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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別墅裡度過了一晚……

  我們在公爵夫人D的別墅裡度過了一晚。
  談話不知不覺牽涉到了斯達爾夫人。男爵D操著蹩腳的法語,非常蹩腳地說出一個著名 的笑話。一次斯達爾夫人問拿破侖:「誰是世界上第一位婦女?」他的回答很可笑:「誰生 孩子最多,誰就是。」1
  「多麼出色的俏皮話!」一個客人說。
  「她活該!」一位夫人說,「怎麼能把這種恭維話當作問題提出來呢?」
  「我覺得,」正在漢布斯靠椅2里打盹方醒的索羅赫金說道,「我倒覺得,斯達爾夫人 不是想恭維,拿破侖也並非想挖苦。這個問題的提出完全是出於很容易理解的好奇心。拿破 侖的話正好表達了他自己的真實想法。而你們是不相信天才人物也會心地單純的。」
     1原文為法文。
  2漢布斯為彼得堡有名的傢具商。
  客人們開始爭論,索羅金再打瞌睡。
  「不過,說真的,」女主人說,「你們認為誰是世界上第一名婦女呢?」
  「小心!您不要再說恭維話了……」
  「不!別開玩笑……」
  立刻分成幾派。一派舉出斯達爾夫人。另一派贊成聖女貞德。第三派推薦英國女皇伊麗 莎白、緬傑昂夫人1、羅蘭夫人2,等等。
     1緬傑昂夫人(1635—1719),原為路易十四女兒的家庭教師,後嫁路易十四。
  2羅蘭夫人(1754—1793),法國大革命時吉倫特黨領導人之一。
  一個年青人站在壁爐旁(在彼得堡壁爐一年四季都不算多餘)。他第一次參與談話。
  他說:「對我來說,最魅人的婦女——克列阿佩特拉。」
  「克拉阿佩特拉嗎?」客人們說,「對!那個自然……可是,為什麼?
  「她的一生有個特色,深深印進了我的腦海,以致我幾乎瞧任何女人的時候便立刻想到 克列阿佩特拉。」
  「那特色是什麼?」女主人問,「告訴我。」
  「我不能說。很難說出口。」
  「為什麼?難道不體面嗎?」
  「對!看來問題全在於,那可真是生動地描繪了古代可怕的風俗。」
  「嗯!說吧,說吧!」
  「哦!不,別說了!」離了婚的女人伏爾斯卡婭插嘴打破,拘泥地低垂下一團火似的眼 睛。
  「夠了!」女主人不耐煩地叫了起來,」這裡可以欺騙誰呢?1昨晚我們看了《安東 尼》2。我壁爐上不是放了一本《結婚生理學》3嗎?不體面!看拿什麼來嚇唬我們!別蒙 哄我們吧,亞歷克賽·伊凡內奇!您不是記者,坦率告訴我們吧!您知道克列阿佩特拉搞了 什麼名堂,不過……如果可以,我包你體面。」
  大夥兒笑起來。
  「我的天呀!」年輕人說,「我害怕,要我當裁判,真不好意思。好,請聽!……
  「要知道,拉丁史學家中間有個名叫阿夫列裡·維克多的。這個人,你們大家或許從來 沒有聽說過。」
  「阿夫列裡·維克多,」曾經在耶穌會學習過的維爾希涅夫搶著說,「阿夫列裡·維克 多是四世紀的作家。他的作品被誤認為是阿爾涅裡·涅波特,甚至是斯維托尼寫的。他寫了 一部書《羅馬名人傳》4——羅馬名人傳,我知道……」
     1原文為法文。
  2《安東尼》是大仲馬的劇本。
  3《結婚生理學》是巴爾扎克的小說。
  4原文為拉丁文。
  「不錯。」亞歷克賽·伊凡內奇繼續說,「那本小書太沒有價值了。但是,書中間可以 找到關於克列阿佩特拉的那個掌故。那掌故使我驚訝,再說,它寫得很出色,枯燥乏味的阿 夫列裡·維克多在這個地方的表現力倒是足以跟塔西陀媲美。她如此淫蕩,竟然經常出賣自 己的肉體;她如此美艷,居然有許多人甘願以死亡作代價買她一晚。……1」
  「妙極了!」維爾希涅夫叫起來,「這使我想起了薩琉斯提2,記得嗎?……」
     1原文為拉丁文。
  2薩琉斯提(前86—35)羅馬歷史學家。
  「這是幹什麼,先生們?」女主人說,「你們盡用拉丁語說話,好像這樣才過癮似的! 告訴我,那句拉丁話說的是什麼?」
  「那句話說:克列阿佩特拉出賣自己的色相,並且有許多男人拿自己的生命作價錢買她 一個夜晚……」
  「多可怕!」女士們說,「這裡頭你們找到了什麼動人的地方呢?」
  「怎麼?我以為,克列阿佩特拉不是下流的蕩婦,她給自己的估價並不便宜。我曾經建 議××就這件事寫部長詩。他動筆了,隨即又扔掉。」
  「他寫得好嗎?」
  「他想從這裡頭得出什麼結論?中心思想是什麼?您記不得了嗎?」
  「他從埃及女皇的御花園裡大張宴席這一點下手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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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炎熱的夜幕籠罩著非洲的天空,亞歷山大城入睡了,廣場鬧市悄然無聲,房屋裡 都滅了燈。唯有法羅斯島上的燈塔在遼闊的海面上空放射著光芒,好似睡美人床頭的一盞明 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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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托洛梅朝1的宮殿燈火通明,熱鬧非常:克列阿佩特拉女皇正大宴賓客。桌子四周擺 滿了象牙之榻。三百個侍童招待賓客。三百個侍女給他們捧上灌滿了希臘美酒的雙耳壺。
  三百個黑人太監默然監視著侍女。
     1普托洛梅朝——希臘化時期統治埃及的王朝(前3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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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根紫紅圓柱,南北一字兒排開,迎接東南的和風。空氣紋絲不動。宮燈的火舌吐出 烈焰,紋絲不動。香爐裡清煙縷縷,向上升騰,紋絲不動。大海波平如鏡,在半圓形的皇宮 的玫瑰色的御階下展開,紋絲不動。海面上反照出一群守衛皇宮的獅身人面獸的黃金的利爪 和花崗石尾巴……唯有七絃琴和長笛的音浪振動著火舌、空氣和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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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女皇陷入沉思,憂鬱地垂下她美艷的頭顱。輝煌的宴會被她的憂鬱所籠罩,好似烏 雲遮住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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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為什麼憂傷?
  
  為什麼憂愁向她襲來?
  這位埃及女皇,
  她還缺乏什麼?
  她的首都富麗堂皇,
  女皇被一群群奴隸層層防衛,
  天下太平,江山執掌。
  地上的神靈對她唯命是從,
  宮殿裡充塞著天下奇珍。
  不論非洲的白天如何酷熱,
  也不論暗夜的陰影如何清涼,
  她每時每刻都有享不盡的榮華,
  藝術珍品撫慰著她沉睡了的官感。
  普天之下的土地,全世界海洋的波浪,
  作為貢品,給她呈獻不斷變換的新妝
  她隨隨便便換了一件又一件;
  有時遍身紅藍寶石,閃爍生光;
  有時又挑一件腓尼基婦女
  常穿的朱紅長袍和雲裳;
  有時又玉體袒露,芙蓉出水,
  她委身於古老的尼羅河的波浪,
  在層樓畫舫的華麗的風帆的陰影下,
  浪花之間,誕生了一個新的維納絲。
  每時每刻在他眼前,
  酒宴撤去,又開酒宴,
  有誰在自己心靈深處能夠理解
  她每個暗夜的全部秘密?……
  別提了!她的心早已慵倦苦悶,
  如饑似渴,追求莫名的享樂,——
  她疲倦了,厭膩了,
  患了一種病,叫做感官遲鈍……
  克列阿佩特拉從沉思中清醒過來。
  宴會靜下來,好似要打瞌睡,
  她的額頭又重新抬起,
  眼睛燃燒,眼空無物,
  她嫣然一笑,開口說道:
  「獲得我的愛情,莫不是天大的欣幸?
  好!且聽我的命令:
  我將忘卻寡人與臣下之間的不平等,
  艷福將光臨你們,很有可能。
  我號召,有誰膽敢來響應?
  我出賣我的夜晚,
  說吧!你們中間有誰膽敢
  以生命作價錢來買我一晚?
  ……………………
  「這個題目應當讓侯爵夫人喬治·桑1來做,因為她也是一個蕩婦,跟您的克列阿佩特 拉一個樣。她會把您的埃及故事改寫成現代風格。」
     1喬治·桑(1804—1876),法國女作家。
  「不可能。不可能做到逼真。那個故事徹頭徹尾是古代的。
  那種交易現在做不成了,好比現在不會建造金字塔。」
  「為什麼那種交易做不成?莫非現代婦女中間找不到一個壞種,她真想實際上體驗一下 那樁時時刻刻想著的事:即她的愛情比許多男人的生命更加寶貴。」
  「或許,弄清這點倒是很有意思的。但是,用什麼方式可以做出這個學究式的實驗呢? 克列阿佩特拉有一切手段可以迫使自己債務人還清欠帳。我們辦得到嗎?當然,不能把那契 約寫進完了印花稅的文件裡並且得到樞密院的簽署。」
  「在這種情況下可以搞君子協定:說話算數。」
  「那又怎麼樣?」
  「女人可以要她的情夫說話算數,保證第二天他開槍自殺。」
  「第二天他就溜之大吉,那女人就只得受騙上當,做個傻瓜得了。」
  「那他就甘願在自己所愛的女人的心目中永遠墮落成一個不講信用的人了。再說,那契 約難道真的很苛刻嗎?難道生命就那麼值錢,以至不願用它作代價去購買幸福嗎?請您評判 一下吧!假設有個搗蛋鬼,我本看不起他,他罵了我一句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傷害我的話,那 麼,我也會跟他決鬥,不惜把自己的腦袋瓜放在他的槍彈之前的。我無權拒絕這個想考驗我 的冒失鬼的要求。當事情牽涉到我幸福的時候,我反而會膽怯嗎?當生活被憂傷與空虛的欲 望所毒化了的時候,這算什麼生活!當歡樂已經蕩然無存的時候,生活當中還有什麼值得留 戀的呢?」
  「難道您真的能夠簽訂那個契約?……」
  伏爾斯卡婭本來坐著一直沒開腔,低垂眼睛,這時飛快地拿眼睛盯住亞歷克賽·伊凡內 奇。
  「我不說我自己。但是,倘若一個人真正戀愛了,那他當然一分鐘也不會猶豫……」
  「怎麼?假如那個女人不愛您,您也會那樣嗎?(而同意您的提議的女人,那就可以肯 定不愛您了。)只要一想起那獸性的野蠻行為,最盲目的愛情也會煙消雲散……」
  「不!她同意我的提議,這裡頭我只看出她幻想的熾熱。至於雙方的互愛嘛……我並不 要求……這點我不要求她。假如我愛她,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別說了!天曉得您說些什麼!我看您還有什麼話不願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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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的伯爵夫人K,一個圓滾滾的醜女人,一心想使那只好似陷進大蘿蔔裡的蒜頭小鼻 子具有莊重的表情,她說:
  「現在也還有一些女人,她們自視甚高,比……」
  她丈夫,一位波蘭公爵,因為貪財跟她結婚(據說,這一著他失算了),這時他垂下眼 睛,喝乾手裡一杯茶。
  「您說這話,何所指呢,伯爵夫人?」一個年輕人問道,忍住笑。
  「我是說,」伯爵夫人K回答,「一個女人如若尊重自己,如若尊重……」說到這兒她 接不上碴了。維爾希涅夫趕快給她幫忙。
  「您是想說,一個女人,如若尊重自己,就不會讓那個有罪的人去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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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話變換了題目。
  亞歷克賽·伊凡內奇坐在伏爾斯卡婭身旁,歪過頭來,假裝觀看她手裡的女紅,輕聲對 她說:「關於克列阿佩特拉提出的條件,您是怎樣想的?」
  伏爾斯卡婭不吭聲。亞歷克賽·伊凡內奇又把那問題重提一次。
  「向您說什麼好呢?比方現在,另外有個女人也把自己估價很高。但是,十九世紀的男 人們,對於簽訂那樣的契約,太冷血了,太會精打細算了。」
  「您是想說,」亞歷克賽·伊凡內奇說,突然嗓音都變了,「您是想說,在我們這個時 代,在彼得堡,就在這兒,可以找到一個女人,她將有足夠的驕傲,有足夠的精神力量來跟 她的情夫簽訂克列阿佩特拉式的契約嗎?」
  「我想有,甚至深信不疑。」
  「您不是在騙我嗎?請想想,這是非常殘酷的,比那契約本身還要殘酷……」
  伏爾斯卡婭一雙火辣辣的、能看透五臟六腑的眼睛瞟他一眼,接著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
  亞歷克賽·伊凡內奇站起身,立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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