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桑天生是民主主義者。
●共和國在額抖……
「女人都沒有道德觀念,她們的生活作風完全取決於她們所愛的人。」
不止一個傳記作家想把這句話用於喬治·桑的政治生活。他們說:「她沒有理論,她在思想上追隨她所愛的男人。」
其實並非如此。甚至在愛某一個人之前,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政治觀點。肖邦是個貴族,繆塞是個懷疑論者;他們都沒有使喬治·桑變成貴族或者懷疑論者。她曾從米歇爾·德·布爾日、拉姆奈和皮埃爾·勒魯等人那裡,吸收過他們的一些思想,但是這些思想是她原來就有的。
在政治上,她本來就是極端大膽、熱情和激烈的。她是十九世紀在法國歷史上起過一定作用的、少有的婦女之一。
喬治·桑從孩提時起,她就已有明確的政治態度。一方面是因為她珍重人民,並且常常喜歡想到他們;另一方面是因為她長期親密無間地和農民的孩子們一起生活。她認為母親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從小就對母親懷著強烈的愛。因此從母親那裡,她學會了不相信富人,天生就同情反叛者。她嘗到了當時統治階級的腐化所帶來的痛苦,而且她也參與這種腐化,於是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人民大眾的美德上。
因此,喬治·桑天生是民主主義者,或者說,至少她自認是民主主義者。和拉夏特爾的朋友們在一起時,她總是反對君主派,為共和派和拿破侖派辯護。在她看來,凡是國王,即使他自稱公民,都是暴君。當莫裡斯和蒙彼利埃公爵在同一個班上學時,她禁止兒子接受年輕的親王的邀請。她擁護共和政體;但是,她在尋找最好的共和國。
喬治·桑從來也不要求、也不希望給婦女以政治上的平等。她認為母愛的職責,同公職不相容。她說:「婦女將同男子一樣受教育,但是女人的心,將仍是愛情、忠誠、耐性和慈悲的庇護所。正是女人要在粗暴的情感中拯救仁慈的基督精神。女人不再起這種作用的世界,是十分不幸的。」
她為婦女要求的不是投票權和選舉權,而是公民權的平等和情感的平等。她認為,男人控制女人的奴役方式,破壞了男女之間的幸福,而這幸福只有在自由之中才有可能獲得。如果女人能如願以償的被人愛,她們也許就無所求了:「但是,男人們虐待她們、責備她們被迫養成的習慣,鄙視她們的無知,嘲笑她們的學問。在愛情上,男人們把她們看成妓女;在夫妻的情份上,則把她們看成傭人。男人們並不喜歡她們,男人們使喚和利用她們,並且希望這樣迫使她們屈從於忠貞的戒律。」
這就是她主要的抱怨,也是她自青年時代就發出的呼聲。這在她後來的作品裡都有反響。男人認為忠貞是徒勞無益和可笑的。但是,憑什麼公理,是人間的還是天上的公理,人們能夠要求婦女忠貞?如果那男人是個追逐女色、粗暴放蕩之人,為什麼妻子還要對他保持貞潔呢?
在我們的這個社會裡,在我們的偏見和習俗裡,一個男人越是交了好運引人注意,人們就越是對他笑臉相迎、巴結奉承。某人吃得腦滿腸肥,情場上春風得意,就被看作是快活的夥伴。而被指控為奸婦的女人,卻不會有這種地位。這就是人們給予婦女的唯一的榮譽。對丈夫不忠的女人,她變得憔悴,被人輕視;在子女眼裡,她也是很丟人的;她該受到侮辱性的懲罰,比如說坐牢。
喬治·桑所希望的是,把婦女因結婚而被剝奪了的公民權利歸還給她們;並且希望廢止對通姦的婦女實行侮辱性懲罰的法律,因為那是「使通姦現象長期存在並不斷增加的野蠻法律。」
她認為整治兩性結合不合理的唯一辦法,就是自由地中止和改變夫妻關係,而這種自由那時還不存在:「在世上,一個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當已經進化到懂得完美的愛情的時候,就不能夠——最好說,就不允許——走回頭路,仍舊像野獸一樣對待性行為了。」
當肉體的結合不是伴隨著一種強烈的感情時,它對人來說是一種罪過和褻瀆行為,即使是結了婚,也是如此。女人應有權躲避這樣的結合:「我認為,在愛情中顯露虛假的快感,以及在不完全的愛情裡極力製造快感,都是莫大的罪孽。我認為,並且要說:
要麼全心全意地去愛,要麼乾脆如處女般生活下去。」
在她看來,錯誤和罪過並不在於更換情人,去愛自己所愛的人,而在於委身於自己不愛的人,哪怕是自己的丈夫。
這就是她的女權論的界限。而且,人們可以看到,對於婦女來講,這種女權論並不牽涉到政治行動。
然而,任何人,不管是隨大流,還是逆潮流,他們都要受到同時代的思想的影響,或者與其一致,或者被其改造。
在1830年至1848年這段時間,喬治·桑生活中的主要特點是繼承1789年的政治革命,號召社會革命。
1847年,喬治·桑的個人生活遭到一連串的不幸:中斷了同肖邦的來往;出現了克萊森熱與索朗芝的婚姻悲劇。這些打擊比政治上的失意使她更感不安。
「我的精神和身體都被悲傷壓碎了,我相信,這是無法醫治的憂傷。因為,我越是能夠暫時忘記憂傷,憂傷越是向我襲來。往後,我就更加陰鬱不快,心碎欲裂……」
儘管這樣,她仍然繼續工作,而且顯得很愉快,有時也會真的心情舒暢。
喬治·桑終於為她的奧古斯蒂娜找到了一個丈夫,三十六歲的圖畫教師卡羅爾。他是流亡法國的波蘭人,維克多發現了他;喬治·桑曾邀請他到家裡做客。他對奧古斯蒂娜十分中意。
這對年輕人沒什麼財產,只有他一年三千法郎的薪金,為了保障他們將來的生活,喬治·桑給了新娘三萬法郎的陪嫁,又為新郎找到一個稅務員的職位。
喬治·桑平日慷慨大方,加上瘋狂的克萊森熱揮霍浪費,結果負債纍纍。為了使收支平衡,她寫了十卷本的《我的自傳》。
1847年,喬治·桑幾乎沒有見過皮埃爾,勒魯,十分寬宏大量的喬治·桑很嚴肅地批評他:「我一點也不知道勒魯的事,我開始習慣做這樣的設想:他在與世隔絕的、想像的鋼絲繩上,可以保持平衡。我不知事情將會變成怎樣,但他總可以找到辦法,一方面,他辦事情雜亂無章;另一方面,他又很靈活,堅持不懈。而且,他很善於從他不承認的這個世界,取得必需的幫助。多年來,他心甘情願地過著窮困的日子;但是,他一家老小,那麼多人吃飯,卻從來不缺少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是一個問題。但是問題拖延下來,他並不那麼擔憂,他有令人讚歎的智慧,能找到意想不到的方法度過難關。他也有令人讚歎的才智,使人接受這種解決辦法。」
年輕的維克多此時成了諾昂的常客。1848年初,他一想到即將在巴黎舉行革命,就感到心慌意亂。喬治·桑起初還不相信,二月革命使她吃了一驚,全法國也為之一震。
喬治·桑恨路易·菲利普,完全出於一種女性的強烈憤慨。
她寫信給兒子,勸他不要再去那裡閒逛了,因為人們會被砍傷,而且這對正義的事業毫無好處。她見兒子沒聽她的勸告回諾昂,感到很吃驚。莫裡斯喜氣洋洋,就像喝醉了似的狂熱。喬治·桑很擔心,於是決定去找她的兒子。
到了巴黎後,喬治·桑突然感到,這是偉大的日子,不僅建立了共和國,而且建立了社會主義共和國。她發現朋友們都已上台掌了權。
共和國是堅強的。大家不再放棄它,為了保衛它,必要時就戰死在街壘上。正直的人組成的政府,也許不能勝任只有拿破侖的天才才能完成的任務。但是,大部分人都盡力去工作。
喬治·桑看到臨時政府的首腦,被工人和資產階級拉來拉去。他們用工作服反對禮服,用鴨舌帽反對禮帽,將社會主義共和國與資產階級共和國相對立。這是她不願看到的。
但在最初的日子裡,她很樂觀,尤其是因為突然感到自己堅強有力。她使她的朋友們被任命為共和國在拉夏特爾等城市的專員。舊情人米歇爾已被澈職,因為他害怕作蠱惑人心的宣傳,背叛了民主。喬治·桑還使莫裡斯成了諾昂的鎮長。
她有一張長期通行證,只要她想去,就可以隨時去找臨時政府的成員。她成了革命的繆斯。革命行動使藝術家們大為振奮,他們沒有經歷過革命的危險,昏了頭腦。他們以為現實的世界和想像的世界同樣容易任人塑造。
美夢是不會長久的,這就是美夢本身的含義。富人們害怕,窮人們也一樣,人民對一八三○年懷著慘痛的記憶。那時候,國王從人民手中搶走了共和國,人民仍然握緊武器。
喬治·桑1848年3月寫道:「我看見了不信任和懷疑已經鑽進了富人的心窩,我看見了野心和欺騙戴上了贊同現政權的假面具。」
她跑口了諾昂,為的是陪莫裡斯回去就職,並瞭解一下外省的情況。一個鄉間的慶祝集會就在市鎮廣場上舉行。但是,在拉夏特爾,資產階級表露了敵對的情緒。「我回到這裡,要盡我的能力,幫助我的朋友們,變革那已經變得相當麻木的貝裡。不管怎樣,並不因為拉夏特爾不同意,共和國就失敗了。」
失望反而使她更頑強,變得更好鬥。回到巴黎後,她十分自豪,自命為政權的智囊和筆桿子。
偉大真誠的信仰在她的心頭掀起了波濤。
巴爾扎克從來都是腳踏實地,他不抱幻想地估量新政權的運氣:共和國維持不了多久,頂多三年。在這段時間裡,應該盡量不失時機。要是他有錢的話,他也許會像他的小說中的投機者一樣,趁著人心惶惶之機,低價買進債券和田產。他寫信給情人說:「為了建立共和國,要摧毀一切,重建一切。這事業沒有人支持。因此,我們將要回去,我想可能很快就要回去。」對於這種可能性的大小,巴爾扎克本來就同她的女友和同志喬治·桑有分歧。
普選臨近了。喬治·桑充分利用她的權力使人民能很好地投票,也就是說去選那些支持政府和革命的候選人。但是。全省除了幾個屬於工人的城市外,都像拉夏特爾一樣保守。
不過,喬治·桑不承認被擊敗了。她撰文威脅道:
如果選舉不能使社會真理取勝的話,如果選舉只代表一個人民不真誠信任的特權集團的利益,那個本應是拯救共和國的選舉就將會失敗。這是毫無疑義的,那麼大概只有一條拯救人民的道路了:人民過去建起過街壘,他們也許會再次表達自己的意志,使錯誤的國民議會決議推遲實行。這是最後的、可悲的辦法。法國願意迫使巴黎再求助於這個辦法嗎?但願不要這樣才好!
這是號召舉行暴動。
喬治·桑不害怕暴動。在她看來,政府、報刊、整個法國分成了兩大派。一派純粹是政治上的共和派,他們與君主主義者有著密切聯繫;另一派是社會主義的共和派,她是其中的一員。她想,唯有戰鬥的結果才能區分兩大陣營。
然而,在等候選舉時,政府中思想先進的人,開始密謀反對自己的政權。很多人把造成混亂的責任,歸咎於喬治·桑的文章。
喬治·桑在別的報紙上力圖解釋說,她不主張示威和反示威,即像她自己說的,不主張「特權集團和小集團」。「特權集團」就是所謂的領導階級,「小集團」指的是狂熱鼓吹暴力的小集團。但是,實際上,她是鼓勵「小集團」,而公眾反對她的叫罵也是很厲害的。
這時,喬治·桑還能到一些部長的家裡去。然而,路易·勃朗被逐出了政府。5月15日,巴黎工人按照喬治·桑勸告他們的那樣做了。巴黎的起義者們闖進了彼旁宮,宣佈解散國民議會,並宣佈成立社會主義政府。但是,合法政府下了緊急動員令,富人區的國民衛軍挽救了國民議會。
5月15日,喬治·桑在哪兒呢?波旁宮旁邊的勃艮第街,人群密集,擠得水洩不通。
人們看見,有一個大家不認識的女人在發表演講,並博得眾人的喝采。她就是喬治·桑!
5月15日晚上,喬治·桑斷定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事業失敗了。她只有一個願望:回諾昂去。
但是,她等了兩天,因為有人說她將要被捕。她不願意顯出逃走的樣子。在等待搜查時,她燒燬了所有的文件和《私人日記》。但沒有任何人想要為難她。於是,在17號晚上,她平靜地口諾昂去了。
當喬治·桑回憶起5月15日晚上勃良第街的情況時,她就會覺得,諾昂就是她的避難所。但現在卻應該改變這種看法。在混亂的巴黎,人們都把她給忘了,而在這鄉間,她的處境會更加危險。反動派把她當作攻擊目標,鄰居們指控她犯了種種過失和罪行。
諾昂新鎮長奧拉爾是喬治·桑政治上的對手,又是私交。他勸喬治·桑離開家鄉,直到各種謠言和憤怒平息之後再回來。
喬治·桑去了圖爾,報紙譏笑說:「喬治·桑到哪裡去了?她狼狽不堪,六月事件的時候,收拾好傢具和雪茄煙盒,不再在巴黎露面,到圖爾去住了。」
出走是上策。
起義失敗和六月的血腥屠殺之後,有上千人被流放。社會共和國被推翻了。一道新的血腥的壕溝挖好了,橫在了資產階級和工人之間。喬治·桑失望了,而且停止在報上發表文章。她說:
「我不給任何報刊寫了,至少是現在不寫。在被包圍的情況下,我不能暴露我的思想。所謂當務之急,就是要做些讓步,而我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做。但後來,在一段時間裡,我的精神崩潰了,還未復原,我要等它康復。」
這時,肖邦在倫敦越來越惡毒地談論他舊日情人的不幸:「最近這段時間裡,她陷進泥濘裡了,而且把很多人都拖進泥潭。人們認為,燃起內戰之火的公告是她寫的……」
除了外界的責難,喬治·桑的心中也充滿了痛苦的鬥爭。奧古斯蒂娜的父親也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題名為《當代女人——喬治·桑的傳記及其陰謀》。他在文章中指責喬治·桑把奧古斯蒂娜拐到諾昂,做莫裡斯的情婦,然後把這姑娘隨便嫁給一個男人。
喬治·桑去請教了大律師謝·戴斯丹日。她肯定他說,他兒子和養女之間,只有聖潔的兄妹友情:「因為我們生活在鄉間,家庭裡充滿親密的友情,我一直看著他們長大。」
謝·戴斯丹日恐嚇了那位父親,第二篇文章就再也沒有發表。
但是,輪到肖邦來指控了。他說:「總之,現在整個巴黎都在議論這樁最骯髒的醜聞。做父親的雖沒有盡責,但那都是事實。這就是那樁善舉!當這姑娘來到這個家時,我是竭力反對的……」
索朗芝仍然是肖邦的女友,並且經常接受肖邦送的康乃馨和玫瑰花。
喬治·桑寫給索朗芝的信:「對於他,我不能以怨報怨,以怒報怒。我經常想到他,就像是想起一個性格乖戾、失去理智的病孩……」
為了迎擊敵對派的進攻,喬治·桑再次把自己的書桌變成防衛的堡壘。她重新開始寫《我的自傳》,並又挖掘鄉間題材小說。
這種新的田園小說,贏得了讀者的好感。那並不是因為她否定了自己的思想,但是,她確實放棄了激烈的政治觀點。她說,她從此也許可以接受兩種所有制:一種是個體制,只有階級調和才能使它為人們所接受;另一種是集體制,她希望它能夠實現,並且範圍盡可能廣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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