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木寄出了快信,公子立刻有回信來了,說什麼害先生費心,真對不起,淨是些無
關緊要的事。自己心理上比預想的要疲勞得多,所以才想到回家鄉去的。父母親嘮嘮叨
叨地說,你結婚太早了,至少大學畢業後一年該呆在家裡的,現在你瞧,說中了吧。希
望先生轉告波川,不到九州來接也沒關係。要是來了福岡,恐怕反而會讓鄉里人覺得咱
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似的,另外,還可能與我錯過。我回東京時肯定會打電報通知波川
的。云云。
大致上寫了這些內容。她愈是拒絕波川來家鄉,御木愈是覺得,他們之間像有什麼
隔閡似的。這封信裡還透出公子與波川出身不一、嬌生慣養的氣氛。
可是,波川該已經啟程去九州了吧。
御木把給公子去過快信的事告訴了順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在家裡看到兩人尷尬面孔相對,怕是看不下去吧。也許公子
一回去讓父母慣壞了吧。」
「肯定讓嬌慣的。」順子簡單地答了一句,「波川君去接她,公子小姐怕是笑也來
不及呢,不可能有什麼尷尬的。兩人之間並沒有那種險惡的東西。」
「你說得可真樂觀啊。」
「夫婦之間的事嘛,從旁人角度,落得看得樂觀一點,不是更輕鬆一些嘛。」
「說得對極了,可不全是那樣噢。」
「連廣子都收到原來的鞘裡去了嘛。」順子臉色一點沒變地說。
「那可真是不可思議哇。」
「到頭來還能收回去,做個女人,誰都想來一趟試試。」
「收不收還沒定下來呢。」
「廣子和原來的丈夫都上了年紀,還把屜原的孩子要了去。廣子可有禮賓之心喲。」
「禮賓之心?……」御木冷不丁讓妻子搶白了一句。
「我想是這樣的。」
「可是前些時候,三枝子在我們家時,廣子不是還來過了嘛。我還是覺得有些說不
過去呢。不用說,廣子是很想見見三枝子的呀。可見廣子還深深懷念和屜原一起生活的
日子。而且,廣子回到過去丈夫那裡,你沒見她忽然老了許多嗎?真讓人奇怪,如花似
玉的女人,一老的話,特別顯眼吶。」
「難道不是太放心的緣故嗎?屜原逝世後,她一個人硬撐著面子……」
不用說,順子也老了,御木對此已不擔心了,可要是順子從自己的老境,生發開去
想像的話,御木則並不感到無聊。
「漂亮女人稍有些不對頭,就會忽然衰老,讓人吃驚得『啊』出聲來。」
「年輕時帥氣的男人,上了年紀後,也有很多變成一副難看得讓人受不了的臉嘛。」
「不能說廣子放心了呀。她活潑地乘著動盪的波浪,也許一下子就要跌入失望的谷
底喲。」
「她跑到屜原先生那兒去的時候,真的很漂亮呀。那面容現在還老浮現在我的眼前
呢。」
「她讓丈夫追著,有一次屜原還來求我們讓她在家裡躲一躲呢。」
「當時我簡直是羨慕,有兩個孩子的太太,一有了情人,怎麼還會這樣招人疼愛呀。
對我也很照顧,幫我做了許多事。女人吶,一旦背離世俗偏見落入愛河,就會拚死變成
純情的女人,那時的這個想法,就是現在都無法忘記。雖說有些對不起鶴子,可還不是
把她藏了一個多月呀。」
「是啊。可到了真能夠和屜原一起過日子的時候,她卻老想對屜原做出自己比他妻
子更盡心盡力的樣子,結果像是成不了讓人有好感覺的情人。」
「丈夫找了別的女人,太太因嫉妒忽然變得歇斯底里,那可是大有人在;一旦與情
人不和睦,那時他就會覺得像是受到什麼教訓似的。」
「順子沒受過這樣的教訓,是我太窩囊了吧。」御木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像是
知道廣子原來的丈夫,又像是不知道。從沒和他碰過頭嘛。」
「廣子去了屜原那兒以後,她丈夫怎麼樣?」
「搞不清楚,也沒問過廣子嘛。」
「一直是一個人吧。」
「是嘛?!」
「屜原的孩子已經八九歲了吧。那個人和廣子分開,前後加起來該有十年了,遙遠
的過去啦。」
「等了十年啦。」御木也重重地說了聲「十年」。
「廣子躲到我家來的那會兒,也沒見那人來找過吧?」
「沒有哇。」
「就是廣子和屜原生活在一起以後,那人也沒去哭鬧,沒去嚇唬他們過。」
「沒聽說過這種事啊。」
「可真有些怪呀。屜原四五年前去世的吧,假如那位真要把廣子收回原來的刀鞘裡
的話,他該更早些,可他……」
「那可不能這麼說,有廣子的心思,還得有那人的心思。時間解決一切問題嘛。」
「兩人都有一把年紀了吧。」
「戶籍還是老樣子。」
屜原也只是和妻子別居,御木還是在商量如何處置屜原遺產時,知道他妻子鶴子的
戶籍一直就那麼放著的。這是日本常有的怠慢和人情吧。恐怕廣子的戶籍也是原封不動
放在原來丈夫那裡的吧。她沒往屜原那兒搬戶籍,說不定屜原的孩子廣仁的戶籍,也進
了原來丈夫的戶籍吧。說不定和前夫的兩個孩子一樣了吧。誰也想不到該讓他作為正妻
鶴子的孩子進屜原家的戶籍。
「這樣說的話,這回就是在一起,為了孩子,兩個人之間也該有些不太平吧。」順
子說。
「總之,屜原死後,原配夫婦復婚的事,在兩人之間,想它也有,惱它也有的問題
多的是呢。」
「假如和你分手的話,我可絕不幹這樣的事。」順子說著,完全是飽人不知餓漢饑
的味道。即使廣子是從生活的便利考慮,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的,一貫平安無事的順子
也體會不了她的心事。那種苦惱的歲月是訴也訴不盡的,可也有不可思議的事。丈夫原
來那病態的嫉妒,在和廣子分開的十年中,是怎麼改變的?減輕了嗎?埋沒了嗎?
改嫁給全新老人的鶴子,也許是單純而沒有複雜過去的吧。
何況波川、公子這對學生夫婦那一時的感情衝動,年輕本身不就是簡單行事嗎?波
川也好、公子也好,不可能留下很深的裂痕。
波川夫婦兩人一起從九州回來後,立即就來證婚人御木處打招呼。公子還受父母之
托,帶來許許多多的禮物。公子變得像是更有個性了。
「坐飛機回來的嗎?」御木問了一聲,公子紅雲上了臉,「喝過母親乳汁了嗎?」
「喝飽了喲……」公子回答說,嘴唇噘起來,做出真的吮吸母親乳房的樣子。公子
聲音很可愛,御木覺得自己的眼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讓公子的嘴唇吸引過去。回到父母
身邊還沒過半個月,就讓女兒變了個樣,也許是身心得到了徹底休息了吧,公子像被洗
過了似的水靈靈、鮮嫩嫩的。即使結了婚,學生公子口紅一直塗得不怎麼濃,可今天也
許是她一改以往薄薄塗一層口紅的關係,嘴唇紅得恰到好處。
御木忽然注意到,自己覺得公子又變回姑娘了,實際上是他眼睛看花了。即使早早
做了手術,可至少在公子第一次懷孕後,她便漸漸地生出些女人情態來了。也許是故鄉
優越生活的熏陶,公子變得更柔和了吧。
「奶水喝得飽飽的,已經全好了吧。」
「是啊。就是喝牛奶也不要緊了。」
「牛奶?」
御木反問公子是什麼意思,公子咬著下嘴唇忍住笑,低下了頭。
「是想讓波川君罵你,才回九州去的吧。」
「是啊。」公子還是忍著笑說。
「明年畢業後請我到福岡去就職,真說不過他們呀。」波川說。
「就職的地方也給你挑好了?」
「好像是的喲。」
「說是請求,現在不是太浪費了嗎?」
「這也倒是,公子也替我說不去的嘛。」
「一個女兒嘛,總想讓她在自己的身邊。」御木看著波川說,「假如東京沒有職位
呢?……」
「他們說如果怎麼也不想去九州的話,那就在東京都內找一個與九州有關係的單
位。」
「是嘛。」
御木剛想說有相當的身份,就職還得自己找,可在公子面前不好開口。和公子結婚
前,打短工辛苦過一陣的波川,就是不說也可以感覺到的。只是那感覺裡不知道有沒有
貫穿其意志。另外,借助妻子娘家的力量,也不能一概而論認為是不好的。
波川並非因為公子有利用價值才愛上她的。和公子結婚該說是幸運的,可這種幸運
幾時能結果,實在值得懷疑。
「公子小姐連我這個證婚人都給騙了,逃回九州可真不像話哇。」御木輕輕地轉變
了話鋒。
「實在對不起。」
「你沒有話要和證婚人說嗎?」
「有哇。」
「已經都沒有了吧。」
「不,有很多呢。」
彌生也好、三枝子也好、公子也好,要是探尋她們的內心世界,也許都有並不單純
的心之陰影,可是沒有怪僻的姑娘身上樸實的明朗,是御木最大的慰藉。公子儘管已經
結婚了,但她還是姑娘的年紀,也許是三人中性格最開朗的一個。
「波川君,公子說有話和證婚人說,今晚能不能把她放在我這裡呢?」
「啊,請吧。」
波川有些納悶兒,當然回絕不了。
今夜,NHK禮堂裡,有個從美國來的交響樂團的演奏會。電視裡也轉播,御木弄到
了兩張入場券,他本想帶順子去的。和不願出門的妻子一起外出的機會很少。可是,他
一下子又改主意決定帶公子去。
「啊,想起來了,啟一君駕車怎麼樣?」御木忽然問。
「那輛出租?一點也沒感到有什麼危險。先生您還沒乘過吧?」
「沒乘過。經常出去,是啊,最近攔出租車,老覺得會撞一次車;東京太大,車也
很多……」
「撞上了可就是最後了呀。」
「別說不吉利的話了吧。」
「先生,所謂最後,就是讓他給捎上了的意思喲。沒有一點危險。」
「是啊,也許像你說的那樣,可至少感到過不安吧。」
「先生要是坐了他的車子,他一定會大大高興的。我以為他比我還自信呢。」
「那我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就坐他一回吧。」御木真的有了這份心思,「實際上,每
次坐上出租車,一跑起來,我心裡就會想啟一在什麼地方也這樣駕駛著車吧。常常眼睛
盯著對面駛來的車裡的司機看。」
御木莫名其妙地想,家裡五口加上千代子六個人當中,誰會最先在街上遇到啟一的
車呢?
波川夫婦留下來一起吃晚飯,「是公子的歡迎會啦。」順子說。
「幹嗎這樣抬舉我,我實在不好意思呀。」
「還是坐在家裡,從電視裡聽得舒服,指揮的手勢也能看得清楚。公子小姐還帶來
這麼多禮物……」
「爸爸你也別去了,把票子成全波川吧。」彌生說。
「這可不行。我和公子還要密談呢……」
「那可不好。吃了飯到書房裡去不就得了!還有的是時間嘛。」
正像彌生說的那樣。她也知道公子對御木說的話,沒什麼特別高深的話。為什麼要
帶公子去音樂會,御木無法回答彌生,公子也像有些為難似的。
「公子在九州變得倒漂亮了,我想帶她去走走。」御木說了一句,也許真是這樣呢。
「真這樣的話倒挺好呀。」彌生爽朗地笑起來,瞧著公子說,「真的漂亮起來了
嘛。」
御木和公子出門時,波川送到了大門口說:
「我到裡面再坐一會兒。」說完,回到茶室裡去了。
交響樂團的演奏從8點半開始,8點入場前,必須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在售票口往招
待券上敲上座位號碼。所以,御木8點以前就到場,大會堂前已經聚滿了人。
兩人等著進場,正要上二樓,御木覺得有兩個少女正看著他。大概她們從雜誌上登
出的照片上知道御木的吧。御木明白少女們肯定會跟在自己後面上來的。嬌小的那位少
女是御木喜歡的那種柔美。御木讓對方認出來了,自己反而很難去看對方;他實在忍不
住回頭去望了一眼。少女一張小小的圓臉,大大的眼睛可招人疼愛了。前劉海微微垂在
額上,穿了一條百褶裙。看上去怕有十七八歲,一副學生模樣。匆匆一瞥,看不仔細。
等找到座位坐下時,少女看丟了。沒有拉大幕的舞台上,他讓調弄金光閃閃樂器的
樂師們所吸引。御木的位子在前排角上。
「是先生吧。」他讓人一叫,回過頭去,原來是那嬌小個子的少女走到邊上來了。
「呃?」
「稍微偏後了一點,當中的位子空著,您想去的話……」
「不,不,這兒可以。」他未加思考便說出了口。
「是御木先生吧?」
「是我。」
就說了這幾句話,少女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大庭廣眾面前,讓美麗的少女喚做「先生」,御木是個靦腆的人,少女也似乎有些
不好意思。看來少女單單是直率的好意,可那出現的方式,御木卻很少碰到。
「是NHK的人嗎?」
「不像是。也是來聽音樂的客人吧。」
少女往下瞧見坐在邊座上的御木,和同來的少女商量了一下,來叫御木的。御木來
不及問一聲,是少女邊上的位子空著呢,還是少女打算讓出自己的位子來。不用說,少
女一眼就看出御木是帶著公子一起來的。樂團演奏了海頓的交響樂,拉貝爾舞曲等四首
曲子,正好一個小時。說不出是華麗熱鬧的美國風格演奏,還是演奏技巧熟練到出神入
化地步的緣故,演奏到高音區,御木常常禁不住笑出聲來。九十人左右的龐大樂團,加
上聲音效果良好的禮堂,所以音量也相當大。
走出大禮堂時,公子說:
「先生在找剛才那個小姐吧。」
「是啊。發現了,這回可得我來找她們說說話了。」
「哇,真嚇人!」
「怎麼了?雖然什麼地方的什麼人我可不知道,但已經不是一點不認識的人了嘛。
公子小姐和波川君,誰先找上誰的呢?」
「我們是同學嘛。」
公子站了一會兒,像是從走出會堂回家的人群裡找那少女似的。
「找不見喲。比碰上啟一君的出租汽車還難吶。」
「可是,那姑娘肯定一輩子都記得的呀。」
「呃,別嚇說了。」御木吃了一驚,趕快否定,又說,「聽聽你同學的故事吧,去
銀座找個地方坐坐吧。」
「請我聽了音樂,波川的故事已經說不出來了喲。全給忘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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