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5月4日下午4點,威拉德·多塞特走進威爾伯醫生的接待室。這是一個充滿自信的、做好防禦的、若即若離的人物。他漫不經心地擔負著自己對女兒的責任。
大約十分鐘以後,他的鎧甲開始碎裂,他覺得自己在哆哆嗦嗦,支支吾吾。坐在診室一把小綠椅上,他站站兢兢地用一塊新漿好的手帕擦拭前額。威爾伯醫生所問的問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為她會問一些有關西碧爾的事。可是相反,醫生要他追憶威洛·科納斯以及他與海蒂結婚的年代。同弗裡達結合後的一年是十分幸福的,一襲面紗把威洛·科納斯遮得模模糊糊,連奧馬哈和堪薩斯市也變得若隱若現。如今,醫生把這面紗無情地、一寸又一寸地揭開。
幾個月來,關於西碧爾經濟問題的信件往返如此之多,因此此刻與威爾伯醫生面對面地坐著,威拉德愈發無地自容。他是非常勉強地來的。來了以後,他發現這位醫生與他在奧馬哈打過交道的女人已經大不相同。
變化何在,他說不清楚。在奧馬哈時,她還不是心理分析專家,而心理分析特別強調幼兒時期。在奧馬哈時,她還不知道西碧爾有多重人格,還不知道西碧爾有那麼多化身,也不知道問題牽涉到海蒂,也不知道這裡有威拉德的遺傳因素。醫生要他來見面,主要就是核實海蒂和威拉德在釀成西碧爾的疾病中所起的作用。
但還有另一個目的。在威拉德信中表現出來的不滿情緒和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推諉搪塞,以及他對西碧爾提供經濟資助的疏漏,都使醫生大為震驚。不管他在過去起了什麼作用,扮演什麼角色,威爾伯醫生堅信他現在應該深深自責。
作為心理分析專家,威爾伯醫生把歷史的判決拿在手裡,引而不發,但作為西碧爾的朋友,她決心促使威拉德更多地擔負起父親的責任。因此,她對這次會談抱著一箭雙鵰的目的,一方面核實父母當初的罪責,一方面對一個目前捨棄女兒不管的父親進行抗爭。醫生決定直言不諱,而且毫不掩飾話語中的指責口氣。掂了掂威拉德·多塞特此人的份量以後,醫生心中明白:要想核實,只能一針見血。
「多塞特先生,」醫生問道,「你為什麼一直把撫養照管西碧爾的重任如此放心地交給你妻了?」
威拉德·多塞特不是一個對自己琢磨思量而對別人察言觀色的男子。他在威洛·科納斯時從早忙到晚,他對家中的生活細節一無所知,也不可能有所瞭解。他捫心自問:自己怎麼可能回答醫生所問的久遠而淡忘的細節呢?
他為什麼一直把撫養照管西碧爾的重任如此放心地交給海蒂?他只是聳了聳肩作為回答,認為這問題跟他毫不相干。這就像問一個屠夫為什麼賣肉,或問一個農夫幹嗎栽植玉米。母親本來就該照管孩子嘛。
他是否覺得海蒂的所作所為有一點特別?他在椅中扭動了一下,開始防禦,一時沒有作答。當他終於開口回答時,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以前的那位多塞特夫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生氣勃勃,富有才華。」他躊躇起來,一時語塞。
「還有呢?」醫生追問。
他慌張起來。「嗯,」他說,「我們遇到許多麻煩,經濟方面和其他方面的。這使海蒂非常難堪。有幾次,她十分艱難。」
「只是艱難麼?」醫生繼續追問。
「嗯,她有些神經質。」
「只是神經質?」
他擦了擦前額,變換了一下姿勢。「她有過幾次厲害的疾病發作。」
「西碧爾六歲的時候,她在農場的病情很糟糕,是不是?」
他移開目光,終於點頭稱是。
「她擺脫抑鬱後,便坐上西碧爾的雪撬,猛滑下山,這是不是真的?」
他輾轉不安地說,「是的。西碧爾一定說過這是一座不小的山。這是孩子的想像。這山其實不太高。」他千方百計地想擺脫這難以否認的事實,顯得有些滑稽可笑了。
「但你妻子坐上兒童的小雪撬,滑下山來,不管這山是大是小吧,一面還大聲笑著。你對她當時的行為是怎麼看的?」醫生誘他承認。「多塞特先生,讓這樣一個奇怪的、神經質的、有過你所謂幾次發作的女人單獨負責撫養你的孩子,這安全嗎?」
他不直接回答,卻嘟噥道:「海蒂有些古怪。」
「不僅是古怪而已,多塞特先生。如果剛才我講的是真的,那她也不僅是神經質而已。」連珠炮一般的問題使他感到房屋都旋轉起來。從死去的往昔中復甦的回憶,使他的雙手又疼痛起來。這是他當初破產後所患的神經炎的後像1。
「嗯,海蒂和西碧爾兩人相處從來都不融洽,」威拉德解釋道。「我覺得母親和女兒應該親密才是,而我為她們的爭執深感煩惱。當她們相持不下時,我總是說:『海蒂,你為什麼不去休息一會兒,要不然,就磕些硬殼果吃呢?』我總是希望海蒂和西碧爾會很快好起來。」
「那是西碧爾十幾歲時的事,」醫生提醒這位父親。「但當西碧爾非常小的時候,甚至是一個嬰兒的時候,是否發生過什麼事呢?」
「你想必知道了一些我還不知道的事,」他一邊回答,一邊不經意地撥弄著指甲。
他覺不覺得西碧爾作為一個孩子受到了次數實在過多的損傷?他煩惱地迅速答道:「當然,孩子嘛,總會傷這兒傷那兒的。」他能否記得傷著哪兒啦?不,記不得了。他記得西碧爾肩膀脫臼,喉部裂傷麼?「噢,是的,」他答道。抿了抿他很薄的嘴唇。
怎麼會發生的?
他沒有回答,但他臉上那不由自主的抽動表明他多麼不自在。他心裡慌張,但終於答道:「我從來沒有看見海蒂傷害西碧爾。」
他記不記得女兒手上的燒傷,還有發紫的眼睛?「是的,」他慢吞吞地回答,「我好像想起來了。」他心裡更加慌張了。「反正我沒有在場,沒有看見是怎樣發生的。當時我一定不在家。」
他記不記得西碧爾鼻子裡的玻璃珠?他仍用衛護的心情回答:「西碧爾把珠子放進鼻子。你知道孩子們常把什麼東西放進鼻子或耳朵。多塞特夫人只好帶她去找奎諾奈斯大夫。他把珠子拿了出來。」
醫生現在有的放矢地問他:「這是你妻子對你講的嗎?」
威拉德·多塞特雙手一拍,說:「是啊,海蒂講的。我沒有理由再追問她呀。」
威爾伯醫生寸步不讓:「那麼你妻子對喉頭和肩膀損傷又是怎樣講的呢?難道她說西碧爾自己弄碎了喉頭,自己把肩膀弄脫臼啦?」
他知道對方期待他回答什麼。他慢慢地思索醫生的問題。「嗯,」他終於開腔,「海蒂當時怎麼講的,我記不清了。但她總是說西碧爾摔過許多次。我恐怕從來沒有好好想一想這些損傷是怎麼發生的。我的一個缺點就是對一些事情全然不知。」
那麼,他木器行頂層上的小麥圍欄呢?他閉上雙眼,似乎這樣就能躲避這件舊事所帶來的恐懼。他張開眼睛,鼓起勇氣來聽醫生的問話。是的,他記得這件事。「難道你以為西碧爾進去以後還能把樓梯收起來嗎?」他知道這樣是不可能的,但海蒂當時告訴他的話現在來幫忙了。他告訴醫生,「是那個無賴干的。」
「是他嗎?」醫生問道。
「呃,」威拉德回答,「那男孩說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到底誰有罪過呢?」醫生追問。
威拉德,多塞特矜持和自滿的架子倒塌了。他往後一倒,靠在椅背上。他原先溫柔而低沉的嗓音,如今變成了難以聽清的囁嚅:「不會是海蒂吧?」
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威拉德,多塞特就像一個軟體動物,總是呆在他的硬殼裡,生活在他自己事業的海洋中,與外界隔絕。他堅決地走自己的道路,絕不旁騖。如今,這個軟體動物離開了海洋,在熱水中煮著,硬殼正在碎裂。多年的視而不見和置若罔聞,彙集到此刻,憑借直覺和追憶,突然理解了一切。威拉德·多塞特這才相信,正是海蒂把西碧爾放進小麥圍欄;正是海蒂要為他女兒喉頭裂傷、肩膀脫臼、鼻內異物和各種燒傷負責。「不會是海蒂吧?」威拉德以害怕的口氣又說了句。但這一次已是深信不疑。「喔,仁慈的上帝啊,不會是海蒂!」他低下頭去禱告。
「是海蒂,」威爾伯醫生回答,「如果西碧爾對我講的是事實。」
威拉德不知說什麼是好了。他呆呆地看著綠色的窗簾,然後又看醫生。他又一次閉上眼睛,但很快就睜開,因為醫生又對他說話。「多塞特先生,西碧爾說還有些事發生在清晨……」在威洛·科納斯、奧馬哈和堪薩斯市的往事淡隱以後,他同弗裡達一起獲得了寧靜的生活。但這寧靜現在煙消雲散了。「在清晨,」醫生詳細敘述清晨的拆磨,他感到內心痛苦得翻滾。當她提到紐扣鉤時,他又低下了頭。這又是一個新的揭露。
「怪不得西碧爾在我們給她扣上白色童鞋時那樣尖叫,」他喃喃低語。他說他根本不能理解剛才醫生所說的事。他白天去工作,不在家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發生這些事。
他一再推托:「我不知道啊。誰也不告訴我,我怎麼能知道呢?我那時相信海蒂。」然後他說了一句:「海蒂處處都作主,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去想。」這話一半是承認,一半是自我辯解。
「什麼想不想,多塞特先生,」醫生乘機追擊。「你能不能告訴我西碧爾所講的事確實發生過?她下身的瘢痕和損傷可以作證。」
這一刻多麼難挨,威拉德想道。他從灰法蘭絨上衣的胸袋裡掏出手帕來擦他額頭的大粒汗珠。在他一連串的回憶中,小麥圍欄和紐扣鉤是無法否認的證據,他女兒見到普通的紐扣鉤時沒命地尖叫聲似乎還在耳邊。瘢痕和損傷更可以作證。他利落地疊好手帕,放回胸袋,然後瞧著醫生,目光不再躲閃。
「醫生,」他終於低聲說,「我肯定西碧爾所回憶的事情在各方面都是相當準確的。當時我並不知情,但現在回顧既往,我想起了大部分受傷的事實。有幾次,想必在受傷以後吧,西碧爾會起不了床,她祖母會照看她。她跟祖母相處得不錯。」他話已出口,突然明白這番話的涵義,不禁停了一停。但他繼續說了下去,「我對這些事毫不知情,但從海蒂的情況看來,我認為她是完全可能幹得出來的。」他奇怪地用一種冷冰冰的客觀態度補充道:「我不僅肯定這些事可能發生,而且肯定這些事確實發生了。」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古希臘戲劇家把這叫作「劇情突變」。
作為西碧爾身受暴行的證人,威拉德·多塞特把自己也牽連進去了。他承認海蒂完全可能對女兒肆虐,等於承認沒有保護女兒抵禦那危險的具有毀滅性的母親,那麼,他是否參與了那位母親的行為呢。這正是威爾伯醫生所懷疑的。
現在,無可爭辯的事實是,這位神經正常的父親,由於溫和地迴避、聳肩不管、一輩子縮在硬殼內不聞不問,助長了母親的氣焰,迫使西碧爾在精神神經方面尋找辦法,來對付她童年時期的殘酷現實。那位母親是西碧爾成為多重人格的主根,而這位父親也是一個重要的輔根。他的罪過不在於把女兒委託給妻子照管,而在於失職。那位母親使西碧爾落入陷阱,而這位父親(儘管西碧爾從來不肯承認)卻使她覺得孤立無援,毫無出路。
醫生只是說:「多塞特先生,你剛才說你認為西碧爾的母親完全可能幹出那些暴行。那麼,我重複一下原先提過的問題,請問你為什麼同意讓她來撫養你的女兒?」
他拿不定主意是坦率回答,還是設法不把自己牽連進去。「呃,」他掂量著措詞,「撫養孩子是母親的責任嘛。」他又縮進硬殼了。
「甚至在母親顯然有精神分裂症的時候也該這樣嗎,多塞特先生?甚至在這精神失常的母親至少有三次差一點害死孩子的情況下也該這樣嗎,多塞特先生?」
他雖然慌張,但仍想保護自己。他說:「我已竭盡全力。」於是,他告訴威爾伯醫生:他曾帶海蒂去羅徹斯特的梅奧診所找一位精神病學家看病。那裡的醫生診斷海蒂為精神分裂症,並說:她雖然不必住院,但必須入門診治療。「海蒂就去這一次,」威拉德說,「她不肯再去,她說那位大夫所作的一切只是直直地瞪著她看。」
威爾伯醫生聽到這信息,心裡又喜又憂。另一位精神病學家的診斷證實了威爾伯醫生的推測。這就使海蒂暴虐的原因更加確定無疑。再加上威拉德·多塞特的陳述,醫生所需的核實已經完成。西碧爾的各個化身都講過海蒂的暴行,內容完全一致,但不能構成證詞。所有的化身都屬於西碧爾的無意識,而儘管意識的心靈一般並不知道無意識的心靈在幹什麼,但無意識的心靈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此,其他化身所說的,也許是西碧爾有關折磨和殘忍的幻想或電視熒屏故事的回憶的反映。身上的瘢痕和損傷,雖然是客觀存在的,但也可能是自傷。如今一切都明朗了,用不著再追問下去了。她們所講的事情,其真實性已無可置疑。
海蒂·多塞特去過梅奧診所看病,這件事又挺煩人的,因為這樣一來,威拉德似乎是故意地把他女兒交給一個確診為精神失常的患者照管。對此,威拉德·多塞特只是這樣解釋:「海蒂是她母親。我從來沒有想到母親會傷害自己的親生孩子。」這又是老一套。說得嚴厲一些,德國人,目睹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被大批屠殺,也曾用同樣的語氣,說他們毫不知情。
這種相似之處,由於以下的情況而更為突出。西碧爾曾把自己認同於德國集中營裡的猶太人。她把她母親視作希特勒,把自己視作受折磨的猶太人。西碧爾常夢見自己是集中營裡的囚犯,而看守人是一個白髮女人——她母親在夢中的形象。這些想法和惡夢又因下列的事實而更具說服力:西碧爾的教會認為自己是少數派,認為聖經啟示錄中預言的一個來自教士的惡人會青雲直上,統治世界。事實上,西碧爾在隱退兩年後取代了佩吉·盧的時候,發現一個惡人能剝奪2成百萬人的自由,正如她母親能剝奪她一個人的自由一樣。
威爾伯醫生原先由於他在經濟上遺棄西碧爾而對威拉德·多塞特不滿和厭惡,如今變成了不如掩飾的憤怒。醫生認為:威拉德不知真相,是因為他不想知道。起先,她把他看作自己在其他病例中見過的那種父親——冷漠、消極、事事對妻子讓步、不想知道那些使夫妻兩人彆扭的事、事業上成功而在家庭生活中敗北。這是許多美國男人的通病。應該說是神氣的母親和退縮的父親綜合症,家庭問題的根源常常在此。
但醫生如今認為威拉德的錯誤還不止這些,他的主要錯誤是他從未採取任何行動來對付那位最有毀滅性的母親。醫生從來還沒有聽說有這樣歹毒的母親。
從心理分析中,醫生還知道他用過其他方法來捨棄西碧爾。醫生下一步要無情地追究的,正是這一點。
醫生對他說:他感到西碧爾情緒異常時,表現出不想去知道的樣子。當父女二人單獨在一起,而且西碧爾可以向他傾訴時,他卻從不問她有什麼煩惱的事。相反,在海蒂面前,在不適宜交談之時,他卻問起她來;在西碧爾給他記帳時,在五金店裡與顧客們在一起時,他卻問起她來。
他不去瞭解女兒的心事,卻用自己所關心的事來掩蓋,來修飾。他擔心世界末日,態度如此真誠,以致他竟從大學退學,想充分利用自己所餘不多的時間(不是在大學校園裡,而是在社會上)。所以,當西碧爾出現抑鬱症狀時,他卻問她:「你是在擔心世界末日嗎?」他擔心西碧爾會像他的堂弟,一會兒住進州立醫院,一會兒又出院。所以,當西碧爾出現焦慮症狀時,他卻把自己的擔憂撂到她身上,問她是不是擔心自己像他的堂弟。
奎諾奈斯醫生建議找精神病學家解決的情緒異常,他卻求助於萬靈藥(比如吉他琴),而且企圖速戰速決。當西碧爾覺得許多事物似虛似幻並向他申訴時,他卻一笑置之,或說什麼「奎諾奈斯大夫給你打幾針就好了。」威拉德·多塞特還常把西碧爾的擔憂說成是幻想。總之,這位父親通過各種方式,對他女兒的擔憂熟視無睹。
西碧爾的行為是不是有點怪呢?醫生問這位父親。
是的,威拉德想起有幾次西碧爾好像變了個人,事實上,西碧爾的性格很少是恆定不變的。這位父親想起來了,在她祖母死後,在五年級讀書的時候(她把學過的算術全都忘記),還有在六年級的時候(西碧爾在衣帽間裡說的話有異尋常,為此威拉德被叫到學校去了一趟),西碧爾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還有幾次,當西碧爾和他在合唱隊演唱或演奏吉他時,她居然把她原先非常熟悉的曲譜忘得精光。
威拉德還說,西碧爾從學院送回家後,她踩在傢具上走來走去,說什麼「你躲開,否則我會傷了你。」那時,她的行為如此古怪,竟使海蒂和他嚇得把所有的房門統統鎖上,還藏匿了鑰匙。西碧爾還失蹤過幾次,使他感到莫各其妙。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事,」他說,「但我想必做錯了一些事。我是想做一個好爸爸的。」
威爾伯醫生列舉了他所幹的一大堆錯事。除了前面提到的以外,醫生說他曾對什麼都懷疑,引起西碧爾不必要的恐懼。他曾為她做主而沒有徵求她的意見,並且矇騙她多次。幼兒時的一例是做扁桃體切除的時候,他不是直話直說,而是騙她到奎諾奈斯醫生家裡去,說是讓她同醫生的子女們玩一天。醫生家的二層樓是作醫院用的。這當面撒謊造成的後果是西碧爾在麻藥面罩扣上臉時嚇得沒命地掙扎。她父親使勁按住她的腿。整個手術過程中,她都在掙扎。以後每當想到與這次矇騙有關的事時,她都要拚命掙扎一番。
從各方面來說,他不是一個狠心的父親,而且他與女兒的關係還不錯,但他常使西碧爾感到他狠心。比如他不讓她參加她祖母的入殮儀式便是這樣。
「我只是不想讓西碧爾傷心,」威拉德解釋道。
「但這使她更傷心,因為她覺得你對她狠心,因為你沒有讓她表露自己的哀痛。」
在西碧爾十三歲的時候,威拉德怕海蒂討厭同他父親住在一起,便說他想租座房子給海蒂和西碧爾住,而由他自己同父親留在自己家。「女孩得與她們的母親同住,」他解釋道。這又一次使西碧爾傷心,覺得他實在狠心。
醫生還責備威拉德·多塞特不許西碧爾跳班(她那時的智商是170),說是怕她驕傲。結果,使她同智商較差的孩子呆在同年級裡。
威爾伯醫生責備威拉德以宗教信仰不同為名,破壞了西碧爾和丹尼·馬丁的友情。而丹尼·馬丁會使西碧爾好起來,兩人可能結成終身伴侶。「我是為她好,才不讓她同那男孩交往的,」威拉德說,「我認為自己正確時才會去做。我不願她同一個與我們信仰不同的人結婚。她在長大一些以後會同意我的看法的。」他又補充說:「事實上,她後來果然同意了我的哲學。如果她約會的男人與她的信仰不同,她就立刻抽身告吹。西碧爾是很虔誠的。」
醫生還可以說出許多理由,說明威拉德·多塞特干了錯事,但她忍住沒有往下說,怕說了以後會使父女二人更加疏遠。比如丹尼·馬丁,醫生就想責備威拉德在狹隘宗教觀念的聖壇上犧牲了他女兒的幸福。醫生還想問他:在你們房事時你女兒爬上你們的床,爬到你們之間,你以為她想對你說什麼?醫生還想問他是不是一個偽君子,嘴裡不住地宣揚「正派、體面、禮儀」,而當著女兒的面公然進行性行為,竟達九年之久,還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很有道德。還有,你在西碧爾兩歲半時坐在你的膝頭,就說她已經太大,不願同她親密,那麼,後來你同弗裡達來往時,你常對西碧爾說什麼「你們年輕人在性的知識方面比我們所知道的要多得多,我敢肯定你多少能對我講講,」這是什麼意思?
威爾伯醫生在這位嚴肅的、清教主義的男子面前忍耐著沒有抽煙,沒有罵人,所以也就忍耐著沒有提出上述有礙他清教主義的問題來問他。
「我是想做一個好爸爸的,」威拉德·多塞特在兩小時後與大夫握手告別時又把這話說了一遍。但他這話已經失去了自信的聲調。他的鎧甲已被打得粉碎。在關門時,這個男人簡直在哆嗦。
他急於謀求情緒的平穩,急於消除往事的追憶,所以一回到巴勒特宿舍,便打電話給遠在底特律的弗裡達。同她聯繫,就等於拋棄往事,回到現實。在電話裡,他當然沒有講到剛才那深受折磨的遭遇。不過,醫生同他的對抗,還是產生了迅速的效果。終其一生,他按月寄錢給西碧爾。西碧爾每月月初都收到她父親寄來的支票。
威拉德剛掛上電話不久,這室內電話的鈴聲便響了。說是「你女兒和她的朋友在等你。」
「是的,是的,我也在等著她們,」他答道,「請告訴她們我馬上就下來。」
西碧爾穿著一件藍色華達呢上衣和一條紅裙子,同特迪·裡夫斯二人在門廳等候著。西碧爾突然用口哨吹出一個調子,並神氣活現地朝威拉德走去。「你為什麼從來不帶我去看一場橄欖球賽?」西碧爾用一種堅定而清晰的嗓音問他。
這多麼古怪。威拉德不由得回想起在威洛·科納斯的一天夜裡,他的木器行裡有錘釘子的聲音。他不知道在這時刻是誰在木器行裡,便決定去看個究竟。一個瘦瘦的身影,穿著藍色斜紋布工裝褲,腰上系一條帶子,上身穿一件紅毛衣,正在木器行裡。威拉德看不見那人的臉,因為那人的背朝著他。但當他出聲一喊,那人便回過身來。巴勒特宿舍門廳裡的西碧爾,正如那人的模樣。「爸爸,」她在他們招呼一輛出租車去卡乃基音樂廳時又說了一遍,「你為什麼從來不帶我去看橄欖球賽呢?」
特迪·裡夫斯知道西碧爾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不知道變成了什麼人。而那位煩惱的父親並不知道,由於從不帶女兒去看橄欖球賽,他使一個兒子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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