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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啟一的車會不會撞在千代子身上發生事故呢,一種奇怪的狂想襲擊著御木,那是因 為無法知道千代子的行蹤而引起的。
  好太郎去了日本橋,跑了好幾個大的陶瓷店,都說沒有叫若山的店員。
  「什麼陶瓷店,該不是吹牛吧。」御木說。
  找不到若山,那麼,千代子去了若山處的預想照例說不該消失,但御木反而不安起 來。沒有任何線索。警察方面也沒來什麼通知。
  御木的不安拖著尾巴,啟一和千代子在御木的腦海裡忽地連在了一起。這才引起了 狂想。啟一兜生意的車,又會在什麼地方偶然地遇到千代子吧。御木甚至覺得這種偶然 其實不是偶然,像是一種必然。而且它還被狂想成事故的形態。啟一和千代子病態的東 西,也許已經毒化了御木的頭腦吧。也許御木自己的身體裡,有了對於兩人的病態想像 吧。
  啟一的車載著千代子,兩人一起發生事故了吧,或者是千代子走著,啟一的車撞上 去發生了事故。總之,兩人相遇是以事故形式出現的這種狂想,讓御木覺得很煩悶。
  御木覺得這種想法是由於擔憂兩人的安危的心理動盪才產生的,確實如此;但他又 怎麼也不能排除它是不是一種詛咒的疑慮。
  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都是遙遠過去的因緣,一時流入御木生活中來的。御木直 到現在才想到,那因緣是陰暗的東西。舊因緣中,有沒有凶兆呢?啟一的父親道田,千 代子的父親石村,這些人自身的存在,是不是人群中凶兆般的生涯呢?
  而且,遙遠的過去,兩個人的一生與御木的接觸點,是御木近五十年生涯中的陰影。 這舊的陰影在御木新的歲月裡,可以說沒有必要讓它再甦醒。
  就是說,御木和道田的緣分,在學生時代道田自殺的時候,已經切斷了。那時候, 與其說道回想把嬰兒啟一的將來托付給御木,不如說,他是抱著敵意與憎惡死去的。九 州碰到老友出水時聽到的那番話,當然有第三者記憶多年以來誇張的成分,但絕不能說 是全無根據的杜撰吧。大概常常忘卻過去,不鑽牛角尖的性質也變成世俗樂天派的一個 要素吧,這個御木從道田兒子的成長過程中,感到了眷戀過去的喜悅,他沒有什麼深深 的警惕,不僅資助啟一學費,還把他作為「家庭的朋友」迎進門來。
  妻子順子對這種人際關係已經習慣了,並不在意;但九州回程時在京都旅館過的那 晚,聽到了出水關於因緣的故事,從那以後她就開始注意起啟一來了;而御木卻說「因 緣」和「緣故」是兩碼事。
  當啟一意識到自己腦子有毛病時,他對於御木不用說充滿了感謝之意;他從彌生身 邊乾乾淨淨地離開,還要趕出千代子,都是想趕走打攪這家生活安寧的惡魔吧。
  至於千代子的父親,比起啟一的父親道田來,和御木沒有直接的關係;如果硬要算 有,那麼那是御木結婚前,讓順子蒙受痛苦的災禍;御木和順子一起的生活裡,石村女 兒的接近顯然不是什麼好事吧。
  決定讓千代子留在自己家裡,御木夫婦的心理與其說是天真,不如說是無力。很少 拒絕人的順子,不知道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兒,只把她看做與自己一樣毫無瓜葛、志願來 當女傭的人。他們只不過是任隨當時情況的自然發展,所以御木應該有責任。
  御木讓家庭平安無事的氣氛弄習慣了,簡直到了門戶大開的地步。像個健康的人忘 記了攝生一樣。不管是否有過去的壞因緣,甚至反而因此將啟一和千代子引到家中,給 他們許多照顧。這看上去是一種美德,但對人生,也許是一種傲慢。連同御木平俗的作 風,他的生活不也是弛緩的證據嗎?
  御木在安全地帶,他將啟一和千代子也迎進了安全地帶,可他們卻並不安全。
  而且,女兒彌生也因為御木的欠考慮,被啟一弄得傷透了心。應該說,啟一也受了 傷吧。當時,要把千代子留在家裡的時候,彌生也曾表現出來自某種不安預感的反對。
  千代子離家出走後,御木覺得安全地帶動搖了,再追溯到啟一,更覺得對女兒有愧, 對自己的生活他覺得有必要重新反省。
  可是當時既然把千代子留在家裡,就不可能再去瞭解她的來龍去脈。
  「請三枝子來一趟,讓她查一查放在我們家的櫃子裡的東西有沒有少了。」彌生說 出了讓御木意想不到的話,「不是懷疑千代子拿了什麼,可她畢竟是不知跑到哪裡去的 人嘛……」
  「櫃子上了鎖沒有?」
  「鎖是上了,只是看一看喲。讓風過一次也好嘛。」
  「鑰匙放在彌生你手裡吧。」
  「是放在我這裡,怎麼啦?」
  「假如少了什麼東西可讓人心煩。」說著,御木的眼光暗淡了下來,「你懷疑出走 的千代子嗎?」
  「不是那麼回事。」
  「以前有過好太郎用掉三枝子存款的事情,真為難吶。」說著,御木盯著彌生望了 好一會兒,「你覺得有什麼少了嗎?」
  「我們家有什麼少了嗎?」
  「上回有過薔薇花的事情。」
  「那可不能算是一種偷竊。」
  「千代子對三枝子不知是嫉妒還是憎惡,老把三枝子曬著的衣服給狗咬,爸爸不知 道的事可多呢。」
  「還有什麼事?」
  「三枝子去洗澡的時候,敲碎她手錶上的玻璃啦,把她的耳環扔到院子裡去啦,這 樣的小事接連不斷地有哇。」
  「……」
  「還偷過三枝子的照片呢。」
  「照片?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是羨慕和嫉妒吧。」
  「也許是吧,可讓人不舒服。」
  「那薔薇花也很奇怪。除了照片,三枝子的其他東西也……」
  「那可不知道哇。像爸爸你說的那樣,薔薇花和照片什麼的,偷了後也許不要了, 可還偷過哥哥的東西呢。鞋拔子啦、手絹啦,千代子這個人吶,真是沒辦法。哥哥的手 絹,嫂子洗了,還要燙平吧。千代子就把它拿到自己的屋裡去,說怪是怪,難道還不能 清楚地說算是偷嗎?」
  「不能這麼說。」
  「千代子苦戀著哥哥,還給誰寫信說過這事呢。正是這樣的胡思亂想,哥哥只要一 和三枝子講話,她就會豎起耳朵來偷聽呢。爸爸,這些事您都知道嗎?」
  「不。」
  「可奇怪的是,她不吃嫂子的醋,盡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
  彌生說的事,御木並不是一點沒有感覺到,只是他想裝作不知道而已。
  「給三枝子打個電話,讓她下個星期天來一趟吧。」
  「好吧。」
  彌生立刻站起來去了。電話長長的。
  「我說讓她星期六晚上就來。」彌生臉上亮堂堂的,回到了御木的書房。
  彌生還是老樣子,星期六去公司接三枝子,三人一起回家來。
  「今天三枝子小姐又給爸爸帶花來了。」
  三枝子臉紅著:
  「說不上是花……」
  塑料袋裡露出的是白色的菊花。三枝子取過口袋,花像活著似的動起來,花與花的 間隔拉開了。
  御木忽然感到奇怪:現在這時候難道還有白菊花嗎?可仔細一想,似乎一年四季花 店裡都有白菊花似的。
  「彌生,插在信樂花瓶裡吧。」御木說。
  彌生往那花瓶裡灌上水,放到三枝子的跟前,像是說,請吧。三枝子似乎以為彌生 會把花插進瓶裡似的,雙膝併攏,看著花瓶,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三枝子小姐。」彌生催促了一聲。
  「我嗎?」
  三枝子仰起臉望著彌生,稍有些疑惑地說:
  「只是插進去就行了吧。反正都是相同的花嘛。」說著,她把花莖自下方攏起,兩 手捧著花插進去,說:
  「葉子太多了吧。」
  她打掉了些葉子,還把花形稍微整了整。白菊花有二十幾朵。
  「可以了吧。」彌生稍微從花瓶邊離開一點,端詳著花,「把它放到書房裡去吧。」 她回頭對御木說。
  御木的家裡,不單單是彌生,芳子也會插花,但書房壁龕裡的花,則是彌生專門負 責的。御木不收藏古書畫什麼的,這種東西要是掛在壁龕裡的話,自己寫的東西就像要 被它攝去似的,他不喜歡;可花是不斷的。壁龕裡沒有掛字畫,只有花。彌生老是把精 力放在那些花上,讓它們常新常鮮。彌生從書房撤下的花,芳子捨不得扔掉,把一兩朵 放在廚房裡、廁所裡。
  「再也不會被偷走了。」彌生嘴裡嘟噥著,離開了茶室。
  「實在謝謝了。今天又是什麼『換心』?」
  御木半開玩笑地表示了感謝,忽地產生了一個疑問:說三枝子今天的花也是送給御 木的,會不會是彌生一個人自作主張呢?上回的薔薇花不說,今天的白菊花大概是為御 木全家買的,不像是特為御木一個人買的。不拿到書房去,就是裝飾在茶室裡的餐桌上, 不是也挺好嗎?
  彌生擔當著書房裡換花的任務,所以一有花來,馬上就自認為是給父親的,當著三 枝子的面這麼說,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否定,彌生真是難為了別人的一片好心啊。
  三枝子和父子倆留在茶室裡,面對這個優雅、抒情的姑娘,御木感到有些拘謹。
  好太郎也在旁邊,取過一張晚報在看著,一言不發。對這個美麗的客人,現在,他 已經無動於衷了。
  順子和芳子去廚房準備晚飯了。
  「那以後,你媽媽什麼也沒有對你說嗎?」御木問三枝子。
  「是啊。」
  「她死心了吧。我和彌生給攪的……」
  「不,是我自己拒絕的。」
  「可無論如何,三枝子小姐和你母親之間,因這回的事,表面上也許會變得疏遠一 些。」
  「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母親改嫁的時候,我想,我已經離開我母親了。」
  「可是,親子之緣分是斬不斷的,兩人今後的路還長著呢,不知幾時,什麼地方, 也許會有讓你吃驚的接近。」
  年過花甲、站在第二任丈夫的跟前成了老太太的鶴子,特地來央求三枝子去將來的 婚家,也許只是為了守護兒孫們吧。御木連這些都想了進去。
  「即使不是一家人,緣分這種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回來的。過去認識的那一半, 不管變得好起來,或是變得壞了,總能從哪一邊想起來的。」
  「是嗎?」
  「千代子離家出走的事,聽彌生說了吧。」
  「聽說了。」
  「你怎麼考慮的?」
  「千代子的事嗎?」三枝子的回答含糊起來,「聽好太郎說去找過了呀。」她慌慌 張張逃了過去。
  「三枝子小姐讓那孩子弄得很煩惱吧。我家裡,彌生嘛,也是從一開始像不喜歡毛 毛蟲似的,對這奇怪的姑娘有一種直覺的警惕。可是,已經來了我家,沒想到會弄了個 行跡蹤不明。一本小說的末尾這麼寫著:發生一次的事,不管何時都會繼續下去的。就 是說,世上沒有絕對能收拾乾淨的東西。」
  御木斷章取義地引用了小說裡的一個句子,稍嫌過於跳躍,三枝子像是有些難以理 解。
  御木還在想著千代子出走的事。千代子無理地闖入御木的家庭,又忽地逃走了,還 對非親非故的三枝子抱著莫名其妙的惡意。御木覺得:千代子作為女人,她生涯的真正 危險,還是從這次離家出走才開始的。
  彌生只是把花搬到書房裡去,不一會兒就又回到茶室裡來了。御木、三枝子已經把 腿伸直地坐在鋪席上了。御木就這樣理解了彌生對父親的愛意。
  「吃過晚飯,查一下三枝子小姐的櫃子吧。」彌生漫不經心地說。
  「好了,明天再查不好嗎?」御木對彌生說,「回房的時候,別再說個不停,讓三 枝子小姐早點睡吧。」
  星期日上午,御木還是照例在工作時間面朝書桌,可聽到打開三枝子櫃子的兩個姑 娘的說笑聲,他精神就集中不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去了。
  「有爸爸過去的書呀。是以前送給三枝子父親的。」
  彌生從櫃子上方拿出四五本書,遞給了御木。
  「哦。」
  那是御木初出茅廬時送給屜原的簽名本。
  「真少見吶。都是我們家裡已經沒有了的書呀。」御木說。
  書在家裡沒有了,這些書中的許多作品,與其說讓世人忘記了,不如說完全消失了。
  「這樣的書,怎麼還鄭重其事地收在櫃子裡啊。」
  御木難為情了;但寫著亡父名字的贈本,三枝子鄭重其事可是理所當然的。御木寄 上這些小說集的時候,不用說,屜原和鶴子還生活在一起,三枝子還小,那個叫廣子的 女人還沒有出現。也許可以從這些書本裡回憶起三枝子小時候的幸福日子吧。
  三枝子的母親再婚時,寫著前夫名字的書不能拿過去,就送給女兒了。
  御木把書還到櫃子裡去時,剩了一冊在手中:
  「這是處女作集,它可是彌生生出來之前出的書呀。我家裡已經沒有了,彌生沒見 過吧。」他戀戀不捨地瞧著那本書。
  「沒有了的話,你拿去吧……」
  「不,算了。」御木把那本書放回了櫃子。
  處女集中有御木第一次成功的長篇小說,那正是結婚前,聽了順子失去貞潔的坦白 後,忍受住打擊寫的小說。這是御木和順子的戀愛小說,而且還寫了順子坦白的場面。 這本書可說是御木的處女作。而且,現在到處還是把它作為御木的代表作在世間流通。 年輕時的作品,只有這篇小說出了普及本,繼續流傳。
  順子一開始幾乎一點沒注意過這個作品,而御木卻永遠覺得討厭。他討厭順子坦白 的場面。實際上順子並沒有失去過純潔,作者試著寫到普及本的後記裡去,可是已經來 不及了,御木也就沒有寫上。
  青春的戀愛和痛苦,昇華成為御木的才能和純樸;這份才能和純樸也因其後人們的 浪費,在這部作品裡明顯表現了遙遠過去磨滅了的證據。
  「櫃子裡少了什麼東西嗎?」御木問彌生。
  「什麼也沒少,太好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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