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總是生病,不適宜過性生活,不能享受性愛的快樂。很久以來,不管他怎麼懇求,她強迫他清心寡慾。
●喬治·桑站在他身邊,一隻手親暱地放在他的肩上,喃喃道:「大膽些,柔軟的手指!」
六月的貝裡,驕陽似火。喬治·桑感到高興,因為能夠在自己家裡工作和執掌家政。
肖邦應邀到諾昂作客的那一天,她在自己臥室一個窗戶左邊的牆壁上,用鉛筆寫了個日期:一八三九年六月十九日。
這是不是標誌著新生活的開始呢?
她早就意識到,那種騎馬散步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做為一家之長,她要負責照顧三個孩子:肖邦、莫裡斯、索朗芝。她將竭力堅韌不拔地生活,只是為了他們和她的藝術。
然而,她真正的朋友都希望她過另一種生活,充滿溫柔的愛,帶點家長氣概。他們把肖邦看作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並不加以嘲笑和責難。從1839年起,他們給喬治·桑寫信末尾都是這樣寫的:「吻肖邦、莫裡斯和索朗芝。」
肖邦的言談舉止極其得體,他只稱呼喬治·桑為我的主人或本宅主人。這樣,形勢變得對他越來越有利。
他們愉快地度過了在諾昂的第一個夏天。然而,肖邦根本不喜歡農村。他嚮往諾昂,但同時又忍受不了那裡的生活,他那鄉居的慾望很快就得到滿足。他外出散步不多,只是在樹下坐坐,或順手採摘一些花。然後他就回到自己的房裡,閉門不出了。他不參加喬治·桑和孩子們十分喜愛的戶外活動。但是,他自我感覺良好,並且從早到晚彈琴不止。
喬治·桑寫道:「自從到了這裡之後,他創作了很多歡快的曲子。」
在這個夏天,他的確創作了降B小調的《奏鳴曲》,第二首《夜曲》和三首《瑪祖卡舞曲》。女友的音樂鑒賞能力,對他來說,十分可貴。
喬治·桑是肖邦敏感的聽眾。由於對肖邦的瞭解不斷加深,她與肖邦真正成了心心相印的知己。她聽肖邦演奏,並一直跟隨著鋼琴家神秘莫測的內心活動——只有他的琴聲能把內心活動委婉含蓄地表露出來。
1839年10月,肖邦在日記中寫道:「他們都說我身體好多了。不咳嗽,也不痛。但是我內心深處還是感到很難過。因為,奧洛拉(肖邦對喬治·桑的稱呼)的眼神還是那樣的陰鬱。她的雙眼,只有在我演奏時,才顯露出喜悅的光芒。在那裡,世界是多麼光明美好啊!我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跳,她的筆尖在紙上飛舞。她能邊寫作邊聽音樂。四面八方都充滿了肖邦的琴聲,甜蜜清亮,就像溫柔的情話。奧洛拉,為了你啊,我都可以在地上爬行。這一點也不過份,我要把一切都獻給你。我累的時候,你的眼光,你的撫慰,你的微笑,給我多大的安慰啊!我只是為了你才活著;我會為你彈奏出優美的旋律。
親愛的,你陰鬱的目光別太折磨人了,好嗎?」
「別太折磨人了,好嗎?」那麼說喬治·桑在折磨他?
當然不是。但是,在喬治·桑的愛情中,含有幾分高傲。這並不是因為她不大欽慕那個音樂家和詩人。馬略卡島的共同生活,目睹肖邦舊病復發,足以使喬治·桑感到,肖邦總是生病,不適宜過性生活,不能享受性愛的快樂。很早以來,不管他怎麼懇求,她強迫他清心寡慾。後來,他完全無此慾念了。
很多年以後,喬治·桑寫信給他倆的密友克齊馬拉說:
我如處女那樣,和肖邦及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已經七年了。由於我對情慾是那樣地倦怠、失望、無藥可醫,我已經未老先衰,沒費什麼力氣,也無需做什麼犧牲。如果世上也許有一個女人值得肖邦絕對信任,那就是我;而肖邦根本不懂得……我知道有不少的人在責怪我。一些人說,我強烈的情慾,耗盡了肖邦的精力:另一些人說,我的行為出軌使他很失望。我認為你是知道內情的。肖邦埋怨我剝奪了他愛的權利,等於置他於死地;我堅信,如果不這樣做,那才真的置他於死地……
對喬治·桑的這種態度,肖邦如果不感到痛苦,並且不把它歸咎於另有所愛,那麼肖邦就顯得不近人情。只是在後來,肖邦的嫉妒與不公正,才變得難以忍受。
秋天,他們要離開諾昂,喬治·桑深感遺憾。在巴黎時,每當她想起諾昂那些犁過的田地,想起休耕地周圍的胡桃樹,想起農夫們吆喝著的那些耕牛時,她歎息不已:
「沒什麼好說的,生為鄉巴佬,根本適應不了城市的喧鬧。我認為,還是家鄉的泥土美,而這裡的泥土,使我噁心。」
但是,肖邦要回到他的學生們當中去;喬治·桑自己也願意在巴黎生活,這樣可以節省開支。諾昂的家庭負擔很重。這個女領主,財產披人搞光了,卻不願顯出一副寒酸相,以逸被人罵作吝嗇鬼。每天,都有些朋友不請自來,一來就是十二個,甚至還沒起床就有人來。每月要開支一千五百法郎;而在巴黎只需一半。因此,這個「家庭」決定搬到巴黎去。
起初,喬治·桑和孩子們住在皮加爾街十六號兩間獨立的小屋,屋前有個漂亮的大花園與街相接。肖邦住在特龍塞街五號,有一個套間。他仍然需要精神上的依托和精心的照料,最終也住進了皮加爾街。
他們這樣同居了三年。
巴爾扎克參觀過這套房子,並在給他的情婦的信中,以拍賣估價員和小說家獨特的觀察力,做過精確的描寫:
她住在皮加爾街十六號,房子坐落在花園的盡頭,面向街,首層是車庫和馬廄。飯廳裡全是橡木雕花傢具。她接待客人的大客廳、小客廳的牆壁呈淺褐色,裡面擺著精美彩繪的花瓶,插滿了花。一個花盆架,鮮花盛開。大客廳的傢具呈綠色,餐具櫃裡放滿了精巧的擺設。牆上掛著德拉克魯瓦的油畫和卡拉馬達替她塑的像……那架豎式黃檀木鋼琴十分華麗。此外,肖邦總是坐在鋼琴旁。平時,喬治·桑只抽香煙卷。她每天四點鐘起床;肖邦剛好四點鐘才上完課。要登上又陡又窄的叫做磨坊梯的樓梯,才能到她的住處。臥室呈褐色,床是土耳其式的,即鋪在地上的兩張床墊。
1842年,熱心而又潑辣的馬爾利亞尼夫人替肖邦和喬治·桑在奧爾良花園廣場附近找到兩套房間。那裡是個高級住宅區,具有意大利宮毆式的高雅氣派,室內光線充足,室外礫石鋪地,綠樹成蔭。在廣場附近,還住著一些藝術家和作家。
這樣,奧爾良花園廣場,就成了一個大家庭式的組織了:他們甚至設想過一起吃大鍋飯,晚上,大家聚在一起開音樂會和朗誦詩文。
喬治·桑和肖邦與朋友們聚會。喬治·桑的朋友:皮埃爾·勒魯、巴爾扎克、亨利·海涅、博卡日、瑪麗·多爾瓦爾、霍爾滕絲等人和她的所有貝裡同鄉;肖邦的朋友則是一些音樂家、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和波蘭人。
聚會使喬治·桑成了斯拉夫語的學者,她頌揚密茨凱維支的光榮。
歐仁·德拉克魯瓦和肖邦一樣講究時髦,他們結下了親密的友情。他們敏感多情,易受感動,言談舉止與思想都具有貴族派頭,比起他們同那位民主派女友的關係來,他倆更加親近。
亨利·海涅是奧爾良公園廣場一個幽默風趣的常客,喬治·桑很喜歡他。他和大家一樣,曾鍾情於喬治·桑;但是這未能如願的狂熱之情並沒有持續多久。他稱喬治·桑為「我親愛的表妹」;給她的信,用「我的心擁抱你的心」來結尾;信中常有這樣的話:
「您的小說很美,真是文如其人……我現在還給您……」他跟喬治·桑開玩笑,說繆塞是一個過去偉大的年輕人。他是很賞識這個女人和作家的。喬治·桑的偉大和從容,誰也不如他描繪得那麼維妙維肖:「喬治·桑多麼漂亮,多麼溫順。對於一隻爪撫摩、一隻爪抓傷她的惡貓,以及拚命向她狂吠的狗,她都像月亮一樣,在高處溫存地望著它們。」
談起肖邦,喬治·桑仍舊情深意切:「他永遠像天使一樣善良。沒有他純真親密的友情,我就會失去勇氣,」「肖邦慢條斯理地過日子。他是有天才的人中,最和藹、最隱秘、最謙遜的人……」
因為經濟上的原因,喬治·桑沒有再把肖邦帶口諾昂。1840年,她自己也沒回去。
但是,在後來的六個夏天裡,她又在諾昂為她的「三隻小雞」壘起了小窩。
在這期間,從早到晚都可以聽到肖邦演奏的琴聲,琴聲伴隨著玫瑰的香味和鳥雀的歡唱,一直飄到在樓上工作的喬治·桑那裡。她唱起古老而又鮮為人知的歌曲,肖邦替她伴奏。莫扎特的《唐璜》,在這幾個朋友的眼裡,是最理想的,他們為德拉克魯瓦在諾昂佈置了一個畫室。他和肖邦,還有年已二十幾歲的莫裡斯經常在一起談論他們的藝術,喬治·桑漫不經心地聽著。
她正在寫《康絮愛蘿》。這部小說寫得很出色,喬治·桑曾這樣描述諾昂的那些晚上:
肖邦坐在鋼琴旁,並沒有覺察到大家都在聽。他好像是偶然地即席演奏。接著,琴聲停了下來。
「啊!啊!」德拉克魯瓦叫了起來,「還沒完啊!」
「還沒開始,一點構思都還沒有……只有不定形的倒影、陰影和立體形象。我尋找合適的顏色。我還沒想到畫面該是怎麼樣的。」
「色彩和畫面,兩者互相依賴,缺一不可。」德拉克魯瓦又說:「您都會找到的。」
「但如果我只找到月光呢?」
「那您將找到反光的反光。」
這想法使非凡的藝術家感到高興。他又演奏起來了。但並不顯出是重頭來的樣子,因為他的構思是那樣模糊,好像拿不足主意。我的眼前慢慢浮現出了溫柔的色調,它和耳朵裡聽到的美妙曲調,協調一致。接著,響起了表現藍色的音符,我們彷彿在澄澈碧藍的夜空中,輕柔的雲朵,形態萬千,神奇變幻,佈滿天空,簇擁在月亮周圍。月亮給它們拋去巨大的乳白色光輪,喚醒了沉睡的色彩。我們夢見了夏夜。我們等待夜鶯的到來……
肖邦開創了諾昂的戲劇事業。
在開始時,當年輕人演戲或跳滑稽芭蕾舞時,肖邦就即席演奏鋼琴。他得心應手地引導他們,讓他們按照他的想像,從打趣變成嚴肅,從滑稽變成莊重,從優雅變為狂放。
而肖邦自己呢,就是一個真正天才的啞劇演員。
有時,他站起身來,突然出現在鋼琴後面,絕妙地模仿奧地利國王或一個波蘭猶太老人的神態。
當他們在森林裡散步時,肖邦騎在驢背上,其他人卻步行。在草地上,和著風笛的拍子,村民們翩翩起舞。這風笛聲啟發喬治·桑寫了小說《風笛手》。這些活動使她對那浪漫的樂土和歡樂迷人的喧鬧,有一個大略的印象。
把1840年到1845年間的肖邦,描繪成一個病魔纏身的人,倍受一個慾壑難填的蕩婦折磨,那就大錯特錯了。
其實,喬治·桑對肖邦的影響是完全有益的。她在事業上,給他的創作提建議;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地關懷。肖邦盡情愉快地度過了在諾昂的這幾個夏天。可惜,他的性格和疾病都不允許他這樣長久地愉快生活。很多朋友同情喬治·桑。連肖邦的同鄉密茨凱維支也說:肖邦對於喬治·桑來說,是禍根,是精神上的吸血鬼和苦難的十字架,而且他最終也許要把喬治·桑置於死地的。
肖邦心地是好的。但是,他像所有神經質的人一樣,總是過分挑剔,不能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在政治上,他與喬治·桑觀點不一致,他既不能容忍喬治·桑所讚賞的某些人物,也不能接受這些人判斷事物的激烈方式。譬如:他責備自己的學生瑪麗和沃德贊斯基伯爵的關係大顯眼。他猛烈攻擊他們,尤其是因為喬治·桑袒護他們。
喬治·桑已經知道他病態的偏好與厭惡。她就像對孩子講話一樣,改換話題。否則,他會整天沉默不語,傷心難過,做出些古怪的舉動。在諾昂,喬治·桑邀請了肖邦,就不敢再邀請自己袒護的詩人一起作客了。
喬治·桑的哥哥伊包利特喧鬧的玩笑和熊一樣的舉止,時常會激怒肖邦。在巴黎,喬治·桑的客人的衣著和態度,往往引起他的反感。英國詩人伊麗莎白·勃朗寧曾這樣描寫過他們:
她噴煙吐霧,唾沫橫飛。一大群沒有教養的男人,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一個希臘人親暱地用你稱呼她,把她緊緊地摟抱在懷裡;一個男演員,庸俗極了,竟撲倒在她的腳下,稱她為最了不起的女人,於是高傲的女人不慌不忙、溫柔而又輕蔑他說:友情使人忘乎所以。
戲弄喬治·桑的這幫人,激怒了肖邦。然而,很久以來,不同政治觀點、各異的興趣和嫉妒心,卻一點都沒有影響他和喬治·桑之間深厚的友誼。在肖邦,那是愛戀之情;而在喬治·桑,則是母愛與欽佩之情。
喬治·桑繼續無微不至地關心她的病人。肖邦單獨去巴黎,她就趕緊通知馬爾利亞尼夫人,使肖邦能洗上熱水,找到通風的房間。「這是我的小肖邦,我把他托付給您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請多加照料。我不在時,他自己照管自己的能力很差。他有個好心的傭人,卻很笨。我並不擔心他的飲食,因為各方人士都會宴請他的。但是,早上匆忙去上課,我擔心他忘了喝一杯巧克力或一碗湯。我在時,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我總是要灌他喝一杯的。現在肖邦身體很好,只是要像大家一樣吃好睡好就可以了。」
肖邦還沒痊癒,但經過喬治·桑的照料,好多了。喬治·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隨時準備放下一切去照料他。肖邦對她始終忠誠。因此,當她臥床不起時(她也常有病,她一生都說肝痛和肚子痛),肖邦熱誠地履行護士的職責,忠心耿耿,動作機敏。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愛美這一點上,他們繼續保持一致。在諾昂,有一天晚上,喬治·桑對肖邦敘述了鄉間大自然的寧靜和美妙,她講得好極了。
肖邦說:「您講的這些多美啊!」
喬治·桑回答道:「您感覺到了嗎?那麼,請把這些用音樂表達出來吧!」
肖邦馬上即席演奏了一首真正的田園交響樂。
喬治·桑站在他旁邊,一隻手親暱地放在他的肩上,喃喃道:「大膽些,柔軟的手指!」
誰知道,如果沒有喬治·桑這隻手撫在他的肩上,沒有諾昂神奇的影響,肖邦在他短促的一生中,能否寫出那麼多傑作?甚至,誰知道他是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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