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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篤姆的詩意小說及其在中國的影響
——代序
  德國十九世紀的小說家施篤姆(Theodor Storm,一八一七—一八八八),按文學史 的傳統觀點在前不如克萊斯特、凱勒「傑出」,在後不如馮塔納、托馬斯·曼「偉大」, 可是施篤姆實際受歡迎的程度,卻超過了他們所有的人。這種情況在中國特別明顯:施 篤姆無疑是自「五四」以來最受喜愛、最富影響的外國作家之一,而克萊斯特等的作品 在長時間內卻鮮為人知。儘管如此,我們對施篤姆這樣一位作家也只是翻譯得多,談不 上有什麼深入的研究。施篤姆究竟是怎樣一位作家?他的創作有哪些特點?他的作品何 以在我國特別為人喜愛?本文意在對這些問題進行初步探索。 一、德國的詩意現實主義與施篤姆的詩意小說
  一八四0年至一八九0年,是德語文學史上的所謂詩意現實主義(Poetischer Reali smus)時期。這個時期的許多德語作家,包括施篤姆在內,在前既不同於著意描寫人生 的「夜的方面」的浪漫派,也不同於以「傾向文學」為標榜的青年德意志派,在後同樣 有別於對社會生活進行瑣碎而機械的摹寫的自然主義者。他們面向人生和現實,但由於 受著德國社會發展遲緩和資產階級政治上軟弱乏力的局限,他們大多數只能客觀反映自 己所接觸到的那一部分現實,有意無意地迴避重大的社會政治題材,力圖從平凡的事物 中尋找發掘出所謂詩意,而缺少遠大的眼光和抱負。按照當時一些理論家的主張,即使 在極其貧乏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一個個富於詩意的因素或瞬息(einzelne Momente von poetischem Interesse)。作家就應將注意力限制和集中於這些因素和瞬息上,從而再 現平庸的社會現象中的某個詩意的方面(eine poetische Seite)。
  詩意現實主義的作家們在不同程度上實現了這些主張,創作出了大量優秀的作品。 這些作品雖然多數迴避了時代和社會的重大鬥爭,接觸生活的面相對地狹窄,但在局部 上卻不都缺乏反映現實的深度,而且在寫作藝術方面刻意求工,因此富有巨大的表現力 和強烈的感染力。這一時期的作家們大多擅長於寫抒情詩和中短篇小說(Novelle),而 以後者的成就更為突出。在德語中短篇小說的發展史上,此時形成了一個空前的高峰。 作為當時興起於整個歐洲的現實主義潮流中的一個小支脈,德國詩意現實主義自有其不 可忽視的特長和成就,產生了像凱勒、施篤姆、馮塔納等一些有世界影響的作家。
  施篤姆作為詩意現實主義的一位傑出代表,這一流派的優點、特長以及弱點,都鮮 明而集中地體現在他的創作裡。他以寫抒情詩開始其創作,一八五三年出版了《詩集》。 他的詩歌大多描寫寧靜和諧的家庭生活,歌頌故鄉美好的大自然,格調清新、優美麗富 於民歌風格。他在創作中深受歌德、海涅、艾辛多夫和莫裡克的影響,自認為是繼承了 德語詩歌優良傳統的「最後一位抒情詩人」。在他逝世十年後,馮塔納也曾說過:「作 為抒情詩人,他至少也屬於歌德之後產生的三四個佼佼者之列。」可是,儘管如此,施 篤姆一生的主要建樹,仍在中、短篇小說方面。從一八四七年至一八八八年的四十餘年 間,他創作的小說共五十八篇,論數量不算很大,但其中卻不乏名篇佳作。今天,施篤 姆之依舊享有世界聲譽,主要也歸功於他的《茵夢湖》和《白馬騎者》等膾炙人口的中、 短篇小說。
  寫到此,我們自然會提出問題:施篤姆的小說具體地講有哪些特點?它們之成為佳 作,長期以來受到各國讀者喜愛,所憑借的究竟是些什麼呢?
  根據作家的境遇變遷和思想發展,我們一般將他的小說創作劃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 但是,在這三個時期之間,一些貫穿始終的共同特點卻非常明顯。
  先說作品的思想內容。和多數詩意現實主義的作家一樣,施篤姆在創作中也有意無 意地迴避時代與社會的重大鬥爭,而致力於從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中去尋找所謂詩意。他 的小說寫的大多是戀愛、婚姻和家庭生活,主人公也不外乎市民、大學生、手工匠人、 農民以及城鄉中小資產者這樣一些普通人。
  我們過去評介施篤姆,幾乎都無例外地將他的作品「多半局限在個人生活和家庭的 範圍內,沒有接觸到當時重大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判定為作家的缺點,並以此為依據, 草率匆忙地得出施駕姆的作品不夠深刻、不夠經典的結論。中外文學史的無數事例證明, 這樣做是不正確的;須知作品是否深刻、經典,並不取決於作家寫什麼,而取於他怎樣 寫。在對施篤姆的主要作品及其流傳情況作比較認真的研究之後,筆者相反認為,他大 多寫戀愛、婚姻、家庭生活這一類題材,也許倒恰恰是他獲得眾多讀者喜愛的原因。這 類題材固然平凡,但為讀者熟悉,因此不易寫好;但是只要寫好了,就能打動各個時代 和不同民族的千千萬萬讀者的心,因為戀愛、婚姻和家庭問題,毋庸諱言具有超時代、 越國界的普遍意義,易於為廣大讀者所理解和接受。而整個看來,施篤姆的創作無疑是 成功的,在反映社會人生方面達到了相當的深度。筆者這樣講有以下兩點理由:一,施 篤姆以戀愛、婚姻和家庭題材,寫出了社會變遷,反映了時代風貌。這在那些有較廣闊 的社會生活背景的代表作,如《茵夢湖》、《在大學裡》、《木偶戲子波勒》、《基爾 希父子》、《雙影人》和《白馬騎者》中,是十分清楚的。它們要麼反映了在封建宗法 制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時期人與人關係的轉變,要麼寫出了新舊思想的鬥爭。也正 因此,這類作品過去比較受我們重視。二,即使在一些方面看似僅僅寫個人生活、家庭 關係的作品中,施篤姆也對倫理、道德以及人生意義和家庭教育等等問題,進行了探討, 賦予了作品以較為豐富的內涵。這類作品,如《遲開的薔薇》、《燕語》、《三色繼母 花》、《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和《懺悔》等,同樣也有深刻的意義。除去上述兩類 小說,施篤姆的的確確也寫過一些僅僅只能算是生活場景速寫的小短篇。但整個而論, 他的創作實在是很好地反映了十九世紀後半期德國社會,特別是某些偏遠地區的社會風 貌;他的一篇篇傑作,不啻一幅幅德國宗法制社會在資本主義衝擊下解體時期的精彩風 情畫。過去,我們常常嫌它們的情調低沉、灰暗,但這是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環境所必然 造成的,正好反映了一八四八年革命失敗後的社會現實和一般知識分子的心理狀態。我 們沒有理由以今天的標準去苛求生活在十九世紀的德國作家。
  然而,施篤姆的中、短篇小說之所以廣為流傳,受到不同時代和不同民族的萬千讀 者的喜愛,之所以今天還受到我們的重視,更主要的原因還在於他突出的藝術成就,還 在於他鮮明、獨特和優美動人的藝術風格。
  以風格而論,我們大致可以以一八七0年為界線,將施篤姆的小說創作劃分成前後 兩個時期。前期作品以《茵夢湖》為代表,重在意境的創造、氣氛的渲染和纏綿排惻的 情感的抒寫,而往往缺少連貫鮮明的情節和嚴整緊密的結構以及激烈緊張的矛盾衝突。 例如《茵夢湖》只是借助主人公一些並無直接關聯的回憶的片斷,把他不幸的戀愛經歷 大致告訴了我們,大異於傳統小說的線作結構,倒與快節奏的現代電影的蒙太奇手法有 幾分近似,然而情感的抒發卻既含蓄,又濃烈。早期其他作品,如《瑪爾特和她的鐘》、 《一片綠葉》和《遲開的薔該》等也同樣說不上有多少情節,而只是一篇篇意境深遠、 情感深沉的抒情小品,一首首耐人尋味、感人肺腑的抒情詩。後期作品則以《白馬騎者》 為代表,重在人物個性的刻畫,結構嚴謹而富於戲劇性,故事情節曲折有致,細節描寫 委婉動人。但不論是前期或後期,施篤姆的成功之作幾乎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 是它們始終像籠上一層作者故鄉北海之濱常有的輕霧似的,瀰漫著一種淒清柔美的詩意。 不同的只是,前者更多地像抒情詩,後者更多地像敘事詩罷了。例如,晚期的《雙影人》 (一八八六)以富有深情的筆敘述了一個失業者不幸的一生,小說裡的那位林務官聽了 也禁不住發出感歎:「真正是一首詩啊。」再如俄國大小說家屠格涅夫在讀完《她來自 大洋彼岸》(一八六五)後寫信給作者說:「您的小說真是細膩優美到了極點,圍繞著 燕妮這個人物,瀰漫著一種十分特殊的詩一般的馥郁之氣,寫見到維納斯石像那個夜晚 的片斷,可算一件小小的傑作。」與施篤姆同期而稍後的德國大小說家海澤,對他的整 個創作作了這樣的評論:「為了簡單明白地指出特奧多爾·施篤姆的小說特點,我不知 道還有比稱它們是一位抒情詩人寫的小說更好的說法。」
  施篤姆怎麼能夠將小說寫得如此富有詩意呢?
  除了他本身是一位抒情詩人,有著詩人的稟賦,因而筆端常常流露出充沛熱烈的情 感外,筆者以為還有以下原因:
  首先,施篤姆常常寫的都是自身經歷,即他自己所能接觸到的那一部分現實。例如, 《茵夢潮沖的伊莉莎白和《她來自大洋彼岸》中的燕妮,都是他年輕時所熱戀過的一個 叫貝爾塔的姑娘的化身;而《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拿施篤姆自己的話來講,更 「產生於我自己心靈的最神聖的深處,這默默無聲的樂師便是我疼愛的兒子……」再則, 故事發生的地點大多在北海之濱,那在不少小說(如《燕語》、《雙影人》)中都洋溢著 戀鄉之情,正是熱愛故土並曾長期流落他鄉的施篤姆本人心境的寫照。感情是詩歌的生 命;施篤姆的成功之作無不寫得情深意切,詩意也便油然而生。
  其次,但同樣重要,是施篤姆努力實踐了在平凡的現實中發掘出詩意的主張,並堅 信作家只要有足夠的功力,用中、短篇小說這種形式也能創造出「最高的詩意」。因此, 他一生致力於中、短篇的創作,而謝絕朋友的勸誘,沒有寫任何長篇。他在自己的作品 中寫的常常是善良的人,平凡而普通的人;寫的常常是他們的美好的情感,諸如愛情、 友誼以及對故鄉家園的思念和熱愛等等、可也正由於平凡、普通,我們讀來便感到熟悉、 親切;正由於善良、美好,我們不知不覺便會產生共鳴,受到感染,加之施篤姆確實功 力深厚,我們每讀完他的一篇傑作,心中自然便會湧起那種讀完一首好詩後的微前乃至 陶醉的感覺來。
  最後,還不可忽視的是,施篤姆在藝術上造詣高深,而且精益求精。他語言樸素優 美,寫景狀物生動自然,尤善於以景物烘托氣氛,創造意境,常常能做到情景交融,以 是寄情。他對夜晚、大海、森林的描寫最為出色。他慣於用花木禽鳥作思想感情的象徵, 如《菌夢湖》用白色的睡蓮象徵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雙影人》用不懼寒霜的忍冬花 象徵忠貞不渝的愛情,而《燕語》中那一聲聲燕子的調毗,更把主人公苦苦思戀故鄉和 親人的情懷,渲染得淋漓盡致。還有,施篤姆經常採用回憶倒敘的寫法,讓主人公面對 讀者,直抒胸臆。他並且慣於和善於在故事中嵌進富有北德地方色彩的民歌民謠以及情 感熾烈的詩句,如《茵夢湖》中的「依著媽媽的心願/我另選了位夫婿/從前心愛的一 切/如今得統統忘記/我真不願意」,以及《燕語》結尾處的「當我歸來的時候/當我 歸來的時候/一切皆已成空……」等等。這都不獨對小說的主題思想起了畫龍點睛的作 用,還增添了詩的氣氛。
  上述種種,便使得施篤姆的成功之作充滿了詩情畫意,詩意盎然。總之,施篤姆不 愧為德語文學中獨有的所謂詩意現實主義的傑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的確確可以稱之為詩 意小說。在德語中、短篇小說乃至世界中、短篇小說之林中,施篤姆的作品自有其鮮明 的個性和特色;正因為有這些特色,它們過去得以流傳,今天仍然受到重視。 二、施篤姆在中國
  在我國,施篤姆長期以來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其熱烈的程度甚至使某些德國朋友 大為驚訝。施篤姆在中國的接受問題,自然就引起中德兩國不少學者的注意;而弄清楚 這個問題,又最好是從他的代表作《茵夢湖》談起。 《茵夢湖》譯本知多少!
  《茵夢湖》的譯本數目,過去一般都估計在六七個之間。其實,包括台灣省和香港 地區在內,我所知道的譯本總數已達二十二種,而且很可能還有遺漏。在我國老少皆知、 影響深遠的長篇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譯本的數量也不過如此。說來湊巧,它的第 一個譯本與《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樣,同樣出自郭沫若之手。不同的是它系合譯,但問 世的時間卻比《少年維特的煩惱》早一年,即在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由上海泰東局初版, 可以認為是大翻譯家郭沫若一生譯事活動的第一個重要成果。譯本前還附有郁達夫的序。 這個本子隨後由不同出版社一版再版,單「泰東」一家,至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就印了十 四版之多,足見多麼受歡迎。關於翻譯此書的情況,郭沫若在《創造十年·學生時代》 中作了生動的回憶。
  繼郭譯之後,緊接著又出了唐性天(一九二二)、朱偰(一九二七)、張友松(一 九三O)、孫錫鴻(一九三二)、王翔(一九三三)、施瑛(一九三六)、梁遇春(一九四 0)以及巴金(一九四三)等的重譯本,也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巴金的譯本收在文化 生活出版社印行的《遲開的薔薇》一書中,一九四三年九月,他在為此書作的後記中寫 道:
  十年前學習德文時,曾背誦過施篤姆(Theodor Storm,一八一六—一八八八)的 《遲開的薔薇》,後來又讀了他的《蜂湖》。《蜂湖》的中譯本(即郭沫若先生譯的 《茵夢湖》)倒是二十年前在老家裡讀過的。
  我不會寫施篤姆的文章,不過我喜歡他的文筆。大前年在上海時我買過一部他的全 集。我非常寶貴它,我有空就拿它出來翻讀。雖然我至今還沒有把德文念好,可是為了 學著讀德文書,我也曾翻譯過幾篇施篤姆的小說。
  今年在朋友處借到一本施篤姆的《夏日的故事》,晚間寫文章寫倦了時,便拿出來 隨意朗讀,有時也運筆翻譯幾段,過了幾個月居然把裡面的《蜂湖》譯完了,此外還譯 了幾篇較短的作品。
  現在選出《蜂湖》等三篇來,編成一個小小的集子。我不想把他介紹給廣大的讀者。 不過對一些勞瘁的心靈,這清麗的文筆,簡樸的結構,純真的感情也許可以給少許的安 慰吧。
  在這段引文中,巴金不只談了譯《茵夢湖》的前後情況,而且回顧了自己與施篤姆 之間有過種種關係(關於這個問題後文將詳細論及)。巴金的譯本是出得比較晚的,可 是影響卻相當大,不但解放前多次重版,一九六六年香港南華書店還重排過;一九七八 年又收進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編印的三卷本《外國短篇小說》中,在當時剛打倒「四人幫」 不久還鬧著精神饑荒的中國贏得了大量讀者。前年,作為迄今為止的最後和最年輕的譯 者,我應約重譯《茵夢湖》。在工作的過程中,我仍從巴老這四十年前的舊譯文裡得到 了不少啟示。
  在我們中國,是否還有哪一篇外國短篇小說像《茵夢湖》這樣一譯再譯,而且同時 擁有像郭沫若、巴金、梁遇春等等這樣一些大名鼎鼎的譯者呢?以筆者的孤陋寡聞,的 確還不知道。 《菌夢湖》與《意門湖》之爭
  譯本多了,譯家之間必然會在原文的理解、譯文的表達以及保持原著的風格等問題 上,產生分歧,而且一般地講,重譯者總是自認為勝過先前的譯者,於是乎便引起爭論。 唐譯著《書話·譯書經眼錄》中的一篇題為《菌夢湖》短文,可使我們窺見當年熱鬧情 景之一斑,茲摘引於後:
  郭沫若精德文,又曾與錢君胥合譯過德國施篤姆原著《茵夢湖》一冊……《茵夢湖》 有譽於世,我早年讀此,倍受感動,印象之深,不下於《少年維特之煩惱》這本書有多 種譯本;商務印書館有唐性天譯本,書名作《意門湖》;開明書店有朱偰譯本,書名作 《漪溟湖》。朱偰在序文指出唐譯語句滯重,不堪卒讀,實遜於郭譯。但郭譯也有錯誤, 並指出可以商榷之處見十五條。最後,北新書局又有英漢對照本,為羅牧所譯,序文中 對郭錢合擇之譯文施以攻擊,謂不可信。早期譯者常持此種態度,實則所據原文不同, 羅譯既系英漢對照。根據英文本轉譯,實難據為信史。
  說到分歧與爭論產生的原因,唐(左弓右上山下文)先生指出的一點當然是對的。不 過,除此而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譯者所持翻譯標準不同,有時甚至也存在文人相輕、 同行相嫉的;日時代習氣的影響。例如朱偰的譯文根據的也是德文本,但他在序文中列 舉的郭譯「可以商榷之處凡十五條」,筆者在一一作了研究以後發現至少有兩條,原本 是郭譯的更深刻、更正確,表達更自然、更順達。
  當年環繞著《茵夢湖》的論爭,從好的方面看。也反映了文壇思想的活躍,不存在 或較少存在對名人只能捧場不能批判的情況。再者,就郭沫若譯《菌夢湖》與唐性天譯 《意門湖》兩者的譯文以及書名孰優孰劣這個問題,在創造社的郭沫若、郁達夫和文學 研究會的沈雁冰、鄭振鐸這些文壇大將之間,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以今天的眼光衡量就 更具有文學史的意義。郭沫若干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寫了批評《〈意門湖〉譯本及 其它》(載《創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同年九月一日,沈雁冰便在《時事新報》附 刊《文學旬刊》上以《半斤八兩》相駁斥,接著郭沫若又在《創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 作出《反響之反響》(收入郭沫若《文藝論論》),如此你來我往,持續了一段時間。今 天,我們斷斷沒有就這個論爭評判是非曲直的必要。只不過郭譯優於唐譯,看來倒是事 實;朱偰在其《漪溟湖》譯序中也說唐譯「語句滯重……實遜於郭譯;郭譯文句頗流麗, 意味也深長,可說是譯品中不可多得的文章」。至於書名,《茵夢湖》更勝《意門湖》 遠矣。茵夢湖三字很能激起人的聯想,很富有詩意,完全符合原著的意趣和格調,也就 難怪能經住時間的考驗,在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成為了定譯,並將隨著作品本身而流傳下 去。雖然,在現實生活裡並不真的有一個茵夢湖,但自「五四」以來,它卻在我國萬千 癡情男女的夢中時時漾起漣漪。 從《茵夢湖》到《林中》
  《茵夢湖》這篇小說計分為十段,每段有一個小標題,第三段的標題叫《林中》。 一九二五年創造社作家周全平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說,也題名《林中》(收入《夢中的微 笑》)。這《林中》與《林中》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呢?肯定的回答:有。而且,這 聯繫不僅僅限於兩個標題的雷同,而且存在於兩篇小說的內容、形式以至於情調之間。
  周全平的小說也分成一個小段一個小段,只不過比《茵夢湖》多兩段而已,其各段 的標題與內容梗概如下:
  林中:湖、山、森林的描寫,一幅晚秋景象。
  薄暮:一位貧病交加的老人坐在林中墓畔回憶往事,「那時他的失神的目光,漸漸 射到那荒涼的墳墓上。忽然乾枯的眼眶裡放出一縷垂滅的回光……一場美麗的多趣的命 運的遊戲,便在慘淡的、悲涼的秋夜的森林中展出來了。」
  童時;仙舟、露萍青梅竹馬,「天天聚著,已經親熱得像一對小夫妻了」。
  姑母家:露萍十二歲時與仙舟分手,十八歲時重逢仙舟已是「嬌憨玲瓏」少女,但 被後母許配給了有錢的表兄李某。
  湖畔:仙舟、露萍互訴衷腸。
  秋雨:露萍發出控訴:「那新來的,李先生家的世兄,已把我的幻夢刺破……渲赫 的豪富貴公子在禮教的假面下奪去了我的所有。啊!殘酷的禮教奪去我的所有。」
  他鄉:元宵節,漂泊異鄉的仙舟接到表兄來信,知露萍已嫁李家。
  佳節:俱樂部裡,唱曲女子受貴公子欺侮,仙舟抱不平。
  月夜:仙舟遇唱曲女子,聽她唱:人無呀千日紅/花無百日。/做一日和尚撞一日 鐘/鐘鐘撞虛空……
  姑母家:重逢被體棄了的露萍。
  微笑:訣別,以心相許。遠方傳來山農的歌聲……
  薄暮:老人獨坐林中,回憶往事。
  任何一個對《茵夢湖》這篇小說有幾分瞭解的人都不難發現,周全平的《林中》與 它真是太相像了。這不僅表現在主題思想、故事情節、表現手法、篇章結構等大的方面, 就連那一個小標題和許多的細節也是一樣;不同的只是《林中》的故事產生於「五四」 時代的中國,因此加上了一些中國和時代的特色。但是,反對包辦婚姻和封建禮教的主 題思想直接由主人公口中道出來,整個情調氣氛更加愁慘淒涼,以及用元宵節代替聖誕 節,用俱樂部代替市政廳地窖酒店,用鳴曲女子代替吉卜賽女郎,用山農的歌聲代替牧 童的歌聲,用「人無呀干日好/花無百日紅/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鐘鐘撞虛空……」 代替「今朝啊,今朝/我是如此美麗/明朝,唉,明朝/一切都將逝去……」諸如此類 的改變與差異,都未能掩蓋而倒是更加清楚地揭示了一個事實:周全平的《林中》確係 《茵夢湖》的仿作。
  從《茵夢湖》到《林中》,這個突出的事例,進一步證明了施篤姆的《茵夢湖》在 我國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它不只譯本眾多,為廣大讀者所喜愛,不只受到我國一些新文 學奠基人的青睞,在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記錄,而且具體地直接地影響到了作家的創作。 施駕姆何以在中國特別受歡迎?
  除去《茵夢湖》,施篤姆的其它傑作《白馬騎者》、《淹死的人》、《木偶戲子保 羅》、《在大學裡》、《雙影人》以及《燕語》等等,在我國同樣早已有多種譯本,同 樣受到不同時期的萬千讀者的喜愛。而且,與施篤姆有過關係,思想與創作受過他啟迪 的中國作家,恐怕也絕不止一個周全平。就說巴金吧,他一九二三年以前就讀了郭沫若 譯的《茵夢湖》;十年後學德文時又讀了原文,還背誦過《遲開的薔薇》;一九四0年 在上海買了一部施篤姆全集,「非常寶貴它」,「有空就拿它出來翻讀」;一九四三年 更將《遲開的薔薇》等自己特別喜歡的幾篇翻譯出來,編成集子出版。整整打了二十多 年交道,又如此地「寶貴」、喜愛,能不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嗎?儘管我對巴金的瞭解 十分膚淺,卻也隱隱感到他在自己的創作與施篤姆的創作之間,不無某些相似之處,有 關專家要是深入研究,必然會有所發現。總之,整個而論,施篤姆無疑是在我國最受歡 迎的外國作家之一,現在的問題只是,這位生活和創作於上世紀的德國小說家,何以能 贏得我們現代的中國讀者乃至作家的心呢?
  為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讓我們來看一看幾位前輩作家對施篤姆的評價;
  郁達夫十分欣賞施篤姆的小說,並譯過一篇《馬爾戴和她的鐘》,他稱施篤姆為一 流不朽作家」。(見《閒書》《查爾的百年誕辰》)
  唐性天贊施篤姆的文筆「簡練老當,並沒有刻意求工的氣味,卻是描寫情景,栩栩 如生,真到了自然絕妙的境界」。(《意門湖》譯序)
  李殊認為《雙影人》「述工人約翰之一生,精密生動,其描寫生活戀愛與社會環境 之苦悶,可謂優美藝術之標本」。(《戀愛與社會則。序)
  巴金稱施篤姆的小說文筆「清麗」,結構「簡樸」,感情「純真」,說它們可以安 慰「勞瘁的心靈」。(《遲開的薔薇》後記)
  朱偰說《茵夢湖》「長於『外』的描寫,於自然方面,風景方面,可以補前者(指 中文小說)之不逮;而感情的深摯,思想的高超,尤可與《紅樓夢》並駕齊驅,有過之 無不及」。(《漪溟湖》譯本序)
  以上這些前輩對施篤姆的評論,除去朱偰的以《茵夢湖》比《紅樓夢》失之牽強言 過其實,其它的都相當中肯,尤其是巴金所指出的文筆清麗、結構簡樸、感情純真三點, 更可謂十分確切。他們的共同之處在於強調施篤姆的高度藝術成就,這剛好印證了筆者 在本文第一部分的論點,即「施篤姆之所以為施篤姆,施篤姆的中、短篇小說之所以廣 為流傳,受到不同時代和不同民族的萬千讀者喜愛」,主要原因乃是他那「鮮明、獨特 和優美動人的藝術風格」。事實上,我國不少讀者也確因那種特有的藝術美和詩意而特 別醉心於施篤姆。
  除此而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以題材內容和主題思想而言,施篤姆的創作 主要反映了封建宗法制社會的解體以及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而我國在「五四」以後, 也處於差不多同樣的階段。施篤姆在小說中所提出的不管是家庭倫理道德問題,還是社 會經濟政治問題,也正好是我國的現實問題,特別容易為我國的讀者所關心和理解。例 如他那以反對包辦婚姻為主題的《茵夢湖》就正好道出了一代在封建禮教壓迫下渴望戀 愛自由的青年男女的心聲,因此能廣為流傳,並為他的作品在我國贏得了巨大的聲譽。 過去我們在談到施寫姆的局限時常說,他的小說大多寫得纏綿緋惻,小資產階級的情調 很重,這無疑是事實。這裡可以進一步指出,正是這種情調吸引了相當多的讀者,待別 是解放前的讀者。因為我國解放前的讀書界,顯然是以小資產階級知識分於為多數。也 可以認為,我們的整個精神氣質和思想情趣,即西方人所謂的Mentalitat,以及我們的 文化水準(這些當然又是由我國的歷史傳統和社會發展所決定了的),都使我們容易接 受和喜歡施篤姆,以及與施篤姆一類的作家。
  今天,我們之所以仍然重視施篤姆的小說,主要是因為它具有某些在世界中短篇小 說之林中確不多見的特色,主要是由於它的濃郁詩意和藝術美。這樣的特色值得我們的 作家認真研究、借鑒,這樣的藝術美可供我們的讀者細細品味、欣賞。
  十二年前,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筆者譯的《施篤姆詩意小說選》,受到了專家們 的好評和讀書界的歡迎。現在又增補進《白馬騎者》等兩篇有代表性的佳作,成為眼下 這個集子。在翻譯時,筆者曾努力保持施篤姆小說的特色,並自認為我本人的文字風格 也符合作者的風格,但實際效果未必理想。
  誠懇希望能得到海內外專家和讀者的指教和批評。    楊武能    一九九六年春成都錦水河畔    四川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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