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月初的一天,西碧爾和威爾伯醫生駕駛著汽車沿著「西邊」公路疾馳。她倆近來經常外出活動。平時西碧爾很喜次與醫生這樣交往。但她今天情緒陰鬱,無精打采,與天空的陰沉相彷彿。
「你情緒不佳,」醫生大膽地提了出來,「因為你生氣,而且對自己生氣。恐伯是你母親作怪吧。」
「你的話對我沒有任何幫助,」西碧爾抵禦醫生的探索。她把臉朝向側窗,清楚地表明她停止了這場談話。
威爾伯醫生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睛盯著前方的道路,但心裡想著那把有意識的西碧爾同無意識的西碧爾隔開的無法逾越的真空。代表無意識的所有化身都激烈地亮明瞭他們對海蒂·多塞特的憎恨。懷有憎恨的西碧爾也在夢中表達了她對那母貓的厭惡之情。但化身的憎恨和她自己在夢中的行為卻從未滲入西碧爾的意識之中。
這種巨大的分歧,此刻已表露無遺。威爾伯醫生決定發起一次直截了當的猛攻,以砸開那束縛著西碧爾的這道枷鎖。
「兩碧爾,」威爾伯醫生攬住西碧爾的肩膀。
「嗯?」西碧爾遲疑地答應一聲。
「我給你催眠,來查明你抑鬱的根源,好嗎,」醫生問她。
「就在這兒?」西碧爾疑惑地望著醫生。
「就在這兒!」醫生斷然回答。
在汽車喇叭聲和驅動聲中,響起了催眠的語調。西碧爾的意識開始退隱,進入了睡眠狀態。她把指甲掐進身下的坐墊,嘴裡喃喃說道:「如果有人是你母親,你原該愛她,尊敬她。」
「若她不能贏得你的愛,也不配受你尊敬,一切又當別論,」醫生說。
「我想取悅於她,因為她是我母親,」西碧爾的嗓音很壓抑。「可是我永遠無法做到這一點。她說我很可笑。我一想到她便覺得憋悶,想哭。她把我五花大綁,使我痛得要死。她總是做些事情——駭人聽聞的事情。」她的話音破碎了。她渾身打戰。
「西碧爾,說下去。」
「我全都糊塗了。我永遠鬧不明白。她把它放到我身體裡去。一個黑條兒,中間有個圓孔。我現在看見它了。」
沉默。一聲痛苦的呻吟。威爾伯醫生屏注了呼吸。她知道西碧爾就像外科醫生將手術刀指向有病的部位一般,正作勢要跨進精神創傷的門檻。西碧爾又說起話來:「我對自己說:我愛母親,只是假裝我恨她。可是,這並不是假裝。」西碧爾的話聲破碎了。危機過去了。西碧爾繼續說下去:「我真恨她。從我有了記憶起,我就恨她。」
刻骨銘心的仇恨猶如波濤洶湧。「我恨她,」西碧爾連氣都喘不過來。「每當她傷害我的時候,我好像看見自己的雙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也有其他的方式,比如用什麼東西扎她。我有許多次想扎她。有時在學校,有時在五金店裡,我眼前浮現出她遍體扎滿釘子的各種圖像,但從來不在家中看到這些圖像。可是我想這麼幹,我想呀。在她死的時候,我曾有一瞬間覺得好像是我殺了她似的。我想殺她已那麼久了。我想殺死我母親。」
這時,威爾伯醫生可以看出:來自無意識的仇恨已在侵入意識之中。內心的衝動推著西碧爾猛然向前撞去。威爾伯醫生一把拽住,才險些讓她撞上擋板。但醫生不能,也不會去約束那仇恨的激流。西碧爾的聲音愈來愈響:「我恨她。我恨死那淫婦。我要殺我母親。儘管她是我母親,也得殺。我要她死!我恨她,你聽見沒有?我恨她!」
西碧爾用拳連續擊打汽車的擋板,自從她在幼年時代去聖瑪麗醫院開始,她就從此沒有真正動怒。如今,她已恢復或力圖恢復真正動怒的權利。
車中一片寂靜。外面傳來汽車喇叭聲和一輛汽車因癟了車胎而歪歪扭扭地疾馳的聲音。威爾伯醫生把車外的一切都置之不顧。她知道當初激發多重人格的精神創傷的主要根源已被摧毀了。她決定喚醒西碧爾。
西碧爾醒來後第一句話是:「我看我過去不怎麼想到我母親。」威爾伯醫生為這病人居然還記得催眠中的事而驚奇,便說:「相反,你對她想得很多,而且拚命希望她愛你。」
西碧爾苦笑地說:「想要殺死自己的母親,是不太可愛的。」
醫生想不到西碧爾竟能記得自己在催眠狀態下說過的那麼多話。她深知這是心理分析上的里程碑。這不僅是因為西碧爾記得她自己在催眠狀態下所講過的話,而是因為她把邁克「殺死」海蒂·多塞特模擬像的事情想了起來,甚至認作是她自己的行動。這兩個新發展,加上她如今承認不諱的對母親的深仇大恨,代表了她趨向整合的生氣勃勃的動力,是她走上康復之途的關鍵一步。
自從三歲半以來,西碧爾第一次能夠勃然大怒了。需要其他化身來代替自己發怒的情況大大減少了。現在,這些化身已經部分地同西碧爾整合了。與此同時,馬西婭要她母親死去的願望也變成了西碧爾的願望,這樣,馬西婭和西碧爾就可能更為接近了。最可貴的是:西碧爾恢復了動怒的能力以後,其他感情的表達和宣洩也暢通無阻了。對海蒂·多塞特勃然大怒的一幕,便西碧爾不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女人。西碧爾的性格開始豐滿起來。
海蒂·多塞特在西碧爾的心靈中其實並沒有死。直到西碧爾在「西邊」公路上懷著深仇大恨將她殺掉以後,海蒂·多塞特才真是死了,不再是西碧爾恢復健康的主要障礙了。
西碧爾幾乎立即獲得了解放。這富有戲劇性地表現在西碧爾數周後對她遠在底特律的父親的探親訪問之中。威拉德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日光室的沙發上。她起先還緬懷往事,以為他又要躲在那本《建築學論壇》後面去了。但他坐在她身邊,十分健談。看來,無論西碧爾說什麼,他都能接納。於是,她無論什麼話都能對他說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
談話一開始,她就想起了許多往事,她聽見自己說道:「我在六歲的時候,你得了神經炎,你第一次讓我親近你。」威拉德的臉上不自主地抽動了幾下,他柔聲說:「我當時不知道是這樣。」
「那年冬天,我們搬到農場,」她無情地說下去。「我們更加親近了。但在離開農場以後,你去工作,我開始上學,我們又變成陌生人了。」威拉德慌張地採取防禦:「我給了你一切,好房子,好衣服,好玩具,上吉他琴課。我這麼做是因為我關心你。」
「爸爸。」西碧爾停了停,掂量自己的措詞,但她最近詼復的自信推動著她斷然地說下去:「你給我一把吉他,但我當時要的是小提琴。你過去生活在真空之中,你現在還不明白嗎?你從來就不屑與我交流思想感情,你現在還不清楚嗎?」
威拉德突然站了起來,說,「我確實感到吉他琴課程使你不安,但我確實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他回想著說:「我現在看問題與以前大不相同了。我過去總是想為你做一些好事,但當時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
西碧爾十分敏感地覺得他的親近,並因他沒有怪罪她如此直率地對他講話而驚奇。她決定把過去埋藏得最深的東西講出來。
「爸爸,在我非常小的時候,有些事發生在我身上……」
威拉德·多塞特閉緊雙眼,希望能止住女兒的回憶。女兒所回憶的大體與威爾伯醫生五年前對他說的相仿,當時他把這些事當作自己的罪責而接受下來了。
「爸爸,」你沒事吧?」西碧爾焦急地問道。
他睜開眼睛,用懇求的姿勢舉起一隻手,說:「西碧爾,你別說了。我現在是個老頭兒。不為別的,就為著我的老邁而寬恕我吧。」
「當我還是很小的時候,爸爸,」西碧爾沒有因他的懇求而退讓,「駭人聽聞的事就發生了。你沒去阻止。」
「小麥圍欄、紐扣鉤,」威拉德喃喃地說道。他徑直看著女兒,哀求道:「饒恕我,」
這次輪到西碧爾站起來了。饒恕那失去的時光、失去的年華?她內心中剛剛勃發的怒氣,不容她去寬恕。「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吧」這一類話好像她這次是前來和解的。她打算把這些都忘掉,但這不是從她不敢正視的事物前面退卻的老辦法,而是別讓遙遠的往昔再來騷擾的新的處理方式。
緊張的時刻過去了。威拉德和西碧爾談起了不太使人痛苦的事,談起了這次探親將會感受的歡樂。在弗裡達還沒有叫他倆去吃飯之前,威拉德·多塞特第一次對他女兒談到她記憶喪失的事。「如果我多給你些錢,這種記憶喪失的事會不會結束?」
「金錢總是有幫助的,」西碧爾直率地說,「但記憶喪失的事鬧了三十六年之久,再多的錢也不能解決問題。不過,這種事已不常發生了,我在一點點地好起來。」
「既然談到了錢,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遭遇不測,你將會受到照顧,我正在建造的那套兩層樓的公寓將歸你所有。」
「謝謝你,爸爸,」西碧爾說,幾乎不敢相信他終於吐露了這樣的關懷。
這時,威拉德問她:「告訴我,西碧爾,那些你似曾認識並與之交談的人到底是誰呀?」西碧爾驚詫地打量著這個與佩吉、維基、馬西婭、瓦妮莎、瑪麗等在同一屋簷下相處多年的男人。
「爸爸,」西碧爾說,「你誤解了威爾伯醫生告訴你有關這些人的話。我跟他們並非似曾相識,也沒有與他們交談。在威爾伯醫生告訴我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些人存在。我只是在不久以前才剛剛認識他們,開始同他們交談。」
威拉德對於西碧爾這番話仍是似懂非懂。他一邊琢磨著,一邊說:「關於你的事情,我無法瞭解的實在大多了,西碧爾。」他疑惑不解地領著西碧爾走進餐廳。
那天夜裡,西碧爾睡在她父親家的客房裡,夢到了威洛·科納斯老家的日光室。海蒂已經死了。西碧爾特地來探訪她父親。房子裡只有一張床——她父母用的那張熟悉的大白鐵床,如今擺在日光室。西碧爾總得有地方睡覺,而家裡只有一張床,西碧爾就睡在這張床的一側。她父親睡在另一側。她突然醒來,發現窗外有一個男人的面孔。這個陌生人的嘴皮子還在動,正對什麼人說著:「他們在同房。」
「你瞧呀,爸爸,」西碧爾大聲叫醒他,「有人在窗外朝裡偷看。他以為我們在一起睡覺。」她又發現那人手裡拿著照相機,便用手臂擋住眼睛免得自己在相片中被人認出。「爸爸,」她求他,「勞駕給我一杯熱奶,讓我睡得好一些。」在她父親默默地依從時,她仔細地觀看那個男人的臉,以便事後精確地把它畫下來交給警察。她心裡有些不安,因為那個男人的頭髮色澤金黃。
她小心翼翼地摸到床頭的鐵柵,伸出手臂找到了放在地下的電話機。
「按線員,請接警察局。」
「他們出去巡夜了,」電話裡回答道。
「請你找一下警察吧。」
「出去巡夜了,」電話裡的嗓音陰森森的。
「但我總得找人救援呀,」西碧爾叫道,「有人在我窗外。」
「你父親保過什麼險嗎?」
「那跟這個有什麼關係?」西碧爾嚷道。
「我可以找保險經紀人呀,只要你有電話號碼。」
西碧爾突然發現自己手裡拿著一大把保險公司的名片。她想找一家保險公司的名字,但名片太小,印刷的字體也小得無法分辨。「電話號碼,快,電話號碼,快一點。」電話裡的話聲似乎捶在她腦子上。「我看不清號碼,」她絕望地說,「卡片又那麼滑,我拿不住。」卡片從她手裡滑走,她抓不住。
「請掛上電話,」接線員終於說出這一句。
「對不起,」西碧爾懇求道,「總得有人來援救呀。」
電話裡寂靜無聲。這告訴她一個實情,一個她過去根本無法正視的實情,那就是:再也不會有人來對付那窗外的人,再也不會有人在她需要的時候來援救她。
三個月以後,弗裡達·多塞特在1962年4月12日寫的一封信送到威爾伯醫生的診所。信的內容是:
我丈夫的醫生今天中午找我,並告訴我:西碧爾的父親活不長久 了。正如我上次寫信講的那樣,多塞特先生已處於癌症晚期階段。醫 生建議我寫信給你,並讓你知道他樂於跟你談談,把病情告訴你,如 果你給他打電話的話。他的卡片附寄在後。
西碧爾和她父親都沒有提到她是否回家來探望。我也沒有建議她 來還是不來,因為我不知道她是否離得開你。多塞特先生總是說他一 、二天內就會好一些的。醫生為了止痛,給他用了夠多的藥,但這些 藥也昏憒了他的心靈。他已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問西碧爾的信,而在過 去,這些信對他一直是視如珍寶的。上次我想讀一封信給他聽,他居 然不想聽。
如果我能照顧西碧爾,我是歡迎西碧爾回家的。但是,坦白地說, 這使我憂慮很久。你知道,我得工作,而且在白天不可能陪伴她。
如果你有什麼建議,歡迎你來信。
兩星期後,威爾伯醫生把威拉德逝世的消息告訴了西碧爾,西碧爾聽了以後還挺平靜。但瑪麗這位毫無保留地愛她父親的化身悲痛欲絕。西碧爾不想去參加葬禮,這個決定佔了上風。但葬禮的那天晚上,西碧爾夢見她參加一個茶話會,威爾伯醫生在這場合告訴她父親死去的消息。「他沒有死,沒有死,」西碧爾聽見自己的嚷聲。然後,她衝進日光室,發現他還活著,躺在床上。人們圍著他,站成一圈。她撲到床上,嘴裡還在嚷嚷,「他沒有死,沒有死。」
可是,對西碧爾來說,威拉德確實是死了。他的死所帶來的破壞性後果,遠遠超出她的想像。弗裡達那裡來的消息,說威拉德沒有給他女兒留下分文。這使西碧爾面臨了可怕的現實,而她的夢其實早已影射了這個現實。「你要知道,兩碧爾,」威爾伯醫生安慰她說,「你對你父親一直懷有強烈的戀父情結,但你也一直恨他。原先的西碧爾既恨母親,又恨父親。」
這種仇恨,又因她父親言而無信,愈發似火上澆油。她父親所講的話如今言猶在耳:「如果我遭遇不測,你將受到照顧。」
受到照顧?她父親給她的每月補貼停止了。她父親又沒有給她留下任何遺產。她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幸虧她已取得藝術碩士學位,而又退出了醫預課程,所以不用交學費。而威爾伯醫生的心理分析只好免費。但對西碧爾來說,這好似一筆貸款,將來是要歸還的。至於房租、食物、衣服和其他必需品,西碧爾只能依靠朋友們的饋贈。這些饋贈,她也認為是貸款。此外,她從間斷的家庭輔導和出售油畫還有一筆微薄的收入(她已不再在韋斯特徹斯特醫院工作)。最後,還有瓦妮莎領她去洗衣店當臨時工的職務。
與此同時,由於西碧爾自己也能感到的憤怒所推動,心理分析有了相當大的進展。維基把完整的西碧爾的過去和今天告訴了各個化身,從而把他們攏到了一起。她告訴威爾伯醫生:「這一夥人親密友好起來了,」
兩個佩吉已合成佩吉·盧易夕安娜。而且這個佩吉幽默地表示願意與西碧爾合二為一。1962年5月的一天,佩吉穿著一件軍用膠布雨衣,斜眼偷覷著四周,溜進了醫生的診所。她在桌子和椅子下面都看了看,才挺神氣地對醫生說:「我們得搞到這些精神創傷的底細。這需要好好偵察,威爾伯醫生——我意思是華生醫生1。」
「嗯,福爾摩斯先生,」威爾伯醫生問她,「我們今天要偵破什麼呢?」
佩吉答道:「找各個部件,華生醫生,要找那些能治好這個罕見病例的所有部件。」
一連三天,佩吉都扮演著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角色,幫助醫生挖掘和根除往日的精神創傷。
正當威爾伯醫生認為整合已唾手可得時,瑪麗突然陷入嚴重的抑鬱之中。
1962年6月初,瑪麗坐在醫生的診所裡,由於抑鬱而連話都說不出來。第二天,沒有一個化身按時應約前來。威爾伯醫生給公寓打電話,沒有人接。醫生設法進入公寓,發現瑪麗躲在梳妝台下面不肯出來。醫生終於把瑪麗弄了出來,放到床上。下一天,仍是沒有人應約來診,醫生又去公寓,遇到了同樣的場面。這樣反覆了多次。
有一次,瑪麗生氣地說:「我在這兒。」
「哪兒?」
「一個石質建築,無門無窗,彎彎的頂子卻是露天的,」瑪麗答道。「我根本無法從頂子上爬出去。我被關在牆壁之中,沒有出路。」
威爾們醫生起先以為那牆象徵她朝思暮想地要一所自己的房子。
「這是什麼地方,瑪麗?」醫生問她。
「它的形狀象愛斯基摩人圓頂的茅屋,」瑪麗答道。
醫生想起瑪麗在很早的時候談起宗教時曾說她被關在「牆中」,便問她:「這個圓頂是不是教堂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瑪麗啜泣道。
原來,宗教就是那囚人的圓頂建築,而圓頂建築阻礙著心理分析的進展。威爾伯醫生不得不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地拆毀那圓頂建築。這意味著再次分析那根本的宗教信仰問題。可是,越是把心理分析集中到宗教信仰上,瑪麗就越加抑鬱。瑪麗越加抑鬱,就越想自殺。
瑪麗想跳進赫德森河。這次,曾經保護西碧爾免於自殺的維基,卻用電話告訴醫生:「瑪麗要跳河,我不想阻攔。」
「等我趕到那兒再說,」威爾伯醫生懇求道。
維基儘管受到瑪麗嚴重抑鬱的傳染,還是等著醫生來到。
瑪麗的自殺念頭並未打消,她解釋道:「哪怕燒死,也只是痛一會兒。我不在乎自己上不上天堂,我願去天堂的唯一目的是同我祖母相聚。但如我母親也在那裡,她還是不會讓我同祖母呆在一起的。」然後,瑪麗一邊哭著,一邊數說她「悲慘的童年,」還講到威洛·科納斯教堂的光禿禿的牆壁。
佩吉提出抗議:「我們想幹事,但瑪麗拽後腿。」
令人費解的是:儘管西碧爾已從她母親那裡解放出來,但個別的化身居然還有如此強烈的自殺企圖。威爾伯醫過去一直以為西碧爾的自殺念頭是由於對她母親的憎恨轉為對自身的憎恨。醫生猜想:西碧爾的解放對瑪麗並無多大影響,瑪麗始終有著自殺念頭;同時象維基所說的比西碧爾更需要她的母親。
瑪麗的確沒有因西碧爾的解放而受到多大影響,因為瑪麗的主要問題不在於她母親,而在於她祖母、她父親和原教旨主義信仰。瑪麗接受了她祖母那種過模範生活的簡單信仰,只要她保持這種信仰,心境就保持平靜。可是,她後來被她父親和祖父所信奉的神學所征服了,從此,她陷入了宗教信仰的圈套,其執迷不悟的程度比西碧爾和其他化身都甚。對瑪麗來說,除非擺脫這種宗教信仰的內心衝突,否則沒有出路,不能消除她的自殺念頭。
從1962到1965年期間,他們充滿著激烈的內心衝突。瑪麗年復一年地陷入那圓頂建築之中。年復一年地存在著自殺和生存以及願意身患沉坷和願意早日康復之間的鬥爭。馬西婭推心置腹地對威爾伯醫生說;「我們全都害怕康復。」此外,還有另一種恐懼,一種微妙的、不易見於言詞的恐懼。倒是邁克和錫德早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她們會殺死我們麼?」
「我會死嗎?」每一個化身都對威爾伯醫生問過這話。對有些化身來說,整合似乎是死亡的同義語。醫生再三保證說不會,說在整合以後各個化身不會停止生存,但他們仍是半信半疑。「我還得做好多事哩,你瞧吧,我不會在這兒呆多久啦,」瓦妮莎告訴馬西婭。連西碧爾在誤解了醫生所說維基要比現在的西碧爾本人還更多地繼承了原先的西碧爾的秉性以後,也鄭重其詞地說,「我不想死,不想讓位給那個喋喋不休的長舌婦。」
這時發生了兩件事,使那希望之鄉變得更加遙遠了。
威爾伯醫生本以為邁克和錫德在年齡長到三十六歲後不久就會整合的。從理論上說,兩個三十七歲的「男人」要在一個女人的身體裡得到營養,似乎是不可能的。他們也許屈從為每個女人身上都多少具備的一些男子性格了。可是,1964年的一天,來了這麼一段話:「我是邁克,我想跟你談談,威爾伯醫生,」
「嗨,邁克,」醫生答道。她知道自己過去從來沒有治療過一個多重人格,真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事。既然如此,為什麼驚奇不已呢?
「我想打聽一些事,」邁克挑釁似地說。
「什麼事?」
「你搞的這場要把錫德和我同那些女人整合一起的鬧劇要進行多久呢?」
「我早就給你們解釋過了,」醫生提醒他倆,「我說過你們倆居住在一個女人的身軀之中,你們得正視這個事實。」
「那麼你為什麼要我們變成男人呢?以後要做的事可多啦,你不嫌煩呀?」
邁克在同醫生為難。醫生答道:「我沒有把錫德和你變成男人,你們倆本來就不是男孩,現在也不是男人。」她又平靜地加了一句:「你們到現在仍沒有陰莖。」
「胡說,」邁克生氣地回嘴,「當面胡說。陰莖長在誰身上,誰就瞧得見。我心靈的眼睛就看得見我的陰莖。我是男人。」他同醫生對瞧著,又加了一句:「我不會成為一個女人的一部分的。錫德也下會。」
「錫德在哪兒?」醫生支吾道。
「就在這兒」錫德出聲答應。「我跟邁克一起來的。他代表我們兩人說話。現在我們的爸爸已經死了。我們是家中的男人。女裡女氣的大夫不許擋道。」
「錫德,」醫生問他,「我做了什麼事使你這樣對我講話?我本來以為我們是朋友哩。」
「那你就該講講交情,夠個朋友,」邁克說,「給我們自由,讓我們自在做人。」
「我要做的正是這個,」醫生辯白道。
「你別用雙關語來糊弄我們,」錫德說,「把我們同那一夥女人整合,那不是自由,那是束縛。」
「我做她們的人質已經做夠啦,」邁克悲哀地說,「我們獲得自由的時候即將到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們不會變成一個女人的一部分。我們要成為擁有自己權利的男人。」
「你們是什麼,就是什麼,」醫生說。
「那就讓我告訴你一些事吧,」邁克說。「你想讓西碧爾靠自己的力量進入世界。你一直鼓勵她夢想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自食其力的女人,並為自己謀一個職位。也許做一個教員吧。但教育界的大權掌握在男人手裡。而且錫德和我不會像過去那樣幫她忙了。我們不再為她做這個東西做那個東西,不會在她屋子裡再扮演菲克西特2先生的角色了。就拿夢想當大夫這件事來說吧,她沒有這種本事。學自然科學那麼多年,到頭來一事無成,醫學院校對女生是嚴格挑選的,不會輕易地挑上她的。這仍是男人的世界,女人還沒有什麼真正的機會。大夫,你該清醒清醒啦,該看一看西碧爾·多塞特的實情啦。她是一個女人,而女人是不能轟動全世界的。」
於是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診所。在門口那裡,邁克還發出最後通牒:「讓我們自由,女大夫。世界不屬於你,屬於我們!」
邁克和錫德在造反,瑪麗還在圓頂建築裡打轉轉,一切都亂了章法。威爾伯醫生不得不再次振作精神,並保持自己在前八年中所固有的堅韌和耐心。
第二天早晨,來的病人是西碧爾。但維基、佩吉和魯西給她以力量。正如心理分析之初,西碧爾又談起了音樂,但方式不同。「我小時候彈過鋼琴,後來就沒有彈了。我全都丟了。一坐上琴凳,我就發傻,」西碧爾苦笑地說。
「你將在鋼琴上奏出美妙的音樂,」威爾伯醫生的聲調就像威洛·科納斯老藥鋪的泰勒醫生講起小提琴時一樣。
「你怎能這樣說呢?」西碧爾迷惑不解。
「你也許會十分驚奇吧,」醫生說,「你的一個化身確實彈得十分美妙。等到你同她合二為一時,她會把彈琴的本領歸還給你,就像佩吉把動怒的能力歸還給你一樣。」
「是哪一個?」
「瓦妮莎,」醫生答道,「我要跟她談一談,勸她靠攏一些。她離你還相當遠。可是,西碧爾,當你們十五個人變成一個人時,她就好辦了。」
醫生又想起瑪麗、邁克和錫德,希望自己不要過分樂觀。
1964年3月,邁克和錫德仍在倔強地反對整合,而瑪麗卻從圓頂建築裡走了出來。在心理分析時間內,瑪麗聲明:「教堂不教堂無所謂。要緊的是做一個好基督徒,並且愛你的同胞。」這就是她祖母的哲學。瑪麗在心理分析初期也這樣確切地闡明過。但當教堂使她受騙以後,她祖母和這個哲學便模糊不清了。
馬西婭和瑪麗共有的問題解決以後,西碧爾的身體好了起來,打算找一個專職。這將是她來到紐約以來的第一個專職工作。
維基告訴威爾伯醫生:「瓦妮莎覺得我們在重新進入社會時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威爾伯醫生便拉著西碧爾去逛商店,給她買了好幾件新的套服。西碧爾足有十年沒有教書了,重新去教書有一定的困難。但因受到新衣裝的鼓舞,加上佩吉交還給她的自信,西碧爾出入於紐約許多建築的門廳,去找各種各樣的職業介紹所。
8月8日早晨4:45,西碧爾睡醒了,發現自己具有十分明確的「佩吉感情」。她閉目養神,看看自己能不能發現佩吉想要什麼。一群揚著綠帆的紫色小船來到西碧爾心靈的視野之內。西碧爾在克林格教授的班上曾畫過一張灰綠色的油畫,但從來不曾重視紫色和綠色的結合。佩吉說:「你瞧,船上還有三面橙紅色小旗哩。」西碧爾起床了。時間是早晨五點,去尋找職業還為時過早。她決定給佩吉紙和筆來畫那群紫綠色小船,還掛著橙紅色小旗。真是可怕的混合物,西碧爾想道,但為什麼不讓佩吉高興一番呢?到六點鐘,佩吉所畫好的小船已揚帆遠航。佩吉想把這幅畫題為《橙紅的小旗》,西碧爾卻覺得以《船航》為好。最後,西碧爾對佩吉讓了步。
這天上午,西碧爾去找職業介紹所時感到心境寧靜、精力充沛。她把這種快樂心情歸功於自己讓佩吉揮筆作畫。這天上午,西碧爾被錄用為紐約飯店接待員。
她在那裡工作了一個星期,拉蒙·阿利格便邀她赴約會。她答應了。他是紐約市特邀會計師,不久就要回他老家南美。
他們首次約會後第二天,威爾伯醫生便去蘇黎世參加一個醫學會議,並在海外度假。西碧爾送醫生到機場,並談起拉蒙。「我喜歡他,」她毫不窘迫地直率相告,這是醫生過去在她談及任何男人時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他邀我今晚再次赴約會。」
「他追得夠緊的,」醫生微笑道。
「追得緊?這類用詞我全忘了。我很久很久沒有約會了。」
威爾伯醫生乘坐的飛機升入空中。西碧爾一直望著,望到什麼都看不見以後,便在涼爽的地方找到一排長凳。西碧爾坐下來瀏覽這裡的景色,感到心情平靜,而且不因醫生遠去而覺得孤獨。想到拉蒙時,也很自在。這就是所謂欣快感麼?直到此刻,她的詞彙中才有了這個詞。
西碧爾回到公寓。在那天晚上,在拉蒙還沒有來電話以前,西碧爾仍然覺得好像醫生與她同在。威爾伯醫生多次講過:這是應有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以前未曾有過。這次,西碧爾親身體驗到了。她很高興能對醫生談到拉蒙。她感到自己同醫生一起外出遊覽是一種十分重要的甚至是十分關鍵性的治療。現在則是拉蒙代替了醫生。她心境仍然平靜地想到了他——一個她沒有拒之門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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