盜 的官兵已經大聲哈喝著衝到了吊門下,我聽見那根沉重的圓木已經在動了。
  我已不記得是怎麼搞的;可是剛一爬到外邊,我就感覺腳下的屋瓦在往下越;我的 身體也滑動起來,樹枝擊打著我的臉,四周響起一片辟啪辟啪的聲音;幸好我在越來越 快地往下掉的當口,抓住了一根樹枝,我就掛在這根樹枝上急速下沉;與此同時便有不 少屋瓦打我身邊飛過,摔碎在花園中的地上;終於,我也重重地一下子著了地,隨後就 幾乎是人事不省地躺著不動了。
  當我抬起眼時,看見在我頭頂上的花枝間有一對因為驚恐而張得大大的眼,還有那 美麗的小姑娘的黑色發卷;她把半個身子都探到了破爛的屋頂外,從上面俯瞰著我。為 了向她表示我還活著,或者說更主要的是為了表示我的勇敢,我拼足勁兒衝她大笑了兩 聲;可當我隨後一轉頭,便瞅見了我父親嚴厲的面孔。他兩眼緊盯著我,看樣子更多地 是氣惱,而不是擔心;約瑟芬姑媽也遠遠地出現了,在她那嚇得僵住了的手裡,拿著永 遠都少不了的編織活計。我直到今天還不明白,燕妮怎麼會那麼快就從樓上來到了我們 身邊。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開始把我耷拉在臉上和太陽穴上的頭髮抹開;可這時父親 卻猛地伸過手來,像是要將我從地上拽起的樣子;沒想到燕妮竟騰地一下跳了上去。
  「你,」她吼叫著,小身軀整個都挺直了,「不許碰他!」她把捏得緊緊的小拳頭 伸到了父親的面孔前,眼睛裡邊像要噴出火來似的。
  父親往後倒退一步,習慣地閉緊了嘴唇,把雙手背在背後,一轉身逕自回書房去了, 一邊走一邊在嘴裡嘰咕些什麼。我恍館聽見,他好像說了句:「絕不能這樣下去。」
  這當口母親也來到花園裡,燕妮飛快向她奔去;我看見慈祥的婦人如何把她激動得 不住哆嗦的小身軀緊緊摟在胸前,輕聲安慰著她;說了些什麼我卻沒有聽見。
  打這天起--我如此認為--在我倆心中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難捨難分、相依為命的感 情;這就播下了一粒種子,這粒種子雖然沉睡了許多年,但後來在月光下卻開出童話般 的藍色花朵,這花朵的芳馨眼下還令我心醉神迷。
  叫我怎樣給你描述那些個瑣碎而難以捉摸的小事呢!在緊接著的一些天,每當要吃 午飯父親命令我去拉鐘叫女僕的時候,他的話還沒來得及完全說出口,燕妮肯定就已經 抓住了鈴繩;她這樣做只不過為了不讓我一瘸一拐地走去,這會使大家又想起那天的倒 霉事。
  然而好景不常,壞消息傳來:為燕妮已經找到一所新的寄宿學校,分別的日子就要 到啦。--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我們的老梨樹上,心裡說不清是懷著悲哀還是惱恨, 一個接一個把那些尚未成熟的梨子從枝頭上拽下來,向著鄰居閣樓上那些無辜的窗戶擲 去,直到腳下悉悉索索的聲音引起我注意為止。低頭一瞅,看見燕妮身穿南京產的黃棉 布的旅行斗篷,正一棵樹枝又一棵樹枝地向著我爬上來了。到了上邊,她用一條胳臂摟 著樹幹,隨後從衣袋裡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來,把它套在我的手上。她一語不發,只是 用她那雙大眼睛極其哀傷地望著我。我這個懂事又不懂事的傻小子,一切都隨她的便; 我的手指經戒指一裝飾好看多了。在我頗有些尷尬地在那兒瞧著的時候,燕妮又像來時 一樣不聲不響地去了。這時我才趕快從樹上往下越,險些兒又摔倒在地上。可是等我穿 過宅子,趕到大門口,馬車已經跑遠;我只看見一條白色的小手絹,在朝留在後面的我 們頻頻揮動。
  這下子我才突然感到偶然若失,盯著自己手上的小小紀念品出了神。那是只鑲嵌著 耿娼的金戒指。--我當時不知道,燕妮是把自己手頭最珍貴的東西贈給我了。
  阿爾弗雷德在講故事時已把雪茄放到一邊。
  「你不抽煙,」他說,「可我不能看見你這麼傻坐著,你得有點什麼消遣的東西才 是。」說著,他打開一隻放在旅行箱旁邊的盛酒瓶的匣子;轉眼間,我手裡已端著一隻 磨花玻璃杯,杯中香氣四溢。
  「阿里康特1的葡萄酒!」阿爾弗雷德說,「這兒還有用麝香草包起來
  1瀕臨地中海的西班牙省份,以盛產葡萄酒著稱。的無花果!我瞭解,你像那位原 始醫學的發明者1一樣,喜歡吃甜美可口的東西。這是燕妮的父親送的禮物;當我幾天 前離開他時,他把它們給我親手打在了行李裡。」
  1似指古希臘醫學家希波克拉提(約公元前460-377)。
  「可你沒有講到你哥哥,」當阿爾弗雷德重新坐到我身旁時,我向他指出。
  「我哥哥漢斯當時在一所離家很遠的農藝學校裡唸書;可他後來也認識了燕妮;」 阿爾弗雷德回答,「因為他的妻子和燕妮同在一所寄宿學校裡呆過,燕妮在中學畢業後 留在了那兒。--我自己呢,是十年後才又見到了她。」
  「那是在去年的六月裡。你知道,我當時替某位富有的伯爵夫人在她的村干裡建了 一座小聚會廳,到頭來卻染上了在那地方開始流行的傷寒病。我得到很好的護理,然而 卻遠離故鄉,生著兩條瘦骨磷峋的長胳臂的那位老兄2巴不得將我抓去。--我父親那會 兒留在家中由約瑟芬姑媽照顧,我母親則住在我哥哥的莊園裡,她自己也病倒了,只好 忍痛把照護兒子的事托付別人。現在眼看著我們兩人都快痊癒了,我打算再過幾天就踏 上歸程。哥哥的莊園我還不曾去過。它是他臨結婚前才從某人的遺產中買下來的;此人 的祖先是位富有的法國流亡者,據說不只邸宅是他建的,特別是哪與周圍的巨大園林, 也是按照勒依特爾3的風格佈置起來的。母親來信稱,這片園林的一大部分,即所謂林 苑,眼下尚完好無損;甚至於那些以路易十五宮裡的美女當模特兒的優美雕像,還像著 了魔似的靜靜地立在這兒那兒的水地前,幽徑邊,為高高的樹牆所隔離和掩藏著。
  2指死神。
  3安德烈·勒依特爾(1613一1700),法國園林風格的創始人。
  「眼看我就要動身了,我生性開朗的嫂子又寄來一封信。『你來了,』她寫道, 『咱們就可以一塊兒讀讀兒童故事。我有一些生動的插圖,其中一幅上畫著個強盜未婚 妻,美麗白皙的小臉,頭髮烏黑烏黑。她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凝視著自己右手的無名 指,因為這抬頭上曾經戴過一枚戒指,她把它送給某個不忠實的強盜啦。』我拿著這封 信,騰地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行李中東翻西翻,終於翻出一個我保存各式各樣小珍寶 的象牙匣兒來。燕妮的戒指也在裡邊。它上邊掛著一條黑緞帶,因為在那次分別後的頭 一段時間,我自然是十分秘密地將它戴在胸前。後來它又跑到小匣子裡和其它寶貝一起 了;這匣子我也是早就有了的。現在我又做了小時候曾經做過的事,彷彿非如此不行似 的;我自找解嘲似地笑了笑,把戒指重新掛在脖子上。」
  「你在回去時不要怕繞那一點兒彎路!」--阿爾弗雷德中斷了自己的回憶。--「那 座莊園離此不過半英里;再說漢斯告訴我,你早就答應了去看他們。你將會發現,它的 的確確如我母親信裡寫的一樣。」
  去年六月裡的一天午後,我終於離開烈日曝曬下的公路,駛進了通往莊園的林蔭道 裡,道旁聳立著一色的栗子樹;不一會兒,馬車果然停在了一幢宮殿似的邪宅前,建築 風格是所謂的五斗櫥式,層層疊疊的裝飾顯得有些臃腫,不過突出而分明的輪廓和富於 立體感的浮雕都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在我心中喚起了對那個已經逝去的偉大而輝煌的 時代的記憶。漢斯和他的格蕾特在台階上迎接我;當我們穿過寬大的過廳時,他們示意 我講話輕一些,因為這會兒母親還在睡午覺。
  我們走進一間正對著大門的敞亮的大廳,通過廳後兩扇洞開著的門,到了外邊的露 台上;台下伸展著一大片草坪,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要高聲喊叫,聲音才傳得到另一面。 綠茵之間到處都生長著一叢叢茂盛的玫瑰,有高莖的,有矮莖的,眼下都正好爭妍鬥艷, 盛開怒放,空氣中充溢著蔥鬱的香氣。草地背後是一片小叢林,它和草坪一樣都顯系新 近才培植的;但從此再往前,在已經相當遠的地方,則聳現出故主人所佈置的林苑,高 高的樹牆,修剪得齊齊整整;花園本身多寬闊,林苑就有多寬闊。這一切都在午後燦爛 的陽光輝耀下,展現在我的眼前。
  「咱們這樂園怎麼樣?」年輕的嫂子問。
  「叫我還有什麼好說呢,格蕾特?--你丈夫擁有這座莊園多久了?」
  「我想到上個月已經兩年了吧。」
  「怎麼咱們講求實際的莊園主竟容忍如此地浪費土地呢?」
  「唉,哪兒的話,可別擺出只有你一個人才懂得什麼叫詩意的架勢啊!」
  我哥哥笑了起來,道:
  「不過他說得對,格蕾特!--事情嘛是這樣的,阿爾弗雷德;我沒權利動這些美好 的東西,契約上明明白白地寫著。」
  「感謝上帝!」
  「我才不哩。--在一片小池塘中還站著尊維納斯,地道的路易十五時代的款式。本 來我可以拿她賣一大筆錢;可是--就像剛才說過的!」
  這當兒格蕾特突然抓住我的手。
  「快看!」她大聲說。
  在我身後的門檻上,站著一位穿著白紗裙的少女,我一眼就認出來是誰:仍然是西 印度群島的莊園生女兒那雙顯得異樣的眼睛;只是黑色的鬈發不再執拗地紛被在頭上, 而已經盤成一個光亮的髻子,這會子大得幾乎叫她那柔嫩的脖子承受不住似的。
  我迎著她走去,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的性格豪爽的嫂子已經插到我倆中間。
  「等一等!」她朗聲道。「我在你們的嘴上已經看見『您』啊,『燕妮小姐』啊, 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稱呼;這就破壞了咱們的家庭氣氛。因此先想想那株老梨樹吧!」
  燕妮用一隻手捂女朋友的嘴,另一隻已伸給了我。
  「歡迎你,阿爾弗雷德!」她說。
  我已有許多年沒聽見她的聲音了;正因此,她那和當初完全一樣的呼喚我名字的特 殊語調更深深打動了我。
  「謝謝你,燕妮,」我回答,「你聲音聽起來還完全跟小時候一樣;不過,你想必 也是很久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吧。」
  「我再沒碰見過其他的阿爾弗雷德,」她答道,「而你呢,又總是躲著我。」
  我還未來得及答覆地這指責,格蕾特已強行把我倆拆開了。
  「行啦行啦,」她嚷道。「喏,燕妮,你去幫我燒咖啡;要曉得他是遠道而來的, 再說母親馬上也會醒了。」
  說話間,母親果然已跨進門來;和她的重逢使我的心大為震動。她原以為再也見不 著自己的兒子了,眼下便把他緊緊摟在懷裡,親吻著他,不斷地撫摩他的雙頰,就像他 還是個孩子似的。隨後,我站起身來,準備領母親到一把扶手椅跟前去,卻一眼看見燕 妮靠在一個櫃子上,臉色蒼白,熱淚盈眶。當我們打她面前走過時,她身子猛一哆嗦, 端在手裡的一隻瓷碗便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啊,請原諒,原諒我,親愛的格蕾特!」她叫出聲來,同時抱住自己的朋友。
  格蕾特溫柔地領著她出房去了。
  我哥哥微微一笑。
  「怎麼一下子就激動成這模樣!」他說。
  「她太富於同情心了,漢斯!」我母親慈祥地望著她的背影,說道。
  格蕾特回到了房間。
  「咱們讓她獨個兒呆一會兒,」她說。「這可憐的孩子本來心情就不平靜;他父親 寫了信來,他最近幾天就會到這裡,然後要她跟他一道上皮爾蒙特1去。」
  1德國北部的著名溫泉療養地。
  這時我才知道,那位闊綽的莊園主迄今無所事事,有心在去溫泉浴場休養以後搬進 一座新造的宅邪,並讓他的女兒充當女主人的角色。--格蕾特看來對他不怎麼友好。
  「他算是燕妮的父親,」她說,「可是--啊,我真恨他,真恨這個手一伸就可以為 自己的女兒花幾千幾萬,然而對她的人格卻一絲一毫也不尊重的傢伙。是的,漢斯,」 她繼續說,這時她的丈夫溫柔地撫摩著她金黃色的頭髮,像是想平息妻子的怒氣似的, 「你只要讀一讀他通常給燕妮回的那些信中的任何一封就夠了;至少,我是無法將它們 與收據發票什麼的區分開。」
  我母親握著年輕嫂子的雙手。
  「喏喏,咱們的格蕾特也激動了,」她說。「我認識這個男人,就是說,在早些年。 可他後來不得不跟艱難的生活作鬥爭,這樣,某些在我們其他人是溫暖的感情,在他就 變成冷冰冰的了。--情況看來經常就是這樣。」
  隨後,我們坐到一起;應我的親人們的要求,我再一次講述了我已在信中向他們報 告過的一切。這時燕妮也回到房裡,悄悄地坐在格蕾特身邊。
  晚上,在作了親切的長談之後,漢斯把我領進了樓上的臥室。--他走了,我躺在床 上久久不能入睡,但心裡卻感到恬適,愜意;要知道,在窗前的花園中,夜篤正放開歌 喉,在小樹林裡婉轉啼囀。
  我醒來時,房間已為夏日的晨光所照亮。一種健康痊癒和生命充實之感,像暖流似 的融貴我的全身,在我幾乎是從未經歷過的。我穿好衣服,推開窗戶;窗下如茵的草坪 還披著朝露,迎面則飄來玫瑰的芳香,新鮮而帶著清晨的涼意。我的懷表指示著六點, 離共進早餐還有一小時。
  我再一次環視房中,據格蕾特打趣地悄悄告訴我,在我到來之前這兒曾是我那強盜 未婚妻的秘居。果真不假,在我拉開來的一隻梳妝盒的抽屜裡,躺著一小塊玫瑰色的綢 子,綢子中緊緊纏著一束烏亮鳴亮的長髮,我好不容易才把它解了出來而沒有扯壞。接 著,我在床頭的擱板上又發現一些寫著燕妮的名字的書,便開始翻起來。第一本是年輕 女孩子都有的那種紀念冊,裡邊抄滿了各式各樣的詩句,內容大都很平淡。然而在平淡 之中也有不平淡的,正如首信地裡藏著帶刺的薊草。映入我眼簾的第一棵薊草就是:
  我是一朵玫瑰,請快將我採摘;
  我的根兒裸露,飽經風雨侵害。
  不,別碰我啊,不,請你走開;
  我不是一朵花,不是一朵玫瑰。
  風抓住我,我的裙兒亂飄亂舞;
  啊,我只是個無家沒娘的女孩。
  在最後一句下邊畫了兩道著重線;在紀念冊裡同樣意思的詩行還有好多好多。
  我放下紀念冊,拿起另一本書。我大吃一驚,手中翻開來的竟是西爾菲德的《種植 園主生活紀事》,而且恰恰是繪聲繪色地描寫那些有色女人的部分。這些優美的生靈, 作者幾乎不完全承認她們是人,但又把她們描繪得那麼富於魅力,簡直成了誘使外來的 歐洲移民墮落的妖精。在這本書裡有些地方也畫上了鉛筆道,而且常常畫得非常重,以 致書頁都破損了。我驀然想起許多年前曾與小燕妮進行過的那次談話;當初她輕鬆愉快 地保存在自己幻想中的一切,如今都勢必打上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記了吧。
  我站起來,眺望窗外;這時她正在下邊的碎石路上漫步。她仍像昨天一樣穿著條白 紗裙;在那些日子裡,除了白紗裙,我就未見她穿過別的什麼衣服。
  一會兒,我也到了下邊的花園裡。她走在我面前的一條寬寬的石徑上,石徑從露台 開始,繞著草坪轉了一圈。她走得很快,手裡提著用綢帶繫著的草帽蕩來蕩去,內心似 乎挺不平靜。我停下來,目送著她。等她不久又走回來時,我便迎上前去。
  「請原諒,要是我打擾你的話,」我說。「我沒有忘記小燕妮,可我更急於認識大 燕妮。」
  她馬上用她那身黑的眼睛凝視著我。
  「可這變化是很不幸的啊,阿爾弗雷德!」她回答。
  「我希望壓根兒沒有變化。昨天你已經暴露自己;你仍然完全是從前那個情感熱烈 的小燕妮;我甚至覺得你黑色的頭髮又會從髻子裡跳出來,變成兒時一樣的那麼多小卷 卷兒,披散在額頭上。而且,」--我繼續說--「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同情心的下意識流 露,使我多麼地感動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說。
  「喏,燕妮,在我母親擁抱她的兒子的當兒,你手裡的瓷碗掉了,這不是同情心又 是什麼呢?」
  「這不是同情心,阿爾弗雷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那究竟是什麼呢?」我問。
  「是嫉妒,」她冷冷地說。
  「你講什麼喲,燕妮?」
  她不再吭聲;可在我倆肩並肩繼續向前走去時,我發現她用自己潔白的牙齒緊緊咬 著紅色的嘴唇。接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唉,」她大聲道,「你不理解,你還沒失去母親!而且--啊,失去的是一個仍然 活在世上的母親!--我一想到自己曾經是她的孩子,我的腦袋就感到暈眩;要知道,她 現在彷彿只生存在我腳底下的深淵裡面。不管我怎麼不斷地拚命想啊,想啊,我都再不 能認遺忘的渾飩中把她那美麗的臉龐喚出來。我唯一還看得見的就是她那苗條可愛的身 軀,看見她跪在我的小床旁邊,嘴裡哼著一支奇異的歌,用溫柔的黑天鵝絨一般的眼睛 望著我,直至我再也抵抗不住睡夢的襲擊。」
  她默然了。我們重又朝房前走去,卻見我的嫂子站在露台上,正用手絹向我們揮。 我抓住了姑娘的手。
  「你覺得不認識我了嗎,燕妮?」我問。
  「認識,阿爾弗雷德,而且對於我來說,這乃是一種幸福。」
  我們登上露台,格蕾特衝我們晃動著食指,笑嘻嘻地嚇唬我們。
  「要是二位還需要人間的飲食的話,」她說,「那就馬上給我到茶桌旁邊去!」-- 說著她便把我們趕進了大廳;在廳中,我們看見母親已經在和自己的大兒子談話。此時 此地,在如此親切的氣氛中,適才還緊緊籠罩在燕妮年輕的臉上的陰影消散了,或者說 它們至少已經從表面上消退,消退到不可見的內心的深處。
  午後,我找到機會和燕妮一起回憶我們共同讀過的那些兒童故事,她又爽朗而開心 地笑了。不止一次,我試圖將話題從我的母親身上引到她的母親身上,她都要麼悶聲不 響,要麼扯起別的什麼來。
  後來,暑氣消減了,我哥哥便叫我們和她妻子一塊兒到大草坪上去打羽毛球。這是 他禮拜天的一項消遣,因此嚴格堅持進行,不肯稍有懈怠。他讓人搬了一把圈椅到露台 上,以便母親坐在那兒觀看。
  說起打球,燕妮真叫在行。她那一雙敏慧的大眼睛緊盯球兒,兩隻腳在草坪上時前 時後,時左時右,輕盈得就像飛一樣。接著,在恰到好處的一剎那,她一揮手臂,球拍 就擊中迅速下降的球兒,使它又像長上了翅膀似的飛回到空中。有一次,她打得高興, 甚至忘情地把球拍扔了出去,並且大聲喊叫起來:「它飛了,它飛了!追上去,追上去!」 邊喊邊衝過草坪,手指頭還在頭頂上彈得嗒嗒嗒響,像是招呼什麼人似的。--或者,當 她彎下腰去救球,或者,當球被我哥哥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擊到了她的身後時,你真得看 一看,她那滿頭烏絲的腦袋如何飛快地往後一仰,柔軟的腰肢也跟著美麗的頭顱的擺動 而輕捷地轉了過去。我的眼睛讓她完全給吸引住了;在這些有力而又優美的動作中,有 點什麼東西使人不知不覺地想到處於自然狀態的原野。我好心的嫂子看來也被這野性完 全傾倒了。趁燕妮還在追逐球兒時,她跑到我跟前來,咬著我的耳朵說道:
  「瞧見她啦,阿爾弗雷德?你該是睜著眼睛的吧?」
  「嘿,我眼睛睜得才大呢,格蕾特!」我回答。
  她聽了瞅著我再親切不過地笑了笑,神秘地說:
  「她呀我只給一個人;聽好了,在全世界只給唯一的一個人!」
  這當回母親卻已在叫我們,對我們說:「夠了,孩子們!」燕妮隨即蹲在老太太腳 邊,她撫摩著姑娘發燙的臉頰,喚她做她的「寶貝兒心肝」。
  晚飯後,大吊燈已經點亮,母親已回房安息,我則陪著兩位年輕女子,坐在大廳中 朦朦朧朧的一角的一張沙發上。我哥哥到自己房中處理某些急務去了。通露台的兩扇門 敞開著,晚風陣陣吹送進來;抬眼望去,在黑她她的樹林頂上的深藍色夜空中,已經是 繁星點點。
  格蕾特和燕妮沉浸在對她們寄宿學校生活的回憶中,兩人談得津津有味;我呢,只 需要在一旁聽著。我們這麼坐了好長時間。可是,當格蕾特喊出「啊,那時候真幸福」 的瞬間,燕妮便默默地垂下了頭;她把頭垂得如此低,我甚至看見了她那閃亮的身發中 間的頭路。
  隨後,她站起身,朝著散開的廳門走去,在門口停了下來;這當兒,我哥哥把嫂子 喚到隔壁房間去了,我於是踱到燕妮身邊。廳外的花園已經被如水的月光籠罩著,空氣 裡充滿了蔥鬱的清香;在朦朦朧朧的草地上,這兒那兒都有一朵玫瑰對正在升起的月亮 仰起臉兒,看上去好煙生輝。在小樹林背後,林苑的一部分高高的葉牆呈現出淡藍色, 而通到那兒去的一條條小徑卻是黑沉沉的,顯得十分神秘。燕妮也好,我也好,誰都不 想講話;這麼靜靜地呆在她身旁,望著外邊引起人無限通思的月夜,我心裡異常甜蜜。
  只有一次,我說:
  「我只覺得你身上少了一件東西;你那可愛的調皮搗蛋勁兒到哪兒去了呢?」
  她回答:
  「是啊,阿爾弗雷德!」--從她的聲調中,我聽出她在笑--「要是約瑟芬姑媽在這 兒就好啦!那沒準兒,」--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會以另外的方式來動我的 腦筋的。」
  我無言以對。和昨晚一樣,遠遠近近都有夜鳥兒在鳴哈;在它們停止歌唱的一瞬間, 四周是如此地靜,我簡直覺得聽見了露珠兒從星群中掉下來,滴落在玫瑰上的聲音似的。 我不知道這麼呆了多久。冷丁兒裡,燕妮挺直了身子,說:
  「晚安,阿爾弗雷德!」說著,把手伸給了我。
  我真想留住她;可是只說了:
  「再給我一隻手!--不,這兒,給我左手握!」
  「已經給你握了。幹嗎非得左手?」
  「幹嗎嗎,燕妮?--這樣我就不需要把它給別人了。」
  燕妮已經離去;但在玫瑰叢中,一隻隻夜寫仍在不斷地歌唱。
  那些像珍珠串一般美好的日子中斷了;接下來的一天至少對於我是黯淡無光的,因 為,燕妮一不在身邊,我就只能是這樣。她說過,她早就決定要去鄰近的一個莊園做客。 她一大早就乘從我哥哥的莊園前經過的驛車,上那兒去了,說好要晚上很晚才回來。
  上午,在母親房裡,我與地靜靜地交換思想,談自己未來的打算,如此地把時間消 磨了過去;下午,我跟著哥哥去看了田疇、草場、曠野和泥灰坑;然後,格蕾特給我講 了她們有趣的訂婚的歷史。隨著夜色漸漸地浪起來,我的心越來越不平靜,親人們講的 話已經沒心思聽了。母親回臥室去以後,我便倚著敞開的廳門,站在與燕妮昨晚並肩站 過的地方;放眼望去,越過草坪,只見叢林背後,林苑的樹牆遠遠地立在淡藍色的月光 中,煙籠霧罩,縹緲神秘。由於一些偶然的原因,我至今還未到林苑中去過;眼下,它 那些濃黑的陰影比昨晚還要強烈地吸引著我,而正是在這些陰影的映襯下,通往其中的 路徑歷歷可辨。我恍惚感覺到,在那葉與影的迷宮裡,定然藏著這夏夜的最甜美的秘密。 我回首廳中,看是否有誰注意我。隨後,我輕輕步下露台,到了園內。月亮剛剛從橡樹 和栗子樹的樹冠後爬上來,還照不到它們的東邊。我繞過草坪,走的正好是那完全籠罩 著陰影的一側;我在路邊上順手摘下一朵玫瑰,它濕漉漉的已經帶著露水。我進了房子 對面的小樹林。石徑在灌木叢的小草坪中彎彎曲曲,顯然沒依任何規則。黑暗中,這兒 那兒,還有一叢叢白色的迎春花閃現出來。一會兒以後,我踏上了一條橫在我跟前的寬 寬的大道;大道的另一側,在月光中,就聳立著那古老的園林藝術所造就的樹牆,明朗 而又端莊。我仁立、翹首,每一片葉子都看得分明;從那葉簇中,時不時地還有一隻大 甲蟲或夜蛾兒飛到月夜中來,在我頭頂上嗡嗡盤旋。正對著我,有一條小路通進林范深 處,是否就是剛才誘使我走下露台,到它的陰影中去的那一條,我已無法斷定,因為樹 林擋住了我的視線,背後的部宅已經看不見了。
  我走在寂無人跡的小徑上,心中時時湧起夢一般的恐懼,好似我已將返回的路徑迷 失。立在兩旁的樹牆又密又高,我像與世隔絕,能看見的僅僅還有頭頂上一小塊蒼穹。 在兩條道路的交匯處,每每是一片小小的開闊地,走在那兒,我總不免頓生錯覺,彷彿 從對面的幽徑中,隨時可能有一位纖腰廣裙、撲著發粉的美人兒,與一位公元一七五0 年的時髦哥兒手挽著手,款步來到月亮地裡。然而四周仍舊是一派岑寂,只有夜風偶爾 穿過葉簇,發出低聲的歎息。
  走過幾條縱橫交錯的小路以後,我來到一片水池邊上;從我立足的地方望去,水池 大約長一百步,寬五十步,與四周包圍著它的樹牆僅僅為一條寬寬的石徑和岸上零零落 落的大樹所隔開。幽深的水面上,這兒那兒都是泛著白光的睡蓮;睡蓮之間,水池中央, 在一個剛剛高出水面的基座上,孤獨地,靜靜地,站著大理石的維納斯像。四周鴉雀無 聲。我沿著湖岸走去,直到面對面站在離雕像盡可能近的地方。這顯然是路易十五時代 最美的藝術作品之一。維納斯伸出一隻赤裸的腳,使它懸在貼近水面的空中,像是立刻 要浸進去的樣子;與此同時,她一隻手撐在岩石上,一隻手捏著胸前已經解開的衣襟。 從我站的地方看不請她的臉;她把頭扭到了後面,像是想在赤身裸體地跳進水波之前, 搞清楚有沒有討厭的偷看者。
  雕像的動作情態是如此逼真,加之它的下半部隱藏在陰影中,大理石的雪肩卻在月 光溫柔的撫摩下熠熠閃光,我真的就覺得,我業已偷偷進了一片禁止凡人涉足的聖地的 深處。在我背後的樹牆邊立著張木頭靠椅;我坐在上邊,久久地凝望著那美麗的女神像。 不知是動作中有某種相似之處呢,還是這美麗的形象撥動了我的心弦,望著望著,我禁 不住一次次地想到燕妮。
  終於,我站起身來,繼續信步走去,在一條條幽徑中胡亂轉了好長時間。離我剛才 離開的水池不遠,在一處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叢的場地上,我發現一個大理石的基座上還 留著第二尊雕像的殘肢。那是一隻肌肉發達的男性的腳,很可能曾經屬於一位獨眼巨人; 要真這樣,我那位當語言學家的表兄的話就有道理,據說他曾把才纔那尊大理石像解釋 為一位水澤女神,她為了躲避這個粗野的神之子的狂熱追求,正想逃進海洋裡去。
  那尊雕像在我眼前活了起來。到底是水澤女神或是愛神維納斯,我渴望自己去解決 這個疑問;因此,我打算退回到剛才的那個地方去,進行更加冷靜的觀察。誰料我走來 走去走了老半天,就是到不了剛才的水池邊。終於,在從一條小路折進一條寬寬的林蔭 道時,我在它的盡頭處看見了粼粼的水光;過了一會兒,我相信我又站在曾經站過的岸 邊上了。奇怪的是,我竟然還是走錯路了。--我簡直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池塘的中 央,儘管那基座還突出在水面上,儘管朵朵睡蓮仍如方才一樣地在幽深的池水間泛著白 光,但立在那兒的大理石神像和不知去向。我莫名其妙,呆呆地瞪著那空座子出了神。 過了好一陣,我才抬起眼來朝水池對面的遠處望去,驀地卻看見在那高高的樹牆的陰影 中有一個白衣女郎的身影。她將身於倚在池畔的一棵樹上,像是低頭凝視著水中。眼下 她想必是動了動,因為儘管仍然完全處在陰影裡,月光卻已在她白色的衣裙上嬉戲跳躍。 --這是怎麼回事?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又出來巡行了嗎?如此一個夜晚的確有這種可能。 在白色的睡蓮之間,反映著天上的點點繁星;葉簇中,露珠兒滴滴答答往下掉;從臨著 池畔的樹上,時不時地更有一滴落進了水中,發出悅耳的聲響;從遠遠的花園中,還送 來一聲聲夜鶯的啼囀。我沿著陰影中的一側繞過池塘。等我走得近了,那白衣女神方才 抬起頭來,而面對著我的竟然是燕妮的美麗白皙的臉龐,讓月光輝映得如此地明亮,我 連她那紅唇之間泛著藍光的皓齒也看得清清楚楚。
  「是你,燕妮!」我失聲喊出來。
  「嗯,阿爾弗雷德!」她回答,同時向我迎上來。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是在花園的後門下的車。」
  「我本來想,」我低聲說,「該是那邊那位女神從座子上走下來了吧。」
  「她也許早已走下來了,或者說倒下去了;我在那兒從未見過她。」
  「可我一刻鐘前還看見她的呀!」
  她搖搖頭。「你剛才是在那邊的另一片池塘邊上;眼下石像還站在那裡。這兒沒有 女神,阿爾弗雷德;這兒只有一個渴望得到幫助的可憐的人兒。」
  「你,燕妮,需要幫助?」
  她連連點著頭。
  「要是你,要是你像你昨天對我講的那樣,還真的相信自己是瞭解我的話,那你就 說出來,你需要的究竟是什麼?」
  「錢,」她回答。
  「你--錢,燕妮!」我驚異地打量著這位大富豪的小姐。
  「別問我用來幹什麼,」她說,「你很快自會知道。」說完,她從袋裡掏出手絹, 從手絹中取出一件首飾。當她把這首飾伸到月光中的一剎那,我看見它閃閃發亮,原來 是一些精工鑲嵌在一起的綠寶石。「我沒機會賣掉它,」她說。「你願意明天去為我試 一試嗎?」我遲疑了一下,她趕緊又道:「不是一件禮物或者甚至遺物;我當初是省下 自己的零花錢買到它的。」
  「可是,燕妮,」我忍不住問她,「你幹嗎不找你的父親想辦法呢?」
  她搖搖頭。
  「我想,」我繼續說,「他對你的關心是挺多的。」
  「不錯,阿爾弗雷德,他為我花的錢--是挺多!」她的聲音裡飽含怨恨,激動地接 著說,「這個男人,我不能去求他。」
  她倒退一步,坐在我們身後樹牆邊的長椅上.然而低下頭去,將臉埋在雙手裡。
  「完全有必要嗎?」我問。
  她抬起頭來望著我,幾乎是神情莊重地說:
  「我必須用它去盡一樁神聖的義務。」
  「除此別無它法了嗎?」
  「我想沒有。」
  「那把首飾給我。」
  她遞過來,我內心極不願意地接到手裡。--燕妮將身子默默地靠回到椅背上;一抹 月華映照著她放在懷裡的纖纖玉手,我重又像多年前一樣,發現了她指甲蓋上那些藍色 的小新月。我不知道,我何以會如此大吃一驚,一雙眼睛就像中了魔法似的定住啦。燕 妮察覺以後,把手悄悄縮回到了陰影中。
  「我對你還有一個請求,阿爾弗雷德!」她說。
  「只管講吧,燕妮!」
  她把頭微微側向旁邊,開始道:
  「一些年前,咱倆還是小孩,我在與你告別時曾送過一隻小小的戒指給你。你還記 得起來嗎?」
  「你怎麼能懷疑呢?」
  「這個沒有價值的小鑽石,」她繼續說,「你要是很珍視它,因此至今還保存著的 話,那我就請你把它退還給我!」
  「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回答,聲音裡不無一點惱怒,「那我也沒權再佔有它。」
  「你誤解我了,阿爾弗雷德!」她大聲說。「唉,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唯一的紀念品 啊!」
  我已經把繫在緞帶上的戒指從圍巾底下拽出來。
  「這兒,燕妮;可是--原諒我,我心裡仍然很難過!」
  她站起身。我看見,在她美麗的面龐上掠過一片淡淡的紅雲;可隨後,像出於下意 識的衝動似的,她向戒指伸過手來,將它抓住。我呢,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戒指 緊緊捏著不放。
  「不久前,」我說,「它僅僅還只能勾起我對童年時代的小女伴的懷念。而今情況 變了;從我生活在此地的第一天起,它對我的重要性與日俱增。」
  我默然了;她望著我,看來我的話令她深為悲痛。
  「別對我說這樣的話,阿爾弗雷德,」她道。
  我不管她說什麼,抓住了她的手;她也讓我把它握著。
  「拿去,戒指,」我說,「可是燕妮,為此你得把自己的手給我1!」
  1意即托付終身,與人訂婚。
  她慢慢地搖著頭。
  「一個有色女人的手,」她嗓音瘖啞了。
  「你的手,燕妮。其他一切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她站著一動不動;只有她那仍然被我握著的手在顫抖,使我感到她還有活氣。
  「我知道,我是很美的,」她後來說,「美得令人迷醉,就像我們人類之源--那罪 孽一樣。可是,阿爾弗雷德,我卻不想迷惑你。」
  話雖如此,當我默默地向她伸出雙臂時,她突然撲到我的胸前,用手緊緊摟住了我 的脖子。她抬起頭來望著我,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深不可測。
  「是的,燕妮,」說話時,我覺得彷彿有一股寒氣從樹林中吹出來,直透我的骨髓, 「是的,你美得令人迷醉;那曾經擾亂人們的心,使他們忘記自己過去所愛的一切的魔 女,也不比你更美。沒準兒你就是魔女本身吧;在這樣的良夜裡,你來世上巡行,只是 為了賜給那些仍然信仰你的人們以幸福。--不,不,別離開我的懷抱;我知道得很清楚, 你跟我一樣是人,一樣為你自身的魅力所困擾,在它面前一樣無能為力;還有,像那吹 過林梢的夜風一樣,你也會玉碎香銷,杳無蹤跡。--不過別詛咒那使我倆相互擁抱在一 起的神秘的力量。就算我們在這兒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未來生活的基礎,它將要承受的 大廈卻仍然掌握在咱們自己手裡。」
  我把她的手從我脖子上輕輕拉下來,用一條胳臂摟住她的腰。隨後,我扯掉緞帶, 把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她像個安靜的孩子似的偎依著,一任我帶領著向前走去。--不 多時,我們走到了另一片池塘邊,那尊維納斯女神像果真依然立在一朵朵白色的睡蓮中 間;此刻我更加確信,我摟在臂膀中的是一個凡間的女子。
  幾經躊躇,我們終於還是離開了那些樹影憧撞的幽徑,走進小樹林中;從小樹林出 來,又到了房子對面的曠地上。草坪對面,穿過那兩扇敞開著的廳門,我們看見我的哥 哥嫂嫂正在明亮的廳中踱來踱去,好像密談著什麼似的。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燕妮一彎腰掙脫了我的摟抱;但同樣飛快地,她一下子又抓住 了我的手。
  「你要做答應了我的事,阿爾弗雷德,」她說,「而其他一切,」她聲音低得幾乎 聽不見地補充道,「都忘掉吧!」
  格蕾特走到敞開的廳門邊,衝著黑夜大喊:
  「燕妮,阿爾弗雷德,是你們嗎?」
  這時燕妮急切地請求我:
  「別提我的事,對你母親也別提;咱們不應叫她們不痛快。」
  「可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妮。」
  她只使勁捏我的手。然後,她離開我,奔上露台,站在格蕾特身邊;當我們走進大 廳時,格蕾特搖著腦袋,把我倆打量了又打量。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騎馬進城去,實踐自己的諾言。在城裡,我分別找了兩個珠寶 商給首飾估價。它值不少錢,而我當時的錢包正好很充實,因此可以替燕妮把首飾自行 保管起來,用我隨身帶來的現款調換了一卷價值相當的金葉給她。--事情辦妥以後,我 還在美麗的港口裡遛達了一會兒。在港外的泊船處,一片金色的光霧中,能看見遠遠地 停著一艘大船;一位海員告訴我,這艘雙桅帆船已經張帆待發,即將駛往西印度群島。
  「駛往她的故鄉!」我心裡南咕;這一來我便十分想念她,心情再也平靜不下去, 趕緊踏上了歸途。
  將近中午,我跨進大廳。廳中闃無一人;但看門外,卻見燕妮和一位瘦削的上了幾 分年紀的男人站在花園裡,離大廳有相當距離。接著,他頗為莊重地把胳臂伸給她,領 著地朝房子走來。走近了,我方才看出這男人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但在清懼的臉上, 一雙眼睛咄咄逼人,腦袋的簡捷歪動也表明,他已習慣發號施令。白色的圍巾和襯衫皺 縫中的大鑽石別針,似乎都理所當然地是他身上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立刻就知道,他是 燕妮的父親,那位闊綽的莊園主,我自己迄今尚未謀面的遠房表叔;不過儘管如此,他 眼下這模樣卻和我孩提時代的想像完全吻合。此刻我聽見了他那異樣的嗓音;他對自己 女兒講的話短促有力,我聽不懂講的什麼意思;燕妮呢,也是只聽不答。
  我感到自己沒有立刻與他見面的精神準備,便趕在他父女倆登上露台之前離開大廳, 到樓上去了。燕妮的臥室門開著,我走過去,按照約定把用首飾換來的錢放在房門上方 的壁櫥裡。然後,我退回自己的房間,既激動又疲倦地倒在沙發上。
  約莫才過了幾分鐘,我就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接著有兩個人從我房前經過,走 進隔壁大屋子去了。正對著我的座位,有一扇溝通兩間屋子的門。這門眼下雖然關死了, 但上邊卻是一面玻璃窗,在背面掛著一塊白簾子。
  我從聲音聽出來,走進隔壁房中的是燕妮父女,雖說他們可能站在房裡的另一端, 我一點聽不明白他們談些什麼。我正打算悄悄離開,這時他們卻走過來了,而清楚地傳 到我耳際的頭幾句話,就對我產生了奇異的影響,我把其他一切統統給忘記了,只能一 動不動地呆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不,你不能留在那兒!」我聽見燕妮的父親道,語調仍如剛才講過的那樣急促。
  「為什麼呢?」燕妮問。
  這時我聽見他來來去去地踱了好幾圈,然後靜靜地站住了。
  「你既然非要我說不可,」他回答,「那就聽好了。你由於你那母親的血統關係, 永遠也別想進入你父親的社會。」
  「也由於我自己的血統關係,」燕妮補充說。「這我瞭解。」
  「你瞭解?誰給你講這些事的?」
  「誰也沒有;我自己從書裡讀到的。」
  「喏,既然如此,你就知道我幹嗎一定要送你到歐洲來。我想,你應該感激我才是。」
  「是的,」她說,「就像我要感激你讓我生下來一樣。」
  父親沒有回答;但是一扇窗戶被推開了,從聲音判斷,他是把腦袋伸到了窗外,在 十分激動地清著嗓子。--燕妮背靠在兩間屋子之間的門上;透過掛著白簾子的玻璃窗, 看得見她腦袋的影子,聽得見她裙子的悉索聲。
  過了片刻,父親像是又退回到了房間中央。
  「我為你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又開始說。「你自然從來表示過任何違抗我意志 的願望;不過我也不瞭解,你還能有什麼願望。」
  燕妮站直身子,向他慢慢跨出一步。
  「我的母親在什麼地方?」她問。
  「你的母親,燕妮!」老頭子失聲叫喊出來,彷彿他準備好了回答一切問題,就是 想不到女兒會問這個女人。「你自個兒也知道,她還活著;她得到了照顧。」
  「可是,」姑娘毫不留情地追逼著,「在你的大房子、新房子建成和佈置好以後, 你作過去接她上這邊來跟咱們生活在一起的打算嗎?」
  我聽見老頭子腳步沉重地在大屋子裡走上走下,隨後再次來到女兒跟前。
  「你還是個孩子,燕妮,」他壓低了嗓門,語調卻變得嚴厲起來。「你不瞭解那邊, 不瞭解你出生的那個國家的情況;再說你也不需要去瞭解。」這時候,老商人像是突然 沉湎在往事的回憶中似的,繼續說:「她真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啊,那個女人,難以置信! --她那麼躺在吊床上輕輕地搖啊搖,在芒果樹寬大的綠葉叢中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頭 頂著熱帶明淨的藍天,腳下是陽光燦爛的港灣,特別是當她和她的鳥兒們們嬉戲的時候, 或是朗聲笑著把一個個金球拋到空中的時候!可是你千萬別聽她講話;她那張漂亮的小 嘴兒說著黑人的粗劣語言,哇啦哇啦地跟個學語的孩子差不多。--那個女人,燕妮,不 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成為你現在已成為的這種人的話。」
  燕妮又把身子倚在門上。
  「為這個,」她說,「你就把一位母親的孩子給搶走了。--她大聲哭叫,啊,她大 聲哭叫,當你把我從她懷抱中奪過來,走上跳板,抱進船艙的時候!而這哭叫聲,就是 我聽見自己母親發出的最後的聲音。--有好長時間我把這聲音給忘記了,因為我是個沒 頭腦的孩子。上帝寬恕我!--而今每天夜裡我的耳畔都響起這聲音。是誰給了你權利, 用我母親的痛苦來作換取我的未來的代價!」我透過窗簾看見,她講到這裡將身子挺得 筆直。
  當父親的那位像是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明白,燕妮,」他說,「我只能在你和她之間作出選擇--而你是我的女兒」
  說最後這句話的溫柔而慈愛的聲調,似乎對女兒仍未產生影響。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說。「那付出代價的,既非你,也非我;必須將它償 還給她,趁現在還來得及。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我的母親將和我們一起住在那所新居 裡嗎?」
  「不,燕妮,這不可能。」
  隨著這話出現了一片死寂。在接下來的幾秒鐘裡,姑娘的內心活動如何,神態舉動 中表現了怎樣的情緒,我都無從得知。
  「我還有一個請求,」她終於又開了口。
  「儘管講吧,燕妮,」她父親急忙答應,「儘管講吧。其他一切全成啊。只要我力 所能及!」
  「那麼我請求你,」燕妮說,「當你去皮爾蒙特療養時,允許我留在我這兒的朋友 家裡。」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回答:
  「如果你不認為陪伴你自己的父親更合適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燕妮沒答理,只是問: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要是你再沒話對我講的話;我也一塊兒下樓去。」
  接著,門開了,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在外邊的走廊中漸漸移向樓梯。--我自己一直 呆在房間裡,直到被叫下樓去吃午飯為止。
  在哥哥把我介紹給燕妮的父親時,他用眼睛迅速地將我打量了一下;我感到,我這 個人已經讓他作了個大致差不多的估價。接下來他問我學過些什麼,到過哪些地方,我 的專業知識在家鄉有無機會派用場,頗有些老師考學生的架勢。末了,我也受到很客氣 的邀請,一等他去溫泉療養地回來,就前往他的新居,以便對它發表一些行家的意見。 --從這個男人的外表,已經絲毫察覺不出適才在他和他的女兒之間發生的事的痕跡。
  吃飯時,他坐在我母親身邊,專心一意地與她聊著天;當母親把話題引到他們共同 度過的青春年華時,他甚至還會說說笑話。他提醒我母親,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在故鄉城 裡的音樂廳裡跳舞,而且在音樂廳的壁毯上,有一個真人大小的胖胖的小愛神。
  「那些年輕的女士們,」他說,「在他面前是如此害羞,以致跳舞的行列在那兒總 是出現一個缺口。」
  「可您,表哥,』俄母親應道,「卻總是熱衷於把您的小姐領到那個墮落的神道跟 前去,一而再,再而三。」
  只見他慇勤有利地對我母親鞠了一躬。
  「我知道呀,表妹,」他說,「您和我在一起跳時,也並不怕他哩。」
  我看見,在聽著這幾句話時,我母親那至今風韻猶存的面頰上掠過了一片紅暈,便 不禁想,難道他倆也和現在他們的孩子一樣,當年曾經互相傾慕嗎?就連剛才一直漠不 關心地坐著一點兒東西沒吃的燕妮,這時也抬起了眼瞼;也許她從未聽自己父親講過如 此輕鬆愉快的事吧。他父親呢,則壓根兒不跟坐在對面的女兒說一句話,而是又和我哥 哥扯起交際場中的種種趣事來。過後,在喝咖啡時,我卻聽見他對我母親講:
  「承您的孩子們的好意,燕妮將在這兒繼續呆一段時間;我明天獨自動身。我們認 識已經多年,尊敬的表妹;您有機會不妨給她講講咱們在一塊兒的那些日子。--過不多 久她就要陸一個老頭子生活;在這之前讓她瞭解一下他年輕時的樣子,也許有好處。」 他一邊與他青年時代的女友握手,一邊站起來補充了一句:「要這樣您就算幫了我的大 忙啦,表妹。」
  一天過去了,我始終沒得機會單獨碰見燕妮;她顯然有意躲著我。--格蕾特也多半 在外邊忙著家務。
  第二天早上,在咱們的客人動身後,格蕾特來到花園裡,走到我身邊;她將雙臂抱 在胸前,衝我笑了笑,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說:
  「這下又只剩下咱們自己啦!」
  我立刻驚訝地得知,燕妮當天上午就要進城去耽擱許多日子,為了和她父親的女管 家一起在新居裡進行鬼曉得的什麼佈置。
  當燕妮一身旅行裝束朝我走來時,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她把手伸給我,我卻 為她竟忍心在現在離開我而生她的氣。
  「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燕妮?」我問。「難道那些事就這麼急?」
  她搖搖頭,一雙大眼睛安詳地望著我;在她的眼神中,我只能講,流露出一種崇高 的熱誠。
  「你還是要走嗎?」我又問,「而且正好在現在?」
  「我不願欺騙你,阿爾弗雷德,」她說,「並非你想像的那樣;我是必須走,沒有 別的辦法。」
  「那我每天都進城來幫助你。」
  她顯然嚇了一跳。
  「不,不,」她大聲說,「你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別問我!--啊,相信我的話吧?」
  「你是不信賴我嗎,燕妮?」
  她哀叫一聲;我從未聽見過這麼慘痛的聲音。隨後她向我伸出胳臂來,全不顧會有 誰看見;就像上次在夜色的掩護下一樣,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中我又把她接在自己懷裡。
  「既這樣就別呆得太久!」我請求說。「我父親盼我回去,我在這兒的時間不長了。」
  她默不作聲,我低頭望著她那美麗而蒼白的臉龐。她緊閉著雙目,腦袋靠在我肩上, 像是想在此安息安息。
  只這麼呆了一會兒,她便掙脫身子;接著我們繞到屋子正面,那兒已停著一輛馬車。 --她上車以後,我還聽見我的母親拉著她的手說:
  「別哭了呀,孩子!瞧你哭得心都碎了似的!」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儘管陽光明媚,對我來說卻是黯淡灰暗的。幸好還有我哥哥讓我 替他設計一幢管理大樓的事,把我忙得氣都喘不過來。須知要把他那些實用方面的要求 與我不肯忽視的藝術價值結合起來,絕非輕而易舉的事。他常常抓起鉛筆,在我那繪得 很精美的設計圖中央狠心地來上一道;我們爭論來,爭論去,最後甚至只好把兩位女士 叫出來作評判。
  記得是燕妮走後的第四天,我正坐在自己房裡幹這件工作。可今天卻幹得很不順利; 我歸罪於手裡那支可憐的鴨嘴筆,便站起來,準備去提箱裡另取一支。我將箱裡的衣服 抱了出來,這時便拾到一個小小的紙包。上面寫著「燕妮留贈」幾個字;包裡裹著前不 久我才套在她指頭上的那枚峨眉戒指,戒指上還纏繞著一束黑緞子似的秀髮。
  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又驚又喜,彷彿自己又到了愛人身邊;可緊接著,便有一種莫名 的憂慮湧上心頭。我把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細看,然而不見任何一點字跡或者記號。
  我企圖繼續工作,但是不成,便走到下邊的客廳裡,在那兒碰見哥哥和嫂子正在談 燕妮。
  「瞧瞧她那雙眼睛!」我在進門時聽見格蕾特說。
  她丈夫似乎故意與她唱反調,用玩笑的口吻說:
  「怎麼,你不是認為這雙帶野性的眼睛不漂亮嗎?」
  「你說帶野性?而且不漂亮?--誠然,你是對的,它們太漂亮啦,以致遭到了別人 的非議。而這個嘛……」她欲言又止,同時抬起頭來望著自己魁梧的丈夫,嘴角掛著憐 憫的笑意。
  「這個怎麼樣,格蕾特?」
  「並非別的什麼,而是反抗的開始。坦白說吧,漢斯,你已經感到她對你是危險的 了!」
  「不錯,如果我沒你的話!」
  「噢,有我也一樣。」
  他笑起來,把雙手伸給妻子。
  「快抓牢它們,」他說,「這樣,再漂亮的魔鬼也別想誘惑我了。」
  然而他妻子不信這一套。
  「魔鬼在你們男人自己心裡!」她說。「到底怎麼回事兒,你現在總愛找那純潔無 邪的孩子的碴兒,過去你對她可是夠有騎士風度的呀?」
  「過去是的,格蕾特,不錯。但她現在變啦!」他沉吟了一會兒。「我幾乎說不出 口來;可事情於真萬確;她身上的商人女兒的本性表現出來了--她已經變得非常之慳吝。」
  「慳吝!」格蕾特失聲道。「這太可悲了!燕妮,她從前在寄宿學校只是受到嚴令 禁止,才沒有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下來送給人!」
  「她如今不再白送人衣服了,」我哥哥回答,「她把它們賣給收破爛兒的,而且我 要告訴你,她討起價來一點兒不含糊。」
  我留心地傾聽著,沒有介入談話,但聽到最後一句突然大吃一驚,明白了是怎麼回 事。--我迅速下定決心。
  「可以用一用你的馬嗎,漢斯?」我問。
  「當然可以;你想上哪兒去?」
  「進城。」
  格蕾持走到了我緊跟前。
  「怎麼,已經忍耐不下去了嗎,阿爾弗雷德?」
  「不,格蕾特!」
  「喏,代我問候燕妮,或者,把她給咱們領回來更好些!」
  我什麼也沒再講,只是立即躍上馬鞍,一個鐘頭以後就到了城裡,到了燕妮的父親 的新居所在的那條街上。這條街我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他們的宅子,在幾次拉鈴以後, 漂亮的宅門開了。一個老婦人走出來,我向她打聽燕妮小姐,她乾巴巴地回答:
  「小姐不在這裡。」
  「不在這裡?」我重複道。可能是我在聽到這個回答時露出了驚愕之色吧,老太太 於是反問我叫什麼名字。當她得知我是誰和從何處來以後,更是不耐煩地加了一句:
  「您怎麼還來問我?小姐不是第二天就回你們那兒去了嗎?」
  我不再理睬老太太,迅速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到了碼頭上。夕陽已經西下, 港口外的泊船處讓晚霞給撒上了一片紫紅色的光。前幾天那艘雙桅帆船曾停在這兒,眼 下已經沒有一點兒蹤影。我設法和閒立在周圍的工人們攀談,從他們口裡打聽出船和船 主的名宇,知道三天前船已出海走了。更多的情況他們也不清楚,只是把船主的下榻處 告訴了我。我立即去那地方,在那兒瞭解到,有一位黑頭髮的年輕漂亮的太太也上了船。 接著我又趕到船主的賬房間,在那兒偶然地碰上了他的老會計;可他也幫不了我更多的 忙,因為旅客的事完全歸船長管。
  我回到旅館,讓人備好馬。黑馬急速地奔馳在回家的路上,超過了我哥哥可能允許 的限度。夜色已濃,天空中彤雲密佈,夜風在黑暗中呼呼地從我身邊刮過,我的思緒也 如風馳雲湧。就像一片幻影一樣,我在眼前時時看見那艘載著她遠去的帆船,這麼一丁 點兒,在茫茫的大海上飄飄搖搖,周圍是黑沉沉的夜,下邊是張著大口的無底深淵。-- 終於,從面前的樹影中閃射出了莊園的燈光。
  我發現家裡人人都傷心難過,驚惶不安。原來燕妮來了封信,從「伊莉莎白」號雙 桅帆船上發出的。她走了,到大洋彼岸她母親身邊去了;如她曾經對我講過的,她在信 裡也寫道,她是為了去完成一樁神聖的義務。她以最誠摯、最甜蜜的話語,請求大夥兒 原諒她。信裡沒提到我的名字,但我早已暗中得到了她的問候。她也沒有提到她的父親。
  第二天,我和哥哥又一塊兒進城去,但只是為了使自己確信,已經沒法再趕上「伊 莉莎白」號。
  我沒跟哥哥回家,而是徑直去了皮爾蒙特。到那兒不多會兒,我就站在燕妮的父親 面前,向他報告了她女兒出逃的消息。--我原想像會看見老頭子在我的面前厥倒;誰知 從他的眼裡卻並未流露出悲痛,而是閃電般地射出來勃然大怒的火焰。他放在桌子上的 拳頭攥得緊緊的,青筋畢現,嘴裡同時一選連聲地咒罵著自己的女兒。
  「讓她該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好啦!」他吼叫道。「這個殘種是好不了的;真該死, 我竟有過妄想!」
  可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不吭聲了,坐下去,把腦袋理在手裡,自言自語似地又說了 起來:
  「我這是講些什麼喲!她是我的親骨肉,還有我的罪孽。孩子有什麼錯!她想要找 自己的母親。」說著,他伸出雙臂,眼睛呆視前方,大聲喊叫道:「啊,燕妮,我的女 兒,我的孩子,我害得你好苦!」他像是忘記了我在面前;找呢,也不去打擾他。「我 們都是人啊,」他接著說,「你應該原諒我才是;可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講,結果我們 就各走各的路。」
  這當口,我大起膽子使他注意到我,告訴他,我和燕妮已經相愛。一聽這話,精神 頹喪的老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懇求我替他把他孩子找回來。
  還有什麼好多講呢!第二天我便又登上旅程;不過行前他給了我一封信,在當天夜 裡寫給他女兒的。而且請相信我,這次不再是一紙收據;憤怒和溫情,怨恨和寬容,跟 我與他坐在一起的那個長夜裡從他口中交替吐露出來的一樣,現在在這封信裡全有。
  餘下的情況--阿爾弗雷德結束他的故事說--你已經知道了。眼下我就站在這兒,帶 著她父親的許諾和全權委託,一等起鋪的鐘一響,就出發去作迎接自己的未婚妻的航行。
  我和阿爾弗雷德在一塊兒又呆了約獎一個鐘頭;隨後塔樓上鐘敲三點,搬運夫便來 把他的行李送到了下邊的碼頭上。
  我送我的年輕朋友上船。夜裡的空氣涼颼颼的;強勁的東風激盪著海水,把小艇在 棧橋上摔打得砰砰直響。阿爾弗雷德跨上船幫,將手伸給了我。
  「不是嗎,阿爾弗雷德,」我用說笑來掩飾臨別的傷感,說,「要麼和燕妮一道, 要麼水不回來?」
  「不,不!」他大聲回答,這時小艇已經向黑夜駛去。「和燕妮一道,可一定回來!」
  那一夜以後已過了半年多,我仍然沒有到城外的莊園裡去。眼下,正當五月的熏風 開始吹送進我敞開的窗戶中來時,人家又對我發出了新的邀請;這次我不打算再讓主人 失望。在我面前躺著兩封信,都是從聖克洛克斯島的克裡斯蒂安市發出的;其中燕妮寫 給阿爾弗雷德那封,由於收信人不在,由他的嫂子代拆了。信裡寫道:
  「我找到了我的母親,沒有費多少力氣,因為她在港口附近開著一家大客棧。她還 很漂亮,精力也挺旺盛;可在她的臉上,雖然它的輪廓我還認識,我卻已找不到多年來 渴望一見的那些種情。--我必須告訴你一切,阿爾弗雷德;情況與我想像的完全兩樣。 我害怕這個女人;一想起在第一天吃午飯時她把我--她的女地介紹給一大幫男人的情景, 我身上就不寒而慄。介紹完了,她又操著一種所有通用語言混合起來的雜拌兒語言,大 聲地、得意地吹噓自己年輕時的經歷--這一切,都在暗中咬噬著我的心,為我所諱莫如 深。--旅客和食客多半為有色人;而其中一個有錢的混血兒,看來又居於左右全局的地 位;他對我母親的那個親熱勁兒,叫我的臉上直髮燒。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像狗一般 齜牙咧嘴的人,阿爾弗雷德,要求我嫁給他,而且我母親自己也逼我這樣做,一會兒用 幾乎把我憋死的狂熱的親吻和撫愛,一會兒又在大庭廣眾中聲嘶力竭地對我進行斥罵和 威脅。--我常常禁不住望著這個女人的臉發呆,像是神經已經錯亂;我覺得,我看到的 是一副面具,必須扯下它,才能看見那張童年時曾俯視過我的美麗南臉;彷彿在扯下面 具以後,我也將重新聽到那曾經伴我入睡的像蜜蜂的嗡營一般甜美的聲音。--啊,這兒 圍繞著我的一切真是可怕!一清早,由於我的臥室朝著碼頭一面,黑種工人和搬運夫的 吆喝聲便吵醒了我。你們在那邊的人不瞭解這種聲音;它像降叫,像咆哮;聽見它,我 就渾身哆嗦,只好把頭理在枕頭裡;要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我自己就是他們的同類,身 上流著與他們一樣的血液,那血統關係就像一根鏈條,從他們身上一環一環地通到我身 上。我父親是對的;可是……我一正視面前的深淵,我就頭暈目眩。我渴望投進你的懷 抱;快來救救我啊,阿爾弗雷德,快來吧!」
  救星離得已經不遠;另一封信是阿爾弗雷德寫給他嫂子的,發出的日期只晚幾天。 他踏上旅途時的樂觀信念,也幫助他在大洋彼岸取得了勝利。
  「還在船上,」--他寫道--「人家就告訴了我燕妮的母親的住處。在我進屋時,到 門廳裡來迎著我的第一個人正是燕妮自己;她高興地叫著,投進了我的懷抱。--自此以 後,我也對她母親有了足夠的認識;她是個豐腴的女人,仍然漂漂亮亮的,穿著一身賽 章作響的花綢裙忙來忙去,操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語言,不管是對客人還是對僕傭,時而 柔聲細氣,時而嘶聲狂叫。談起燕妮的父親,她仍懷著感激和尊敬,稱他是那位『好心 的紳士』,由於他的慷慨大方,她才過上了今天的舒服日子。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離 開自己生長的島子,更別提去跟自己女兒那高貴的父親結婚。她在這兒適得其所,舒服 自在;而燕妮呢,必定是大失所望,她掙斷了與舊大陸的一切聯繫,夢想來解除自己母 親的苦難,然而卻沒找到這樣的苦難,只找到了一群低下的人,在這群人中是不會有那 種高貴的苦難的。--儘管如此,女兒的到來卻使這快活的女人冒出望外;她經常當著我 的面,以一種狂暴的,我想說是原始的熱情,對她的女兒百般愛撫。由於她想拿女兒去 客人面前炫耀,就不斷變著法兒打扮她;燕妮為了不穿母親替她挑選的那些火紅刺眼的 衣服,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僅如此,她還為燕妮在店裡的客人中挑選了一個有錢 的男人做丈夫;在這個人身上,我感到他還激盪著夠多的此地那種罪惡的血液;而且她 已經認真著手準備,為了促成其事。就在這時我插了進來;那位『好心的紳士』的意志 和權威使一切問題都再容易不過地得到了解決。
  「我清楚地體會到,燕妮在迎接我時發出的不只是一聲欣喜的叫喊,而是一聲得救 的歡呼。這樣也好,她是得先體驗一下,因為像眼下這樣,她才能真正屬於我;只有她 不再回首過去,不再懷念過去的家,才能嫁給一個男子,讓這個男子驕傲而幸福地和她 一起建立起一個新的家庭,看著他的後代子孫從她的懷中誕生、繁衍。須知,我是在我 們結婚的當天給你寫這封信的啊。
  「在結婚的宴席上,慇勤而好動的老闆娘穿著閃閃發光的綠綢裙,往來穿梭地周旋 在她的老主顧中間,為自己有一個漂亮迷人的女兒而無比驕傲,為她的女婿--我不能否 認--也感到驕傲;她同時操著三種語言,用一些叫你無法相信的措詞,為新人一次次祝 酒,這一切的一切,你們要能看見就好啦!--我們希望一開春就來你們那裡。而你,格 蕾特,以你對我們的友情,想必不會心生嫉妒,如果我私下告訴你,燕妮她剛才悄悄對 我講:『喏,阿爾弗雷德,幫助我,讓我回到父親那兒去吧!」
  這兩封信是附在漢斯夫婦的邀請信後邊的、「您來吧,」--格蕾特用女性的秀麗筆 跡寫道--「燕妮的父親已在這兒;阿爾弗雷德的父母今天就到;甚至約瑟芬姑媽也會光 臨,雖說她對於一個在小時候就那樣肆無忌憚地糟踏英國縫衣針的姑娘,不時地還會表 示一些疑慮。--我們已從自己的冬居遷回到明朗的花廳中。透過兩扇大開的廳門,從草 地上飄來五月百合的芬香;在對面的林苑中,立著維納斯的水池業已讓紫羅蘭鑲上了藍 邊。」
  緊跟著是我朋友漢斯的有力的筆跡:「雙桅帆船『伊莉莎白』號上個禮拜天已經駛 過里斯本,燕妮和阿爾弗雷德就在船上,過不幾天他們便會抵達此間;因為已經刮起的 順風,將把他倆和他倆的幸福一塊兒帶到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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