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伯醫生從海蒂的女兒所提供的情況來看,海蒂·多塞特顯然是精神分裂症無疑。醫生還進一步認定這位患精神分裂症的母親是西碧爾分裂成多重人格的根源。因此,探索精神分裂症的病因,弄清是什麼事情把海蒂弄成這個樣子,實在是非常必要的。
伊利諾斯州埃爾德維裡市有一所大白房子。這是海蒂·安德森·多塞特誕生的地方,也是她做姑娘時代的家。在西碧爾九歲以前,她每年夏天都要到這裡訪問兩周。從西碧爾的敘述中,醫生發現了一些線索。
安德森一家有十三個孩子,四個男孩,九個女孩。他們住在一座輪廓很不整齊的房子裡。溫斯頓·安德森是一家之主,在鎮上很受尊敬,在家是個獨裁者。他要求於大家的,不僅是一般的順從和敬意,而且是每個人的關注。母親艾蓮,要照顧那麼多孩子,很難顧得過來。因此,孩子們顯然缺乏教養。
海蒂,是一個頎長、苗條的女孩,有著金棕色的波浪發和藍灰色的眼睛。她的小學成績單上A字成堆。她能寫詩。她的幾位音樂教師都對她的音樂才能給予高度評價,並支持她上音樂學院成為鋼琴演奏家的願望。但在十二歲的時候,她的抱負化為泡影。她父親把她從小學七年級裡拽了出來,到他的樂器行去接替她行將結婚的姊姊。當時要她丟掉學業,並沒有什麼經濟方面的考慮。當時要她放棄自己的志願和夢想、也沒有什麼花言巧語和爭論。
「她是班上最伶俐的孩子,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學生之一,」那位七年級老師說,「讓她輟學簡直是犯罪。」
「非凡的音樂天賦,」海蒂的鋼琴教師(一位修女)說:「如果給以機會,她是大有出息的。」
可惜這個機會沒有給予。當時的場面銘刻在海蒂的記憶之中:一天晚上,溫斯頓穿著他那吸煙服,坐在他特製的座椅中抽他那特製的雪茄煙。「你明天別去學校了。」他生硬地通知海蒂。他那漆黑的眼珠斜視著她。「你要去店裡工作。」
沒有人跟她父親頂嘴。海蒂也沒有。她只是大笑起來。這刺耳的笑聲在整幢房子裡轟響,甚至在她回到自己屋裡並關上房門以後,這笑聲仍在迴盪。全家入睡以後,她下樓來到起居室,在前廳的壁櫥裡找到那件紫色的吸煙服,剪下了兩隻袖子。第二天問起此事時,她裝成清白無辜的樣子,離開家,走了四個街區,來到樂器行。溫斯頓又買了一件吸煙服,與舊的一模一樣。
海蒂在店裡的職責之一,是展示鋼琴。她即興演奏樂譜上沒有的曲子,增加了她父親貨物的銷路。少數顧客買了琴後發現了毛病來交涉時,海蒂會板著面孔對忖道:「我不是彈那鋼琴給你聽過麼?」店裡沒有顧客時,她就一個勁兒彈琴,每星期四下班後,她就去女修道院上音樂課。
海蒂的夢想破滅了。海蒂自己也病了。她得了舞蹈病,一種使她扭曲抽搐的肉體的病痛。但也有精神因素。這種精神神經病鬧得愈來愈凶,使一家人在上樓時先得脫了鞋子,以免驚擾海蒂。全家的盤子也得放在法蘭絨上面,因為海蒂受不了那盤子碰擊的咯吱聲。這些讓步雖然同家人的缺乏教養不甚協調,但在她病重時始終如此。
為夢想破滅而進行的反擊,並不是公然反抗,不也是徹底對立,而是通過開玩笑或惡作劇這類小動作來進行的。海蒂成為家中常講使人難堪的話或常提出使人難答的問題的孩子。法語叫作enfant terrible,意思是愛磨人的兒童。有一個常開的玩笑,與海蒂到牧場牽牛回家的任務有關。牧場離家不遠,在埃爾德維裡市的邊緣地區。她一路上東逛西蕩,甚至順便探親訪友,而安德森一家和這些奶牛都等得急不可待。
還有一個玩笑是專門衝著溫斯頓來的。他是衛理公會唱詩班的指揮。海蒂被他指派來拉那教堂管風琴的風箱。有一個星期日,還剩下最後一首讚美詩沒有唱,海蒂就跑掉了,扔下那風箱和她父親不管。溫斯頓·安德森身穿他那艾伯特王子式的外套,剛剛舉起指揮棒準備指揮唱詩班高唱入雲,而那管風琴卻啞然無聲。他那漆黑的眼珠裡差一點冒出火來。
當她父親年過五十,開始感到他在戰爭中受的老傷鬧騰起來的時候,海蒂又一次反擊了。他的肩部吃過一顆子彈,一直沒有取出,如今影響了血液循環,引起兩腿腫脹,腫得非要兩個人才能把他抬起。當他開始飲酒止痛時,他老婆和孩子吵吵嚷嚷起來,家裡就不存酒了。但當溫斯頓設法自己弄到了酒時,家裡就選海蒂來偵察。這位偵探發現鋼琴後面的擱板上放著滿滿一排的酒瓶子,便得意洋洋地發問:「音樂家藏酒瓶子還會藏到哪裡去呢?」她父親曾使她遭受挫折,如今她也要使他嘗嘗挫折的滋味。
在她父親生前,她對他滿懷怨恨。在他死後,她把心裡的怨恨變成了偶像崇拜和病態的依戀。在她愛撫他遺下的吸煙服時,這種病態依戀表現得再也清楚不過了。
有時海蒂說:她有點「麻煩事」,應歸咎於她父親。她從來沒有說這麻煩事究竟是什麼,但凡認識她的人也都知道她的確有問題。這麻煩事集中體現在海蒂由一本雜誌上剪下來並與其他大量紀念品一起保存的一張相片上。這是一個站在籬笆旁的有魅力的姑娘的相片。標題是:不,她並不特別被人所愛。她感到了這一點。
海蒂·安德森不被人所愛,也不能去愛別人。她自己缺少教養,也不去教養別人。她自己在大家庭中是一個孤僻的人,她後來就在感情上去孤立她的獨生女兒,由於音樂事業的夢想破滅而引起的憤怒,終於使西碧爾成為發洩的對象。
艾蓮這位母親,在海蒂嘴裡,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沒有什麼感情方面的特殊問題,只是在聽任她丈夫在家中實施暴政方面過於遷就了些。但四個兒子似乎有一些感情方面的問題,而且傳給他們的孩子——其中一個已經自殺。在八個女兒中,有四個(其中包括海蒂和大女兒伊迪絲)都是行為放肆,性情反覆無常的。伊迪絲更是家中女孩的暴君。另外四個女兒則過於馴良、過於沉默寡言、過於與世無爭,而且全都嫁給了暴虐的夫丈。最小的妹妹費,體重達二百磅。
海蒂和伊迪絲,在身材、面容和脾氣方面都非常相像。後來,她們都患有相同的症狀:劇烈頭痛、極高的血壓、關節炎和含含糊糊的所謂神經質。海蒂的神經質是在突然輟學後開始的。海蒂的精神分裂症始於四十歲,即西碧爾誕生之時,這是確切無疑的。但不清楚伊迪絲是否也患精神分裂症。
伊迪絲的幾個兒子有潰瘍病和哮喘病等各種身心相關的疾病。她的女兒曾有一些無名的病痛,後來她成為一個宗教狂,並參加了一個信仰治療小組,居然神氣地宣稱自己恢復了健康,但這位宗教狂的女兒得了一種罕見的血液病,終生處於半病殘狀態。伊迪絲的一個孫女幾乎患上了海蒂的全部肉體疾病和感情方面的問題,只是程度較輕。
與西碧爾的疾病有關的,更重要的是有兩個家庭成員——海蒂最小的弟弟亨利·安德森和伊迪絲的孫女麗蓮·格林表現出多重人格(至少是雙重人格)的跡象。
亨利有時會突然離家出走,銷聲匿跡,並由於記憶缺失而無法回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有一次,他還染上了肺炎,當一位救世軍1工作人員找到他時,他正發燒說胡話。後來在常規檢查他的衣物時發現了他的身份證,才把他送回埃爾德維裡。
麗蓮已經結婚,並有子女三人,常常不打一聲招呼便棄家外出。如此發作多次以後,她丈夫乾脆雇了一個偵探去追蹤她,把她帶回家來。
亨利和麗蓮的情況,提示西碧爾的疾病有一種遺傳易感性。但威爾伯醫生始終認定她的病根不在於遺傳,而在於幼年時代的環境。
安德森在埃爾德維裡的家,看起來遠不像是精神神經病的溫床。因為,在西碧爾每年夏天訪問埃爾德維裡兩周的時間裡,一切都潔淨無瑕,連海蒂的暴虐和變態也完全停止了。在這裡,西碧爾的虛擬世界似乎變成了現實。
這裡的阿姨和舅舅摟她,吻她,把她舉在半空,專注地傾聽她的歌唱和朗誦,並說她所做的一切都妙不可言。
如果西碧爾不去電影院,那麼,這次訪問就不能算是盡善盡美。她的姨媽費,在無聲電影時代擔任鋼琴伴奏。西碧爾坐在琴凳上,貼著她的姨媽。電影院雖然沒有觀眾,電影雖然沒有放映,鋼琴鍵極輕地彈下去雖然無聲,西碧爾覺得她自己在為電影伴奏。而在費伴奏的午後專場電影過程中,西碧爾抬頭望著她姨媽,幻想她就是自己的母親。
直到該動身回威洛·科納斯的時候,西碧爾才大夢初醒似地覺得自己多麼希望留在埃爾德維裡不走。有一年夏天,她對她姨媽費說:「你會把我留下嗎?」費撫摸著西碧爾的頭髮,說:「你是多塞特家的人。你得跟多塞特住在一起。你明年夏天還要來的。」
在連續九次愉快的暑假中,在埃爾德維裡發生了兩件事,使西碧爾虛擬世界的幻想轟然倒塌。
1927年7月的一個星期日,西碧爾和她的表妹盧魯在安德森家的廚房裡,幫她姨媽費洗盤子。費姨媽天天看見盧魯,而只是夏天才能看見西碧爾兩個星期,所以對西碧爾分外關照。費姨媽離開廚房給安德森外祖母送茶時,盧魯和西碧爾仍在默默地干家務。西碧爾手裡正在擦拭銀湯匙,但她眼睛離不開盧魯手裡擦拭的那只盛醃菜用的水晶刻花盤子。它所發生的虹彩,五色繽紛,實在太美麗了。突然,那虹彩飛了起來。原來,盧魯把那盤子朝那通往餐室的法國式門扔去。隨著水晶玻璃的碎裂聲,西碧爾腦袋裡一陣陣抽痛起來,屋子似乎在旋轉。
玻璃碎裂聲招來了許多阿姨和舅舅。玻璃已經打碎的房門猛然打開。他們全都盯著地下那摔成八瓣的盤子。
成年人開始盯著兩個孩子,孩子也瞅著他們。「誰幹的?」他們臉上全都寫著這三個字。一陣緊張的沉默。盧魯聲明:「西碧爾干的!」
「是你打碎的,」海蒂譴責的話聲奔向西碧爾。
「喂,海蒂,」費告誡她,「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她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看在大地份上,費,你瞧,她不是失手掉在地下。她是故意扔的。我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孩子?」
西碧爾一顆淚珠也沒有地站在那裡。而盧魯卻哭了起來。「西碧爾干的,」盧魯邊哭邊說,「西碧爾干的。」
這時,海蒂的女兒走到餐室窗前,雙拳擊打窗玻璃,懇求道:「放我出去,噢,請放我出去。不是我。是她幹的。她撒謊。讓我出去。求求你們!」西碧爾已經變成佩吉·盧。
「回你屋去,」海蒂下令。「坐在牆角的椅子上,等我叫你時再說。」
西碧爾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但佩吉·盧不僅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重溫和重演了許多次。1954年10月至1955年10月,在紐約進行心理分析的第一年,佩吉·盧不但打碎了威爾伯醫生診室的窗玻璃,還在第五號街的幾家店舖裡打碎了價值兩千美元的老式水晶玻璃器皿。每次出事,西碧爾都得再次現身對店員說:「我實在對不起,我來賠。」
擾亂埃爾德維裡的安德森家的另一件事,也發生在1927年7月。海蒂跑到庭院裡,以她的特殊方式縱聲大笑。一聽到這熟悉的笑聲,西碧爾就從廚房桌子旁站了起來,緊跨幾步,通過廚房窗戶向外窺看,看見她母親一個人站在牛棚附近。那笑聲又來了。
西碧爾看見她表哥喬耶和她舅舅傑裡離她母親五英尺遠,抬著一個西碧爾原先曾在廚房桌子上看到的盒子。費姨媽這時來到窗前,站在西碧爾身旁。海蒂平時是盡量不讓親屬聽到她這種怪異的、無緣無故的笑聲的。西碧爾為她母親的失態(特別是當著親戚的面)而感到羞恥,不由得戰慄起來,便扭轉了身子不再去看。
「我們到裡邊去,西碧爾,」費柔聲說道,「我們在鋼琴上來個四手聯彈吧。」
「等一等。」西碧爾不能動身離開那扇窗戶。
於是,西碧爾聽見費姨媽隔著窗戶叫喬耶和傑裡。這兩人正跟海蒂說什麼話。喬耶的話聲從庭院傳來:「你別打擾她,費,」西碧爾知道海蒂是喬耶最喜歡的姨媽,而他正在設法保護她。
一口棺材,西碧爾看到喬耶和傑裡兩人抬著的盒子便這樣想。它比她在威洛·科納斯家後面的殯儀館裡常常見到的盒子和棺材要小一些……還是馬西婭把這沒有句號的想法補充完畢:不過這盒子要裝媽媽還綽綽有餘。
馬西婭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繼續沉思冥想:盒子也跟樹木和人那樣不斷在長大。這盒子會愈來愈大,會裝得下媽媽。馬西婭覺得自己應該出去止住喬耶和傑裡,不讓他們把那盒子放在運貨馬車上;又覺得自己應該為她母親擔憂;但又覺得自己並不擔憂,因為她願意她母親死!
可是馬西婭當時不可能知道:在小女孩中,希望母親死掉的想法是屢見不鮮的;在正常的情況下,小女孩們首先是愛父親;而且這種想法在不斷增長,因為她們發現自己的母親在爭奪自己父親的愛。
但當平時在埃爾德維裡表現良好的海蒂縱聲大笑起來,一如她在威洛·科納斯那樣肆無忌憚時,她女兒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怒氣,使這種願意母親死掉的想法更為強化了。
馬西婭為自己這種想法而感到十分內疚,便把這想法摒棄,並把軀殼還給了西碧爾。西碧爾並不知道馬西婭有小盒會長大的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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