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姑娘來了,御木家裡首先變得情緒不安定的,當然是媳婦芳子。儲藏室般的女
傭房間給收拾乾淨,安頓了千代子;三枝子進了彌生的房間,芳子覺得這個家裡到處都
和三個姑娘臉碰臉的。
御木聽到了好太郎對順子說的話。
「女傭房裡有個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戶前偷看我的房間,芳子說,討厭死
了。媽媽你去對她說一聲,叫她別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來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說的是女傭房間的裡窗。那是為了通風和照明才安的,矮個兒的女人不踮起腳,眼
睛夠不到窗戶,以前住裡邊的女傭人,甚至都忘了還有這扇窗戶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們房間吧。那孩子經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訴她一聲得了。
那孩子怎麼樣,芳子說了些什麼?」
「沒聽見說什麼。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麼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乾乾淨淨,
收拾廚房也沒聽見乒乒乓乓的聲音。最好的呀,答應得很利索。」
「是啊,聲音挺可愛的。來我家後,聲音變得開朗起來了喲。臉色、動作不也活泛
起來了嗎?剛開始看到她時,還想著她胸部有沒有什麼病呢。看來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
病。」順子像是對來家後的千代子抱著好感似的。
「從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張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
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沒有芳子那麼留心注意。
「芳子沒覺得難使喚的事吧。」御木問。
「沒有什麼難使喚的地方。」順子回答說,「就是打發她出去像是不大願意。」
千代子才來了一星期,御木就打聽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見的。
千代子來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頭吧」,可千代子如果不聽,便會變
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話,所以,御木對千代子的事不聞不問。
在家裡御木睡覺最早,有一天他做夢醒來,半夜裡去上廁所。那一夜的夢裡,出現
一個高中時代的同學,這回成了外務大臣的隨行人員,正要從羽田機場出發去美國,御
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學的小轎車,說是朋友的車,實在是
順便搭上了新聞社的便車。車在大森附近寂靜的街上奔馳,座席背後有一隻大口袋,裝
著什麼東西在裡面動來動去的。口袋一會兒這裡鼓出一塊,一會兒那裡癟進一塊;口袋
一鼓出來,就蹭著御木的後腦勺。
「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獸哇。你沒看見過嗎?飛機場上到處都是那玩意兒。讓螺旋槳
的風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沒見過……」
夢到這兒御木醒了。
朋友作為外務大臣的隨行去美國實有其事,報紙上都登出來了。御木本來想去送送
朋友,結果還是沒去,所以做了這樣的夢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舊式建築,上廁所非得從二樓跑到樓底下才行。樓梯走到一半,
忽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真沒勁啊。」御木怦地心裡一跳。這時他完全醒了。聽出來那是千代子在說夢話,
可愛的聲音發出了極具野性的歎息,御木笑出了聲。她到底是在說「真沒勁啊」,還是
在說「真沒趣啊」,他雖沒聽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後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
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許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極其虛無的東西。御木有些
擔心,那聲音像是積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來似的。
也許是來御木家以後沒勁吧,可又好像不僅僅如此。
夢話、胡話聲音就是再大,聽的人還是屬於偷聽之類的。御木沒有把聽到千代子說
夢話的事告訴家裡人。只是從那晚上開始御木感覺到了,千代子的心裡有什麼「真沒勁」
的東西。
千代子來到這個家以前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差別相當大吧。可她的根生在東京,
不久就學會並習慣了現在的生活,誰的眼睛也沒看到她有什麼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將近二十天左右,可還是在她母親結婚之前來到了御木家。不
用說她拿來的行李與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別。連櫃子都有,讓搬運公司搬了來。
「房子已經賣了。母親打算呆到婚禮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來。等我找到工作,
找到房子再搬過去,決不想麻煩拖累你們大家。」三枝子說。
「沒關係。」彌生打斷了那話頭。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進進……媽媽也胖了起來,真討厭。」
御木在旁邊聽得出來,三枝子的母親在結婚前,已經和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好上了。
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現出屜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裡的鶴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
用偏愛母親的眼光把母親看得過於年輕,於是覺得憑鶴子的年齡不該找個「甲子老公公」
做對象。兩人過早的交往又讓女兒三枝子看不下去,這才想著盡早離開家。
細長臉的三枝子忽閃著那雙大眼睛,那濕潤的瞳仁映襯著睫毛的影子。
「乾爹。」三枝子叫了聲御木,「我覺得和京都人結婚,媽媽得不到幸福。和爸爸
那會兒,媽媽也有不應該的地方。」
「三枝子從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會這麼想。」
屜原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御木覺得屜原與鶴子分居,與廣子同居時,他可真
能受得住和三枝子離別的痛苦。
御木從那語言,更從那聲音裡感覺到,即使和母親一起被撂下,三枝子還是敬慕父
親的。一旦想起這些,他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對孩子表示父親的
愛。
「京都的人我雖然不認識,但上年紀人結婚是上了年紀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輕的三
枝子不必擔心。而且,女人吶,老是幸福、幸福掛在嘴上,說得過分了吧。」
「不是那麼回事。等安頓下來,再告訴你各種事情吧。我還在收拾行李呢,真夠彌
生她受的。」
彌生房裡傳來彌生的聲音,指示著傢具擺放的位置。
這個家裡千代子的聲音進來,再加上三枝子的聲音,自己家裡女兒的聲音,御木的
耳朵感到了新鮮的氣氛。
三枝子的聲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著什麼吸引人的東西。
三枝子離開書房後,彌生屋裡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順子先過
去了,靠著角上彌生的櫃子坐著。六疊大小的房裡,放著彌生的和服櫃子、西服櫃子、
化妝台;三枝子幾乎拿來相同的東西,熱鬧得連插足的地方也沒有。兩人像是商量好了,
共同使用一張鏡台,於是三枝子的鏡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裡。
「三枝子的東西比出嫁的東西還要多。」彌生抬起頭望著御木,「連父親的書桌也
搬來了,說是父親的紀念品呢。」
「不想賣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東西和嫁妝不一樣。母親出嫁,鏡台還有各種
新制的東西,讓人好奇怪喲。」
「說反了。」彌生說。
「好氣派的桑樹三面鏡台。」御木說。
「對。媽媽說現在這樣的東西買不到了。不是媽媽出嫁時帶過來的,而是和父親結
婚以後買的。」
御木用手趕掉了在鋪席上交尾的蒼蠅,只站著沒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錯千代子了。」
「怎麼了?」御木看著彌生。
「她問,是家裡的什麼人呀……千代子穿著我過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還記得
呢。」
「難道不就是過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實在不體面,就讓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
「千代子來了,三枝子好吃驚喲,說什麼我來了是不是太麻煩了,一臉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說這種話,三枝子更難為情,臉都紅了。
千代子來的時候,說自己是「落魄的親戚」,現在看上去一點點舒服起來,不僅是
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的關係吧,連三枝子都錯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
時間,像有什麼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來了,御木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即使像那夢話
說的,千代子在御木家裡,或者一些別的什麼繼續讓她認作沒勁,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
上的光芒也許不會消失吧。看著她們收拾行李,也沒什麼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書房。
不一會兒,三枝子來了。
「收拾完了?」
「不,還沒呢。不用的東西都搬到走廊裡去了,等幾天再塞到什麼地方去,今天歇
一歇了。」三枝子說,她稍稍改變了一下姿勢,「乾爹,多虧您照顧。」
「說什麼話。這樣的寒暄剛才聽到過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著個紗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開,把存折和圖章拿了出來。
「這個拜託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錢,以後怎麼辦,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媽媽也
這麼說。」
「很多錢嗎?打開看看行嗎?」御木打開新的存折,三百五十萬元,是一次存入的。
作為女兒的陪嫁當然是筆大數目,可屜原除了賣房子的錢以外還有別的遺產,未亡人分
給女兒很少。看起來,鶴子沒有把錢分為兩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闊佬喲。把這個全存著的話,我可不太懂,讓好太郎去和
銀行、證券公司談談,讓這錢多生點利息好嗎?可你不要用嗎?」
「不,我身邊還有一點,沒關係。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鶴子為了獨生女,很久以前就另開了一個新賬戶吧。御木不知那該有多少。
這時,芳子來叫吃晚飯,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驚似的。三枝子也感覺到
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嗎?」御木問芳子。
「回來了。」
芳子沒趣地聳聳肩走開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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