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木沒有立刻站起來去茶室,手肘撐在桌上。
彌生一定會拖三枝子一起來書房的,御木想著不能讓她們看見自己苦澀的瞼。彌生
聽到父親肯賠償,似乎放心了,可是完全依靠父母親生活的彌生,大概沒有三百五十萬
元的實感吧。多年以來,御木靠一支筆賺錢,養活一家老小;交際費很多,還得付高額
稅金,所剩錢財該是可想而知的吧。
走廊上的腳步聲似乎有些遲疑,好太郎先拉開隔扇門。背後站著三枝子。
御木看著好太郎:
「好太郎,剛才你和彌生一起回來,為什麼要讓彌生來說?」他厲聲說道,「到現
在還想瞞著我?」
「對不起。我想不驚動父親大人,自己想法來解決。」
「那你不也該不驚動三枝子小姐,自己想想辦法嗎?」
「您說的是,可這是瞞不住三枝子小姐的事。」
「是瞞不住人的事呀。」御木搶過好太郎的話頭,「你覺得自己能做出什麼來呢?」
「想試試做來著。」
「想試試做和能做出來,可是兩碼事喲。」
好太郎說不出話來了。御木點起一支煙,好太郎也被引得來了癮,想從桌上煙盒裡
抽一支出來,可是,手像僵住了似的。手指和御木的手指很像,都是細長長的。御木忽
然想起,好太郎做學生時,御木還給過他一副舊手套呢。
小小一介公司職員的好太郎,要他還出一大筆錢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說了要歸還
三枝子的錢,好太郎似乎有理由請證券公司的朋友來考慮。可以說,那朋友的責任更大。
對御木來說,好太郎以前不是個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小學畢業前,他很喜歡看書,只要事先給他準備好書,就能讓他安靜下來,容易點
的他能讀出來。小學低年級時,他還作過些短詩,害得老師老誇獎他,說什麼有其父必
有其子。還將他的文章選編進了兒童文集。
御木可從沒想過寫小說是能讓下一代世襲的工作。他只要一想到孩子步自己後塵,
嘗試小說家的甘苦,就會感到頭腦一片昏暗。可是,如果連文學的感受性也一點不傳給
孩子的話,那麼自己雖貌似輕鬆,卻恐怕更會令自己感到寂寞吧。做父親的希望得到孩
子的承認,孩子也想感受到自己與父親相像;於是,根據不同看法,也許可以說父母對
孩子也有一種強烈的自我主義;孩子的心與父親的工作無緣,那麼,父親的工作就會對
孩子覺得是無益於人生那一類的工作了。即使去掉這些理由,御木還是對好太郎過早地
讀書和作文感到過做父親那傻乎乎的驕傲。
「想想自己小時候,好太郎比我可有天分。」御木曾對順子說過,「散文出色的孩
子不可能成為小說家的,所以不必擔心;只是小時候表現一番,不多久就會消失的,那
種才能……」
御木那時對順子說得很含糊,只是自己想入非非的東西。想試著說明,可似乎沒有
確切的解釋。
小時候好太郎的詩和散文,好太郎自己沒有保留,倒是做父親的御木一直保存到現
在。
好太郎大學畢業時,正符合父親的預想或者說希望,他早就不再寫什麼了;御木整
理大書櫥時,順手將那些幼稚的文集拿給好太郎看。
「嘿嘿,這種東西,爸爸你留著它幹嗎?」
「我可比你更多愁善感喲。」御木笑著說,「你已經不再記日記了吧?」
「不記了。」
與其說御木可惜、留戀兒子曾有過的文才,倒不如說他覺得,幼小孩子所表現的文
才,說明自己也有與生俱來的天分,也許想把它作為一種基礎。
御木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天分飽滿型的作家。它作為一種不間斷的恐怖一直糾纏著御
木不放。在這個意義上,對自己規則正確的生活,一方面憎惡,一方面又依賴於由此支
撐的、規則正確的努力。
對這個的御木來說,把三百五十萬元從存款中拋出,他肯定會感到釜底抽薪般的不
安的,不僅僅是可惜錢。無論如何,現在這樣,每天上午面對桌子的生活,往往會讓這
習慣麻痺了。這時,接客生意的不安,從御木的心底可怕地往上仰望著御木。
可是,三枝子沒有讓御木看到懊喪的臉。御木不好意思再責備好太郎,也不想再提
起讓好太郎和他朋友賠償的事了。
「三枝子小姐,實在真對不起你。是我把錢給好太郎,讓他去和證券公司的人商量
的。」
「乾爸爸,我現在不需要錢。零用錢我還有一些。讓乾爸爸操心了,可真難為情。」
低著頭的三枝子仰起了臉,眼睛周圍和臉頰像是有些浮腫,缺乏生氣。御木第一次
覺得三枝子並不那麼美。至少三枝子臉上的抒情消失了,讓人看到了散文式的表情。三
枝子也為錢的事心疼吧,所以,今天和彌生一起出去,像是精疲力竭似的;御木自己也
吃驚:這種時候,自己對那錢有責任,可怎麼會因第一次看不到三枝子的美麗而感到失
望呢。
御木把眼光從三枝子移到了彌生身上。彌生今天四處奔走,又讓父親賠償,她眼睛
裡閃著興奮的光,用心地緊盯著父親。
「三枝子,是我父親的責任呀。」簡短的斷言裡,充滿了對御木的親情。
可是,御木眼睛望著彌生,而腦子裡卻有著三枝子的眼睛。三枝子的眼裡,浮現起
她父親屜原的面影。一雙要把臉頰兩側撐破似的大眼睛,更讓人感到三枝子那細長臉緊
繃繃的。那張臉今天有些腫脹。三枝子的父親患了尿毒症,臉常常是青黃浮腫的。想起
來的也是討厭的死相。
「乾爸爸,真的,我不要用錢。是我讓好太郎別對乾爸爸說的。」三枝子說。
「別對我說?」
「我不想來驚動乾爸爸。」
可看起來,是好太郎沒有對御木說。
「但是,好太郎可什麼也辦不了的呀。」
「所以嘛……」
「三枝子,就這樣吧。都已經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顧,還給你們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
「別說了喲。讓三枝子說出這種話,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單單是錢喲。」彌生
朝著好太郎說。
芳子來通知晚飯做好了。她在隔扇門外說了一聲。芳子也像知道了這件事。
晚飯後,御木回到書房,順子也跟著進來了。御木知道一定是來說三枝子錢的事,
就說:
「從好太郎、彌生那裡聽說了吧。」
「聽說了。」順子安詳地坐在桌子的那一頭。
御木和妻子商量是現在立刻還上三百五十萬元呢,還是自己還二百萬元左右,其餘
的讓好太郎和他朋友攤派賠償負擔呢?
「那可該你全額賠償喲。」順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讓御木稍微有些意外,可看看順
子那樣子,似乎對御木的問話感到意外。
「那不是人家放在你這裡的嗎?」
「明天你趕快給三枝子做個存折吧。不用三枝子原來的銀行,用我們的銀行也可
以。」
「一樣的。」
順子低下頭,膝蓋上握著兩手。
「給父親大人添了大麻煩了。」
第二天,順子去了銀行。
當御木把新的存折交給三枝子時,她死活不肯收下。
「那就存在乾爸爸這裡吧。」三枝子堅持著。上一次三枝子的存折同這回的存折,
存的一方與被存的一方心情都大不一樣了,爭論還在繼續著:
「又要給你用掉嘍。」御木說。
「是乾爸爸的錢嘛。」
「下回我可要用了。」
「好太郎和他朋友說,一點一點地還給我的嘛。我覺得這樣也可以的呀。真有什麼
急著用錢的時候,我會向乾爸爸開口的嘛。」
「你不置備嫁妝?……」說著,御木像想起什麼似的,「這可是三枝子小姐必須得
準備的呀……屜原的遺產呀。好太郎的粗心大意告訴你母親了嗎?」
「這種事情不告訴她。即使不是這樣從母親那兒分到錢,也隨它去了。打那以後我
可沒和母親見過面,也沒給她寫信。」
「打那以後,指從你母親的婚禮開始嗎?」
「是的。」
結果,御木當著三枝子的面,把存折放進書房的文件櫃裡去:「那就先放在這個櫃
子裡囉。」
「好吧。好太郎是聽了我的話才去做的,實在我也不好,想多弄些利息。」
當場事兒都辦完了,好太郎的粗心大意,讓御木給擦屁股,弄得三枝子也不好意思
再呆下去,那也是當然的囉。特別對女人順子與芳子,三枝子像是很尷尬。三枝子一開
頭就沒有準備在這家里長住下去。
順子對於賠償態度鮮明,讓御木感到意外。所以,三枝子沒看出她有什麼不自在。
可是,芳子對丈夫的不謹慎,在三枝子和御木面前,一副不能不感到羞愧的樣子。要說
羞愧,比起從別處來的芳子,好太郎的父母御木和順子更該感到羞愧,可老實巴交的媳
婦芳子也許覺得自己愧對三枝子和公公,這也讓三枝子感到了為難。
這兩個人不意在走廊上碰到了,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站住了。在不寬敞的房子裡,
到哪裡鼻子眼睛都碰在一起,照例不該說「啊」的。比芳子更莫名其妙的是女傭人千代
子。也許千代子站著聽見了,也許她細心打聽到了,她對三枝子表現出露骨的敵意。
「千代把三枝子的鞋拿去讓小狗咬呢。」彌生一臉不高興地對御木說,「隔壁鄰居
家的狗常到咱們院子裡來。」
「有這回事?」
「三枝子洗了曬著的鞋,千代把它提到狗鼻子前,我看到她讓狗咬那鞋子呢。」
「嗨。」
「上回三枝子的飯碗打碎了,說不定是千代洗碗時故意掉到地上去的吧。」
這種小惡作劇御木可不會去注意,可千代子瞧著三枝子的那張臉上,一眼便能看出
憎惡的表情。三枝子不是這家的人,她很少差干代子做什麼;御木也注意到了,三枝子
偶然叫聲千代子,她也是無精打采地應一聲。
「爸爸,我偶然撞見了讓人討厭的東西。」
「什麼?」
「千代朋友來的信。我沒打算看,可她大概是要我看吧,兩三天來,一直把信攤在
廚房的切菜桌上。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真令人作嘔。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喲。一個可
怕的人。」
「信上寫了些什麼?」
「像是千代戀著哥哥,苦得要命,給朋友寫了封信似的。」
「是說好太郎嗎?」
「是我哥哥呀。朋友寫信給千代來表示同情呢。」
御木仔細想了下好太郎和千代子平時的表現,沒有看出什麼苗頭嘛。只是曾經聽到
過一次,芳子討厭千代子從女傭房裡的高窗往好太郎夫婦房裡張望的事。
「是她的妄想吧。她讓那種妄想迷住了吧。」
「嗯。」
御木覺得,往好太郎屋子裡張望,也許正是因為姑娘具有產生這種妄想性質的緣故
吧。
「真不知女孩子在想些什麼。」
「有這種女孩子的嘛。爸爸,還是讓她走的好吧。心理健康的和心理病態的在一起,
看起來往往是健康的一方失敗的。現在不就是這樣的社會嗎?」
「我可不那麼看。」不會寫現代病的小說家御木否定地說。
可是,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有病的傢伙都跑來這個家庭蹭飯吃似的。而且,還
是三枝子比千代子先搬出去。
好太郎受三枝子之托,像是把她介紹進自己公司的秘書科了。搬到新住處時,三枝
子把一半的行李留在彌生這裡。彌生寂寞得垂頭喪氣,不僅到三枝子那兒去過夜,還說
自己也想住到那屋裡去。她常常在星期六,老是去公司裡彎一彎,和好太郎一起把三枝
子帶回家來。
「彌生一來就讓我請吃晚飯,請不起喲。」好太郎說。
「三枝子在我們家呆不下去,不是哥哥的不好嗎?」
「再便宜的飯也不行呀。我還欠著三枝子的呀,為了她,我盡可能不亂花錢,就是
這一點也是還給她的好哇。」
「可是你去三枝子房子裡看過嗎?」
「去看過了。」
「你不覺得她可憐嗎?」
「在公司裡干的女孩子,沒有人像那樣裝飾屋子的。她穿的衣服也時髦呀。」
「公司裡的人都說她好看嗎?」
「是啊。」
兄妹倆也有過這樣的對話。
「哥哥和三枝子結婚就好了。」
「別說傻話。我討厭這種想法。都過去了,還說這樣做就好了之類的話……」
「說是這麼說,你已經和嫂子結婚了嘛。可是,哥哥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呢。干代也
在苦苦戀著哥哥你呢,不知道吧。」
「呃?你別說怪話了吧。」
「千代以此來安慰自己呢。」
三枝子不在了,千代子幹活越發起勁了。三枝子是情敵,芳子也該是情敵;可千代
子對芳子卻很忠實,這一點,御木怎麼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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