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伯醫生獨自一人反覆思考多塞特這一病例時,一次又一次地回顧了一個孩子被虐待、被污辱、被剝奪了正常的童年生活,並為了生存下去這個最荒謬的原因而被趕入精神性神經病的境地的怪異家世。但所有的事實根據,都出自一個來源——西碧爾及其化身。威爾伯醫生明白,必須有其他證據來證明其真實性。
那位母親早已去世。除了患者本人以外,顯然只有父親是唯一的人證。將近三年的心理分析也只能靠他來核實。因此,在1957年4月,醫生在仔細地探索了母女關係以後,決定把威拉德·多塞特引進病例調查。西碧爾寫信要他來紐約。
如果這裡是司法的法庭而不是人類感情的法庭,威爾伯醫生和西碧爾對於把七十四歲的威拉德·多塞特從他居住的底特律(還在那裡高興地再次結婚並繼續工作)請到紐約來這件事都會比較樂觀。但威拉德同他女兒和醫生的關係已經緊張,恐怕不會肯來。
威拉德早已講清:西碧爾已經三十四歲,不應再由他來供養了。其實,在她來紐約快到兩年把錢用完的當口,他曾同意替她支付生活費用,使她能繼續治療。這裡要補充一句,她來紐約一年後把心理分析的事情告訴了他。
醫生認為這種經濟資助是還債,是父親替他那奮力通過心理分析而恢復健康的女兒還債。他對她的資助是吝嗇的,不定期的。但在她這個生活階段,她沒有存款,沒有固定職業。她唯一的收入來源是偶爾賣幾幅自己的畫,做家庭教師,間斷地在韋斯特恰斯特醫院擔任美術治療學家的半日工作。醫生還認為威拉德·多塞特之所以負有義務,是因為他花掉了女兒的錢。他賣掉了西碧爾的鋼琴、臥室傢具和幾幅畫而沒有徵得她的同意,也沒有把售出的錢給她。他甚至要她支付她母親葬禮費用的一半。有一次,威拉德沒有寄來西碧爾一個月的生活費,這種情況在西碧爾讀大學本科時也曾發生過,這使醫生對威拉德愈發反感。她父親沒有寄來支票,又不許她借錢,迫使她每天吃兩餐餅乾和桔汁,這樣一直延續了五個星期。
當今和過去的幾次插曲,使西碧爾感到她父親給她錢是迫於壓力或出於一種責任感,而非出自對她的關懷。威爾伯注意到西碧爾的沮喪,便寫信給威拉德·多塞特,告訴他這種拖欠使他女兒極度痛苦,很難再忍受了。他回信說他很忙,不可能時時記住細節。甚至付不出醫生的治療費也沒有使他操心。維基曾講他說過:「威爾伯醫生有錢,讓她承擔吧。」
1957年的威拉德·多塞特,顯然同那位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現的父親是同一個人——全神貫注於繪圖桌,被鑽床的噪聲所包圍。
「維基,」醫生問道,「難道多塞特先生從來沒有看到多塞特夫人對西碧爾所施加的暴行麼?」
「他會問西碧爾:『你的胳膊怎麼回事?』或『你的腿是怎麼回事?』」維基答道,「然後只是聳了聳肩膀就走出去了。」
西碧爾寫給威拉德的信剛剛寄出不久,她就在郵箱中發現了他的來信。她害怕在自己一個人在家時讀它,因為他有幾封信曾使她變成另一個人(這是大夫的說法)或使她「暈了過去」(這是西碧爾自己的說法,沿用至今),她等到特迪·裡夫斯回家後才拆開信封。
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西碧爾:
弗裡達提醒我:該寫信給西碧爾了。弗裡達愈來愈像我們多塞特一家 的人啦。她告訴我好幾次,說她的日子挺舒心。依我看,她多少是自得 其樂吧。看到她如此快樂,我很高興。我們在昨天收到你表示歡迎我去 紐約的信。我們每次收到你的來信時總是十分高興,希望你這個學期不 會太忙,不會在學習上過於困難。希望你在考試中一直順利。哈哈!
我的工作進展得不錯。天氣很冷。每星期在家呆上兩天1挺好。但 我為我仍能工作和賺錢而高興。明年的工作看來還不少哩。弗裡達仍喜 歡她的工作。社會安全費漲了7%,所以我現在拿到的社會安全費也多了。 我現在每月能得104美元,大有幫助啊。幸虧我加入了社會安全。這是多 年以前的事了。我老啦,我不再看電視上的「萊西2」,而且現在就得 上床睡覺。早睡早起嘛。沒有什麼新聞。那就再見吧。
寫自你的爸爸 威拉德
西碧爾覺得其中沒有什麼令人煩惱的事。她只能咧嘴笑著接受她父親眼下全神貫注於弗裡達和他自己的現狀。她只能茫然地覺察他之所以強調社會安全費是拐彎抹角地提醒她:他不是一個洛克菲勒3。他有自己的房子和另外三處房地產,有大量銀行存款,目前還有很好的收入,加上弗裡達的工資。但他居然要西碧爾相信他那社會安全費的微薄收入竟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對他第一次用「威拉德」來簽名,她只能報以苦笑。他突然地如此不拘禮節,擺出了親密友好的姿態。
此刻,西碧爾還能自持。心理分析才做了不到三年半時間,她就能做到這一點,表明她正逐漸成熟,能夠承受現在這種處境。要是在過去,這種處境早就引起人格的分裂,某個化身早已出現了。
弗裡達·多塞特翹著鼻子,如同食肉猛禽那角質的大喙,拍翅飛進她丈夫的店舖。這是在底特律近郊他們那座舒適的大房子的地下室。這位妻子一言不發地遞給丈夫一封信。高跟鞋一陣克嗒聲,她就走了。
十分鐘後,高跟鞋又克嗒著回到這間房間。為要壓倒鑽床的噪音,弗裡達尖聲說起話來。一字一頓。「那封信,是她寫的嗎?」弗裡達薄薄的嘴唇微微撇著,身軀也在微微顫抖,不過不易為人察覺。「它使你煩心,我看得出來。」
威拉德聳了聳肩說:「我們明天再談吧。」
「她說些什麼?」嗓音更尖了。
弗裡達·多塞特不喜歡女人,對她丈夫的女兒也不例外,尤其因為西碧爾是一個威脅。嫁給威拉德以後,五十七歲的弗裡達才初次體驗到真正的歡樂。她不願受到他女兒的干擾,無論是想像中的干擾還是現實的干擾都不行。
弗裡達的父母過於熱心,在她才十四歲的時候就把她嫁給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十六歲時,她生下一個兒子。他的前夫,卡爾·奧伯梅耶,是威拉德教堂的搬運工,但卡爾未曾感動4過她,而她對結婚和生育都感到手足無措。卡爾活到三十八歲上,死於心臟病發作。此後,她有過一連串風流韻事,並擔任了簿記員的職務,自食其力地養活自己和孩子。她認為自己的聰明才智遠勝於她的文化水平,並為之不勝恚恨。在丈夫死後,她開始不斷自學。
靠個人奮鬥起來的弗裡達,還「贏得」5了威拉德,有人說是為了錢,有人說是為了愛情。他倆在舊金山相遇,時間是1949年,但拖到1956年才結婚。他搬遷到底特律,她也隨之搬遷,搬到他隔壁的公寓。為他做飯,洗衣、在他生病時照看他。威拉德在舊金山時曾告訴西碧爾自己不打算再婚,而且不會同弗裡達結婚,儘管她是個好伴侶。但後來他寫信給遠在紐約的西碧爾說他改變了主意。他解釋說:「我看我得同弗裡達結婚,因為她老到我公寓來,別人會有閒話。」
弗裡達有點忸忸怩怩,但寸步不讓。「威拉德,西碧爾有病,而你還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健康人。你得把自己放在首位。」弗裡達把手滑進威拉德的掌心。「答應我,別讓她干擾你的幸福。」
「我們的幸福,」他深思著,說話很慢。他從椅子中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步,「但我愛我的女兒,我總想做一個好爸爸。」
「我覺得你太過份了。」弗裡達決斷地說,「而她卻沒有想做一個好閨女。」
「她是一個天才,弗裡達,一個才華橫溢的姑娘,」他深信不疑地說,「別的方面怎麼樣都無所謂。」
「那麼,她為什麼不跟別人一樣謀取一個職務呢?她為什麼不結婚呢?如果她讓我同她接近,我會給她找一個男人。她為什麼不穿高跟鞋?為什麼手上戴一個男表?我真想給她抹口紅,剪短她的衣服,替她卷頭髮。」
「那個大夫,那個大夫。」威拉德咕噥著,「不過時間長不了啦。我期待著西碧爾很快好起來,走自己的路。」
「她信上說些什麼?」弗裡達還是不讓步。
一陣難堪的沉默。「我可能得去紐約。看吧,」威拉德漸漸軟化,說得很慢。「唔,我再不睡覺,明晨就起不來啦。」
威拉德·多塞特有五英尺十一英吋高,議表黨堂。他身子挺得筆直,面貌很吸引人,骨骼也很勻稱。他的頭髮白色而又纖細,略帶透明,雖然年老,脫髮卻不多。他那充滿自信的臉保留著健康的青春話力。他的牙齒潔白,一顆未掉。他從來不吃肉,不飲酒,因而始終保持體形,體重與他脫離大學時相差無幾。他的嗓音低沉而溫柔。他從不與人爭論,即使別人同他爭執也對他不起作用,因為他深信感情衝動有罪。他又長又細的手指很有表達力,這與他的冷談態度頗不協調。他的翹鼻子同西碧爾的一模一樣,這是多塞特家族的標記。
他的手指是他敏感的、藝術家素質的外在標誌。這種素質在各種各樣的美學愛好中找到了建築這個宣洩口,並在建造一座遠勝於其競爭對手的漂亮房子中表現得一覽無遺。在學院唸書時,他攻讀朗誦和歌唱藝術。在威洛·科納斯,他是教堂唱詩班的和城鎮無伴奏男聲重唱俱樂部的男高音,組織過極其優秀的男聲四重唱,他彈奏吉他時採用西班牙技法6,而且對古典音樂迷戀得要死,儘管他的教會反對世俗的東西,他卻在愛迪生的唱機初見於市場時就買了一台。他對經濟學也有興趣,具有一種真正的公眾責任感,在他所居住的所有的鎮城裡都受到極大的尊敬。而他手底下的人簡直是崇拜他了。
威拉德在工作中是一個至善論者,想把工作搞得盡善盡美,不只是為了工作本身,而且因為他深信別人看到他那完美無缺的手藝時就會讚美上帝。看過他的手藝的人,跟他一見面就尊敬地跟他打招呼。走在街上,他經常聽到人們敬畏的私語:「這就是威拉德·多塞特。」這使他又高興又覺得有趣。哈哈,他心中想道,我雖是多塞特一家的人,但自有主見,若不是在威洛·科納斯呆了五十多年,我還會大有作為。他後來遇見受過高等教育的、見過世面的、有才華的人時,他已處於全盛時期。
他一方面追求盡善盡美,一絲不苟,但也不免吹毛求疵。他對細節的過分專注常常影響了人際關係。「你不能說什麼比較大的一半,」他對西碧爾說,「說一半,就是一半。怎麼可能既是一半又比較大呢?」他還囿於多年的習慣。他二十年來的午餐始終是二塊夾炒雞蛋的三明治和一塊蘋果餡餅。
威拉德聰明過人,也比一般人更為天真,更受約束。他是一個樸素環境中的聰明人;一個因海蒂的侄子喬耶膽敢在他家裡吸煙而被嚇壞的人;一個對陳舊的名言頂禮膜拜的人。他在女兒的紀念冊上寫道:「真實、正直、仁慈、純潔和節欲,是傑出人物最偉大的品德。」事實上,他的心靈是人道主義旨趣和清教主義僵化的奇怪的混合物。他的清教主義是威洛·科納斯、教會、維多利亞時代和對喧鬧的二十年代的過度反應組成的大雜燴。他把二十年代看作道德淪喪的標誌和世界末日的徵兆。
作為一個虔信宗教的人,他嚴守原教旨主義信仰的教條,而且在讀聖經時只是咬文嚼字(與其他更為迷信的教會成員都不同,比如,與韋伯牧師就不一樣),他過於認真地相信教堂有關世界末日的勸誡,甚至把他的一生部放在世界末日的前夕的危急狀態下度過。教會本身以及威洛·科納斯的愚昧無知的聚會,使他十分煩惱,他依然在教條上咬文嚼字,但脫離了教會活動達十四年之久。
也許逃離教會也就是逃離他父親——一個好戰而粗魯的六英尺巨人,五官巨大,蓄著山羊鬍子。他在年輕時代是一個摔跤運動員,後來在教會找到了自己的憤怒和敵意的特製宣洩口。威拉德的父親,奧布裡·多塞特,是阿諾德和特裡薩的兒子。這對夫婦是以分得土地的定居移民的身份來到威洛·科納斯的。他倆的孩子,除奧布裡以外,還有托馬斯、伊曼紐爾、弗雷德裡克和特裡薩第二。
奧布裡,—個熱心去教堂作禮拜的教徒,在福音派新教徒的誇誇其談中,找到了狂吼大叫和狂熱地讚美上帝的激情。他在教堂第一排座位上聽到的說教,便成為他在郵局門前的演說詞。他在圍觀的人群面前痛斥羅馬天主教、教皇及其信徒。奧布裡預言天主教掌權之日就是國家毀滅之時。他的敵意不僅針對羅馬天主教徒,還針對與他同一信仰的人,實際上包括所有的人,甚至他自己的親人。奧布裡尋找身邊所有人的致命弱點,常以尖刻的詞句將這種弱點公之於眾,然後再來拯救他的受害者的靈魂。
奧布裡懷有敵意的一個特殊目標,是他的妻子瑪麗,他一生中摯愛的是維爾,但她拒絕同他結婚。他受到挫折後便娶了瑪麗。在婚後各個不同時期,他會把自己擁有的鋸木廠轉讓給他手下的人,悄悄跑到紐約去同維爾親熱。以後又回到威洛·科納斯來,誇耀自己對瑪麗的不忠。
作為父親,奧布裡要求大女兒特裡薩、老二威拉德和比老二小一歲半的老三羅傑無條件地順從,無時無刻地露出微笑,但絕不許大笑(這是有罪的),並要求他們成為基督徒。雖然三個子女都有音樂的秉賦,他從來不叫他們唱一唱或演奏一下,生怕他們由此驕傲起來,而驕傲是一種「罪孽」。
威拉德深以父親的好戰成性為恥,便採取一種逆來順受的態度。威拉德還為自己父親的高淡闊論和用詞粗俗而發窘,從而沉默寡言。威拉德看不到自己與父親的相像之處,卻以他溫柔的、愛好藝術的、逆來順受的母親為理想人物,這正是他性格衝突的根源。
威拉德無疑是一個男子漢,雖然遵守清教徒的戒律,但性慾旺盛,對女性有吸引力,而且在九年鰥夫生活中被女性起勁地追求。他是一個整天同磚瓦沙漿打交道的男人,但顯然還有女性的一面。在青少年時期,他經常幫助母親搞家務。他會把菜蔬瓜果裝成罐頭,後來還把這套手藝教給海蒂。他會縫紉,在學院讀書時以這個手藝來半工半讀。後來,西碧爾所有的童裝都是他剪裁縫製的。他對室內裝修有極高的鑒賞力。海蒂尊重他的鑒賞力,由他來裝修他們婚後第一個家。
威拉德把母親視作理想人物,這不僅參與塑造他的性格,而且影響了他對配偶的選擇。海蒂·安德森·多塞特,總是那麼惹人注目,過於囂張,十分殘忍,與他的父親奧布裡一模一樣。從心理學角度來說,威拉德無疑是與他的父親「成婚。」
事實上,威拉德和羅傑都與其父親「成婚」。哥兒倆都不知怎地要尋找個性剛強的怪女人,而且都娶了個名叫亨裡埃塔(愛稱海蒂)的妻子。哥兒倆妻子的宗教信仰都與自己不同。羅傑的妻子是一個羅馬天主教會的護士。這也許是與他教會(特別其父親)那種反天主教的歇斯底里情緒作對的緣故。羅傑的妻子海蒂居然吸煙,當時威洛·科納斯還沒有第二個女人敢吞雲吐霧。她還塗抹胭脂和口紅,公然冒犯原教旨主義的戒律。但她真正的古怪之處,在於她同時身兼兩個職業的獨創性。在業餘時間內,這位海蒂在明尼蘇達州羅徹斯特的紅磚房中經營一家賭窟和一間為修女幽會提供的屋子。她甚至讓修女們改裝,以促使她們在世俗生活中大獲成功。羅傑與這兩項冒險事業毫不沾邊,但據說他也設法搞了自己的幾個幽會之處。
這位海蒂有兩個兒子,但她不喜歡男孩,並想把西碧爾領走。她想這樣做的動機始終沒有說清楚,也許是因為她總想要一個女兒,但也可能是因為她看到了西碧爾危險的處境。這位海蒂是一個精神病科的護士,也許能夠理解她這位妯娌不宜於撫養孩子。
威拉德的姊姊,特裡薩第三,沒有與她父親「成婚」。她變成了一個神經質的、不合群的人,行為乖戾,反抗她的父親和她的社會環境。在姑娘時代,她愛過人,又失戀了。她把罪過歸咎於她兩個弟弟。到四十歲時,她嫁給一位有錢的老頭子,並且搬到他在另一州的農場去安家了。此後,她只回過威洛·科納斯兩次。一次是她母親中風的時候,另一次是她母親之死。她做出兩件事情,使她農場的鄰居大為反感,一件是她穿著男人的衣服來來去去,另一件是在教會追著她要錢時,她居然一文不給。她和她丈夫都不信任銀行,把錢分散地藏在大房子裡的各個角落。在1929年那崩潰的年代,這些角落裡的「銀行」當然不會倒閉。
她同兩兄弟合夥投資森林地產。當威拉德和羅傑失去那塊地產時,她索要賠償。兄弟二人只好拿自己的房子來抵押,於是特裡薩終於報了當年一箭之仇。她決定讓她父母來佔有威拉德的房子。她命令威拉德一家搬走,事後毫無內疚。
在丈夫死後,特裡薩有的是錢,卻生活得像個貧民乞丐。她把農場房子裡的屋子一一用木板堵死,只留下一間屋子自己住。寒冬臘月,這間屋子只有一台小煤油爐灶供暖。在她死前幾年,特裡薩終於與威拉德和解了。海蒂死後,威拉德帶著女兒去訪問特裡薩。西碧爾以前只見過這位姑媽兩次,如今才明白為什麼別人以前把她錯認作特裡薩,連她父親也常把她叫作特裡薩,因為她倆確實長得很像。
威拉德談起他母親時,總是比平時的話語更少,嗓音也更低沉,甚至帶著恭敬的表情。一談起自己的父親和叔叔湯姆(托馬斯的愛稱),聲音就響亮起來,發表議論時也不免有幾分武斷。談起自己的弟弟和姊姊。話語又少了。威拉德對這兩人總是懷著十分煩惱的心情。對威拉德來說,無論是想起他們,或是忘記他們,始終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威拉德要比羅傑或特裡薩更為自負,他用緘默來保護自己,不受家裡亂七八糟事情的干擾,但除此以外,他並不懦弱。沉默寡言,但十分剛強,他的意志往往得勝。面對妻女都有情緒異常的現實,他以遺傳因素為理由來解釋女兒的疾病,把自己輕易地開脫了。他父親是個鄉下佬,言行粗魯,他姊姊行為古怪,但都不是真正的情緒異常呀。這一點,確信無疑。看到他的幾位叔叔的子女的情況,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家族中有一些古怪的問題,但他將之歸咎於叔叔的配偶。
舉例來說,他的叔叔托馬靳,擁有許多地產和財富,先後有過五任妻子,其中三位由他送了葬,一個同他離異。威拉德認為罪過在這些妻子,而非托馬斯。湯姆的第一個妻子發了瘋,頭髮和指甲全脫,全身變得如同雪花石膏那樣潔白,最後死於麻痺性癡呆。伯納德是這次婚姻中生下的兒子。此人在幼小時非常任性,長大後又很懶惰,後來卻成為一個發明家。他的兒子小伯納德對他母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殺死你。」外面的傳言說,他的所作所為果然使她致死。小伯納德後來住進醫院,診斷是精神分裂症。
弗朗西絲·多塞特,是威拉德叔叔弗雷德裡克的妻子。他們的女兒卡羅爾,患了病態的安樂感和抑鬱症。這是躁狂抑鬱性精神病的一個類型。由於這種疾病有非常顯著的家族傾向,威拉德有充分的根據認為卡羅爾從她母親那裡得到遺傳基因,而不是由多塞特家族中遺傳來的。因為弗朗西絲和卡羅爾經常出入於州立醫院,而且在出院時常來威拉德家訪問,威拉德就常問西碧爾是否害怕自己會像她們兩人,然後又安慰她:「不必擔心,她們不是多塞特一家的人。」
這些家族史,西碧爾當然都知道。但她更重視的,是她父親的喜怒哀樂,她父親的需要和恐懼。她在紐約等候他父親從底特律來信時,擔心他會不來,但又擔心他來。在此期間,她一次又一次,一夜復一夜地做著以下的夢:
她在一座碩大無朋的房子裡,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尋找她父親,
要不然,就在同樣房子裡,他在尋找她,要不然,他們在互相尋找。
她一間屋一間屋地徒然尋覓,明知她父親就在這裡的什麼地方,同
時也知道自己無法找到他。
「你應該在夢中告訴你父親,」威爾伯醫生在心理分析時說,告訴他你在找他。這個夢表明對他的一種性的思慕,因為他對你富有魅力,同時也是慾望的自我克制。」西碧爾承認在他對她談到性的時候,警覺自己對她父親有性的感情。「有一些關於性的方面的事,我至今尚無答案,」比如他在同弗裡達約會時會這樣說,「你們年輕人在性的知識方面比我們歷來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其實醫生心裡明白,威拉德不僅在西碧爾長大成人時給予過性的刺激,而且他在她幼年時在多年延續的「原始景象」中以及他在她略為「長大」後拒絕在身體上過於親近,都給予過這種刺激。
另一個夢是:
男人在性的方面追求她。她父親不在那裡,無法救她。追求在繼續,仍沒有救援。
西碧爾從小到大一直等候她父親來維護她,來救她,如今又在等候。日子一天天過去,而答覆遲遲不來,西碧爾陷入了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狀態之中。如果威拉德一直是一個拋棄孩子不管的典型父親,那就簡單了。可是,她確實跟他有這樣一種關係:一方面他出於消極被動,習以為常地捨棄她,另一方面由於俄狄浦斯7的慾望和鑒賞力相似而相互親近。
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的一位美術評論家對威拉德保證說西碧爾是一個繪畫天才時,他曾為她的作品而自豪。他甚至把她的繪畫裝上鏡框,掛在牆上供人鑒賞。當父女二人一起看一幅美術作品時,就像一個人用兩隻眼睛看那樣,兩人之間有一種感情共鳴,有一種協調一致。這種共鳴和協調,由於幼兒時代的兩件事而愈加強化。
第一,西碧爾只有一個半月大的時候得了中耳炎。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8,只有她父親抱著她的時候,她才感到舒適。恰巧他在抱她的時候總是呆在廚房的爐灶旁邊。她把溫暖同她父親聯繫在一起,而這種溫暖使她的疼痛減輕:對她父親的依戀由此開始。
第二,因為她不能以她母親作為理想人物而自居9,而且她母親虐侍她,並使她為母親而感到羞恥,於是西碧爾愈來愈以她父親自居。她總得有一個人作為理想人物呀。她要自己堅信她父親是她可以信賴的形象,由於她不像安德森一家人,而像多塞特一家人(特別像她姑媽),這種信念更加堅定不移了。
因此,西碧爾總是保護她父親的形象,但在有的時候,這個形象也不是戰無不勝的堡壘。西碧爾在讀大學本科時在日記中寫道:「我有同班同學、同室居住的朋友、一個大姊姊、一個指導老師。我的指導老師,特明博士,長得挺胖,人挺有趣。他有一撮小鬍子,待人親切。他好像是我從未曾有的父親。他總是找時間與我談話。跟我的親生父親大不相同。」
當威爾伯醫生直截了當地問西碧爾:「你父親愛你嗎?」西碧爾給了個有保留的回答:「我想他是愛我的。」
等待威拉德·多塞特的答覆是多麼曠日持久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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