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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西碧爾曾經懷疑:僅僅藥物能夠產生什麼決定性變化。在企圖自殺未遂以後,她曾要求做幾次電休克治療,使自己具有一種安全感,但於事無補。她便同意用硫噴妥鈉,因為她信任威爾伯醫生。
威爾伯醫生很勉強地建議使用硫噴妥鈉,因為她認為連續的心理分析是西碧爾這一病例的首選治療。但自殺的念頭和企圖,使硫噴妥鈉的使用成為必要,目的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和較短的期間內緩解她強烈的抑鬱和焦慮。威爾伯醫生從多年的經驗中得知:壓抑或遺忘的感情的發洩,加上硫噴妥鈉,是很有用的手段,常能增加患者的洞察能力。
第一次靜脈注射硫噴妥鈉,顯然減少了西碧爾的焦慮。在56小時至70小時後的幾次門診中,西碧爾感到了過去從未有過的一種自在的感覺。硫噴妥鈉是一種巴比妥類制劑,既是麻醉藥,又是安眠藥。它使人有一種自我感覺極為良好的體驗。治療當天,就會有欣快感。這不僅是巴比妥制劑抗焦慮作用的結果,也是嚴重精神創傷宣洩的產物。硫噴妥鈉使她對母親的隱藏很深的怨恨逐漸表面化。儘管西碧爾一時還不能接受這種怨恨的感情,但由於這種感情不再潛藏,日後她總會接受的。
西碧爾的化身也體驗了西碧爾獲得的自在感。在這些化身中,維基具有一切記憶,包括她自己的、西碧爾的和其他化身的。其餘的化身除有自己的記憶外,也具有一些其他化身和西碧爾的記憶。
只有西碧爾一點也不知道化身的記憶。但因硫噴妥鈉釋出了一些被遺忘的記憶碎片,一些與化身的經歷有關的回憶以及西碧爾自已經歷過而又忘卻的回憶,開始使她有所警覺。
記憶不會憑空發生的。硫噴妥鈉治療後,威爾伯醫生讓兩碧爾正視她在藥物「昏睡」時相當清楚而醒後即忘的隱藏很深的記憶。
西碧爾在清醒過來後講述她的回憶時,常說:「噢,我全都忘啦。」有時回憶起來,但不久又忘了。醫生又從新來過。這樣,非常緩慢地,那些只能在藥物昏睡中回憶起來的事,也能在清醒時回憶起來了。
西碧爾感到了這種變化。她的感覺是:她所站的人行道好像加寬了。這條人行道來自可怕的往昔,通過痛苦的今日,指向希望之鄉,好像擺脫了眾多的化身,又好像同他們融為一體。究竟是擺脫還是融合才導致康復,她和醫生都不知道。
西碧爾還初次體驗了可以轉嫁給化身的那些感情,甚至開始知道怎樣就會使化身出現。她不僅在理智上,而且在感情上也能明白,「當我生氣的時候,我發不出脾氣來。」發脾氣,當然是佩吉·盧的事。巴比妥制劑給予她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與此同時,幾乎與生俱來的那種虛幻感,也逐漸被一種可靠感所取代。
威爾伯醫生到她公寓去注射硫噴妥鈉。西碧爾把這每週一次的注射看作是一股強勁的順風,而她好像乘坐著縱帆船朝前疾駛。感到有了生命力的西碧爾把公寓房子裝飾一新,來歡迎她那位醫生客人。其實,這種治療也有不舒服之處——靜脈的刺痛、多次注射後尋找靜脈的困難、注射部位有時出現的腫脹、偶爾發生的全身寒戰、一陣陣打嗝兒(維基說:「我發出的聲音好像一個酒鬼」)。可是,在硫噴妥鈉所帶來的光明照耀下,以上這些肉體的小痛苦根本算不上什麼難受。用了這種藥以後,西碧爾居然重了十五磅。
是無憂無慮的境界麼?不是。那種欣快感常被童年時代恐怖事件記憶的復甦而遭到破壞。當那往事回潮時,又有足夠的理由退回到化身,來抵禦那往事。但在此時,出現了融合的星星火光。
春天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就出現了一個火光。躺在床上的西碧爾剛從三小時藥物睡眠中醒來。她想到白天裡有不少時間是空白。忽然,那些空白裡好像有了內容。
難道是記憶麼?她不知道。如果是記憶,那也是一種特別的記憶,因為她所記得的並不是她作為西碧爾所做的事,而是作為瑪麗和西碧爾·安所做的事。西碧爾清楚地覺察到兩個人,彼此都知道對方所說所做的事。這兩個人一起去超級市場買雜貨,還談論物品的價格。
尤為特別的是西碧爾記得自己先是瑪麗,後是西碧爾·安。而當她是這個人時,另一個人就在她身邊。她可以跟她談論,發表看法,並徵求意見。
西碧爾還記得自己成為西碧爾·安,回到公寓,突然纏上了想去旅遊的慾望。這次旅遊不知怎地沒有實現。但在計劃旅遊的時候,她用西碧爾·安的眼睛瞅著梳妝台上的錢包,想著拿走錢包,一旦安排就緒就歸還原處。錢包裡的身份證上有西碧爾·伊·多塞特的名字。作為西碧爾·安,她還想著:這名字是錢包的主人。
西碧爾不僅在瞬間的一瞥中見到了近日裡的事情,而且,在數星期以後,還瞥見了往事。
在吃早餐時,特迪說:「我很想知道佩吉·盧說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字母構成詞,詞彙構成句,句子構成段落。」
「你問我佩吉·盧是什麼意思?問我?我怎麼會知道?」
「佩吉·盧還說什麼一排排灰色小盒子,說什麼她必須時時小心。我聽她講什麼字母、詞彙和盒子已經聽了好幾年啦。」
西碧爾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一點也不清楚。」但她一邊說著,一邊望著面前的紅牆。她儘管知道自己仍是西碧爾,卻又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小女孩。並不是象女孩的樣子,而是成為一個女孩。於是,西碧爾覺得自己在說話:「在我小時候,大人不許我聽神仙故事,不許聽任何一個不『真實』的故事。也不許我編故事。但我喜歡寫作,特別喜歡寫動物故事和詩。母親和爸爸叫我答應不再寫。我就發明了一種不用寫字的寫作。我把報紙標題上的字母和詞彙剪下來,放在一些小灰盒兒裡,帶到學校去。我把詞彙貼在硬紙上。結果,字母構成了詞,詞彙構成了句子,句子構成了段落。我不用寫字便能寫作。你明白嗎?」
特迪迷惑不解地提醒她:「你剛才還說一點都不清楚哩。」
「我剛才還不清楚,」西碧爾平靜地回答道,「但後來就清楚了。你瞧,我是在三年級和四年級讀書的時候,在祖母死去以後,發明了這個辦法的。」
在三年級和四年級讀書的時候?在祖母死去以後?西碧爾發覺了自己所說的話,也發傻了。
西碧爾所失去的兩年時光(在她九歲至十二歲之間)一直被濃霧所籠罩。如今,佩吉·盧的記憶開始成為西碧爾的記憶了。而且,西碧爾立刻發現:在那一時刻,她不僅是象佩吉·盧,而是與佩吉·盧成為一體。硫噴妥鈉接通了西碧爾和化身之間從未用過的線路。西碧爾從來沒有十歲或十一歲的時光,但在剎那間有了這個年齡段所發生的事。早餐時的閒談,變成了恢復西碧爾本來面目的道路上的里程碑。
有過與佩古·盧成為一體的新體驗以後,西碧爾對佩吉·盧和其他化身的態度也根本改變了。西碧爾帶幾分幽默地想道:既然周圍有那麼多「姑娘和小伙子」,那遮在眼前的孤獨的面紗為什麼不能撩起來呢?「我們為自己舉辦一個茶話會吧,」瑪麗在她的藏身之處低語道。西碧爾覺得很有趣。
將近1958年聖誕節時,西碧爾幽默地答應那些化身,一起向威爾伯醫生祝賀佳節。一張張聖誕卡連在一起,像手風琴折疊的氣箱,全都是西碧爾一個人設計和製成的。內容是:
給我們的威爾伯醫生:
聯合的祝賀——西碧爾
愛——維基
快樂的假日——瓦妮莎·蓋爾
聖誕快樂——瑪麗
歡樂聖誕——馬西婭和邁克
最良好的祝願——西碧爾·安 新年快樂——佩吉
威爾伯醫生注意到:佩吉的聖誕卡上除了寫上「新年快樂」四個字以外,還畫著一個聖誕球1,但它卻是個碎玻璃球;而克拉拉、南希、瑪喬裡、魯西、海倫和錫德沒有署名送聖誕卡;還有佩吉·盧和佩吉·安只有一個佩吉來代表了。西碧爾能從她對其化身的長期否認和否定中脫身出來,共享節日的歡樂氣氛。這在實質上是心理分析的一個轉折點。
不幸的是:對西碧爾來說,硫噴妥鈉變成了「魔法」,而威爾伯醫生變成了夠給予巨大幸福的「魔法師」了。西碧爾在硫噴妥鈉治療期間對於醫生的依賴,使西碧爾覺得二者都很重要,很可愛。西碧爾愈來愈要求硫噴妥鈉注射,而且顯出她似乎能控制和支配醫生的樣子,並借此來控制和支配她的母親。放心大膽地依賴著醫生和藥物,西碧爾重溫了她在斷奶以前貼著母親的乳房時那種全身鬆弛、通體懶洋洋的欣快感。西碧爾竟把硫噴妥鈉當作心醉神迷的東西,把它當作基督教拯救靈魂的救世軍。
可是,威爾伯醫生對西碧爾的硫噴妥鈉治療愈來愈有顧慮。她不喜歡使用針管,不喜歡西碧爾日益加重的依賴,不喜歡西碧爾用硫噴妥鈉來解決問題。醫生深知:單靠一個藥物是不能改變潛藏的心理問題或內心衝突的。儘管硫噴妥鈉以它對感情的宣洩作用,能揭示遺忘的記憶和失去的時光,把西碧爾與化身之間的距離縮短,從而減少她的精神消耗,但對西碧爾最根本的精神創傷卻無能為力。可是,正是這些精神創傷之解決,才是最終治癒和整合的基礎。
醫生最為不安的是:硫噴妥鈉使西碧爾感覺良好,但又能使她成癮。權衡其輕重得失,醫生決定停止硫噴妥鈉治療。
結果,1959年3月初第一個週末,不僅對西碧爾,而且對「所有其餘的人(她以此稱呼化身)」都是糟糕的一天。這是一個斷藥的週末。其痛苦猶如嬰兒斷奶一般。
「我犯了什麼錯誤,讓威爾伯大夫用斷藥來懲罰我?」西碧爾對特迪咕噥說。
「大夫就要來啦,」兩個佩吉一直這樣說,「我們知道她就要到了。」
馬西婭灰心地搖頭說,「不,大夫不來啦,永遠不會來了。」
南希說,「誰知道呢?也許吧,」
「不,」維基道,「威爾伯大夫不來了。她不會再來注射硫噴妥鈉了。停藥的決定是為我們好。她說我們會成為癮君子的。這是從心理學角度來說的。我相信她的話。」
聽到有人上樓或在門廳,馬西婭和瓦妮莎、邁克和錫德、南希、西碧爾·安、瑪麗和兩個佩吉,都感到一陣興奮的哆嗦,以為是威爾伯醫生。腳步聲漸漸遠去,又使希望絕滅。
整整這個週末,兩個佩吉罵聲不絕,瑪麗哭個不休,南希、瓦妮莎和馬西婭大發脾氣。西碧爾感到自己和其餘人的絕望情緒,便對待迪說:「我已把牆上垂飾的最後一個折邊縫好了。我再也不在這兒鼓搗什麼玩意兒了。威爾伯醫生永遠不會來了。還鼓搗幹嗎呢?」
維基告訴特迪:「你別怪他們。停藥是他們自從祖母死了以後所遭受的最大損失。」
星期一,在醫生的診室,西碧爾提出要求:「在星期三晚上給我注射硫噴妥鈉,因為第二就天有化學課的結業考試,我將以最佳狀態去考場。」
「不,西碧爾,不,」醫生說。
「硫噴妥鈉是我所指望的東西呀,」西碧爾懇求道。
「我們會找另一種更加安全、更加有效的手段。」
「我受不了啦。」
「現在是受不了,不會總是受不了,明白嗎?」
「我不明白,你是要我分裂吧,」西碧爾尖刻地說。「如果我不分裂,你就見不到你寵愛的維基和另外幾個人了。」
「西碧爾,」醫生答道,「你這種說法使我想到你幸虧不喝酒,要不然的話,你肯定是一個酒鬼。在酒瓶和乳房之間的關係是很現實的。硫噴妥鈉使你得到在你母親乳房旁的鬆弛和舒適。烈酒對酒鬼的作用也是這樣。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你對硫噴妥鈉已有較強的癮頭了,這一點再清楚不過啦。這可是弊大於利呀。」
再次遭到拒絕,西碧爾覺得絕望了。她曾抗拒著,不去正視她的根本問題。如今,這種抗拒土崩瓦解了。她大概要接觸真正的病根了。
一瞭解到這一點,她陡然感到一陣令人窒息的狂怒。過去,當海蒂·多塞特無緣無故地懲罰她時,她就常常有這種狂怒。西碧爾覺得:醫生跟海蒂一樣獨斷專行,權大無邊,一樣地不公平。現在就跟過去一樣,還是那毫無理性的殘忍和毫無理由的懲罰。
西碧爾離開醫生診室,走回家去。人行道似乎在左右擺動。回家以後,她吃了一片速可眠,就去睡覺。等到醒來時,她把頭埋在枕中,無法正視這新的一天。
她為什麼要正視它呢?她一個人苦苦掙扎又為什麼呢?沒有出路啦,西碧爾深信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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