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想要個孩子,可為了繼續上學,得做手術,因這事來找證婚人商量或者說是報
告來了。說是商量,看來還是報告。不管怎麼說,兩人一起來談這事,御木覺得很少見,
但並沒見公子有什麼羞答答的表情。
兩人一臉有事商量的神氣,御木燒完屜原日記後,把波川夫婦叫進了書房,聽他們
講完,御木說:
「叫一聲順子吧,我想順子一定會反對吧。」自己的意見模稜兩可。
「波川和我也不是討厭孩子。要徵得波川的同意看來有點困難。」
公子像是作了出色的辯解似的說。
御木看了看眼圈周圍有些消瘦的公子,想像挺著大肚子上學的公子那副模樣:「同
家裡人都商量過了嗎?」
「沒呢。可我是學生,也許非得這麼做了吧。」公子回過頭去看看波川。
「那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呢。」
「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吧。」御木又把波川的話重複了一遍,「我代替你們的雙親
表示反對。」
「先生您自己呢?」公子問了一句。
「作為證婚人也反對呀。」
「反對的人越多越讓人高興,像受人安慰似的。」
「要是這樣的話,生下來不是挺好嗎?」
「我們已經定下來了。」
「以後不會後悔的吧?」
波川和公子面面相覷,誰也沒回答。
手術也許出不了什麼大差錯,可往後能不能再生孩子卻沒有絕對的保證,就是生下
孩子來,也和現在公子肚子裡的孩子絕對不是一個人;這一半交織著御木感傷的話,會
讓年輕的兩人心裡發毛吧。跟御木比起來,這對學生夫婦也是健全的常識家呀。
御木這樣想著,自己的反省不過是個常識家的想法而已。姑且採取先反對,後承認
的形式。可是,考慮是否承認,也許是御木怪僻的自我欣賞吧。
加上波川夫婦和三枝子,這星期天御木家的晚飯可夠熱鬧的。
御木在家裡,喝一杯威士忌酒就停下了,好太郎很厲害,想不到波川也是個好手。
「那麼,太太也能喝吧。」好太郎有些得意忘形地勸公子喝。
「不行喲。還是學生夫婦,不准兩個人晚上來一杯什麼的嘛。」公子開朗地笑著說。
「今晚可是例外喲。」
「我也是越喝越來勁的。但是現在得稍有些節制才行。」
「在證婚人的家裡嘛。」
「說的是啊,可今天不行。」公子像是指懷孕的事。儘管要去做手術,可她畢竟還
有些女人的矛盾,這會兒流露出女人特有的魅力。和婚禮早上見到的給新郎旅館打電話
的公子比起來,連體態都不一樣了。
好太郎有些醉了,竟一點沒覺察此事。
「為什麼就不行呢?」他糾纏著不放。
「我,肚子裡有孩子了……」公子說。
「呃?」好太郎不意被刺了一下。
順子、彌生和三枝子都「刷」地把眼睛轉向公子。御木也為公子毫不隱諱的態度感
到驚奇。
「是嘛,這可真得恭喜你喲。」順子一本正經地說。
「啊。」
公子在這時候無論如何說不了動手術的事,低下了頭。
彌生和三枝子暫時都沒有做聲。
「你生下來嗎?」好太郎醉眼惺忪地望著公子。
「正在考慮呢。」
公子爽朗地岔開問題,臉也不紅。御木見了,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可得好好考慮一下的呀。」順子說。這回答讓御木感到意外。
未婚的彌生、三枝子,還有已婚但卻沒有生孩子的芳子,腦子裡像是都丟不開公子
的事似的,不敢隨便多嘴。看上去話題不知不覺成了以公子為中心的模樣了。
公子夫婦回家後,三個年輕女人也說不出更多關於公子的什麼話。
「太早了喲。今後也會出現帶孩子的女學生去上學的事吧。」順子對御木說。
「挺著個大肚子,走起來不方便吧。」
「那有什麼關係呀。教室裡臨產了,學校的醫務室裡接生也不賴嘛。過去可是無法
想像的事呀。聽說,現在中學生、高中學生也都養孩子。」
芳子讓千代子幫忙,收拾廚房去了。
彌生將三枝子的臥具搬到自己的屋裡。這天夜裡,兩人的說話聲一直持續到很晚。
御木又清楚地聽到千代子說夢話:
「夠了喲,緊跟著呢。滾出去,滾出去。」
也許夢見讓啟一追趕的事了吧。
這以後又過了十天,波川打來電話。告知公子在醫院裡手術做得很順利。電話是順
子接的,御木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順子的話也很短,然後,她對御木說:
「也許還真得去探望一下呢,稍有些奇怪吧。」
「已經出院了吧。」
「出院是出院了,波川說公子身體恢復的話,想回福岡住幾天。」
「她想家了呀。」
「到底是女孩子家,做過那手術後,感到寂寞了吧。」
回福岡後的公子,半個月沒有回東京來。
波川大概有些不安了吧,跑到御木家來,問是不是能去九州接她。
「你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嗎?」御木問。
波川焦躁不安地說:「出院後,公子變得有些怪了。打那以後,一點點小事也和我
過不去。」
御木想了一下:
「你大概沒有好好安慰她吧?」
「說要我安慰,兩個人商量好的事,我盡可能不去觸及那件事。」
「我覺得你寫封信安慰安慰她怎麼樣。」
「對娘家的父母親,公子也許沒有透露呢……」
「到底怎樣了搞不清。女兒歸來總是很高興吧,她讓母親的感情纏住了吧。公子可
是嬌生慣養的女兒呀。」
「雖說結了婚,可娘家的母親,也有各種各樣難以啟齒的事。」
御木也像要岔開所感到的不安。
「結婚前的公子研究過你,這回呀,也許是研究以外的事情吧。」
御木推測,波川夫婦之間隱藏著什麼事。
「你找我商量,可你自己怎麼想的?去接公子小姐嗎?」
「我不想在公子娘家父母的面前露臉呀。」
「為什麼?」
「結婚後,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學費,都是公子父母掏的錢。我就是去九州,也只
能到別府那邊,把公子叫出來見面,那樣做不行吧。」
「不行。那可是膽小鬼呀,你。即使是一千塊、五百塊,老婆娘家拿出了錢,你得
認了;然後出去見對方的父母,不就是在心理上從那些錢裡解放出來了嗎?」
「結婚以前,我去找不固定的短工,苦得很呢。和公子在一起後,作為學生過得也
有些太奢侈了。不是我精神鬆懈,公子不這樣過可受不了。我和她小時候的環境不一樣
嘛。」
「可是公子不會為這事回九州的吧。」
「那倒是。我老捫心自問,這樣舒服的學生生活對我合適嗎?說得清楚些,比起夜
間與公子一起學習,倒是更喜歡與她手拉手地互相說說話呀。」
「那是因為你新婚的關係嘛。」御木笑著說。
「我深夜學語文的習慣就此消失了。」
「公子的成績呢?」
「結婚後成績當然好起來了。把我當成了她的家庭教師了。」
「哪有這樣好的家庭教師。」
「哈。」波川也笑了。
「去九州的火車錢還有嗎?」
「單程的還湊合……」
御木搞不懂他這句話,到底是說回來時和公子一起,路費全打算由公子出;還是這
會兒跑自己這兒借路費來了呢?老婆就回娘家一個月,立刻就落到連飯都吃不上的地步,
現在波川的學生生活也夠慘的。
「公子是坐飛機回去的。」
「這可夠奢侈的呀。回來也乘飛機的話,火車錢有單程就夠了?」御木打算輕輕地
開個小玩笑,說了句能聽得進去的諷刺話。繼而又慈祥地問了一聲:「公子小姐的身體
怎麼樣了?以後不會留下什麼故障吧?」
「是啊。」波川低下頭,紅了臉。御木懷疑,年輕的學生夫妻,手術後不久,波川
就不讓公子保持安靜,有什麼過分勉強的事吧。公子的臉龐可憐兮兮地浮現在眼前。
「你去之前,我先給她寫封快信吧。」
波川意外吃驚地望著御木:
「請您幫忙寫個信,我去公子家也方便點兒了。」
「可是,我要是寫信的話,假如你們之間有什麼的話,不把它說清楚,我的信可就
要貽笑大方了呀。你不是說,公子小姐只是為了些瑣碎的事和你不高興的嗎?我不太清
楚,聽起來好像是說對方不好吧。公子小姐為什麼不高興呀。」
波川答不上來。
「大概你沒有好好體諒公子小姐吧。」
「也許確實如此吧,公子說,那種事,大多是無法在一起的人,為了分手才幹的呀;
在醫院裡一看,果然如此。她又說什麼她在福岡讀高中時,有個拚命追她的男人,要是
和那人結婚,她早就生下孩子了,就這樣拚命地挖苦我。我氣得要命,打了她幾下。公
子的感情失去了平靜,連和我接個吻也都拒絕。」
御木站起來了。來到茶室隔壁的房間裡,從御木自己用的小櫃子裡去給波川拿買火
車票的錢。
御木正要從走廊回到書房去的時候,千代子躡手躡腳地跟了上來。
「先生,那個人又到咱家門口了。」
「什麼『那個人』?是啟一吧?」
「是的。開著出租車來的。我聽到有車在門口停下,趕快出去一看,他說什麼拿到
了出租司機的執照,分配給他一輛車。說是來請先生家隨便哪一個坐一坐車。我覺得太
危險了,就跟他說家裡人都出去了;可他卻說,讓我坐在助手席上,帶我兜一圈,我沒
去理他。後來他又說,先生家要車的話,只要提前一天打一個電話去,什麼時候都可以;
還把名片給了我。現在還賴在門口不肯走,說非見到先生不可。」
「是嘛。」御木瞄了一眼那張名片,回到了書房;又把那張印著「福山出租汽車公
司」的名片遞給波川看。
「就是上次那個請你幫忙抬到醫院去的人。那傢伙成了出租司機,開著車到我家來
打招呼了,車就停在咱家門前呢。」
「他不是神經錯亂了嗎?在客廳裡刺自己的那個人吧。」
「是啊。也不是什麼神經錯亂嘛,可我覺得他當出租司機有危險。上次來家對我說,
他正在每天練習,我還對他說,危險呀算了吧……」
「又弄到了執照,還進了出租汽車公司,神經錯亂該治好了吧。」
「可坐車的人不安呀。出租車橫衝直撞的東京,當中肯定有神經出了毛病的司機,
問題是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嘛。」
「真想租個包車,平時出出進進就不必坐其他車了。」
「那可不行。不僅是出租車,各種各樣的危險包圍著我們人類,惡運襲來簡直是防
不勝防哇。啟一也說絕對不會發生事故。可沒出事故前,誰都不說會發生事故的。啟一
能成為出租汽車司機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吧,他想讓我們家誰坐一坐,特地把車開來的
吧。」
「是嘛,那麼我來給他坐一坐怎麼樣?」波川天真地說,「我來換你們,讓我來坐
吧。」
「你?……」
「我可不要緊。坐在他旁邊看著他開,我自信能防止他出事故。」
「危險危險,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我有個朋友家裡有車,我也跟著學了兩招,也開過幾回,甚至還想過,拿到駕駛
執照後,去給人家打打短工什麼的……那人自己歡天喜地,特地登門拜訪,來向先生表
示感謝的吧。」
「我也想去看看來著。」
「去看看吧。」
御木把車錢交給波川,波川羞紅著臉接了過去。
「你和啟一真有什麼奇怪的緣分吧。老在我們家碰頭。」
御木想起那天波川還幫著拿抹布擦去客廳地板上沾著的血呢。
他和波川走出大門一看。啟一正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悠然地吸著香煙。
「啊,先生。」啟一從車上下來,「托您的福我成了司機。我跑過的街,就像美麗
的樂譜一般,夾道歡迎我呢。」
「那感情好。」
「哈——」
啟一盯著御木的眼睛裡像是噙起了淚水。車是又老又舊的小型車。
「一跑起來,什麼旁的事也不會去想了。」
「是嘛?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呃,那天,不就是他把我弄到醫院裡去的呀。」
「是啊。」
「注意地一看,就想起來了。」啟一也遞給波川一張公司的名片。「我現在在這個
單位上班。成績上去的話,我想不久就會分到一輛新車的。」
「你成績怎麼樣?」
「還是個新手,得當心,速度不敢放快,跟著車流跑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喘。可
是先生,我還算能跟上的喲。出租車也是不穩的生意;有時讓你賺飽,有時摔了個跟頭,
讓你一點沒賺頭;反正一推出去,總能拾到幾個客人吧。」他說的話實在太平常了,
「先生您坐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高興了。」
「啊。」
「你把我送到東京車站去怎麼樣哇。」波川橫插進來說,「先生,我去東京站查一
查列車時間表,先買好快車票。」
波川比啟一先坐進了汽車。而且,還坐在助手席上,啟一一臉的困惑說:「先生,
那我去去就來。代我向太太問好。」
他沒有說彌生的名字。
御木目送著小車開出去,左面轉過林蔭大道的街角就不見了。
他想,波川也有夠意思的地方啊。
不用說,沒發生什麼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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