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征服可不容易,因為肖邦是個愛挑剔的人。
●她已經突然受到了愛的壟擊,愛情已經佔住了她的心,她不能讓理智來控制自己了。
●但是,肖邦的身體卻驚人地走下坡路……
1837年的夏天,燦爛輝煌而又荒誕無稽。喬治·桑的朋友都發現,年輕的鋼琴家肖邦最使她思念不已,神魂顛倒,但她枉費心機也沒能把他吸引到諾昂來。她曾一度認為,肖邦似乎是上帝有意為她而降生的。
弗雷德裡克·肖邦,這個不幸的波蘭流亡者,很易動感情,十分懷念家鄉、懷念祖國,更眷念那溫存的母愛。
「要是有人願意管束我的話,」他曾這樣說過,「我會感到很高興」。
這時,確實有人願意把他看作自己的情人和孩子。
因為米歇爾的專橫使喬治·桑遺憾沒有人順從她,而肖邦比喬治·桑小七歲,她能指望肖邦像兒子,差不多像幼小的兒子一樣順從她,看見這個年輕的音樂家體弱多病,焦躁不安,對於她這個想做母親和護士的人,該有多少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的相貌同李斯特一樣漂亮。他身材中等而瘦弱,兩手纖細,一雙小腳,灰黃的頭髮近乎栗色,褐色的雙眼與其說有活力而不如說很憂鬱,面頰正中長著一個鷹鉤鼻子。
他的微笑甜潤,嗓音低沉,整個人顯出某種莊嚴的、難以形容的貴族氣質,致使所有不認識他的人,還以為他是一個流亡國外的大闊佬。
有多少回,喬治·桑望著諾昂的金色菩提樹冥思默想,那漂亮的形象就來到了她的筆端,使筆不住跳動,使她無法再寫下去。
馬勒菲依是一個正直誠實的青年,可才疏學淺;而肖邦卻是天才。喬治·桑受過音樂的熏陶。小時候,她就經常坐在奶奶瑪麗的羽管風琴旁,欣賞詩意盎然的音樂。結婚後,她又常蹲伏在李斯特的鋼琴旁,分享使她深受感動的音樂。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音樂的語言。由於瑪麗·達古爾征服了李斯特,那麼她的辦法就是要使肖邦歸順。
這一切,都使喬治·桑急欲接近這柔弱而有才華的音樂家。
這次征服可不容易,因為肖邦是個愛挑剔的人。他討厭一切喧鬧的爭論,討厭別人衣冠不整,特別討厭一切醜惡言行。他最喜歡的環境,是擺設令人讚歎的沙龍,裡而坐滿舉止高雅、喜愛音樂的美女,她們在半明半暗中等著聽一首吐露隱秘的《夜曲》。他喜歡使高雅的聽眾深深地陷入沉思,繼而突然間以英勇豪邁的感情,歌唱受苦受難的波蘭,打動他們的心。在政治上,肖邦是個保守主義者;在愛情上,他多情而又羞怯。見異思遷的精神戀愛觀,適合他性格上的弱點。總之,這個相當痛苦的人,他的生活很不協調。
肖邦和喬治·桑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嚴肅地評價這個浪漫派的女作家。她一副男人的打扮,嘴裡吸著雪茄,親暱地稱呼她那些古怪的朋友。除了文藝界,她不和其他人來往。她與那些漂亮的、天使般的波蘭金髮女郎不相同!而直到這個時候,肖邦還純真地喜歡她們。
大家都知道,肖邦起初是不願去喬治·桑家的。去過法蘭西旅館後,他曾說:「這個喬治·桑多麼討厭!她真是個女人?我總表示懷疑。」
1837年,喬治·桑回到巴黎,肖邦反而同意與她相見了。
肖邦的內心深處仍是很痛苦的。「我們從一個著名的大師的工作室出來,」肖邦說,「因為幾個為我們調琴的獨特的意大利提琴製造家不在,不靈巧的手不善於引發出我們的新聲。沒有絃樂器製造家,我們只好將這新聲壓抑在心裡了……」
肖邦要娶的波蘭姑娘瑪麗遵照父母的旨意,漸漸地疏遠了肖邦,原因是肖邦的體弱多病,令人感到很擔憂。肖邦從沒對人談起這件憂傷的事,但他感到需要安慰。
就在這時,喬治·桑給了他所有的安慰。人們在肖邦的一個小本子裡,找到一封喬治·桑寫給他的信,信是對折著夾在本子裡的。在信的角上,喬治·桑寫了這樣幾個字:
「大家愛慕您」,並且簽了名。而在喬治·桑簽名的下面,多爾瓦爾夫人寫道:「我也一樣!我也一樣!一樣!」
1837年10月,肖邦在日記中寫道:
我見過她三次。在我演奏時,她眼睛深情地看著我。我演奏一首有點陰鬱的曲子《多瑙河的傳說》,我的心跟著樂曲飛回到故鄉。而她憂鬱而奇怪的眼睛,老是盯著我,這雙眼睛在說什麼呢?她倚在鋼琴旁邊,灼熱的眼光使我的全身發燒……我們被鮮花包圍,我的心被征服了!我又見過她兩次,從此她愛上了我……
肖邦在喬治·桑身上找到了一種力量,不由得被她吸引,因為這力量支持著他。喬治·桑這個音樂愛好者,會珍重他,給他靈感,甚至能給他出主意。她這個慷慨的女人,只求獻身於他。
儘管肖邦生性害羞,好像生來就怕冷,終究經不住誘惑。
詩人亨利·海涅很羨慕他倆,給他們這一對勾劃了幾筆。她栗色的秀髮一直披到肩上,有點暗淡而似睡的雙眼,是那樣的溫存和安詳;她的微笑充滿了天真的嬌媚;她的嗓音低沉不清,她生性沉默寡言,聽得多而說得少。他異常敏感,稍為觸動一下,就是一個傷口,稍有一點聲響,也會引起雷鳴;他喜歡兩人獨處,隱居在神秘的生活之中,但是,有時因為被強烈迷人的或者說是古怪的念頭驅使,才走出來。
1838年春天,喬治·桑幾次來到巴黎。晚上,他倆經常住在一起。肖邦演奏音樂;後來兩個人都沉醉在吹過的晚風之中,這是燃燒著的天國之愛火。
可憐的馬勒菲依完全被忘卻了。
但是,和肖邦在一起,難以做出結論,愛情的季節變化無常。早上說:這顯然是無法忍受的,可是晚上卻說:這是最大的幸福。然而,這種羞怯和害臊,比起矯揉造作、故作媚態,更有把握地激起她的情慾。他整日躲開別人,神情冷淡,卻使喬治·桑神魂顛倒。
在這變換不走的氣氛下,1838年初夏,喬治·桑寫了封信給肖邦最好的朋友阿爾貝·克齊馬拉伯爵。他是一個好打扮的波蘭大胖子,穿一件時髦名牌外套,上面縫滿了絛子和花邊。喬治·桑稱他為自己的丈夫,因而肖邦被看成是他們的孩子。這封認真斟酌過的信,長達三十二頁。喬治·桑在信裡直率地寫了大部分人過去和現在敢想不敢說的事。因此,在偽君子的眼中,似乎任何以誠相見,都是厚顏無恥。
喬治·桑在給克齊馬拉的信中這樣寫道:
讓咱們最後一次把問題明顯擺出來吧,因為您對這個問題的最後的答覆,將決定你今後的行動。您主張,既然我們熱愛的人的幸福要求我們竭盡全力;那麼,不要最後才考慮自己,也不要全然不顧自己。這樣,我們的看法就完全一致了。請您好好地聽我說;並請清楚地回答我,不要含糊,直截了當……
信中說的是些什麼呢?肖邦要愛、或者以為要愛的是波蘭姑娘。首先要知道她是否還會給他帶來幸福。喬治·桑不願做一個損害朋友的人。如果那青梅竹馬的女友是位純潔美貌的姑娘,她不願做爭風吃醋的妖精。此外,喬治·桑心想,既然自己已經和一個稱心如意的人(指的是馬勒菲依)有了婚姻般的關係,感情融洽,也很體面;那個人把他自己完全奉獻給了她,她不想拋棄他。如果「我們的孩子」(就是說肖邦)決心投入喬治·桑的懷抱,她也許會感到害怕:因為這種愛情「只能在它賴以產生的條件下發展,也就是說,斷斷續續地發展。如果一陣風吹過來,把我們中的一個人吹到另一個人身邊,我們將在星際邀游……」
因此,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如果那個女人生來是要使肖邦獲得純真的幸福,而特別多慮的肖邦,又拒絕以不同的方式去愛兩個不同的人;那麼喬治·桑就會離去,並盡力使自己忘記他。
其次,情況剛剛相反,如果同那個女人結婚,就是斷送藝術家的靈魂,如果肖邦在顧全家庭幸福和嚴守教規的情況下,能夠抽出幾小時去享受充滿溫存、詩意和貞潔的愛情,那麼喬治·桑確實願意繼續去看他。喬治·桑絕不會干涉他的生活,妨礙他的宗教信仰、政治思想和社會觀念。肖邦相應地不責問她的行為:因為「我們將不是每天都見面,不是每天都會有激情;但是,總會有些美好的時光和聖潔的感情……」
還有一個次要的問題,但有必要提出來,那就是完全獻身的問題。是讓人佔有,還是不讓人佔有?喬治·桑對這個問題掉以輕心的態度,實在引人注意和令人吃驚。她承認,關於這一點,她的聰明和她的感情從來沒有這樣吻合過:因為「在這上面,我既沒有什麼秘密,沒有什麼理論,沒有什麼學說,沒有什麼定見,也沒有下定什麼決心……」
她素來為自己的這種天性感到自豪。她幹過不少值得自我責備的蠢事,卻沒有幹過庸俗惡毒的事:
感情總是勝過理智的,我希望處在這兩者的邊界上,這對我從來都是毫無益處的。
我多次改變主意。我尤其相信忠誠,宣揚過它,實行過它,而且要求別人也這樣做。有些人缺乏忠誠,我也一樣,然而,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在不忠誠的時候,總是在劫難逃;這是一種理想的本能,促使我去擺脫不完善,追求那些我認為接近完善的東西……
總之,喬治·桑並不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子,她總是忠實於她所愛的東西。就這個意義而言,她從來沒有欺騙過任何人,而且,她只是由於別人的過錯,愛情被扼殺,才不再保持忠貞。
在當前這情況下,她對自己十分不滿,因為確實沒有理由怨恨馬勒菲依。而肖邦所造成的結果,又使她感到驚愕。如果有時間讓她思考和權衡一下,她就會明白,這樣做也許是不好的。但是,她已經突然受到了愛的襲擊,愛情已經佔住了她的心,她不能讓理智來控制她自己了。
盧梭和他的情感倫理理論對此是有責任的。不管怎麼說,讓別人愛並不會擴大錯誤,最輕微的親撫都會使不忠的憂慮煙消雲散。「失掉了愛情,就等於失掉了一切……」要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想要一起生活,他們不應違背人的本能,在完全結合的問題上退卻。和肖邦一起,必要時她將被迫不再保持貞潔,條件是肖邦也不守貞潔,那是出於對她,或者對另一個女人的忠誠,而不是像虔敬的宗教徒一樣鄙視人類粗鄙的行為。喬治·桑覺得「蔑視肉慾」這個口號是可怕的:
我相信肖邦曾說過,某些行為會破壞美好的回憶。這難道是他說的蠢話,是他設想到的事嗎?那可憐的女人在肉體之愛當中,竟給她留下這樣的印象,她究竟是誰?他有過不相配的情婦?多麼可憐的寶貝啊!在男人的眼裡,所有的女人,都應該被絞死,因為她們糟蹋了造物主最受尊敬、最神聖的小東西,褻瀆了神奇的秘密,玷污了宇宙生命中最嚴肅、最崇高的行為。
這就是那封有名的信。它特別以其通情達理引人注目。有人說她想佔有肖邦,又保留馬勒菲依,還找了些合乎道德的借口,企圖使人相信她追求的只是這兩個年青人的幸福。也許是這樣的。但是,那些充滿激情的人,誰不會絞盡腦汁,使他的生活在感官和感情兩方面協調一致呢?喬治·桑在她的《私人日記》中發問:
那麼,所有像你們那樣的人,是怎樣生活的呢?你們用眼睛、耳朵和記憶來做什麼呢,你們說我厚顏無恥,那是因為我看見並記住了使你們自欺欺人的偽善行為,因為我為盲日地追隨偽善的德行而感到臉紅……
她錯了嗎?這個自認道德敗壞的女人,道德家接受並寬恕了她。因為她認了罪,她不但不會削弱原則,而是加強原則。放蕩的拜倫或者波德萊爾,雖然受到懲罰,仍不失為道德的見證人。
而正是她心安理得和毫不慚愧的反叛,激怒了社會。那些虛偽的讀者,絕對不能容忍喬治·桑的這封信。因為她在信中坦率從容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因為這封信竟出自一個女人之手。如果換個男人來寫信,那麼人們會發現,這不只是一個男人,而幾乎代表了所有的男人。然而,喬治·桑就像男人一樣地生活。這既是她的特點,也是她的弱點。她卻認為這正是自己的光榮。
此外,問題在於肖邦極其謹慎,真實情形喬治·桑是難以想像的,從去年起,肖邦就中止了同瑪麗的婚約。那是因為肖邦很痛苦,需要慷慨大度的溫存,任憑自己在喬治·桑的懷抱裡尋找溫柔的寬慰。
克齊馬拉的答覆大概給喬治·桑吃了定心丸,因為喬治·桑很快就從諾昂回到巴黎。
1838年夏天,令人感到幸福。波蘭姑娘瑪麗的形象在肖邦的腦子裡慢慢淡漠了,最後,只剩下一些詩一般的回憶。肖邦工作很努力,並且發表了一本《練習曲》,獻給李斯特的情婦達古爾怕爵夫人,他過分靦腆,所以不會將這練習曲獻給喬治·桑。
在這對情侶中,卻是男的要求保守秘密,顯得不合常理。因為馬勒菲依的緣故,喬治·桑這次不得不謹慎從事。她滿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地擺脫他:
他這個人是這樣和善聰明,以致我漸漸地不能引導他領會和知曉一切。這是一塊可塑的蠟塊,我在上面留下我的印記;而且,當我想改變印記時,只要幾分謹慎和耐心,就能夠成功……
這塊蠟在使用的時候,並不像她認為的那樣軟弱,馬勒菲依在被拋棄以後,變得十分嫉妒,並想要抵抗。1838年夏天,他就要與一個來諾昂的朋友決鬥,因為這個人曾向喬治·桑獻過慇勤。
喬治·桑事先光明正大地通知這位年輕的家庭教師,說他得寵的時間已經結束,愛情從此將轉變為友誼。但是,她和另一個男人一有來往,爭吵就可能要重演,肖邦尤其不應該是那個第三者。喬治·桑害怕肖邦受到馬勒菲依的傷害,因而當馬勒菲依到一個他們共同的朋友那裡去時,她趕緊給那個朋友寫信求援。信中說:
當你們談到女人的問題的時候,請清楚地告訴他,女人不屬於使用暴力的男人;兩人互相割喉嚨,絕不能重修舊好……
這場風波使瑪麗·達古爾感到很高興:「我說,多麼可憐的馬勒菲依啊!他現在躺在床上,因為虛榮心受到了損害而病倒了,從此不存任何幻想:不抱任何希望了。」於是,她說馬勒菲依返回巴黎了。
馬勒菲依,這個可憐的人,一點也不知道喬治·桑又有了新歡,他甚至在《音樂報》上向肖邦表示敬意。
最後,不知道是什麼鬼靈感,使他猜疑起來,進而在肖邦的房門外窺視。喬治·桑每晚都要到那房間去,被他撞上了。馬勒菲依在那裡變成戲劇性的人物,他叫著、吼著,他凶相畢露,想要殺人。朋友克齊馬拉撲到這幾個出名的冤家對頭中間。人們讓馬勒菲依安靜下來,喬治·桑和肖邦一起溜走了。他們去了帕爾馬,在愛神木的樹蔭下,編織美好的愛情了!
喬治·桑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到巴黎以外的地方去編織美好的愛情:如果她不離開巴黎,就會重新引起爭風吃醋的風波;另外,在炎熱的氣候條件下生活,莫裡斯的身體會好起來。肖邦整天咳個不停,令人不安;他自己擔心和喬治·桑的這種曖昧關係一旦公開,醜聞會使他虔誠的家族大為震驚。
至於喬治·桑,她在什麼地方都能同樣有規律地工作;而且,她總是需要同新情人像正式夫妻一樣生活。近五年來,她經受了很大的痛苦,感到很煩惱;希望有一個安靜的隱居之地。她和肖邦約定,她帶著兩個孩子出發,每天趕路不多,途經里昂和西班牙的巴塞羅那;肖邦在途中與他們匯合,然後一起乘船去地中海的巴利阿里群島。
1838年11月,他們來到馬略卡島的首府帕爾馬。離開巴黎時,天氣寒冷;到西班牙時,陽光燦爛,初次印象就十分美好。
置身在帕爾馬的樹下,那是棕櫚、雪松、蘆薈、橙樹、檸檬樹、無花果樹和石榴樹;碧空萬里,大海蔚藍,群山蒼翠。空氣清新,人們彷彿在天上一般。白天,太陽高照,大家穿著夏天的衣服,天氣很熱;晚上,整夜歌聲和吉他聲接連不斷。他們住的房子建於阿拉伯人時期,葡萄籐從寬廣的陽台伸出,垂掛在牆上。總之,生活在這裡,令他們十分愉快。
但是,肖邦很快就感到失望了。那兩個陳設很差的房間,根本就沒有怎麼佈置,只有幾張鋪著深灰色墊子的帆布床,一把草墊椅子。他們吃的是魚和大蒜,一種變了質的油把這裡的房子、居民以及原野的空氣都熏臭了,令人十分噁心。這足以使一個過分講究而又敏感的人感到不舒服。
喬治·桑東奔西忙,找到了一個住所。他們想請人裝修一下也很難,馬略卡人幹活既偷懶質量又很差。當地人慣於在大風中生活,房子沒有玻璃窗,也沒有門鎖。
最後,一位名叫戈梅茲的先生把一所鄉間小屋出租給這對情人。房子座落在山腳下,每月租金為一百法郎。
因為有甜密的愛情支持,最初的日子倒是過得愉快。他們輕鬆愜意地閒逛,到了12月中旬還在平台上度過美好的夜晚。喬治·桑常常想起威尼斯:入夜,大理石上汩舊的流水聲多麼神秘;她也憶及諾昂:成群的夜鶯在林中整夜歡唱。
馬略卡島的夜晚極其安靜,只有雌驢脖子上的鈴鐺和遠處微弱的海浪聲,有時會打破沉寂。
但是,好景不常。雨季開始了。大雨滂沱。戈梅茲先生租給他們的小屋,屋裡很潮濕,又沒有壁爐。建這房子並不是為了抵擋大風暴。牆壁很單薄,房內塗的一層石灰,經雨水一泡,全都如海綿似地膨脹起來。寒冷像一件冰外套,突然罩在他們身上。房裡火盆發出的令人窒息的氣味,使肖邦的咳嗽又發作了。
就從這時起,肖邦成了當地居民討厭和懼怕的人物。膽小的戈梅茲寫道:「我們遇到了一個得了傳染病的人,怪不得他叫我們離開他的屋子。」
城裡的三個醫生都到這裡來給肖邦會診。一個醫生聞他咳出的東西,另一個叩診他咳嗽的部位,還有一個醫生在他咳時,給他聽診。肖邦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逃脫了放血和服發包藥。
由於這些西班牙醫生明確地指出,肺癆病是傳染的,戈梅茲先生就把房客趕了出去。
他們只得去瓦爾德莫札修道院落腳。
舊道院破敗荒涼,尚未倒坍,院裡的人都被趕走了。一個政治流亡者匆匆離開故土,留下了他的單人小室和傢具。喬治·桑他們在十二月中旬穿過灌木叢和阿福花,搬到這個山間的陋室裡來往。
瓦爾德莫札舊道院面積很小,只夠十二個修士和一個主持居住。它居高臨下,兩邊靠海。1836年頒布的一項法令規定,修道院的單人小室,由國家經祖。但是,由於可怕的迷信,這裡沒人敢住。喬治·桑他們孤獨地住進了修道院。
他們的鄰居中有一個藥劑師,一個聖器室管理人,和一個名叫安東尼姬的老太婆。
她替他們幹活。但事實上,她要拿走最漂亮的衣服,先嘗最可口的飯菜。幫忙做家務的,還有當地大個子巫婆卡達裡娜,以及頭髮亂蓬蓬的小鬼妮娜。
修道院小禮拜堂和迴廊,裝飾著阿拉伯風格的鑲嵌畫。晚上,在月光下,這古老的建築物就顯得十分奇特。索朗芝和莫裡斯常常沿著螺旋形的樓梯爬到屋頂上去玩。
鬱鬱蔥蔥的青山,黃褐色的懸崖峭壁,孤零零的棕櫚樹,都消失在玫瑰色的天空裡。
在陽光明媚的白天,景色雄偉壯麗。然而,他們在瓦爾德莫札舊道院的暫住,實在是失敗。肖邦吃不慣當地的飯,喬治·桑只得自己做飯。她親自下廚,還要到帕爾馬的店舖買東西。她帶著孩子們,頂著大雨,來往奔波,坐破舊的馬車,穿過暴漲的激流。同時,她還要修改《萊莉亞》,寫小說《斯皮裡底翁》——因為她需要錢,布洛茲資助了他們的旅行,可要她交稿——喬治·桑強健的身體,很能適應這種緊張的生活節奏。
老鷹在他們的床頂上方翱翔,濃霧時常籠罩著群山;小燈替他們在荒涼的修道院裡照路,看上去像鬼火一般閃爍。從來沒有什麼住所比這裡的更加浪漫。
肖邦工作在他的修士小室裡,房門比巴黎住宅中通馬車的大門還要高。他的頭髮一點也不鬈曲,手上沒有帶白手套,臉色和往常一樣蒼白。後來,肖邦終於收到了他的豎式小鋼琴,這鋼琴一直被扣在帕爾馬海關。過去,在鋼琴上,常放著巴赫的作品和他自己手寫的曲譜。他一直因失去了自己的習慣,和自己熟悉的東西而難過。
鄰居們並不喜歡這幾個法國人。他們不去教堂祈禱,引起了鄰居的反感。當地市長和本堂神甫說他們是異教徒。農民們聯合起來敲竹槓。他們要出高價,才能買到魚、蛋和蔬菜。索朗芝的衣服也十分引人注目,因為人們認為,一個十歲的女孩,不應穿男人的服裝。
這裡的氣候很適合孩子們的成長。索朗芝容光煥發;莫裡斯也神奇般地恢復了健康。
他們的母親,一慣勤勉地工作,努力教他們學習。
但是,肖邦的身體卻驚人地走下坡路,咳嗽使他整日無精打采,十分虛弱。喬治·桑感到很難過,不能使他得到很好的調養。她常大發脾氣,因為女僕們偷吃肉湯,又沒有新鮮的麵包。天氣越冷,憂傷的情緒就越妨礙喬治·桑努力使大家快樂和安寧。
當地的醫生診斷肖邦是喉結核,並建議他放血和禁食。喬治·桑覺得放血有生命危險,並且不相信診斷結果。
儘管肖邦感到很不舒服,他還是堅持工作。在馬略卡島的這些日子裡,他創作了不少《敘事曲》和《前奏曲》。據說,其中很多樂曲是他焦急等待喬治·桑夜間散步歸來時,靈感大發而寫成的。
每晚喬治·桑都和孩子們外出散步,直到很晚才回來。
「我們加快了步子,」喬治·桑這樣寫道,「以免病人擔憂。這種優慮的確很強烈,而且像是凝固在一種平靜的失望裡。他流著眼淚演奏一首十分出色的《前奏曲》。看見我們回來,他大叫著站了起來;接著,顯得神情失常,用一種奇怪的腔調對我們說:
『啊!我很明白,你們已經死了!……』而當他清醒過來,並看到我們很好時,他因回想剛才夢幻中我們遇險的情景而感到難過。後來,他向我承認,在等待我們回來時,他像是做了一個惡夢;由於無法分辨夢境與現實,他就彈起鋼琴,漸漸地就平靜了下來,昏昏沉沉的,以為自己死了。他好像掉進一個湖裡,冰冷沉重的水滴,有節奏地滴落在他的胸前。我叫他聽,那雨水真的是滴在屋頂上,節奏分明;他卻否認聽到過這聲音。我用『模聲諧音』這個詞,他竟怒氣沖沖。他極力表示反對,他有理由反對這種幼稚的聽覺模仿。他的音樂才華充滿了大自然神秘的和諧,是由他的音樂思想卓越體現的,而絕不是外界聲音的刻板重複。這天晚上,他創作的樂曲,在他的想像和在歌曲中,都已變成了從天而降的淚水,敲擊著他的心房。」
肖邦就這樣,在浪漫的環境中,創作了不朽的傑作。但是,他很快就討厭馬略卡島。
暫住在瓦爾德莫札舊道院,對他是一種折磨,對喬治·桑也是一種痛苦:
肖邦在社交場合,顯得溫文爾雅,活潑可愛;但當疾病纏身時,他心裡卻感到失望,精神上好像被活活地剝皮那樣痛苦,一片玫瑰葉子的折皺,一隻蒼蠅的影子,都會使他感到放血一般難受。除了她和孩子們,西班牙的一切都會引起他的反感和憤慨;與島上生活的不便相比,急於離開的念頭更加折磨他。
啟程的日期終於決定了。從帕爾馬到巴塞羅那,旅途十分可怕。在輪船上,從貨艙裡散發出生豬的臭味十分難聞。船長見肖邦咳嗽,怕他弄髒乾淨的床鋪,給他一個最差的舖位。水手們用鞭子來抽打生豬,治療暈船,豬群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叫。
肖邦在船上咳出了很多血,到達巴塞羅那時,他差一點死去。從巴塞羅那到馬賽,法國輪船上的醫生十分細心地照看他這個病人。看來二月份他回不了巴黎。喬治·桑做為這個「家庭」的家長,把全家安頓在馬賽的一家旅館。
馬賽的風光秀麗迷人,喬治·桑卻無動於衷:「因為,我只要稍微探首窗外,走到街上或去到港口,我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糖、一箱肥皂或一包蠟燭了。幸虧肖邦用他的鋼琴趕走了煩惱,並將詩意帶到了我們的住所……」
有閒者、獵奇者和文學乞丐,都圍在她的門外。
喬治·桑說:「我的門口總是擠滿了,所有的文學渣滓都來糾纏我,所有的音樂敗類都尾隨肖邦,為了應付這種局面,我讓肖邦裝死。如果情況沒有改變,我們就四處寄發我們兩人的訃告,讓別人為我們哭泣,使我們得到安寧。我們想整個三月份都躲在旅館裡,避開那不時刮來的相當猛烈的西北風。我們四月份到鄉下租幾間好的農舍住,五月份就回諾昂。」
在旅館裡,儘管孩子們在周圍嬉戲吵鬧,喬治·桑每天仍舊要寫完十五頁或二十頁小說。她從馬略卡島帶來了修改過的《萊莉亞》和一本抽像神秘的小說《斯皮裡底翁》。
她繼續慈母般虔誠地照顧肖邦。她不能出門,因為肖邦不能孤獨一人呆在家裡,周圍沒有孩子嬉戲和朗讀的聲音,他就會感到煩躁。肖邦略微胖了些,幾乎不咳嗽。肖邦身體好時,她帶他去意大利的熱那亞,做一次繆塞式的出遊,就像當年他帶馬勒菲依去弗朗夏爾一樣。
瑪麗·達古爾,挖苦喬治·桑已經「肖邦化了」。
喬治·桑給自己放血,我總對她說:「換了我,我比您更愛肖邦啊!」省得挨那麼多刀呀!後來,她就不可能寫《致馬爾西的信》,也不可能纏住博卡日了。對一些善良的人來說,那可真是大好了。根據我分別瞭解他們的情況看,他們也許是因為同居了一個月,才彼此傳染傷風的。這是兩個正好相反的人,但沒關係,這可是太妙了。而馬勒菲依呢?他在這些糾紛中會怎麼樣呢!像他所說的那樣,再去培養他那卡斯蒂利亞人的驕做?喬治·桑常常振振有詞地向我證實,馬勒菲依特別愚蠢可笑,難道是偶然的嗎?
我從來也不太擔心莫裡斯的健康狀況。不管怎麼說,西班牙的陽光對於愛情的衝動來講,是一種靈丹妙藥。肖邦是我唯一喜歡的鋼琴家,他的演奏不僅不會令我生厭,反而使我聽得入神。
這封信被收信人惡作劇般地交給了喬治·桑。喬治·桑果真發火了。由於信的主人要她發誓不要洩露是誰提供這情況的,她認為最簡便的辦法是不回復達古爾夫人的信:
「我不願意假裝友好。」這話使瑪麗和李斯特大為吃驚。
李斯特從中撮合,改善情婦和喬治·桑的關係,便寫給一位朋友,說:「既然我們是她過去朋友,就在我們中間,悄悄說說算了吧.」
1839年5月底,肖邦和喬治·桑離開馬賽,前往諾昂。他們好像市民一樣,在沿途的旅館住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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