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邁克和錫德出現以後,心理分析突然轉向宗教衝突的可怕小徑。巨蛇鑽進了獸穴。「我希望你能擺脫,」威爾伯醫生在1957年9月對西碧爾說,「不僅擺脫你母親以及你對你父親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而且擺脫那使你分裂的宗教衝突和對教義的種種曲解。」
西碧爾企求擺脫,但她怕心理分析會使她失去自己的宗教信仰。尤其使她害怕的是:她原先總以為救援將來自上帝,但如今明白救援卻來自弗洛伊德1。這個結論是她自己作出的,但她卻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去接受它。她反覆估量,弗洛伊德和教會是否都會正確無誤。這樣的反覆估量:又轉過來使她焦慮和墮入陷阱的情緒越發加重。
她希望擺脫對教義的曲解,而又希望保持她的根本信仰。她知道問題出在教會對教徒的種種附加要求上,這些眾多的附加要求把上帝的真正面目都給淹沒了。這就是說,她必須從童年時代所受到的無所不在的宗教束縛中解脫出來。回想遙遠的往昔,聖經中所說的最後一次大戰成為餐桌上的話題中心,世界末日竟成為每天威脅著自己的一個現實。她祖父喋喋不休地講什麼最後的七個大災難、與中國的無法避免的戰爭、天主教徒掌權導致人類的毀滅等等廢話,而且認為達爾文鼓吹的那個褻瀆聖靈、背信棄義的進化論早已為人類毀滅作好了準備。在這類廢話中也含有威脅。
古時教堂的地下室除用作墓穴外,還用以懲罰宗教罪人。在西碧爾的心靈受折磨的「地下室」中,有著來自往昔的種種形象,至今還伸著掐人脖子的手。其中,除了撒旦這個魔鬼以外,還有那潛步追蹤西碧爾整個童年時代的巨蛇,至今還是活生生的,吞吐著蛇舌。她生伯它在夜裡會爬過來。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可能躲避它的襲擊。
在這「地下室」中,還有一個手執劍和火的天使。正是這個天使,把亞當和夏娃逐出伊甸樂園,因為他們「很壞」。他還威脅西碧爾,要把她逐出她的家門,因為她也「很壞」。
因此,心理分析引導西碧爾浸入那過於嚴格地奉行的教義愈深,她就愈感痛苦,儘管心裡在反抗,她在表面上始終遵守那正統的教導。
那正統教導的話語,在這間診室裡再次清晰可聞。這是九月間清新的一天。西碧爾坐在長沙發椅上,緊靠著醫生,兩人的談話內容,從現在需要解脫轉移到往昔的束縛。
「我明白禁止吸煙、禁止跳舞和禁止在安息日參加紀念生辰茶話會的種種理由,」西碧爾解釋道。「但我內心在反抗,過了一陣,我不反抗了。然後又反抗。現在我不想反抗。」
「為什麼你現在不想反抗?」醫生驚愕道。
西碧爾沉默。
「好吧,」醫生刺激她一下,「你說說,在安息日不參加紀念生辰的茶話會,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聖經上說:你不應該在安息日尋求自己的歡樂。你應該想著上帝。不要做世俗的事情。」她一口氣不停地說著,但最後略帶辯解地補充了一句:「我本來不想說這些的。」
「聖經上不是寫著:工作六天,在第七天休息嗎?」醫生提醒她,「參加茶話會不正是聖經上說的在第七天閒暇的一個內容嗎?」
「你可以在另一天參加茶話會,」西碧爾不受醫生的影響。「但不應在安息日去,」因為遵循這條教規是從日落到次日的日落。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教導。」
醫生糾正她:「這是聖經中的先知所說的上帝對我們的教導。別把問題弄混了。」
「上帝通過先知曉喻世人,」西碧爾深信地說。
「也許吧,」醫生說。
「聖經是根據上帝的授意而寫成的,」西碧爾肯定道。「它不是隨便什麼人隨便寫的。」
「先知也是人,我們不能絕對保證他們領會得完全正確。」
「上帝不會允許他們出錯,」西碧爾答道。
「噢,上帝是允許人們出錯的,」醫生的話音帶著一絲冷嘲。
「是的,」西碧爾承認。她板著臉補充道,「但不允許在神的法規中,在一代一代人的指南中出錯。」
「那麼,愛你的同胞是不是讚美上帝的一個組成部分?」醫生問她。
「是其中的一部分,」西碧爾作出權威性回答,「但不是全部。上帝說:『愛你的鄰居如同愛你自己。』」
「如果一位鄰居的生日恰巧是在安息日,」醫生爭辯道,「他對生日的慶祝是否應被剝奪?」
「是的,」西碧爾堅持不讓,「上帝說他應放在首位。」
「我們慶祝自己的生日時是否在讚美上帝?」
「不是,」西碧爾說。
「好啊,你慶祝聖誕節這個基督的生日嗎?」醫生也不退讓。
「我們的教會並不慶祝。記得他的生日是完全可以的,不過你不要忘記:這個日子並不是12月25日。」
「如果我們是上帝的子女,那麼:紀念我們的生日豈不是很正當麼?」
西碧爾嚴峻地回答:「但你不必舉行什麼生日茶話會,不必在安息日舉杯痛飲、大笑大嚷。如果你要追隨上帝,你得放棄許多東西。這絕非容易。聖約翰說:『我打過惡仗。』」
一陣沉默。
醫生知道西碧爾也在壓抑著內心深處對教義的懷疑。有幾個化身對這些懷疑已直言不諱。為加深這些懷疑,醫生直截了當地對西碧爾說:「對於你的信仰,我有一點實在弄不明自:人類奮鬥達多少個世紀,為的是自身的自由呀。」
「也許是這樣。但誰也不想從上帝那裡得到自由。」此刻十分堅定的西碧爾說了這最後一句話。
幾天後,當威爾伯醫師對佩吉·盧和佩吉·安談起宗教時,佩吉·盧說:「這些僵化的教義把什麼都攪混了。全都是車□轆話,沒有必要再提起它們。」她這番話也代表了佩吉·安的看法。兩人都顯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佩吉·戶在診室裡走來走去,然後突然停下腳步。「它們只能使你心煩意亂。教義嘛,應該對你有幫助,可是從來沒有幫助過我,也從來沒有幫助佩吉·安或我們任何一個人。」反叛的火焰燃燒起來了。佩吉·盧突然做了一個手勢,說:「我真想把教會夷為平地,燒得精光!」
又過了幾天,瓦妮莎像一陣風似地來到診室。她還沒有到恨不得把教會夷為平地的地步,但對教會的種種戒律及其信徒表示了極大的輕蔑。「我並不虔誠,」瓦妮莎挺有魅力地搖著腦袋,「不過,即使我很虔誠,威洛·科納斯教會的人也會使我膩煩透頂。他們頑固不化,行事不公,毫無理性,是十足的偽君子。我真不明白他們怎敢自稱為基督徒的。」瓦妮莎露出諷刺的笑容:「叫你非做不可的事,一切都是對的。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都是錯的。到了安息日,他們就要你坐著,什麼事也不做。純粹是浪費時間。」
她略為停了停,目光與醫生的相遇。「還有,大夫,我得承認我始終不明白什麼是上帝的愛。母親總對我講上帝就是愛,而我始終不明白什麼是愛。但我很明白我不希望上帝跟我母親一樣。」
「我知道了,」醫生答道。
「母親說她愛我,但如果這就是愛……」
「那你就寧可不要愛……」
「而我好像應該要上帝……」
「你又害怕起來……」
「因為我不知道上帝和他的愛會對我做些什麼事。」
「是的,所以你害怕了。」醫生同意道。
在瓦妮莎離開診室前,馬西婭又出場補充了一些意思略有不同的話。她比較虔誠,但對宗教的戒律十分反感。這些戒律使她對宗教在感情上感到疏遠,同時又剝奪了她自由地成長的機會。她憂鬱地望著醫生。
「人家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做的事,到我這裡就不行。最糟糕的是我知道哪怕我長大成人以後也不能去跳舞、看電影、戴首飾。」
她又說:「你信不信,威爾伯大夫,我住在紐約以後才第一次看電影?」她嘲弄地聳了聳肩,略帶喜劇色彩。
馬西婭悲哀地笑了笑:「回想過去,我聽信別人講什麼世界末日真是受騙上當。其實世界末日是將來的事,而且在此之後必將有更美好的生活。可是我當時不能不信,但我心裡不願有世界末日,因為我還想做好多好多事情,生怕我還來不及做一件事就遇上世界末日。這樣想,又好像不對。我的感情就變得複雜起來。」
邁克和錫德也參加這場辯論。他們聲稱相信上帝,但蔑視宗教儀式和有意做作。他們並不虔誠,但對宗教感到關切。他們最反感的是祖父在最後一次大戰和進化論方面的胡說八道。他們(尤其邁克)對他那套理論的真偽並不感多大興趣,更有興趣的還是與他們的祖父開戰,並保護西碧爾和他們自己。
魯西還是一個幼兒。威爾伯醫生過去只是在原始景象的心理分析中遇到過她。現在她也講到自己對教堂玩具沙箱2的背叛。「我們把手伸進沙箱,沙子很細很滑溜。我們讓沙子漏過手指縫兒,還把東西插在沙子裡站著。我們喜歡沙子。後來,我們長大了一些,得去聽那位我們根本不信的天使的事情,不能再玩沙箱了。安息日早晨,我們起來玩,以為他們忘了今天是安息日,可是他們沒忘。我們就說,『不想去!不想去!』爸爸會過來看,媽媽會說我們已經長大了。只要爸爸穿白襯衫,媽媽烙薄煎餅,我們就知道要到放沙箱的地方去了。所以一見到白襯衫和薄煎餅,我們就生病,不得不上床。於是爸爸媽媽自己去教堂。」
在西碧爾眾多的化身中,對宗教最在乎的是瑪麗。她反對教條、儀式和信仰的華麗象徵,而遵奉祖母的不裝模作樣的宗教信仰。「我向上帝禱告,」瑪麗告訴醫生,「但我不去教堂。我盡量做到誠實、講真話、有耐心,過一個好基督徒的生活。我信奉『你活,也讓別人活』的教導。這使我平安快樂。
但在有關宗教的討論進行中,威爾伯醫生發現瑪麗的心情愈來愈不平靜。西碧爾擔心的是心理分析會使她丟掉宗教信仰,而瑪麗擔心的是心理分析會使她的信仰聽起來自相矛盾。最後,這種受騙上當的感覺終於壓倒了瑪麗。她沮喪地告訴威爾伯醫生:「佩古·盧帶給我一幅教堂的圖畫。這座建築沒有出口。我被關在這座沒有門的房子裡。我覺得它是用壓緊的雪塊砌成的,呈圓穹形。」
心理分析愈深入,宗教的衝突愈來愈表面化起來。要說代表意識的西碧爾堅持遵奉教義,而代表無意識的化身離經叛道,那倒簡單,但並非實情。實情是:儘管最頑固不化的是西碧爾,最背離教義的是兩個佩吉,但每個化身都以自己的方法表現了二者兼有的矛盾心理。
所有的化身都有獨立自主的宗教信仰。除了兩個佩吉以外,所有的化身都相信上帝。所有的化身都覺得上了教會的當。在思想鬥爭的壓力下,瑪麗想去死,兩個佩吉想一走了事,馬西婭和瓦妮莎掙脫了一些束縛,開始按照醫生的要求,把上帝同教會、信徒和清規戒律分了開來。感到比過去自由以後,瓦妮莎買了一對紅耳環來配她的紅髮,馬西婭在安息日去看電影。馬西婭至少懷著一種試一試的心情,竟大膽地點燃了一支香煙,喝了一口葡萄酒。
維基還是扮演觀察家的角色,沒有表態。她對馬西婭和瓦妮莎開始擔心起來。
「她們的行為迄今為止還無妨,」維基告訴威爾伯醫生,「但她們炫耀自己新獲得的自由。這樣離其餘的人愈來愈遠,將來再捏合3起來就更加困難了。」
「是的,我知道,維基,」威爾伯醫生同意道。「但在將來整合時,也許是把其餘的人拉到馬西婭和瓦妮莎那裡去,而不是把馬西姬和瓦妮莎拉回來。」
維基聳了聳肩。然後她直直地瞧著醫生,表達了她對西碧爾發生變化的不安。她說:「西碧爾在知道有我們幾個人存在以後,一直不知道自己與上帝的關係究竟如何。你知道,威爾伯醫生,她總覺得自己這種狀況是罪惡。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她把這看作撒旦這個魔鬼所幹的事,看作一種懲罰。你把我們幾個人的情況告訴她以後,那種罪惡感又出來了。」
維基繼續說下去:「西碧爾總怕自己使上帝不悅。她對自己所作所為的出發點是否正確也拿不準。在這裡進行的談話確實使一切都有了好轉,但她害怕這樣一來會使她正視整個世界。」維基一手支頤,若有所思。「西碧爾害怕的是:她一有了好轉,有些可伯的事情就將發生,似乎那條巨蛇又將再次把她攫獲。」
將近聖誕節的時候,西碧爾在哥倫比亞大學所學的動物學和進化論課程使她十分不安。威爾伯醫生和西碧爾一起讀了達爾文的《物種的起源》和《人類的遺傳》。對西碧爾來說,要接受人類體質結構中有低等生物遺傳的殘跡這個事實是困難的。「我們是上帝的兒女,」西碧爾採取防禦的姿態。「不管怎樣,進化論只是一種假設而已。」
進化論這個題目驚動了其餘的人。邁克說,「你瞧,爺爺錯了吧。」瑪麗說:「問題不在於我們來自何方,而在於我們如何對待我們的生命。」佩吉·盧憤憤地說,「所有的動物都有我們在教會裡從來沒有的自由。」近來持有懷疑論的瓦妮莎嘲弄道:「我們不是上帝創造的生物啦,可以寬慰地舒一口氣了!」
心理分析的主題從威洛·科納斯的宗教信仰轉移到奧馬哈的宗教信仰。在那裡,幼年時代的巨蛇不像以前那麼可怕了。奧馬哈市的信徒,文化水平較高,不那麼僵化,更富有人情味。韋伯牧師是一個傳道士,也是個巡迴說教者,他認為西碧爾是一個畫家,而且覺察到那種對教義的咬文嚼字的理解已把她這個獨生女變成了一個孤獨的孩子。韋伯收師把西碧爾從孤零零的境地中拽了出來,帶進舞台照明燈的光線之中。
「於是,四隻巨獸從海裡上來,長相各不相同……」
韋伯的話聲豐滿而具共鳴,在這夜禮拜的特別儀式中,響徹奧馬哈的教堂。
「……第一隻巨獸,形狀象猛獅,長著鷹的翅膀。」
五百個聽眾的目光,從那巡迴說教者身上轉移到他頭頂上九英尺高的腳手架,注視著那寬度與教全相等的、蒙著巨幅畫紙的畫架。巨型聚光燈把腳手架照得通明。聽眾凝視著一個身穿藍色薄綢衣服、腰繫小白圍裙的苗條姑娘——西碧爾。
西碧爾,在強光圍繞下,顯得那樣嬌嫩,飄然若仙。有的聽眾說她像個天使。她用迅疾的筆觸,把那長著鷹翅的巨獅活靈活現地勾劃出來。聽眾象被符咒鎮住似地看呆了。
傳道士講到:「又有一獸如熊,就是第二獸,」口齒內銜著三根肋骨。又講到「一獸如豹,有四個頭,背上有鳥的四個翅膀。」這些怪獸也迅速地出現在畫紙上。
西碧爾把聖經的信息和傳道士的話語,用圖畫表達出來。「第四獸甚是可怕,極其強壯,大有力量,有大鐵牙,……頭有十角,」傳道士的話聲嗡嗡迴響:「我正觀看這些角,見其中又長起一個小角。先前的角中,有三個被這小角連根地拔出來。這角有眼,像人的眼。這角有口,說誇大的話。」在畫紙上,這頭怪獸逼真地睜著眼睛,瞪著那著了迷的聽眾。而那張嘴,雖然啞而無言,卻像在說話。
「但以理4認為我們在開頭時是不錯的,」傳道士告訴聽眾,「人類被創造得盡善盡美,然後開始墮落。我們不是來自動物園中的動物,卻要變成動物園裡的動物了。」畫紙上不再出現形象的描繪,而出現了抽像的勾劃,就像傳道士話語的同聲翻譯。
「人類變得如此罪惡,」傳道士告誡道,「以致上帝只好創造出一種特殊的動物來描述這罪惡的一代。」
畫紙上用黑色筆畫出幾道閃電,抽像地形容神的憤怒。
一連三個星期日,西碧爾這個苗條的身材,站在腳手架上,潑墨揮舞著強有力的筆觸。聽眾全傻了。西碧爾的父母得意揚揚。韋伯牧師為西碧爾·多塞特用畫筆把他的哲學演示出來而興高采烈。
但西碧爾在每星期日表演完畢後瞅著這些畫面時,總是心裡嘀咕:這畫是怎麼繪成的呢?它要比自己所畫的多得多,多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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