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晚秋的一天午後,從城外傾斜的大道上漫步走下來一位衣冠楚楚的老人,看樣子是
散完了步準備回家去;在他穿的那雙眼下不再時興的帶銀扣的鞋上,已經撲滿了塵土。
他腋下夾著條細長的金頭籐手杖,神態安詳自如,時而瞅瞅周圍的風景,時而望望面前
山下靜臥在落日餘暉中的城市.他滿頭銀髮,奇怪的是一雙眼睛卻依然黑黝黝的,恰似
那業已逝去的青春韶華,如今全都躲藏在他的這雙眼睛裡。他看上去頗像個異鄉人;過
往的行人很少有誰跟他打招呼,雖然他們常常情不自禁地要注視一下老人那雙嚴肅的眼
睛。終於,他在一幢帶三角牆的高大樓房前停下來,掉頭再望望下邊的城市,然後就跨
進門廳裡去了。門鈴響過以後,房裡能看清門廳的一個窺視孔上的綠色簾子拉開了,出
現了一張老婦人的臉。老人舉起手杖來向她致意。「怎麼還不點燈!」他講話微帶南方
口音;女管家放下了窺視孔上的布簾。老人走進寬敞的過道,來到一間在四壁的大橡木
櫃中擺著各式瓷器花瓶的客廳,穿過一道正對面的門,進入一條小走廊,這兒有一道狹
窄的樓梯,通到後樓的臥室去。他慢慢爬上樓,打開一扇房門,走進一間不大不小的房
間。房中舒適而寧靜,有一面牆幾乎全讓書架給遮住了,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幅人像
畫和風景畫;一張鋪了綠色台布的桌子上,隨意攤著幾本翻開了的書;桌子前面,立著
一把配有紅絨坐墊的結實笨重的扶手椅。--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屋角裡,然後就在扶
手椅中坐下來,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像是散步走累了,想要休息休息。--他這麼坐著,
天便漸漸黑了;終於,月光透過玻璃窗射進屋來,落在牆頭的油畫上;明亮的月光緩緩
移動,老人的眼睛也跟著一點一點轉過去。這當兒,月光正好照著一幅嵌在很樸素的黑
色框子裡的小畫像。「伊莉莎白!」老人溫柔地輕輕喚一聲;喚聲剛出口,他所處的時
代就變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兒時
轉眼間向他跑過來一個模樣兒可愛的小姑娘。她叫伊莉莎白,看上去五歲光景;他
自己年齡則比她大一倍。小姑娘脖子上圍著條紅綢巾,把她那雙褐色的眼睛襯托得更加
好看。
「萊因哈德,」她咬著,「咱們放假啦!放假啦!今天一整天不上學,明天也不上
學。」
萊因哈德把已經夾在胳膊底下的石板飛快往門後一擱,兩個孩子隨即衝進房前的花
園,穿過園門,奔到野外的草地上去了。這突如其來的放假真令他倆喜出望外。萊因哈
德在伊莉莎白的幫助下,已用草皮在這裡搭起一間小屋子,他倆打算在裡邊度過夏天的
黃昏;不過目前還缺少坐的板凳。萊因哈德馬上動手幹起來;釘子、柳頭和必需的木板
反正是準備好了的。這其間,伊莉莎白卻順著土堤走去,一邊走一邊撿野錦葵的環形的
種子,把它們兜在自己的圍裙中,以備將來串項鏈什麼的。萊因哈德儘管破彎了不少釘
子,到底還是把板凳做出來了;當他大功告成後跑到外邊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時,小姑娘
已經走在離他遠遠的草地的另一端。
「伊莉莎白!」他喊,「伊莉莎白!」女孩應聲跑來,頭上的鬈發在風中飄動。
「快,」他說,「咱們的房子已經全部完工啦。瞧你跑得多熱;趕快進去,咱們可以坐
在新板凳上。我將給你講個故事。」
兩人隨即鑽進小屋,坐在剛釘成的凳子上。伊莉莎白從圍裙中掏出錦葵籽來,把它
們串在長長的線上;萊因哈德於是講開了故事:
「從前,有三個紡紗女……」
「嘿,」伊莉莎白打斷他,「我都已經背熟啦;你可不該老講同一個故事喲。」
萊因哈德不得不丟開三個紡紗女的故事,講起一個被人扔進獅穴中的可憐人的故事
1來。
1見《聖經》《舊約·坦以理書》。
「……這時候已經是夜裡,」他講,「你知道嗎?四周漆黑漆黑的,獅子也都睡覺
了。可不時地,它們在睡夢裡打著呵欠,還吐出紅紅的舌頭;那個人嚇得直哆嗦,以為
是快天亮啦。這當兒,他周圍突然一下變得亮堂堂的,抬頭一瞅,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
天使對他招招手,然後就照直走進岩石中去了。」
伊莉莎白專心致志地聽著。「一位天使?」她問。「他該有翅膀的吧?」
「這只不過是個故事,」萊因哈德回答,「實際上壓根兒沒有什麼天使。」
「啊,呸,萊因哈德!」女孩說,同時呆呆地望著他的臉。當萊因哈德不高興地瞪
她一眼以後,她又怯生生地問:「幹嗎他們總這麼講呢?媽媽,阿姨,還有在學校裡?」
「這個我不知道,」他回答。
「可你說,」伊莉莎白又問,「獅子是不是也沒有呢?」
「獅子?有沒有獅子?有,在印度;那兒的異教祭師把它們掛在車子前頭,駕著它
們拉的車穿過沙漠。等我長大了,我要親自去看看。那兒比咱們這裡美好不止一千倍;
那兒壓根兒沒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塊兒去。你願意嗎?」
「願意,」伊莉莎白回答,「可媽媽也得一塊兒去,還有你的媽媽。」
「不行,」萊因哈德說,「那時候她們太老了,不能跟著去。」
「可我是不許可單獨出門的呀!」
「他們會許可的;你那時已真正當了我的妻子,其他人再不能命令你什麼了。」
「可我媽媽會哭的呀!」
「我們還會回來嘛,」萊因哈德著起急來,「你乾脆說,願不願意跟我去?不去我
一個人去,去了再不回來啦。」
小姑娘差點兒沒哭出聲。「別這麼生氣呀,」她說,「我跟你到印度去就是。」
萊因哈德高興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女孩的雙手,拽著她飛跑到草地上。「到印度
去啊!到印度去啦!」他一邊唱,一邊拉著小女孩轉圈子,使她脖子上的紅綢巾飄揚起
來。唱著轉著,他突然放開小姑娘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不行,去不了;你沒有勇氣。」
--「伊莉莎白!萊因哈德!」這當兒從園門邊傳來家裡人的喚聲。
「這兒吶!這兒吶!」孩子們邊回答,邊手拉著手朝家中跑去。
林中
兩個孩子就這麼在一起生活;他覺得她常常太安靜,她覺得他常常太急躁;但也正
因此,便誰也離不開誰,課餘的時間幾乎總在一道玩兒,冬天在兩家母親並不寬敞的房
中,夏天在田野上和樹林裡。--有一次,伊莉莎白遭到老師的責罵,站在一旁的萊因哈
德氣得把石板猛地扔到桌上,想把老師的怒氣引到自己身上去。老師沒注意到他這舉動。
可這一來,萊因哈德再也不認真聽地理課了,反倒在課堂上寫了一首長長的詩。他在詩
中把自己比作一隻年輕的雄鷹,把教員比作一隻灰老鴉,伊莉莎白則是一隻白色的鴿子;
雄鷹發誓一旦翅膀長硬了,定要向灰老鴉報仇雪恥。年輕的詩人眼含熱淚,在自己的想
象裡成了一位非常非常高尚的人。回到家中,便找出一個羊皮面精裝的小本子來,在裡
邊雪白雪白的頭幾頁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自己寫的第一首詩。--不久,他轉到另一所
學校裡,和那裡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結下了新的友誼,但這並未影響他跟伊莉莎白的關係。
從他過去給她一講再講的童話中,現在他動手把那些她最喜歡的寫下來,寫著寫著經常
很希望把自己的某個想法也添加進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能如願以償,於是只好
怎麼聽來的就怎麼寫上。寫好後送給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則將它們珍藏在她那小櫃子的
一個抽屜裡。晚上,她常常當著他的面把這些故事念給自己母親聽;萊因哈德在一旁聽
著,心中感到極大的快慰。
七年過去了。萊因哈德為了升學就要離開故鄉。伊莉莎白沒法設想,她從此有一段
時間將完全見不到萊因哈德。使她高興的是,他有一天對她講,他將像從前一樣為她把
童話寫下來,附在給母親的信裡寄給她;她呢,也得回信告訴他,她是否喜歡它們。動
身的日子眼看到了;可在這之前,羊皮面精裝的小本子裡又增加了一些詩,只不過對於
伊莉莎白仍是個秘密,雖說這個本子是由於她才存在,那漸漸已寫滿半本的詩中的大部
分,都是因為她才產生的。
六月裡,在萊因哈德離家的前一天,親友們決定再聚會聚會,組織了一次到附近森
林中去的郊遊。大夥兒先乘一小時車,到了林子邊上;然後從車上搬下裝食物的籃子,
繼續步行前進。首先得穿越一片樅樹林;林中空氣清涼,光線朦朧,地上撒滿了細細的
樅針。走了約莫半小時,便出了幽暗的楓林,來到一片爽朗開闊的山毛櫸林中;這兒一
切都是明亮的,翠綠的,從繁密的枝葉間不時投射下來一道道陽光;在人們的頭頂上,
有一隻小松鼠不停地從一棵樹枝跳到另一棵樹枝。--在一處曠地上,古老的樟樹的樹冠
長攏來,形成一個綠葉拼成的透明的穹頂,大夥兒便停在下邊。伊莉莎白的母親揭開一
個裝食物的籃子;一位老先生自告奮勇充當司糧官。
「你們全給我過來,孩子們!」他喊道。「好好記住我要給你們講的話。現在你們
每人分到兩塊麵包,當作早餐,黃油留在家裡了,佐料必須自己去找。林子裡草麥多的
是,當然嘍,只對能找到它們的人而言。誰笨拙無能,就只好啃光麵包;生活中到處都
一樣。你們明白我的話了嗎?」
「明白了!」年輕人齊聲回答。
「好,」老先生說,「可是,你們瞧,我下面還有吶。咱們老年人在一生中已經奔
波得夠了,現在就留在家裡,就是說留在這兒的幾棵大樹下,削削馬鈴薯,生起火來,
擺好餐桌,等到十二點再煮煮雞蛋。為此你們每人都得把自己采的麥子分一半出來給我
們,這樣我們也好事用一點飯後果。喏,各奔東西,老老實實把你們的收穫帶回來吧!」
年輕的人們扮出各式各樣的調皮樣兒。
「等等!」老先生再一次嚷起來。「我大概用不著對你們講:誰要是啥也沒找到,
誰便啥也不用交;不過你們的小腦瓜地得給我好好記住,這樣他就甭想從咱們老年人這
兒再得到什麼啦。喏,今天這一天你們受的教誨已經夠多了;要是你們再能找到草海,
那日子就算過得不錯。」
年輕的人們也感到受的教訓夠多了,已開始成雙成對此地離開。
「走,伊莉莎白,」萊因哈德說,「我知道有個地方草莓挺多;絕不能讓你啃光面
包。」
伊莉莎白把草帽上的綠緞帶結攏來,持在手腕上。
「好了,走吧,」她說,「這就是咱們的籃子。」
兩人隨即走進樹林,越走越遠,越走越深;四周潮濕而幽暗,不見一線陽光,不聞
一點聲響,只在頭頂上看不見的空中,偶爾傳來幾聲鷹隼的鳴叫。接著面前又出現一片
密得不能通行的叢莽,萊因哈德不得不走在前頭開路,這兒折斷一根亂枝,那兒挪開一
條野籐。一會兒他卻聽見伊莉莎白在背後喚他的名字,便回過頭去。「萊因哈德!」她
喊。「等等我呀,萊因哈德!」萊因哈德看不見她;定睛看去,才發現她還遠遠地在和
一些小樹糾纏不清,她那稚嫩的小腦瓜兒,只勉強高出叢生的羊齒植物一丁點兒。他只
好又退回去,把她從亂糟糟的荊棘和灌木叢裡領出來,到了一片林中曠地上;這兒開著
一朵朵寂寞的野花,花間有一隻隻藍色的蝴蝶在翩翩飛舞。萊因哈德從她漲紅的小臉上
抹開汗濕的頭髮,想給她戴上草帽,伊莉莎白卻不肯;後來他請求她,她終於還是同意
他給她戴上了。
「可是,你的草莓究竟在哪兒呢?」臨了兒,她停下來深深喘了一口氣,問道。
「從前它們就長在這兒,」萊因哈德回答,「也許是癩蛤蟆佔了咱們的先,要不就
是黃鼠狼或者小山精什麼的。」
「準是,」伊莉莎白說,「葉子都還在這裡嘛;只是千萬別提小山精。走吧,我還
一點兒不累;咱們繼續找好啦。」
在他們面前橫著一條小溪;小溪對面又是森林。萊因哈德把伊莉莎白抱起來,涉水
到了對岸。然後走了一會兒,兩人又出了陰森的密林,來到一片林中空地上。
「這兒准有草莓,」姑娘說,「空氣都香甜香甜的。」
兩人在陽光明媚的草地上尋找起來,然而並未找著什麼。
「沒有,」萊因哈德說,「那只是野草散發出的香味。」
地上到處間雜地生長著一叢叢覆盆子和冬青,它們之間的空隙又被艾蒿和綠色的淺
草填補起來,充滿在空氣裡的濃烈的芳香是艾蒿發出的。
「真叫安靜呀,」伊莉莎白說,「其他的人,他們在哪兒呢?」
萊因哈德壓根兒還沒想到往回走。「等等,看一下風從哪兒吹來的?」說著,他把
手舉到空中,然而並沒颳風。
「別作聲,」伊莉莎白說,「我好像聽見他們在講話。朝那邊喊一下吧。」
萊因哈德把手罩在嘴上,喊道:「喂,到這兒來呀!」--「這兒來呀!」那邊應著。
「他們答話了!」伊莉莎白高興得拍起手來。
「沒,連個影兒也沒有,那只是回聲。」
伊莉莎白抓住他的手。「我怕哩!」她說。
「別,」萊因哈德告訴她,「壓根兒沒啥好怕。這裡美極了。坐到那邊的樹蔭下去;
讓咱們歇一歇。咱們一定能找到其他人。」
伊莉莎白坐到一棵枝葉扶疏的山毛櫸樹蔭下,側耳諦聽著四方;萊因哈德也在離她
幾步遠的一個樹墩上坐下來,默默地望著姑娘。太陽當頭照著,正是中午最熱的時候;
一些青色的小蠅振翅停在空中,給日光照射得發出金色的閃光;包圍著它們的是一片細
柔的嗡嗡營營,時不時地也從密林深處傳來啄木鳥叩擊樹幹的鼕鼕聲,以及生長在森林
裡的其它鳥兒的鳴囀。
「聽!」姑娘突然說。「敲鐘了。」
「哪兒?」小伙子問。
「在我們背後。聽見了?這會兒已是中午。」
「那麼城市也就在咱們後面;只要朝著這個方向一直走,準能碰到其他人。」
兩人踏上歸途,草責不難備再找了;伊莉莎白已經很疲倦。終於,從樹木間傳來大
伙兒的歡聲笑語,不多時又看到鋪在地上當餐桌的耀眼的白布單,只見上邊堆著的草莓
多不勝計。老先生上衣扣眼裡塞著一條餐巾,正一邊繼續對小年輕們發表道德演說,一
邊使勁兒地切一塊烤肉。
「瞧,趕鴨子的回來啦,」年輕人發現萊因哈德和伊莉莎白從林中姍姍來遲,齊聲
嚷道。
「請吧!」老先生衝他倆喊。「把手巾裡的和帽子裡的都抖出來,倒出來!讓大伙
兒瞧瞧,你倆找到些什麼。」
「找到了飢餓和口渴!」萊因哈德回答。
「要是全是這些,」老先生衝他們舉起滿滿一碗烤肉來說道,「那只好留下讓你倆
自己享受接。你們清楚咱們的協議;這兒是不養活游手好閒的人的。」話雖如此,他到
底還是經不起人家的再三懇求。接著便開飯了;大夥兒一邊吃,一邊欣賞著從杜松子叢
中送來的畫眉的歌唱。
這一天便如此過去了。--話說回來,萊因哈德還是找著了一點兒什麼;雖然不是草
每,卻也生長在林中。回到家,他便在自己那精緻的本子裡寫道:
此處山丘之旁,
風息靜寂無聲;
巨樹低垂長臂,
姑娘安坐綠蔭。
姑娘坐在草叢,
碧草吐放芳馨;
青蠅營營飛舞,
紗翼閃閃晶瑩。
森林多麼靜穆,
姑娘多麼聰穎;
棕髮沐浴日光,
熠熠如同鎏金。
遠方杜鵑歡唱,
我如大夢初醒:
她有金色美眸,
何似林中女神。
這樣,她便不僅僅再是一個受他保護的小女孩;對他來說,她已成為他那正青春煥
發的生命中一切美妙迷人的情感的化身。
姑娘亭立路旁
聖誕節到了。--還在下午,萊因哈德就和幾位大學生一起,坐在市政廳地窖酒店一
張古老的橡木桌旁。牆上的燈點著了;地窖中已變得光線昏暗。但是客人們都不大花錢,
幾名侍者只好倚靠牆柱鬧立著。在屋角裡,坐著一個拉提琴的老人和一個彈八絃琴的模
樣俊俏的吉卜賽女郎;他們也把樂器抱在懷中,沒精打采地望著前方出神。
從大學生們坐的桌旁傳來開香按瓶塞的響聲。「喝吧,我的波希米亞1寶貝兒!」
一個闊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把滿滿一杯酒遞到姑娘唇邊,大聲說。
1波希米亞人即吉卜賽人。
「我不想喝,」姑娘回答,仍坐著一動不動。
「那就唱個歌好啦!」闊公子嚷道,同時扔了一枚銀幣在她懷中。姑娘慢慢舉起手
來梳理自己的黑髮,老人則湊到她耳旁嘀咕著什麼;只見她將頭一昂,把下巴支在了八
絃琴上。「為這號人我不唱,」她說。
萊因哈德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走到她跟前。
「你想幹什麼?」姑娘倔強地問。
「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跟你有什麼相干?」
萊因哈德目光灼灼地俯視著她。「我清楚,它們是不誠實的!」--姑娘手托著腮,
警惕地打量著他。萊因哈德舉杯到嘴邊。「為了你這美麗的、造孽的眼睛!」他說;說
罷喝了一口酒。
姑娘笑了,猛地轉過頭來。「給我!」她說,黑色的美目直視著萊因哈德的眼睛,
慢慢飲盡了剩在杯中的酒。隨後她便撥出一個和弦,用低沉深情的嗓音唱道:
今朝啊,今朝
我是如此美麗;
明朝,唉,明朝
一切都將逝去!
此刻啊,此刻
你仍然屬於我;
死亡,唉,死亡
將帶給我以孤寂!
提琴師正奏出快速的結尾,大學生們的桌旁又來了一個人。
「萊因哈德,」他說,「我剛才去約你,你已經走了。你可知道,聖嬰已降臨到你
屋裡啦。」
「聖嬰?」萊因哈德問,「他才不會到我那兒去哩。」
「瞧你說的!你滿屋子都已充滿楓樹枝和薑汁餅的香味。」
萊因哈德放下手中的酒杯,抓起帽子。
「你要幹什麼?」姑娘問。
「我去去就來。」
姑娘皺起了額頭。「留下吧!」她柔聲懇求,親切地望著他。
萊因哈德猶豫不決。「不能啊,」他說。
吉卜賽女郎嬌笑著用腳尖踢了踢他。
「去!」她說。「你也不中用;你們全都不中用!」
當她轉過身去時,萊因哈德已慢慢登上地窖的台階。
街上暮色蒼茫;冬天的寒冷空氣使他灼熱的額頭感到分外涼爽。從這兒那兒的窗戶
裡投射出來聖誕樹明亮的光輝,時時還可聽見屋子裡吹小笛子和小喇叭的聲音,其間夾
雜著孩子們的歡笑。成群的流浪兒從一所房前跑到另一所房前,要不就爬到台階的欄杆
上去,偷看一下窗戶裡邊那些他們享受不到的美好的一切。有時一扇房門會突然打開,
斥罵之聲頓時驅趕著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使他們從明亮的房前逃進黑暗的胡同裡去。
在另一所房子裡則可能正唱著一支古老的聖誕夜之歌;歌聲中分明也有少女清脆的嗓音。
萊因哈德卻充耳不聞,只匆匆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眼前的一切都一晃而過。走近宿
捨,天已完全黑了;他磕磕絆絆地爬上樓梯,跨進自己房間。迎面撲來一股甜香,就跟
聖誕夜走進母親佈置起來的屋子時一樣,立刻在他心中勾起一縷鄉情。他手顫抖著點好
燈,一眼瞧見桌上擺著一個大大的包裹;解開包裹,滾出來他十分熟悉的過節吃的棕色
姜餅,其中幾個上面還用糖汁澆著他名字的頭一個字母;除去伊莉莎白,又有誰會這樣
做呢!接著又發現一個裝著精緻的繡花襯衫的小包;包裡還有一些手巾和袖口,最後是
母親和伊莉莎白的幾封信。伊莉莎白寫道:
這些美麗的糖字大概會告訴你,是誰幫著做這些姜餅的;為你繡袖口的也是同一個
人。我們這兒聖誕夜將變得非常冷清;媽媽總在九點半鐘就把紡車撿到屋角裡去;今年
冬天你不在家真寂寞得很哩。你送給我的那只梅花雀,它上個星期天也死了;我哭得很
傷心,我可是一直很好地照料著它的啊。下午,一當日光照著它的籠子,這小鳥便唱起
歌來;你知道,在它唱得大起勁兒的時候,媽媽常常在籠子上擋一塊布,使它不再吱聲。
這一下房間裡更安靜了;只有你的老朋友埃利希現在不時來看我們。記得你有一次說過,
他這人就像他身上那件褐色外套。每當他跨進門來,我都不由得想起你這句話,真是太
可笑了。可你千萬別把它告訴我媽媽,她很可能不高興的。--猜猜看,我送給你媽媽的
聖誕禮物是什麼?猜不著吧?是我自己!埃利希給我畫了一張炭精像;我沒法子,已在
他面前坐了三次,每次整整一個鐘頭。這麼讓一個陌生人盯著自己的臉瞧啊,瞧啊,真
叫我煩透了。我本不樂意這樣做,可媽媽她老嘮叨個沒完,說什麼這會使好心的魏爾納
太太高興得要命的。
可你沒有守信用啊,萊因哈德。你沒有寄童話給我。我常對你
接著萊因哈德又讀母親的信;兩封信都讀完了,便重新慢慢疊起來,放在一邊。這
當兒,一股強烈的鄉愁襲擾著他,使他在房中來來回回踱了好半天,嘴裡低聲響咕著,
臨了兒,含含糊糊地吟出下面這首詩:
他幾乎心醉神迷,
不識何處是歸宿;
姑娘亭亭立路旁,
召喚他回歸故土!
隨後他走到寫字檯前,拿了一點錢又來到街上。--街上這時已安靜多了;聖誕樹的
燈光已經熄滅,流浪兒也不再成群結隊跑來跑去。夜風一陣陣地捲過空寂的街巷,老老
少少都在自己家中團聚;聖誕夜的第二階段開始了。
萊因哈德走到市政廳地窖酒店附近,聽見從下邊傳來吉卜賽女郎的歌聲和提琴的伴
奏聲;這時地窖的門光當響了一下,一個人影步履踉蹌地順著寬大的、燈光暗淡的石階
爬上來。萊因哈德間進房屋的陰影中,加快步伐走了過去,一會兒便跨進一家燈火輝煌
的珠寶店。他在店裡選購了一個小小的紅珊瑚十字架,然後循原路而歸。
在離宿舍不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個衣衫襤樓的小女孩站在一幢樓房的大門前,正拼
命地想打開那扇門。「要我幫助你嗎?」他問。小女孩不吱聲,只是放掉了沉重的門把
手。萊因哈德已經替她把門打開,但又說:「不行,人家會起你出來的;跟我走!我給
你吃聖誕節的姜餅。」說完便重新把門關上,牽起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靜悄悄地跟著
他,來到他房中。
他出門時沒吹滅的燈仍然亮著。「這兒,給你姜餅,」他說,隨手把自己的寶藏的
一半都倒進了小女孩的圍裙裡,只是捨不得給她任何一個澆著糖字的。「現在回家去吧,
分一些給你母親。」--小女孩怯生生地仰望著他;這麼和善的先生在她看來真是少見,
使她完全不知所措。萊因哈德拉開門,端著燈為她照亮樓梯,小傢伙於是帶著姜餅迅速
奔下樓,像隻鳥兒似的飛回家去了。
萊因哈德撥旺壁爐中的火,把已經積滿灰塵的墨水瓶放到桌子上,然後坐下寫信,
寫給他母親,寫給伊莉莎白,寫了整整一個通宵。剩下的聖誕節美餅擱在他旁邊一動未
動;可是伊莉莎白縫的袖頭卻扣上了,跟他那件白色粗絨外套配起來再合適沒有啦。他
就這麼坐著寫呀寫呀,直寫到冬日的陽光照在結著冰花的玻璃窗上,從他對面的鏡子裡
映出一張蒼白而嚴肅的面孔來。
還鄉
復活節到來時,萊因哈德回到了故鄉。返家的第二天一早,他便去看伊莉莎白。
「瞧你長得多大了啊!」他對笑吟吟地迎著自己跑來的姑娘說。嫵媚苗條的少女臉刷地
紅了,卻沒有說什麼;他握住她伸出來表示歡迎的手,她也輕輕地想抽回去。他莫名其
妙地望著她;過去她可從來不像這樣啊;彷彿他倆之間變得有些生疏了似的。--他在家
裡已住了一些時候,而且每天都上她那兒去,但情況仍未改變。每當他倆單獨呆在一起,
談話就常常中斷,使萊因哈德覺得怪難受的,只好想方設法硬著頭皮找些話來說。為了
假期裡有個消遣,他便把自己上大學頭幾個月勤奮學得的植物學知識搬出來,教給伊莉
莎白。伊莉莎白從小習慣了對他言聽計從,加之本身也挺好學的,便高高興興地跟著學
起來。如今他倆每週都要去田野或荒原遠足幾次,中午背回來一個個裝滿花草的綠色標
本箱;幾小時後萊因哈德再上伊莉莎白家,和她一塊兒對共同採集來的標本進行分類整
理。
一天下午,萊因哈德又跨進地房裡來,準備和她一起整理標本。這當兒,伊莉莎白
正站在窗前,把一些新鮮的好縷草搭在一隻他從未見過的鍍金鳥籠上去。籠裡蹲著一隻
金絲雀,一邊拍打著雙翅,一邊嘰嘰喳喳地從伊莉莎白指頭間啄草吃。當初,萊因哈德
的那隻鳥兒也曾掛在這裡。
「該不是我可憐的梅花雀死後變成一隻金絲鳥兒了吧?」他興致勃勃地問。
「梅花雀沒這本領,」坐在扶手椅裡紡線的母親說。「它是您的朋友埃利希今天中
午派人從他莊園裡特地為伊莉莎白送來的。」
「從哪個莊園?」
「您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一個月前,埃利希已把父親在茵夢湖畔的第二個莊園繼承過來啦,您不知道?」
「這您可壓根兒沒向我提過。」
「嘿,」伊莉莎白的母親說,「您自己不也是一句沒問過您這位朋友的情況嗎?真
是個又可愛又懂事的年輕人吶。」
母親出房準備咖啡去了;伊莉莎白背向著萊因哈德,繼續在那兒給她的鳥建涼亭。
「對不起,清等一會兒,」她說,「馬上就好。」--萊因哈德一改舊習地沒有回答,她
驚訝地扭過頭來。突然,從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某種她從不曾見過的苦惱。
「你不舒服嗎,萊因哈德?」她走近他,問。
「我?」他也神不守舍地問,兩眼茫然地盯著她的眼睛。
「瞧你這悶悶不樂的樣子。」
「伊莉莎白,」他說,「我討厭這只黃鳥。」
伊莉莎白怔怔地望著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這人真怪,」她說。
他抓住她的雙手;她任他抓著。母親馬上又進來了。
喝過咖啡,母親仍坐下來統線;萊因哈德和伊莉莎白則走進隔壁房間,整理他們的
標本去了。兩人先數花蕊,並小心翼翼地把葉片和花瓣展開,然後從每種花中各挑兩朵
出來壓在一部對開本的大書中,讓它們慢慢變干。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四週一派寧
靜;能聽見的只有隔壁房中母親搖動紡車的嗡嗡聲,以及壓低了的萊因哈德的聲音,他
要麼告訴伊莉莎白菜種植物所屬的門類,要麼糾正她的拉丁文植物名稱的發音。
「這一來我就只缺鈴蘭一種了,」全部採集到的植物都分門別類整理好以後,伊莉
莎白說。
萊因哈德從口袋裡掏出個羊皮封面的白色小本子,說:「這兒有一技鈴蘭,給你,」
說著就把那枝半干的花從本子裡取出來。
伊莉莎白髮現本子一頁頁全寫滿了字,便問:「你又在編童話了嗎?」
「不是童話,」他回答,把本子遞給她。
本子裡淨是詩,大多數都長不過一頁。伊莉莎白一頁一頁地翻著,像是僅僅在讀標
題似的:《當她受教師責罵的時候》、《他們在林中迷了路》、《復活節講的童話》、
《當她第一次寫信給我》等等,幾乎全是這樣一些標題。萊因哈德留心地審視著她,發
現她翻著翻著,爽朗的小臉上就浮起一點點紅暈,到最後整個臉龐都變得通紅通紅了。
他想看看她的眼睛;伊莉莎白卻頭也不抬,默默地把本於放到他面前。
「可別就這樣還我呀!」他說。
她從標本箱中抽出一枝棕色的花。「我把你最喜歡的花放進去,」她說,同時把本
子遞到他手裡。
很快到了寒假的最後一天;接著就是萊因哈德動身的早晨。伊莉莎白得到母親允許,
送她的朋友到離家幾條街外的驛車站去。他們走到大門口,萊因哈德便伸出胳膊來給伊
莉莎白挽著;他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在苗條的姑娘身邊。離目的地漸漸近了,長時間的
分別即在眼前,他心裡也越來越感到有一件事必須對她講--一件與他未來生活的全部價
值和全部幸福緊密相關的事,可他就是想不出那一句能使他獲得解脫的話。他害怕起來,
腳步越放越慢。
「你會遲到的,」伊莉莎白說,「聖母教堂的鐘已經打過十點了。」
可他還是快不起來。終於,他好不容易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伊莉莎白,你將有兩年見不著我啦--當我再回來時,你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我嗎?」
她點點頭,親切地望著他。
「我還替你辯護過哩,」她停了一會兒說。
「替我辯護過?在誰面前?」
「在我媽媽面前。昨天你走以後,我們談了你很久。她說,你不如從前好啦。」
萊因哈德沉默了半晌,然後握住她的手,鄭重地注視著她那孩子般的眼睛,說:
「我還跟從前一樣好,相信我吧!你相信嗎,伊莉莎白?」
「嗯,」她應著。隨後,他放開她的手,加快步伐,走過最後一條街。分別的時刻
越來越近,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開朗,腳步快得姑娘幾乎跟不上。
「你怎麼啦,萊因哈德?」她問。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美好的秘密!」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說。「兩年後,等我再
回來時,你就會知道的。」
說話間,他們已走到驛車旁;時間剛好還夠。萊因哈德再一次拉著姑娘的手。「再
見了!」他說,「多加保重,伊莉莎白。別忘了我啊!」
姑娘搖搖頭。「再見!」她說。萊因哈德上了車,馬就開始走動。
當驛車轆轆地轉過街角的時候,他最後一次看了看姑娘可愛的身影,看見她正慢慢
地走回家去。
一封信
差不多在兩年後的一天晚上,萊因哈德坐在燈前,桌上堆著許許多多的紙和書。他
正等一位朋友來和他一起做功課。這時有人上樓來了。「請進!」--卻原來是房東太太。
「有您一封信,魏爾納先生!」說完她就走了。
萊因哈德從上次回家以後沒再寫信給伊莉莎白,從伊莉莎白那兒也從未收到信。這
封信也不是她來的;信上是他母親的筆跡。萊因哈德拆開信來開始念,馬上就念到了下
面一段:
在你這樣的年齡,我親愛的孩子,真是一年跟一年都不一樣,因為青年時代絕不會
變得貧乏單調的。我們這裡也起了些變化;要是我一向對你瞭解得不錯,你乍一聽見想
必會難過的。昨天,埃利希到底還是得到了伊莉莎白的同意;近三個月來,他已兩次向
她求婚,兩次都遭到了拒絕。伊莉莎白一直下不了決心,可她現在畢竟還是這麼做了。
她仍然非常非常年輕啊。婚禮很快就要舉行,到時候她母親也要跟他們一塊兒搬走。
茵夢湖
又過了許多年。--一個暖和的春天的下午,在一條傾斜的灑滿樹蔭的林間小道上,
饅步走下來一位面色黝黑、健康結實的年輕人。他那一對嚴肅的灰眼睛急切地張望遠方,
像是期待著這條單調的路終於會發生變化,而這變化卻遲遲不肯到來似的。終於從坡下
慢慢爬上來一輛大車。
「喂!老鄉,」旅行者大聲招呼走在車旁的農民,「這是到茵夢潮去的路嗎?」
「沒錯兒,一直走,」農民回答,同時提了提頭上的圓帽子。
「離這裡還遠嗎?」
「先生,您已到了眼前。不消半袋煙工夫,您就走近湖邊了;東家的住宅緊挨在湖
邊上。」
農民趕著車過去了;旅行者加快腳步,匆匆從樹林中穿過。一刻鐘後,左手邊的樹
蔭突然消失;小路繞上一座山坡,坡前長著一些樹梢差點兒跟坡頂一般高的百年老橡樹;
越過樹梢再往前看,便是一個豁然開朗的、陽光明媚的天地。腳下遠遠地躺著一片湖水,
寧靜,湛藍,四周幾乎全讓陽光朗照的綠樹包圍著;樹林只在一個地方留著豁口,展現
出背後遠遠的一帶青山。正對面的綠色樹林中間,像撒上了雪似的一片潔白;那是果樹
正在開花。在高高的湖岸上,聳立著一座別墅,白牆紅瓦,給綠葉襯著顯得格外悅目。
一隻鸛鳥從煙囪上飛起來,在湖面上慢慢盤旋。
「茵夢湖!」旅行者失聲呼出。他彷彿已經到了目的地似的,因為他一動不動地站
著,視線越過腳下的樹梢,久久眺望那在平明如鏡的湖水中輕輕晃動著別墅倒影的地方。
後來,他突然又開始前進。
現在道路陡直地通向山下.下邊的橡樹很快又投下綠蔭,但同時也把面前的湖給遮
住了;只偶爾在樹枝的空隙裡,才能看見一點水光。不一會兒又登上一座緩坡,兩邊的
樹林一下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牽滿葡萄籐的小丘,夾道兩邊還有一些開了花
的果樹;只見成群的蜜蜂在花間鑽來鑽去,營營嗡嗡。一個穿著棕色大衣的很有氣派的
男子迎面走來,快到旅行者面前時突然揮動帽子,聲音洪亮地叫道:
「歡迎,歡迎,萊因哈德,好朋友!歡迎你到我們茵夢湖的莊上來!」
「你好,埃利希,感謝你來歡迎我!」對方回答。
接著兩人就走到一塊兒,相互握手。
「可這真是你嗎?」埃利希在細細地端詳了他老同學那嚴肅的面孔後說。
「當然是我,埃利希;你也是老樣子,只不過看上去比先前更加快活就是了。」
一聽這話,埃利希笑逐顏開,模樣顯得越發快活。「是的,親愛的萊因哈德,」他
一邊說,一邊又握了握老朋友的手。「你知道,在上次分手以後,我就辦成功了那件大
事。」隨後他搓著手,興高采烈地嚷道:「這將是一個意外!她想不到你會來,萬萬想
不到!」
「一個意外?」萊因哈德問,「對誰是個意外?」
「伊莉莎白呀。」
「伊莉莎白!怎麼,你還沒告訴她我要來嗎?」
「一個字也沒告訴,親愛的萊因哈德;她想不到你來,她母親也想不到你來。我完
全是偷偷寫信邀請你的,這樣她會更加喜出望外。你瞭解,我這人總有一些自己的打算。」
萊因哈德沉思起來;越走近別墅,他覺得呼吸也越困難。路左邊的葡萄園不見了,
變成了一片很大的菜圃,一直延伸到湖岸邊。鸛鳥已經落到地上,正在菜畦間大模大樣
地踅來踅去。「唬!」埃利希喝道,同時拍著手,「這長腳桿的埃及佬,它又來偷我的
豌豆尖啦!』鸛鳥不慌不忙地飛去,落在菜圃盡頭一幢新建的房子上;這幢房子的牆壁
全讓人工編結的桃樹和杏樹的枝條蓋住了。
「那是釀酒房,」埃利希說,「是我兩年前才蓋的。農莊的房子先父已添蓋成了;
住宅更是在我祖父手上建好的。如此一點一點地繼續增加嘛。」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一塊大空場上;空場兩邊是農莊的房子,前面則為莊主的住宅,
住宅兩翼緊接兩道高高的院牆,院牆背後聳立著一排排枝葉繁茂的紫杉,這兒那兒還有
一樹樹盛開的丁香從牆頭探出腦袋。一些在烈日下幹活兒而滿臉熱汗的漢子走過空場,
向兩位朋友行禮問安;埃利希則一會兒向這個發發指示,一會兒向那個問問情況。--隨
後他們走到住宅前,跨進一道高敞涼爽的走廊,在走廊盡頭再轉入左邊一條光線睹一點
的過道。在這兒埃利希打開一扇門,兩人便進了一間寬大的花廳。花廳兩側相對著的窗
戶上都爬滿籐蘿,使廳裡充滿一片朦朧的綠意;正中兩扇高大的玻璃門卻敞開著,不但
引進來充足的春天的陽光,而且能讓人觀賞前面的花園;只見園內佈置著一座座圓形的
花壇,仁立著一排排高高的樹籬,中間伸展著一條筆直的大路,順著這條路望去,就能
看見湖水和對面更遠處的樹林。兩個朋友一跨進廳中,迎面便拂來一股撲鼻的香風。
在花廳門前的陽台上,坐著一位身著白裙的身材仍如少女的夫人。她站起身,迎著
他倆走來,可半道上卻像腳下生了根似地站住了,兩眼呆呆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客人。他
微笑著向她伸過手去。
「萊因哈德!」她叫起來,「萊因哈德!我的上帝,真是你!--我們可有好久不見
了。」
「是的,好久不見了,」他應著,除此再也說不出話;他一聽見她的聲音,心上就
感到一陣隱隱的疼痛;再抬眼看她,她仍那麼亭亭立在他的面前,幾年前在故鄉對她道
再見的時候,她不也是這個樣子嗎?
埃利希停在廳門旁,眉飛色舞。
「喏,伊莉莎白,怎麼樣?」他說,「想不到吧!永遠也想不到吧!」
伊莉莎白親切地望著他。「你太好了,埃利希!」她說。
他溫柔地握著妻子的小手。「這會兒咱們總算把他給逮住啦,」埃利希說,「咱們
不會馬上放他走的。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咱們要讓他重新習慣自己的故鄉。你瞧,
模樣這麼高雅,簡直叫人認不出來嘍。」
伊莉莎白羞怯地瞟了萊因哈德的臉一眼。「只是我們好久不在一起的緣故,」萊因
哈德說。
這當兒,伊莉莎白的母親胳臂上挎著個裝鑰匙的小籃子,來到廳中。
「魏爾納先生!」她發現萊因哈德後說,「哎哎,真想不到,稀客稀客。」
接著,便一問一答,順利地寒暄開了。母女倆坐下來做她們的針線活兒;萊因哈德
享用著為他準備的飲料;埃利希點燃他那只結實的海泡石煙斗,一邊坐在客人身旁吐煙
圈兒,一邊和他談話。
第二天,萊因哈德便由埃利希領著各處走走,去看了田地、葡萄園、忽布1園以及
釀酒房。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條;在地頭和釀酒鍋旁工作的人全都有著健康和滿意的臉
色。中午全家總聚在花廳裡,其它時間則看主人的困與忙,也或多或少地共同度過;只
有晚飯前的幾個鐘頭和上午,萊因哈德才呆在房間裡工作。多年來,他就致力於按集所
能得到的流傳民間的歌謠。如今他正著手整理自己的珍藏,打算可能的話在附近一帶再
采錄一些,使其更加豐富。--伊莉莎白不論何時總是那麼溫柔,親切;埃利希始終如一
的關懷,使她報以一種近乎于謙卑的感激;萊因哈德有時也不免想,像伊莉莎白以前那
樣活潑的小女孩,似乎不應該變成這麼一位沉靜的妻子。
1忽布實用於釀造啤酒。
從到莊上的第二天起,萊因哈德傍晚總要沿著湖濱散步。湖濱的小路剛好緊貼在花
園下邊;在花園盡頭一個突出的牆堵上,高高的白樺樹下立著一條長凳。伊莉莎白的母
親喚它做「黃昏凳」,因為那地方正對著西邊,黃昏時分她們常坐在那兒看落日。--一
天傍晚,萊因哈德沿湖濱小路散步回來,突然遭到陣雨襲擊,急急忙忙躲到湖邊上的一
株菩提樹下,但大顆大顆的雨點很快穿過葉簇,淋得他一身透濕。他索性走進雨中,繼
續循原路而回。天完全黑了,雨下得也越來越密。在快到「黃昏凳」的當兒,他覺得在
斑駁閃亮的白燁樹幹中間,有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依稀可辨。那女子一動不動地站著;
走近一點,萊因哈德似乎看出她的臉是朝著他的,好像正在等候什麼人。他相信這是伊
莉莎白。可當他加快腳步,想趕到她跟前,然後和她一起穿過花園回房去時,她卻慢慢
轉過身,消失在黑暗的小徑中。他莫名其妙,可又有些生伊莉莎白的氣;不過,他懷疑
這是否就是她;他沒勇氣問伊莉莎白,是的,他甚至在回屋時沒穿過花廳,生怕看見她
會從通花園的門走進來。
依著媽媽的心願
幾天以後的傍晚,全家人又跟往常這時候一樣聚在花廳裡。廳門大大敞開著,夕陽
已經沉落到湖對岸的樹林後面,天馬上就要黑了。
大夥兒請求某因哈德,要他念一念今天下午剛從一位住在鄉下的朋友那兒收到的幾
首民歌。他於是走回房去,不一會兒就拿了個一頁一頁都像抄寫得挺整潔的紙卷兒來。
大夥兒坐到桌旁,伊莉莎白坐在萊因哈德身邊。
「咱們碰運氣吧,」他說,「我自己都還沒念過哩。」
伊莉莎白打開了紙卷兒。「這兒有譜,」她說,「因此你得唱,萊因哈德。」
萊因哈德一上來念了幾首提羅兒山區的民謠,念著念著不時也哼出幾節詼諧的曲調。
所有人的興致都漸漸高了。
「這些歌是誰作的呢,這樣美?」伊莉莎白問。
「哎,」埃利希說,「一聽不就聽出來了嘛,還不是小裁縫,小理髮匠,以及諸如
此類的樂天的下等人。」
萊因哈德卻講:「它們壓根兒不是作的;它們自行生長,從空中掉下來,像游絲一
般飛過大地,飛到這兒,飛到那兒,成千上萬個地方的人都在同時唱著它們。在這些歌
謠中我們能夠找到我們自己的經歷和痛苦,彷彿我們大家都參加了它們的編寫似的。」
他抽出另一頁來念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1
1這首古老的民歌名為《修女》,講一貧苦女子不能嫁給自己心愛的年輕伯爵,便
在修道院中度過終生。
「我會這首歌!」伊莉莎白嚷起來。「唱吧,萊因哈德,我來和你。」接著,他們
便唱起來;這首歌的曲調是如此神奇,叫你簡直不相信是出自人們的思想。伊莉莎白以
自己微帶沙啞的女低音為萊因哈德的男高音伴唱。
母親坐在一旁起勁地做著針線。埃利希兩手握在一起,凝神地聽著。歌聲住了,萊
因哈德默默地把歌詞放到一邊。--葛然間,從湖邊傳來一陣牛群的鈴鐺聲,打破了黃昏
的寂靜;大夥兒不由得側耳細聽,便聽見一個牧童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眼望著深深的谷底……
萊因哈德莞爾一笑:
「你們聽見了吧?就是這麼口口相傳的啊。」
「在這一帶常常聽見有人唱,」伊莉莎白說。
「不錯,」埃利希說,「是牧童卡斯帕爾;他趕著牛群回家來了。」
他們還傾聽了一會兒,直到鈴銷聲消失在山丘上的農場背後。
「這是些古老的音調,」萊因哈德說,「它們沉睡在密林深處;上帝知道是誰把它
們找出來的。」
說罷,他又另外抽出一頁。
天色更加暗了;只在潮對岸的樹梢上,還掛著一片泡沫狀的紅霞。萊因哈德展開紙,
伊莉莎白伸手按住紙的一頭,也跟著看那歌詞。只聽萊因哈德念道;
依著媽媽的心願,
我另選了位夫婿;
從前所愛的一切,
如今得統統忘記;
我真不願意!
怪只怪我的媽媽,
是她鑄成了大錯;
從前的一身清白,
如今只留下罪過。
叫我怎奈何!
用我的驕傲歡樂,
換來了痛苦煩惱;
唉,要是沒出這事,
唉,縱使乞食荒郊,
也比今日好!
念著念著,萊因哈德感覺那紙微微顫抖起來;他剛念完,伊莉莎白已輕輕推開身後
的椅子,一言未發便走到花園裡去了。母親的目光緊隨著她。埃利希想要跟出去,丈母
娘卻說:「伊莉莎白在外面有事。」這樣就遮掩過去了。
外邊園子裡和湖面上的暮色漸漸合攏,夜蛾子嗡嗡叫著從敞開的門前飛過,花草的
芳香一陣濃似一陣地灌進廳中;從湖上飄來一片蛙鳴,窗下的一隻夜營放開了歌喉,花
園深處有另一隻在與它應和;月亮也從樹後探出臉來了。萊因哈德久久凝視著幽徑間伊
莉莎白的倩影悄然隱去的地方;最後,他捲起稿紙,向在座的兩位道了別,便穿過房子
來到湖邊。
樹林靜悄悄地立著,給湖面投下大片的陰影;湖心卻灑著朦朧昏黃的月光。時不時
地,林中發出一點兒颯颯的顫動聲;可這不是風,而是夏夜的噓息。萊因哈德沿湖濱走
去,突然在離岸授一石遠的湖面上,瞧見一朵白色的睡經。他頓時心血來潮,想到近旁
去仔細看看,便脫掉衣服,走進湖中。湖水很淺,鋒利的水草和石塊割痛了他的腳,他
老走不到可以游泳的深處。後來,他腳下突然一下踩空了,湖水扯著漩渦在他頭上合攏
來;過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浮出水面。他擺動手腳游了一圈,直到弄清入水的方向。很
快,他又發現那睡蓮,見它孤孤單單地躺臥在巨大光滑的葉子中間。--他慢慢向前游去,
偶爾把手臂抬出了水面,往下滴落的水珠便在月光中閃閃發亮。可他覺得,在他和睡蓮
之間的距離老是沒變似的;回頭看時,夜靄中的湖岸知更加朦朦朧朧。可他仍不罷休,
而是更加使勁兒地往前游去。終於,他游到了離睡蓮很近的地方,可以辨清月光下的銀
白色花瓣了。但與此同時,他卻感到自己陷進了一面網中,確是光溜溜的草籐從湖底浮
起來,纏住了他赤裸的手腳。四顧茫茫一片黑水,身後又墓地聽見一聲魚躍,他頓時感
到忐忑不安,便拚命扯掉纏在身上的水草,氣喘吁吁地急急游回岸邊。從岸邊回頭再看
那睡蓮,見它仍和先前一樣,遠遠地,孤獨地,躺臥在黑黝黝的水面上。--他穿好衣服,
慢慢走回房去。在經過花廳時,發現埃利希和他岳母正在作明天出門去辦事的準備。
「這麼晚您到什麼地方去了?」老太太大聲問他。
「我?」他應著。「我打算去看看睡蓮;結果一無所獲。」
「這可又叫人莫名其妙了!」埃利希說,「你跟睡蓮未必有一丁點兒關係嗎?」
「我曾經瞭解它,」萊因哈德回答,「可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伊莉莎白
第二天下午,萊因哈德和伊莉莎白一道去湖對面散步,一會兒穿過樹林,一會兒走
在高高的伸入湖中的堤岸上。伊莉莎白受埃利希委託,在他和母親外出期間陸萊因哈德
去觀賞周圍的美景,尤其是要讓他從對岸看看莊園的氣派。眼下他倆正從一處走到另一
處。伊莉莎白終於走累了,便坐在一棵枝葉婆娑的大樹下;萊因哈德站在對面,背靠著
一根樹幹。這當兒,墓地從密林深處傳來杜鵑的啼叫,萊因哈德心中猛然一驚:此情此
景當初不已有過嗎?他望著她異樣地笑了。「咱們去採草毒好嗎?」他問。
「還不到采草莓的時候,」她回答。
「可這時候也離得不遠了呀。」
伊莉莎白搖搖頭,緘默無言;隨後她站起身,兩人又繼續漫步。她這麼走在他身旁,
他的眼睛總一次又一次地轉過來瞅著她;她的步態太輕盈啦,宛如被衣裙托負著往前飄
去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常常落後一步,以便把她的美姿全部攝入眼簾。終於,他們走到
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上,眼前的視界變得十分開闊了。萊因哈德不停地採摘著地上生長
的野花,一次當他再抬起頭來時,臉上突然流露出劇烈的痛楚。
「認識這種花嗎?」他冷不了地問。
伊莉莎白不解地望著他。「這是石南,過去我常常在林子裡來它,」她回答。
「我在家裡有一個舊本子,」他說,「我曾經在裡邊寫下各式各樣的詩句;可我已
好久不再這樣做啦。在這個本子中間,也夾著一朵石南花;不過只是朵已經枯萎了的花。
你知道又是誰把它送給我的嗎?」
她無聲地點點頭,眼睛卻垂下去,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拿在手裡的那朵野花。兩人
就這麼站了很長時間。當她再抬起眼來望他時,他發現她的兩眼噙滿淚水。
「伊莉莎白,」他說,「在那一帶青山後面,留下了咱們的青春。可如今它又在哪
兒呢?」
兩人都不再言語,只默默地,肩並肩地,向著湖邊走去。空氣變得悶熱起來,西天
升起一片黑雲。「雷雨快來了,」伊莉莎白說,同時加快步伐。萊因哈德不出聲地點點
頭;兩人便沿著湖岸疾走,直到他們的船前。
渡湖時,伊莉莎白把一隻手撫在船舷上。萊因哈德一邊划槳,一邊偷看她;她的目
光卻避開萊因哈德,茫然地望著遠方。萊因哈德的視線於是滑下來,停在她那隻手上;
這只蒼白的小手,向他洩露了她的臉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在這手上,他看見了隱痛造成
的輕微的抽搐;經常,在不眠的深夜,這樣的抽搐慣常出現在抱著自己傷痛的心口的一
只纖纖素手上。--伊莉莎白感覺出他在看她的手,便慢慢地讓手滑到了舷外的水中。
回到在上,他們在住宅前看見一輛磨刀人的小車;一個披著滿頭黑色鬈發的漢子用
力踏動砂輪,嘴裡哼著一支吉卜賽人的曲調;一隻鏈子掛著的狗躺在一旁喘著粗氣。門
廊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淒淒惶惶的神氣,模樣兒原本挺俊,她伸出她的手向伊
莉莎白討錢。
萊因哈德剛掏衣袋,伊莉莎白已搶在頭裡,急急忙忙把自己錢包中的一切全倒在了
討飯姑娘攤開的手中,然後飛快轉身走了;萊因哈德只聽見她抽噎著,跑上樓去。
他想上前攔住她,但一轉念,停在了樓梯口。窮姑娘仍站在那裡,手拿著佈施的錢
發呆。
「你還想要什麼?」萊因哈德問。
她猛一哆嗦,忙說:「不,什麼也不要了。」說完就慢慢走出門去,只是腦袋仍轉
過來,一雙眼睛傻愣愣地望著他。他喊出一個名字,但姑娘已經聽不見;她垂著頭,雙
臂抱在胸前,走過院子,下坡去了。
死亡,唉,死亡
將帶給我以孤寂!
一支古老的歌又在他耳中震響,他幾乎停止了呼吸;一會兒以後,他便轉身回房去。
他坐下來工作,可是思想集中不起來。他努力了一個小時仍不成功,便走到樓下的
起居室裡。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一片灑脫、陰涼的綠意;在伊莉莎白做針線的小兒上,
放著她下午戴過的那條紅圍巾。他拿起圍巾來,心中頓覺一陣痛楚,又趕快把它放回去。
他心慌意亂,不覺走到湖邊,解開小船,划著船到了對岸,把他剛才和伊莉莎白一塊兒
走過的路全部重新走了一遍、等他再回家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在院子裡碰見車伕;車
夫正牽著拉車的馬上草地去,出門辦事的兩位剛剛到家。跨進走廊,他聽見埃利希在花
廳中來回踱著。他沒進廳去見埃利希,只在外邊悄悄站了片刻,便輕腳輕手走上樓梯,
回房去了、他在房中靠窗的扶手椅中坐下來,極力想像自己是在聽樓下園中紫杉籬間那
只夜寫的鳴囀,實際聽見的卻只有自己的心跳。樓下所有的人都已安寢,夜也如流水般
逝去,只是他不覺得。--他這麼坐了好幾個鐘頭,臨了兒,才站起來,把上身探出敞開
著的窗外。夜露在密葉間滴答著,夜營已停止歌唱。漸漸地,東方出現一片黃色的光暈,
驅開了夜空中的墨藍;一股清風隨之起來,吹拂著萊因哈德灼熱的前額;就在這時,第
一隻雲雀歡叫著,躍上了太空。--萊因哈德猛地轉身走到桌邊,用手摸索鉛筆。鉛筆摸
到了,他便坐下去,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他取過帽子和手杖,輕輕拉開房
門,留下那張字條,下樓去了。--屋子裡還到處是一片朦朧昏暗;家裡養的大貓在草褥
上伸著懶腰,萊因哈德下意識地伸過手去,貓便把自己的背聳起來。不過,外邊院子裡
的麻雀已在枝頭嘁嘁喳喳叫開了,告訴大家,黑夜已經遁去。突然,他聽見樓上一扇房
門開了,接著又有誰從樓梯上下來;他一抬頭,伊莉莎白已站在面前。她一隻手撫著萊
因哈德的胳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無半點聲音。
「你不會再來了,」她終於說,「我知道的,別騙我,你永遠不會再來了。」
「永遠不會,」他說。她垂下手,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他穿過走廊,到了門口再一
次轉過身來。地呆若木鳴般站在原地,兩眼失神地緊盯著他。他跨前一步,朝地伸出雙
臂;但突然又猛一扭身,出門去了。--外面的世界已靜臥在朗朗晨光中;掛在蜘蛛網裡
的露珠給朝陽照著,晶瑩閃亮。他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趕去,那座寧靜的莊園便漸漸落
在後面;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遼闊廣大的世界。
老人
月光不再照進玻璃窗,屋裡暗起來了;可老人依舊坐在扶手椅中,手握著手,呆呆
地凝視著前方。漸漸地,在他眼前,那包圍著他的黑暗化成了一個寬闊幽深的大湖,黑
黝黝的湖水一浪一浪向前湧去,越湧越低,越湧越遠;在最遠最遠那道幾乎為老人的目
力所不及的水波上,在一些很大很寬的葉子中間,孤零零地飄浮著一朵潔白的睡蓮……
房門開了,一道亮光射進屋中。「您來得正好,布裡基特,」老人說,「請把燈放
在桌上吧。」
隨後,他把椅子也移到桌前,拿起一本攤開的書,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他年輕時就已
下過功夫的學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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