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惜衣裳趁早,
愛護名譽趁小。
諺語
第一章 近衛軍中士
入了近衛軍,明日當上尉。
別那麼辦,讓他當兵去打仗。
俗話說得好:叫他先吃吃苦頭再看……
……………………………………………
可他的老子是誰呢?
克尼什寧1
我父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格裡尼約夫年輕時在米尼赫伯爵2麾下服役,當上中校,
於17××年退伍。從此他便在辛比爾斯克自己的田莊上住了下來,跟本地窮貴族的女兒阿
芙多吉婭·華西裡耶夫娜·I結婚。我們兄弟姊妹共有九個。他們很小就死了。
1克尼什寧(1742—1791),俄國詩人,這裡的題詞引自他的喜劇《吹牛家》。
2米尼赫,俄國元帥,1735—1739年指揮過對土耳其的戰爭。
當我還在娘胎裡的時候,便趁早登記加入謝苗諾夫團當上了一名中士。這件事多虧我家
親戚、近衛軍少校E公爵的照顧,倘若我媽媽萬一不幸生下一個女孩,那麼,我爸爸就理當
宣佈那個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經死了,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學結業之前,我便算個請長假
的軍人。那時我們的受業方式,跟現在可不一樣,從五歲起,便把我交給馬伕沙威裡奇的手
裡,因為他不喝酒,故而開恩讓他當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監督下,我十二歲便學會了認識俄
羅斯文字,並能很在行地相狗。這時爸爸給我聘請了一位法國老師,波普勒先生。
此人是跟夠吃一年的橄欖油和葡萄酒一道從莫斯科訂購來的。他來了,沙威裡奇很不高
興。「謝天謝地!」沙威裡奇自言自語發牢騷,「看起來,這孩子已經會洗臉、梳頭、吃飯
了。
幹嗎亂花錢請個外國佬,似乎自己人不頂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國是個理髮師,後來到普魯士當兵,再往後便來到俄國當老師1,至於
「老師」一詞的含義他卻不甚了了。他是個好小子,但過分輕浮放蕩。他的主要毛病就在於
對女性的愛慕之情太切。他滿腔柔情需要宣洩,因而不時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聲歎
氣。此外,按他的說法,他並非酒瓶子的仇人,照俄國人的說法,即愛喝幾盅兒。不過,眼
見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上葡萄酒,而且僅只一杯,再加僕人篩酒有時竟忘了這位先生,因
此,我的波普勒很快就對俄國藥酒上了癮,甚而至於覺得其味無窮,比他本國的葡萄酒還得
勁,私下以為真能清脾健胃。就這樣,我跟先生馬上融洽相處了。雖然,按合同規定,他應
該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門科學,但他卻以為趁早胡扯幾句俄國話是為上策,這之後,我跟
他便各幹各的去了。我倆真是如魚得水。別的再好的老師我也不希罕了。但是,不久命運就
拆散了我們,其原因於下:
1原文為法語。
一天,洗衣女僕巴拉希卡、一個胖乎乎的麻臉姑娘夥同擠奶女僕、獨眼龍阿庫爾卡不知
怎地一齊跪倒在我母親面前,自責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訴那個先生,因為他利用姑
娘們年幼無知從而誘姦了他們。我母親一聽,那還了得!她便告訴了父親。父親幹事,素來
痛快。他當即派人去叫那個法國流氓。僕人報告,先生正在給我上課。父親便衝進我的房
間。這時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遊於夢鄉。而我正起勁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說明一下,
前此為我從莫斯科訂購了一幅大地圖。它掛在牆上毫無用處,它又長又寬紙質又好,我早就
看中了。我決定用它來做一隻風箏,此刻趁先生睡了,我便動手幹起來。父親進房的時候,
我正在給好望角粘上一條樹皮尾巴。父親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課,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後
就衝到波普勒跟前,很不客氣地叫醒了他,接著放連珠炮似的對他大罵一通。波普勒驚慌失
措,想站起來,但做不到了,因為不幸的法國佬已經爛醉,渾身癱了。一不做,二不休。父
親一把揪住他領子,把他從床上拖起來,推出門外,這一天便把他趕出大門完事。這一下可
使沙威裡奇開心死了。
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結束。
我便成了個無所事事的褲褲少年,趕趕鴿子,玩玩跳背遊戲,整日價在僕役的孩子堆裡
廝混。不知不覺過了十六歲。
這時我的命運變了。
秋季有一天,我媽媽在客廳裡熬蜜餞,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頭,盯住鍋裡沸騰的泡沫。
父親在窗前讀他的《聖朝年鑒》,那是他每年都訂閱的。這部書對他一貫產生巨大影響。他
百讀不厭,每回捧讀,必定感慨萬千,每回捧讀,必定弄得他大發脾氣。母親摸透了他的性
情和嗜好,總是想方設法把那部倒霉的書藏起來,使他盡可能找不著,因此《聖朝年鑒》有
時竟整整幾個月不能在父親眼前露面。然而,他一旦發現這本書,那麼,他一坐就是幾個鐘
頭,不肯放手。這一天,正好父親又在讀《聖朝年鑒》,他不時聳聳肩膀,細聲嘟囔:「他
居然當上了陸軍中將!……從前在我們連裡,他還不過是個中士哩!……得了兩枚俄國勳
章!……不久以前我們還……」終於他把年鑒往沙發上一扔,便坐著出神了,那不是什麼好
兆頭。
猛然他轉過頭對母親說:「阿芙多吉婭·華西裡耶夫娜!
彼得魯沙今年十幾歲了?」
「已經進十七歲了,」母親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媽一
只眼睛瞎了,那年還有……」
「得了!」父親打斷她的話,「該是送他去當差的時候了!
他鑽丫頭房、掏鴿子窩也混得夠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離別,我母親吃了一驚,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鍋子裡,一滴滴淚珠兒順著
她的臉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興得難以形容。一想到服軍役,在我腦子裡便跟自由
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歡樂的生活。我設想自己當上了近衛軍軍官,我以為,那是人間幸
福的頂峰了。
父親素來不喜歡變更他的打算,辦事素來雷厲風行。我出門的日子定了。出門前一天,
父親說,他要寫封信交我帶給我將來的長官,他要了筆和紙。
「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母親說,「別忘了代我向E公爵問好;你就說,我拜託他照
顧彼得魯沙。」
「胡扯淡!」父親皺著眉頭回答,「我幹嗎要給E公爵寫信?」
「你剛才不是說,要給彼得魯沙的長官寫信嗎?」
「哦!那又怎麼樣?」
「彼得魯沙的長官本是E公爵,彼得魯沙登記進了謝苗諾夫團嘛!」
「登記了!登記了,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彼得魯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
能學到什麼名堂?只會胡亂花錢學做浪蕩鬼!那可不行!得讓他到隊伍裡去,做做苦工,聞
聞火藥味,當個列兵,別吊兒郎當。登記入近衛軍有什麼用!
他的身份證在哪裡?去找來!」
母親找出了我的身份證,那是跟我受洗時的汗衫一同擱在她箱子裡的,她發抖的手拿著
交給了父親。父親用心看了一遍,把身份證擺在桌上,便動手寫信。
情況不明使我苦惱: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麼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著父親的筆
尖,可是它移動得太慢了。後來他到底寫完了,把身份證和信一同套進信封裡封好,摘掉眼
鏡,把我叫過去,說:「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爾洛維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
你到奧倫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這一來,我的一切光輝的希望都破滅了!彼得堡快樂的生活沒有份了,等著我的將是荒
涼的邊遠地區的煩悶無聊的生活。服軍役,一分鐘前想到它還帶著滿腔熱忱,這時在我看來
簡直是活受罪。但是,去爭也沒用。第二天早上,一輛暖篷雪橇開到了台階前;放進了皮
箱、內裝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餡餅和糖糕,那是家庭溺愛的最後一點表示。父母親給我祝
福。父親對我說:「別了!彼得!對那個向他宣過誓的人,你要盡忠盡職。要聽長官的話,
別向長官討好。不要兜攬差事,也別推卸工作。要記得一句老話:愛惜衣裳趁早,愛護名節
趁小。」母親老淚縱橫,叮囑我多多保重身體,又再三囑咐沙威裡奇,要他好好照看這孩
子。他們給我穿上兔皮襖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裡奇一同上路了,我淚
如泉湧。
這天夜裡我們趕到了辛比爾斯克,在這兒要停留一晝夜,以便購買一些必需品,這是事
先交代沙威裡奇去辦的。我留在旅社裡。沙威裡奇從早就去跑商店。我望著窗外骯髒的小胡
同,心裡悶得慌,便往旅社各個房間裡溜躂溜躂。跨進彈子房,我碰見一位高個子先生,約
莫三十五歲,蓄有兩撇黑黑的唇須,身穿寬袍,手裡拿一根台球桿,嘴裡咬著一枝煙斗。他
正跟台球記分人在玩球。記分人贏了,就喝一杯燒酒;輸了,他就應當四腳爬著鑽過球台。
我看他們玩。他們玩得越久,四腳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記分人癱在球台下面爬不動了
才算罷休。那位先生居高臨下口吐幾句下葬時念的咒語,好不厲害!然後他建議我也來跟他
賭幾局。我推辭說不會,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為然地將我上下打量,不過我們還是
交談起來。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諾維奇·佐林,是驃騎兵團的上尉,出差辛比爾斯克是
來徵兵的,就住在這家旅社裡。佐林邀我共進午餐,有啥吃啥,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興地
答應了。我們在餐桌旁坐下。佐林喝了不少,也給我敬酒。他開導說,應當學會軍人作風,
他還告訴了我許多軍內奇聞逸事,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飯,我們便成了好朋友了。他
當即自動提出教我玩台球。
「這玩意兒,對於咱們軍人兄弟,是少不得的呀!」他說,「比方說,行軍途中,你到
了個小的地方——請問幹什麼呢?要知道,不能老是揍猶太鬼呀!沒有辦法,你就走進旅
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先得學會才行呀!」
我被徹底說服了,於是專心致志地學將起來。佐林大聲誇獎我,對我飛速的進步驚歎不
置。練了幾個回合之後,他便提議跟我賭錢玩,每回賭一個銅板,目的不在輸贏,倒是別搞
空空賭,聽他的口吻,那是最沒出息的壞習氣。要賭錢,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
來,勸我也不妨試幾口,一再開導說,要學會軍人作風;而缺了果露酒,軍人作風值個大!
我聽了他的話。這時,我們繼續賭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酒越喝越多,膽子越來
越大。我打的球不時飛出球台。我冒火了,責罵記分人,天曉得他是怎麼記的。我下的賭注
越來越大,一句話,我幹起來真像個掙脫了管束的野孩子。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佐林看一
下表,放下台球桿,對我說,我輸了一百盧布。這弄得我有點兒尷尬。我的錢都在沙威裡奇
身上。我請他原諒。佐林打斷我的話,說道:
「別著急!請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這會兒讓咱們找阿琳魯希卡去吧!」
請問有什麼可說的呢?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樣,我也放浪形骸之外,糊塗度過了。
我們在阿琳魯希卡姑娘家吃晚飯。佐林不斷給我篩酒,又再三開導我,說應當學會軍人作
風。吃完飯起身,我差點站不穩了。半夜裡佐林把我送回旅社。
沙威裡奇在台階上迎接我們,他看到了我熱心學習軍人作風的顯著成果之後,長歎一
聲。「你怎麼搞的,少爺?」他可憐巴巴地說,「你在哪裡灌了黃湯?老天爺!真造孽,出
娘胎還不曾有過呀!」
「閉嘴!老傢伙!」我舌頭打滑,訥訥地說,「看起來,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覺
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來,我頭痛,模模糊糊記起了昨日發生的事情。沙威裡奇端杯茶進來,打斷
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對我說,搖搖頭,「你放蕩得太早啦!看看你像
誰?你爸爸、你爺爺都不是酒鬼。你媽更甭提了:一輩子,除了克瓦斯,別的啥也沒喝過。
你這麼搞,怪誰呢?只怪那個挨千刀的法國佬。他時不時溜到安吉別芙娜身邊說:『馬丹!
熱馬不理,伏特卡。』1這回就給你個『熱烏不理』!沒得說的,這便是他教的好事!這狗
崽子!
本不該請個邪教徒當老師,好像老爺府上自己人不頂用似的。」
1法語「太太!請給我伏特卡」的譯音。
我感到羞慚。我轉過身子對他說:「去吧,沙威裡奇!我不要茶。」
但是,沙威裡奇一旦開口說教,那你就休想制止他。「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這
麼放蕩有啥好結果!頭痛頭暈,倒了胃口。喝酒上癮,那人就啥也幹不成了……你就喝點加
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藥酒。要不要?」這時,一個小孩走進房,交給我一
張佐林寫的條子。我展開,看到如下幾句話:
親愛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請把昨日輸給我的一百盧布交我的小廝帶給我。我很需要錢
用。
永遠為你效勞的
伊凡·佐林
毫無辦法。我假裝滿不在乎的樣子,轉過臉望著沙威裡奇這位我的錢財、衣物、各項事
務的總管,命令他付給這小廝一百盧布。
「怎麼?」大吃一驚的沙威裡奇問道。
「我欠了他的錢。」我回答,盡可能冷漠地說。
「欠了錢?」沙威裡奇頂嘴,越來越不放心了,「可是,什麼時候,少爺,你欠他的
錢?事情可有點不對頭了。少爺!隨你咋辦,反正我不給錢。」
我想了想,在這節骨眼上,倘若我不制服這強脾氣的老頭,以後要想擺脫他的拘束那就
困難了。我瞪了他一眼,說:「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才。錢是我的。我輸了錢,因為
我願意輸。我勸你別自作聰明了,叫你幹啥就幹啥!」
聽了我這話,沙威裡奇大吃一驚,他兩手一拍,愣住了。
「你為什麼站著發呆?」我氣憤地叫起來。
沙威裡奇哭了。
「我的小少爺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嗓音發抖,喃喃地說,「你別把我折磨死了。我
的好人!聽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吧!趕快寫封信給那個強盜,說你是跟他鬧著玩的,你壓根
兒沒那麼多的錢。一百盧布!天老爺,莫造孽!你告訴他,你爸爸媽媽堅決禁止賭博。除非
用核桃下注……」
「別胡扯了!」我狠狠打斷他的話,「把錢拿來,要不,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轟出去!」
沙威裡奇看我一眼,傷心透了,只得辦理我的欠款去了。我私下可憐這位老人。但我要
擺脫束縛,就得拿出架勢給他瞧瞧,因為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錢付給了佐林。沙威裡奇趕
緊讓我離開這個倒霉的旅店。他通知我說,馬匹已經準備好。我良心不安,心下默默地懺
悔,離開了辛比爾斯克,沒有向我那位恩師道別,也沒有去想今後還會碰見他。
第二章 嚮導
異鄉呀!遙遠的異鄉,
我不認得這地方!
不是我自個兒要來闖蕩,
不是我的好馬要馱我來遊玩,
召引我這年輕的好漢,
來到這異域殊方,
是滿腔的熱血,是渾身的膽量,
是痛飲貪歡的熱衷腸。
古老的民歌
我旅途的心境一路不大愉快。我輸掉的錢,按當時價值計算,相當可觀。我私下不能不
承認,我在辛比爾斯克旅社裡的行為是愚蠢的,覺得對不起沙威裡奇。這一切使我很難過。
老頭兒悶悶不樂地坐在趕車台上,背衝著我,不吭聲,只時不時乾咳幾聲。我很想跟他講
和,可又不知如何啟齒。終於我對他說:「喂!喂!沙威裡奇,算了,咱們來講和吧!我錯
了,我承認,我錯了。昨天我胡鬧,又欺侮了你。我包管以後學聰明點,包管聽你的話。好
了,別生氣了,咱們就算和了吧!」
「唉!我的小少爺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深深歎了口氣,回答道,「生氣?我生我自
己的氣,都怪我。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留在旅店裡!咋辦?真罪過,我一時糊塗:居然想順
路去看看教堂執事的老婆,跟我這位教親見見面。哪裡曉得,去看教親,結果闖禍了。豈止
闖禍!……我怎麼有臉去見老爺太太呢!他們要是曉得了兒子又喝酒又賭錢,會怎麼說呢?」
為了安撫可憐的沙威裡奇,我對他發誓,保證以後不徵得他的同意就一個子兒也不花。
他漸漸放心了,雖然間或還是搖搖頭,一個人嘮嘮叨叨:「一百盧布!來得不容易呀!」
我的目的地快到了。放眼一望,四周都是廣袤無垠的、荒涼的草原,其間時時碰到山包
和溝壑。積雪覆蓋大地。太陽落山了。暖篷雪橇滑行在一條小道上,更確切地說,那不是
路,不過是農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條轍跡罷了。陡然,車伕注視天邊,終於摘下帽子,轉過臉
對我說:
「少爺!要不要調轉頭往回趕?」
「幹嗎?」
「天氣靠不住,起了點風。看!刮起了泡雪。」
「那又有什麼可怕?」
「你看看那邊是什麼?」(車伕鞭子指指東方)
「我什麼也沒看見,除了這白茫茫的原野和明朗的天空。」
「看!天邊有一朵雲。」
我真的看到天盡頭有一朵小小的白雲,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山包。車伕解釋說,那朵
雲是暴風雪的先兆。
我聽說過本地的暴風雪,知道它一來整輛馬車都可以埋掉。沙威裡奇贊成車伕的意見,
也說不如趕快轉回程。但是,我覺得風還不大。我指望趁早趕到下一站,於是吩咐趕快走。
車伕加緊趕馬,不過他老是遙望東方。馬兒跑得挺歡。這時風漸漸增大。那朵小雲變成
了一堆白色的雲層,越來越濃,越來越大,逐漸佈滿蒼穹。下小雪了,突然,鵝毛大雪紛紛
揚揚。狂風呼呼,暴風雪來了。一霎時,黑暗的天宇跟紛飛的大雪攪成一團,乾坤一混沌,
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爺!」車伕叫道,「糟糕:暴風雪來了!」
我從車篷裡往外瞧:一片漆黑。但聽得風聲呼嘯。狂風怒號,氣勢洶洶,好似變成了有
靈性的活物。我和沙威裡奇落滿一身的雪。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動了。
「怎麼不走了?」我性急地問車伕。
「叫我怎麼走?」他回答,跳下趕車台,「不曉得往哪裡走。
路沒了,四週一片黑。」
我罵他。沙威裡奇為他辯解。「你不聽勸告嘛!」他氣沖沖地說,「要是掉轉頭回到客
店裡去那該多好,喝杯茶,一覺睡到大天亮,風暴也息了,再從從容容上路。現在急什麼?
急著去吃喜酒?」沙威裡奇倒是對的,現在可毫無辦法。那雪下得正緊,雪橇四周眼看成了
堆。馬兒站著,馬頭垂著,時時冷得打哆嗦。車伕在馬匹周圍走動,因為沒事可幹便整整輓
具。沙威裡奇在發牢騷。我遙望四方,但願搜尋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絲跡象也罷。但是,
只見漫天風雪,別的什麼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發現了一個黑點。
「喂,車伕!」我叫起來,「你看!那邊有個黑點,是什麼?」
車伕聚精會神地望了望。「天曉得!少爺!」他說,坐上了他的位子,「車不像車,樹
不像樹,看樣子,還在動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個不知啥玩意兒的東西趕過去,那東西也朝我們迎面移動過來。過了
兩分鐘我們碰頭了,卻原來是一個人。
「喂,老鄉!」車伕對他喊道,「告訴我,路在哪兒?」
「路就在這兒,我站的這塊地方就是硬實的路面。」過路人回答,「問這個幹嗎?」
「聽我說,漢子!」我對他說,「這一帶你熟悉嗎?你能不能帶我找個住宿的地方?」
「這個地方我熟悉,」過路人回答,「謝天謝地!這一帶四面八方,咱家騎馬走路都跑
遍了。得!看這鬼天氣,怪不得你們迷路了。最好就停在這兒等等,興許暴風雪會停,天就
開了。到那會兒,看看天上的星星,咱們也能趕路。」
他神色鎮定,這使我膽壯。我決心聽天由命,何妨就在這草原上住一宿。這時,那過路
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駕車台,對車伕說:「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幹嗎往右拐?」車伕不以為然地問,「你看見路了?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
拚命趕吧!就這麼回事。」
我覺得車伕在理。我說:「真的,為什麼你以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為風正從那邊刮邊來,」過路人回答,「我聞到了煙味,這就是說,村子就在附
近。」
他的機靈和敏銳的嗅覺使我吃驚。我叫車伕趕過去。馬匹在深深的積雪裡艱難拔腿前
行。雪橇緩緩移動,時而碰上雪堆,時而陷進坑窪,忽左忽右地顛簸,真好比一條小船在波
濤洶湧的海上航行。沙威裡奇一個勁地歎氣,時不時碰碰我的腰。我放下簾子,裹緊皮大
衣,閉目打盹。大家不說話。
狂風呼呼叫,雪橇緩緩搖,彷彿給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異情節跟這個夢相參
照,直到如今我還覺得這個夢是個兆頭。請讀者原諒我,因為,憑經驗大致知道,雖然全都
盡可能對迷信偏見表示鄙夷,但為人總會有點兒迷信。
當時我心靈和感覺還處在那樣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現實隱去,幻覺頻生,二者又若明
若暗雜然紛呈,渾然一境。我分明感覺到,暴風雪尚未停息,我們正在雪原上亂闖……可我
又突然看見一扇大門,我們駛進了這家莊院。我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生怕父親發
怒,怕他責怪我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蔭之下,怕他責怪我故意將他的教導當作耳邊
風。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頭一看:母親站在台階上迎接我,愁眉苦臉。「輕點,」她
對我說,「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訣別。」我嚇壞了,跟著她走進臥室。房間很暗,床邊站了
好些人,一個個面帶愁容。我輕輕移步到床前。母親掀開帳子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
彼得魯沙來了。他聽到你生病以後就掉轉頭往回趕。你給他祝福吧!」我跪下,睜大眼睛注
視著病人。怎麼回事?……床上沒有我父親,卻躺著一個黑鬍鬚的漢子,他笑逐顏開地瞅著
我。我摸不著頭腦,回過頭問母親:「怎麼回事?他不是爸爸?憑哪一條我要這個莊稼漢給
我祝福?」「反正一樣,彼得魯沙!」母親回答,「他是你主婚父親,吻他的手吧!讓他給
你祝福……」我不幹。這時,那漢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從背後拖出一把斧頭來,朝四面亂
砍。我想逃……但跑不動。房間裡儘是死屍,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屍體,在一灘灘血泊
中間滑溜過去……那個嚇死人的漢子愛撫地叫喚我,說道:「別怕,過來!讓我給你祝
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驚醒了。馬站住了,沙威裡奇抓住我的手說:「下車
吧,少爺!我們到了。」
「到了哪兒?」我問,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棧。上帝保佑!咱們差點兒撞上了院子的柵欄了。
下車吧,少爺!快下來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風雪還在繼續,不過勢頭已經減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店主在
大門口迎接我們,提一盞馬燈,領我進了正房。這間房子很小,但卻很乾淨,點了一枝松
明。牆上掛著一桿長槍和一頂高高的哥薩克皮帽。
店主人是個雅伊克哥薩克,看樣子,六十來歲,氣色很好,身體健旺。沙威裡奇手捧食
品盒隨後進來,他拿來火,要燒茶。我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張羅去了。
「那個嚮導在哪兒?」我問沙威裡奇。
「這兒,大人!」一個聲音從我頭上回話。我抬頭一看,但見高鋪上一部大黑鬍子、兩
只閃爍的眼睛。
「怎麼,老兄,凍壞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凍壞?只穿一件粗呢襖子哩!本來還有件羊皮褂子,可隱瞞真情倒是罪
過,昨晚押給酒店老闆了。原以為冷得不厲害。」
這時店主人進來,捧了個熱氣騰騰的茶炊。我請嚮導也來喝杯茶。那漢子從高鋪上下
來。他的儀表我覺得非常出色:四十歲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寬肩膀,一部大黑鬍子,中
間偶有幾根白絲,一雙大眼睛很靈活,炯炯有神。臉上的表情,看了令人著實非常愉快,但
又帶點狡詐味兒。頭髮剃成一個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韃靼人的肥大的燈籠褲。我端杯茶
遞給他,他抿了一口,皺起眉頭。
「大人!請做做好事,叫杯酒來吧!咱家哥薩克可不慣喝茶。」
我樂意滿足他的要求。店主人從櫥子裡取出一個大酒瓶和一隻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
住他的臉:
「哎嘿!」店主說,「你又到我們這邊來了!你從哪兒來?」
嚮導意味深長地使眼色,用順口溜回話:「飛進菜園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塊小石子
——沒有打中。得了!你們的人怎麼樣了?」
「我們的人又能怎麼樣?」店主回答,也用不願讓外人知道的隱語:「動手要敲晚禱
鐘,神父老婆不答應,神父去串門,小鬼來上墳。」
「別說了,大爺!」我的流浪人說,「天要下雨,不愁沒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沒籃
子。而目下(他又使了個眼色),斧頭得藏在背後囉!因為守林人正在巡邏。大人!為了您
的康健,乾杯!」他說了這話,端起酒杯,劃個十字便一飲而盡。
然後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鋪去了。
那時,這強盜式的切口我一點也聽不懂,但後來我猜出來了,他們是在談論雅伊克軍
隊,那時剛剛把1772年暴動鎮壓下去。沙威裡奇聽他們談話,面帶鄙夷的神色。他時而望
望店主人,時而望望嚮導,心存疑懼。這家客棧,或照當地的說法,叫大車店,坐落大草原
當中,離任何村莊都很遠,簡直就像個土匪窩子。可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繼續趕路,
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裡奇擔驚受怕的樣子,我看了心裡好笑。這時我要睡了,便往大板
凳上一躺。沙威裡奇決定爬到爐子上去開舖。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個小房子裡都打鼾。
我也睡得活像個死人一樣。
第二天早晨醒來已經很晏了。我看到,風雪已經停了。陽光燦爛。一眼望不到頭的雪
原,白得耀眼。馬已經套好。我跟主人結了賬,他只要了很少一點錢,以致沙威裡奇沒有異
議,沒有象平素那樣討價還價了,而昨晚的疑慮也就從他腦子裡消除乾淨。我叫來嚮導,感
謝他的幫助,吩咐沙威裡奇給他半個盧布的酒錢,沙威裡奇緊鎖眉頭。
「半個盧布的酒錢!」他說,「幹嗎?為了他把你帶到客棧裡這件事嗎?少爺,隨你咋
辦,反正咱們沒有錢多。見人就賞酒錢,那還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餓肚子了。」
跟沙威裡奇我是不便爭執的。我已經答應過他,銀錢全歸他統管。我感到內疚,因為不
能感謝這個人,即使不能說他救苦救難,至少也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也好!」我冷冷地說,「你不給他酒錢,那就把我的衣服勻一件給他。他穿得太單薄
了。給他那件兔皮襖子。」
「別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沙威裡奇說,「他要你的兔皮襖子有啥用?這條
狗,一碰到酒店就會換酒喝掉。」
「老頭子!我會不會換酒喝掉,這你就別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說,「他少爺從身上脫
下皮襖賞給我,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應該聽從吩咐,別囉嗦。」
「你這不信神的強盜!」沙威裡奇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看到少爺年幼無知,欺他老
實,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爺的襖子幹嗎?你這寬肩膀還穿不進這件小襖子哩!」
「請你別逞能了,」我對我的管教人說,「去把襖子拿來!」
「天老爺呀!」我的沙威裡奇歎息道,「兔皮襖差不離還是新的呀!給別人倒好,偏偏
要給這個窮光蛋酒鬼。」
不過,兔皮襖子還是拿來了。那漢子當即拿了試著穿。確實,襖子我都嫌小了,給他真
有點穿不進。但是,他好歹擺弄著,到底穿上了身,不過,線縫一道道被他繃開了。聽到線
腳綻得崩崩響,沙威裡奇差點哭天叫娘。流浪漢對我的禮物非常滿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
對我深深一鞠躬,說道:「謝謝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會報答您的。咱家一輩子也不
會忘記您的恩典。」他便走過一旁,我則繼續趕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裡奇在發悶氣。很快
我就忘記了昨夜的風雪,忘記了嚮導和那件兔皮襖子。
到了奧倫堡,我便直接去見將軍。我見到一個高個子男子漢,他老了,背有點駝,滿頭
長髮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軍服穿在他身上,令人憶起安娜·伊凡諾夫娜時代的軍
人。他說話,德國口音很重。我把父親寫的信當面交給他。一看我父親的名字,他飛快瞟了
我一眼。
「我的天!」他說,「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維奇還是你這個年紀哩!可現
在,你瞧,他都有了這麼大的兒子了。光陰似箭呀!」他拆開信,低聲念起來,同時又一邊
發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大人,卑職希望大人……』這是什麼客套?唔!他
這麼搞,真不害臊!當然,軍紀嚴明,第一要義。但是,給老同事寫信,不必這樣嘛!『大
人想必不會忘記』……嗯!……『想當年明××元帥麾師出征……還有卡拉林卡』……噢!
他居然還記得當日我們的瞎胡鬧哩!『茲有一事拜託……我把我兒子托您庇蔭』……
嗯!……『請將我兒緊握刺蝟手套之中』……『刺蝟手套』是什麼東西?這看起來是個俄羅
斯俗語。什麼叫『緊握刺蝟手套之中?』」他轉臉衝著我又問一次。
「這意思是,」我回答,盡力表現出老實的樣子,「態度寬和,不太嚴厲,讓他自由
些,這就是『緊握刺蝟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別讓他自由』……不!看起來,刺蝟手套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他的身份證隨函附上』……身份證在哪兒?哦!『已經登記入謝明諾夫團』……好!好!
一切照辦。『請允許我不拘官職尊卑以一個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擁抱你……』啊!最後這
才想開了……等等,等等……好了!親愛的!」他說,讀完信,把身份證擱在一邊。「一切
照辦。就把你調到××團去當軍官,別耽識時間,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兒你在米龍諾
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個誠實的好人。你要認真服務,學會嚴守紀律。在奧倫堡你沒有事情
好干,懶散對青年人沒有好處。但是,今日請你在我家吃飯。」
「我可越來越不輕鬆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裡就登記成為近衛軍中士,這又有
什麼用?它把我弄到什麼地步了?進××團,去吉爾吉斯—哈薩克大草原的邊界上荒涼的要
塞……」我在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家裡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個人一道吃了頓午飯。他的餐桌
上也體現了德國人節儉的作風。我想,他不想在他單身的餐桌旁經常看到我這個多餘的角
色,這便是他趕忙派我去邊防軍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將軍道別,便動身去那個我將要
服役的地方了。
第三章 要塞
我們駐紮在碉堡,
喝的是清水,吃的是麵包;
倘若敵人來偷餡餅吃,
我們大擺酒宴,決不告饒,
包管裝滿霰彈轟它幾炮。
士兵之歌
他們是過時的人物啦!少爺!
《褲褲少年》
白山炮台距離奧倫堡四十俄裡。一條道路沿著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過去。河水還沒
有封凍,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皚皚的兩岸之間憂鬱地洶湧,顯得特別黑。河那邊是一望無際的
吉爾吉斯草原。我思緒萬端,心境抑鬱。駐防軍的生活對我很少有吸引力。我盡力去想像我
的上司,米龍諾夫上尉該是個什麼模樣,結果認定他該是個嚴厲的、脾氣大的老頭,除了自
己的公務,別的啥也不知道,可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會罰我關禁閉,只讓我啃麵包喝生
水。這時,天色暗下來。
我們行車相當快速。
「到要塞還遠嗎?」我問車伕。
「不遠了,」他回答,「瞧!已經望得見了。」
我四下瞭望,想要發現森嚴的碉堡、塔樓和垛牆。但是,除了圓木頭的柵欄圍住的大村
子以外,別的什麼也沒看見。路的一邊有三四個積雪覆蓋一半的乾草垛,另一邊是歪向一旁
的一架風車,幾葉樹皮車翼懶洋洋地掛在上頭。
「要塞在哪兒?」我驚詫地問。
「那不是!」車伕回答,指著一個小村子。說這話的當口,我們駛進了村子。我一看,
門口擺了一尊生鐵鑄成的老炮;街道狹小,彎彎曲曲;房舍低矮,大都蓋的乾草。我吩咐車
夫開到要塞司令那裡,一分鐘以後,雪橇在一棟木頭房子跟前停下,這房子建在高地上,旁
邊是一座木頭教堂。
沒有人出來迎接我。我走進穿堂,推開門進了前廳。一個老弱殘兵坐在桌子上,正給油
綠軍裝的袖肘上打一塊藍補丁。我要他去通報說我來了。
「請進吧!少爺!」殘廢兵回答,「我們的人在家。」我走進一間陳設老派的乾乾淨淨
的房間。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櫃;牆上掛了裝有鏡框的軍官證書;證書旁邊還點綴了幾張版
畫:「攻克吉斯特林」、「攻克奧恰可夫」,還有「挑選新娘」、「老鼠葬貓」。窗前一位
老太太,穿一件棉坎肩,扎一條頭巾。她在纏線團,線圈子由一個穿軍服的獨眼龍老頭子伸
開兩手繃著。
「您有何吩咐,少爺?」她問我,繼續她手裡的作業。我回答,我是來當差的,按照規
矩前來晉謁上尉先生。說話中間,我轉向那位獨眼老人,以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但老太
太打斷了我背熟了的官腔。
「伊凡·庫茲米奇不在家,」她說,「他到蓋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但不要緊,少
爺!我就是他老伴。承您關照和看得起,請坐!少爺!」她叫來一個丫頭,吩咐她去把軍曹
叫來。
那個老頭翻起一隻眼睛好奇地瞅著我。
「斗膽請問,」他說,「您先生是在哪一團服役來著?」我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斗膽請問,」他又問,「您先生為何從近衛軍調到駐防軍?」我回答說,這是上峰的
意志。
「由此觀之,興許是做了對於一個近衛軍軍官來說不相稱的事情吧!」這個打破砂鍋問
到底的老頭子一個勁地問。
「得了,別亂嚼舌頭了!」上尉夫人對他說,「你看,這個年青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
功夫聽你嘮叨……(手伸直……)而你,我親愛的!」她轉向我說:「調你到我們這荒涼地
方,別傷心吧!你不是頭一名,也不是末一名。學會忍耐,包你喜愛。希瓦卜林,亞歷克
賽·伊凡內奇調到這兒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因為他殺了人。天曉得,他怎麼犯了那樣大的
罪!你看他跟一個中尉跑到城外,都帶了劍。兩個人便拔劍殺將起來。亞歷克賽·伊凡內奇
一劍刺過去,一下把中尉殺了,在場的還有兩個證人哩!你說該怎麼辦?並沒有生來就會犯
罪的壞人哩!」
正在這時,軍曹進來,他是個年輕的身材好看的哥薩克。「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吩
咐他說,「給這位軍官先生找一套房子,要乾淨點的。」
「是!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軍曹回答,「把這位先生安排到伊凡·巴列熱耶夫
家,您看行不行?」
「扯淡!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說,「伊凡·巴列熱耶夫家裡太擠了。他還是我家教
親哩!並且他不會忘記我們是他的上司。你就領這位軍官先生……請問您的名字和父名,少
爺!彼得·安德列伊奇?領彼得·安德列伊奇上謝明·庫佐夫家去。他是個騙子,放馬到我
菜園子裡。得了!馬克西梅奇,一切都順當嗎?」
「謝天謝地!一切都平安無事。」哥薩克回答,「只有伍長普拉霍羅夫在澡堂子裡跟烏
斯季尼婭·涅古琳娜打架,為了爭一盆熱水。」
「伊凡·伊格拉季奇!」上尉夫人對獨眼老頭說,「請你去調查一下普拉霍羅夫跟烏斯
季尼婭的糾紛,看看誰在理,誰有錯。但兩人都要懲罰一下。得了!馬克西梅奇,去吧!彼
得·安德列伊奇!馬克西梅奇就領你到你的住宅去。」
我告辭。軍曹把我帶到一家農舍,在高峻的河岸上要塞的盡頭。房屋的一半住謝明·庫
佐夫一家,另一半歸我。這原是一間整潔的正房,間隔成兩間。沙威裡奇便動手收拾。我從
小窗前朝外看。眼前是一派愁人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邊。斜對過是幾間小茅屋。街上有幾隻
雞走來走去。一個老太婆,手提一隻木盆,正在喚豬,豬玀咿咿嗚嗚地蠢叫,似乎意在友好
地回話。我落到了這步田地,命中注定我要在此度過青春的年華!我很難過,離開小窗,往
床上一躺,不想吃晚飯了,懶得聽沙威裡奇的慰撫。他一個勁地苦勸:「上帝保佑!啥也不
吃!要是太太知道孩子病倒了,該會說些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我剛要動手穿衣,房門推開,一個年輕軍官走進來。他個兒不大,臉色黝
黑,很不好看,但異常活潑。
「請原諒,」他用法語說,「我不拘常禮逕自來拜訪您了。昨天我就聽說老兄光臨。我
想終於能見到一個像個人樣的人了。我耐不住了,渴望見到您。您在這兒再住一些時候,一
定會明白這一點的。」我猜到了此人就是因決鬥從近衛軍除名的那個軍官。我跟他立即熟識
起來。希瓦卜林為人很不蠢。他的談吐很尖刻,也有趣。他繪聲繪影給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
家、與他交往的人物以及我命中注定的這個環境。我開心地笑了。這時,那個昨天在司令的
前廳縫補衣服的殘廢兵進來了,他奉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之命前來請我去吃午飯。希瓦卜
林便自告奮勇陪我同去。
走到要塞司令的房子跟前的時候,我們看到小校場上集合了約莫二十來個老弱殘兵,扛
著長長的彎刀,戴著三角帽。他們排成縱隊。隊前站著司令。他是個高個子老頭,精神抖
擻,戴頂小帽,身穿棉布長袍。看見我們來了,他便走過來,對我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又繼
續指揮去了。我們停住腳看他們操練。但司令請我們去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那兒,答應自
己隨後就到。「這兒,」他補充說,「沒有什麼好看的。」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非常純樸和愉快地接待我們。對待我好似跟我老早就相識了一
樣。那個殘廢兵和巴拉莎在擺桌子。
「我的伊凡·庫茲米奇今日幹嗎操練個沒完沒了?」上尉夫人說:「巴拉莎!去叫老爺
吃飯。哦!瑪莎在那兒?」
這時,走進來一位十八歲的姑娘,圓圓的臉,兩頰緋紅,淡褐色的頭髮光潔地直梳到耳
根,耳朵通紅。乍一看,我並不喜歡她。因為我是抱著成見看她的。希瓦卜林曾經對我說過
她的壞話,把這位上尉的女兒瑪莎描繪成一個蠢姑娘。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屋角坐下,動
手就做針線活。這時,菜湯端上來了。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見丈夫還不來,再次派巴拉莎
去叫。
「告訴老爺,客在等他,湯要冷了。上帝慈悲,操練的事又跑不掉,往後夠他喊叫的。」
上尉很快就來了,由那個獨眼龍老頭兒陪同。
「這是怎麼搞的?」他老伴對他說,「菜早就上了,叫你又不來。」
「你聽我說,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伊凡·庫茲米奇回答,「我公務繁忙,在訓練
士兵哩!」
「唉,得了!」上尉夫人強嘴說,「訓練士兵,不過是一句話罷了。他們學不到怎樣當
差,你也明知毫無好處。還不如坐在家裡禱告上帝,那要好得多了。親愛的客人們,請吃飯
吧!」
我們在桌旁就座。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沒有一分鐘閉嘴。她向我提出一大堆問題:我
父母是誰?他們還健在嗎?他們住在那兒?家產有幾多?一聽到我的父親有三百個農奴就嘟
嚷開了:
「那還了得!」她說,「世上真有闊人呀,少爺!可我們只有一個農奴巴拉莎丫頭。謝
天謝地!好歹湊合著過下去。只有一件事叫人不放心。瑪莎,這個丫頭該出嫁了,但有什麼
嫁妝呢?一把梳子、一把笤帚,還有一枚三戈比的銅板(上帝饒恕我吧!),只夠進澡堂子
洗個澡。倘若碰了個好人,倒也罷了。不然,只得乖乖地坐著做個老姑娘了。」
我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瞥了一眼,她滿臉通紅,甚至眼淚也湧出來掉在盤子裡了。我
不由得可憐她,於是趕忙把話頭岔開。
「我聽說,」我很不適宜地說,「巴什基爾人要來進攻你們的要塞哩!」
「你聽誰說的,少爺?」伊凡·庫茲米奇問。
「奧倫堡有人對我這樣說過。」我回答。
「不值一提!」司令說,「我們這兒早就聽不到謠言了。巴什基爾人嚇破了膽,吉爾吉
斯人也受了懲罰。別擔心,他們不敢來侵犯。如果膽敢來侵犯,老子就給他們一頓教訓,叫
他們十年也甭想動一動。」
「而您不害怕嗎?」我轉過臉對上尉夫人說,「住在要塞裡頭,要經受這麼大的危險!」
「習慣了,我的少爺!」她回答,「二十年前,把我們從團部調來這兒。那個時候,真
不得了呀!對那些邪教徒,我怕得要死!只要一看到猞猁皮帽子,只要一聽到他們吆喝,我
就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信不信由你,親愛的!可現在嘛,已經習慣了,要是有人報告我們
說,強盜就在要塞附近跑馬,那我連身子也不會動一下。」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是一位十分勇敢的太太,」希瓦卜林鄭重其事地插話,「這一
點,伊凡·庫茲米奇可以作證。」「對!!你聽我說,」伊凡·庫茲米奇說,「老太太並非
膽小怕事的婦人。」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呢?」我問,「也跟您一樣勇敢嗎?」
「瑪莎勇敢嗎?」她母親回答,「不!瑪莎膽子小。直到現在她還怕放炮。一聽到,就
渾身打戰。兩年前,我命名日那天,伊凡·庫茲米奇忽然異想天開,要放幾下我們的大炮。
瑪莎,我這寶貝兒,差點給嚇死了。從那以後,我們再也不放那倒霉的大炮了。」
吃完飯我們從餐桌旁站起身。上尉和上尉夫人睡午覺去了。我便上希瓦卜林那兒,跟他
消磨一個晚上。
第四章 決鬥
好吧,請!擺好你的架勢,
看我一劍刺穿你的身子。
克尼亞什寧1
1引自克尼亞什寧的喜劇《怪物》。
幾個禮拜過去了,我在白山炮台過的日子,對我來說不但變得可以忍受,甚至還相當愉
快。司令一家人待我像親人一般。這對老夫妻卻原來是最可尊敬的人。伊凡·庫茲米奇是從
士兵的孩子提升為軍官的,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純樸的人,為人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
揮他,這正好符合他那懶散的脾氣。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把公務當成私事,她指揮整個炮
台像是指揮自己小房子那樣精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我面前很快就不再認生。我跟她混
熟了。我發覺她是個懂事的、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覺之間,我愛上了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
對伊凡·伊格納季奇,那個獨眼龍駐防軍中尉也產生了友誼。希瓦卜林曾經無事生非,編派
他跟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似乎關係曖昧,這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但是,希瓦卜林對此卻毫
無內疚。
我被提升為軍官。我的公務不重。在這個神靈庇護的要塞裡,沒有檢閱,沒有演習,也
沒有崗哨。要塞司令心血來潮偶爾也教教士兵。不過,他還是不能夠使他們分清楚左邊和右
邊,雖然他們中有不少人為了不犯這個大錯,每次轉身之前總得在胸口劃個十字。希瓦卜林
有幾本法文書。我借來閱讀,這引起我對文學的興趣。每天早上我閱讀,練習搞點翻譯,間
或還做做詩。午飯大都在司令家裡吃,在那裡消磨一天剩下的時間。晚上,蓋拉西姆神父和
他夫人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時也來司令家坐坐。這位神父太太是個這一帶的包打聽。我
跟亞·伊·希瓦卜林幾乎天天見面。可是,他的談吐越來越使我不愉快。他對司令一家經常
不斷的嘲笑,特別是針對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挖苦話,我聽了覺得很不是味。要塞裡此外
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往來。而我也並不希望有別的往來。
雖然有那些謠言,但巴希基爾人並沒有叛亂。我們的要塞周圍平安無事。但是,突然爆
發的內訌把和平給破壞了。
我前面已經說過,我在弄文學。我的創作經驗,在當時還是相當不錯的,幾年後,亞歷
山大·彼得洛維奇·蘇馬羅可夫1還大加讚賞。一天,我寫了一首自己頗為得意的歌子。大
家都知道,有時作者借口徵求意見,實則希望得到別人的讚揚。因此,我把那首歌子抄了,
拿給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內唯一能評價詩作的人。解釋幾句以後,我便從兜裡掏出筆記本
並向他朗誦了如下的詩句:
1蘇馬羅可夫(1718—1777),俄國詩人。
我要消滅這愛情,
我要強迫自己忘掉她的倩影,
唉,瑪莎!我避之猶恐不及,
衝破情網,心境方能自在清靜。
但那雙眼睛啊將我盅惑,
時時美目流盼,脈脈含情,
弄得我六神無主,
攪得我永遠不得安寧。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瑪莎!可憐可憐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今生的厄運,
我被你俘虜了,如許情深!
「你看怎麼樣?」我問希瓦卜林,等他讚揚,好似領受必定會賞賜的禮品一樣。但是,
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寬容俯就之態,斷然宣佈,我這支歌寫得不好。
「為什麼?」我問他,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因為,」他回答,「這類詩,只配我的老師華西裡·季裡洛維奇·特列佳可夫斯基1
去寫,這首詩也使我想起他的艷情詩。」
1特列佳可夫斯基(1703—1789)俄國詩人,他的詩矯揉造作,晦澀難懂。
他當即從我手裡取過筆記本,接著便毫不容情地一字一句進行分析,盡情嘲弄,極盡挖
苦刻毒之能事。我受不了,從他手裡奪過筆記本,對他說,從今以後,我的作品不再給他看
了。對這個威脅,希瓦卜林一笑置之。
「走著瞧吧!」他說,「但願你恪守自己的諾言。詩人渴望別人聽他的詩,就像是伊
凡·庫茲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燒酒一樣。可是,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洩愛情的苦悶的這位瑪莎
又是誰呢?莫不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嗎?」
「跟你不相干!」我皺著眉頭回答,「不管這個瑪莎是誰。
我不願聽你的高見,也不准你瞎猜。」
「啊哈!自鳴得意的詩人卻原來是個謹小慎微的情郎哩!」他接著往下說,我卻越來越
冒火了。「不過,請聽我友好的勸告,倘若你想馬到成功,那麼,我建議你別指望詩歌會起
作用。」
「這是什麼意思,先生,請你解釋。」
「好!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你想要瑪莎·米龍諾娃黃昏時候來遷就你,那麼,你不必獻
上什麼艷情詩,送她一對耳環就得了。」
我週身的血沸騰了。
「為什麼這樣看她?」我問,抑制著一腔怒火。
「因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我憑個人經驗得知她的脾氣和習性。」
「你造謠,下流坯!」我氣得發狂,叫起來,「你撒謊,真無恥!」
希瓦卜林臉色變了。
「這件事你休想逃掉,」他說,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要跟你決鬥。」
「隨你便,隨時奉陪!」我說,心裡著實高興。這時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當即去找伊凡·伊格納季奇,看見他手拿針線坐在那裡。奉司令夫人之命,他正用針
線穿磨菇,以備吹乾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見了我,說道,「歡迎!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有何貴幹?斗膽請問。」
我三言兩語向他解釋,說我跟亞歷克賽·伊凡內奇鬧翻了,特來請他,伊凡·伊格納季
奇作我的決鬥的證人。伊凡·伊格納季奇專心聽我說話,獨眼睜得大大的,盯住我。
「您是說,」他對我說,「您想刺殺亞歷克賽·伊凡內奇,您想要我在場作證,是嗎?」
「一點不錯。」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虧你想得出!你跟亞歷克賽·伊凡內奇鬧翻了嗎?沒
什麼大不了!罵一頓不就完了。他罵你,你就罵他!他對準你臉罵,你就對準他耳朵罵,對
准別的地方罵也行——然後各自走散,我們再來調解糾紛,不就得了。可你不這麼想,硬要
去刺殺這個身邊的人。斗膽請問,那是好事嗎?把他殺死倒也罷了,我對亞歷克賽·伊凡諾
維奇也沒有什麼好感。要是他一劍把你刺穿呢?那又像個啥玩意兒?誰吃大虧,斗膽請問?」
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陳辭沒有打動我。我堅持自己的打算。
「隨你的便!」伊凡·伊格納季奇說,「去做你能做的事吧!但為什麼要我去做證人
呢?根據哪一條?斗膽請問。打架的事,誰沒見過?謝天謝地!我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都打
過仗。那些事我真看厭了。」
我好歹把證人的任務對他交代了一下,但伊凡·伊格納季奇怎麼也弄不明白。
「隨你咋辦!」他說,「如果要我參與這件事,那我得盡我的職責的本分,去報告伊
凡·庫茲米奇,說是在要塞裡有人策劃反對公家利益的罪行,請司令考慮是否採取必要措
施……」
我嚇了一跳,請求伊凡·伊格納季奇千萬別報告司令。我費了許多唇舌才說服他。讓他
發誓以後,我才放心離開他。
像平素一樣,這天晚上我是在司令家裡消磨的。我使勁裝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氣和的樣
子,以免引起懷疑,省得被囉哩囉嗦地盤問。有的人處在我這種境地,總免不了要吹噓自己
如何鎮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認,我沒有那種能耐。這一晚我分外情意纏綿和心悸魂動。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比平素更喜歡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後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
便顯得格外動人。希瓦卜林也來了。我把他領到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納季奇的談話告訴
了他。
「咱們何必要證人呢?」他對我乾巴巴地說,「沒有他們,照樣幹!」
我們約好在要塞邊上的乾草垛後面決鬥,時間是明日早晨六點到七點。我們交談著,表
面很友好,以致伊凡·伊格納季奇一時高興,洩露了天機。
「早該這樣啦!」他喜形於色地對我說,「好的爭吵不如壞的和平,雖然面子不好看,
但確保身體健康。」
「怎麼,伊凡·伊格納季奇,」司令夫人趕忙追問。這時她正在屋裡擺紙牌卜卦,「我
沒聽清。」
伊凡·伊格納季奇看到我不滿的神色,同時又記起了自己的諾言,他便慌了手腳,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來給他解圍。
「伊凡·伊格納季奇是表揚我們講和了。」
「可你跟誰吵了架,我的少爺?」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鬧了一場。」
「幹嗎?」
「真是小事一樁:為了一首詩。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
「真好意思吵架,為了一首詩!……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
「是這樣:彼得·安德列伊奇前不久寫了一首詩,今天他當著我的面唱起來,我便也哼
了一首心愛的歌。上尉的女兒呀!
半夜裡請別出門遊蕩!……1
1詩句引自十八世紀俄國民間文學專家柏拉赫所編的《俄國歌曲集附樂譜》。
我們就吵將起來,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發火了,但他後來也想通了,各有各的自由,
隨他愛唱什麼歌。事情就這樣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臉,差點氣得我發狂。但是除了我,誰也聽不懂他的話裡機帶雙敲,至
少誰也沒有在意。大伙的談話從歌詞扯到詩人。司令指出,文人無行,並且他們都是不可救
藥的酒鬼。他勸我不要再寫詩了,因為寫詩妨礙公務,並且決不會有好下場。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難以忍受。我不久就向司令和他全家道別。回到家,我抽出佩劍
看了看,試了試它的鋒刃,然後躺下睡覺,吩咐沙威裡奇明早六點來鐘叫醒我。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我站在草垛後等我的對手。不久他也到了。
「可能會發覺我們。」他對我說,「得趕快才行。」
我們脫掉軍服,只穿坎肩,拔劍出鞘。正在這時,草垛後面突然冒出伊凡·伊格納季
奇,還有五個老兵。他要我們去見司令。我們只得倒霉地聽從。士兵們把我們圍了。我們只
得跟隨伊凡·伊格納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頭,雄赳赳,神氣活現。
我們走進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納季奇打開門,鄭重其事地報告:「到!」華西裡
莎·葉戈洛夫娜迎著我們走過來。
「哎呀!我的兩位少爺,你們幹了什麼好事?像話嗎?為了什麼?在咱們要塞裡居然要
殺人!伊凡·庫茲米奇!馬上把他們關禁閉!彼得·安德列伊奇!亞歷克賽·伊凡內奇!把
你們的劍交出來,交出來!巴拉莎!把這兩把劍拿到倉庫裡去封存起來。彼得·安德列伊
奇!我沒料到你居然會這樣。你怎麼不害臊呢?亞歷克賽·伊凡內奇倒莫管他。他本來就因
為殺人罪從近衛軍裡被趕了出來,他連上帝也不信。可你呢,你也要走這條道嗎?」
伊凡·庫茲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見,他宣佈說:「你聽我說,華西裡莎·葉戈洛夫
娜說出了真理。決鬥在軍事刑法典裡是正式禁止的。」
這時巴拉莎從我們身上把兩把劍取下來,送交倉庫。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卻板起面
孔,一本正經。
「我雖然對您非常尊重,」他對上尉夫人冷冷地說,「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審判我們完
全是管閒事。把這個案子交給伊凡·庫茲米奇去辦吧!這是他分內的事。」
「嘿,我的少爺!」司令夫人據理反駁,「莫非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一對
嗎?伊凡·庫茲米奇!你幹嗎發呆?馬上把他們兩個分別關禁閉,看看能不能把他們身上的
傻勁驅除,再請蓋拉西姆神父做一場宗教懲戒法事,好讓他們祈求上帝饒恕,當眾懺悔。」
伊凡·庫茲米奇不知道怎麼決定才好。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臉色刷白。一場風波逐漸平
息。司令夫人氣消了,強迫我們親吻。巴拉莎又把劍交還給我們。從司令那裡走出來,我們
表面上已經和好如初。伊凡·伊格納季奇送我們出來。
「您怎麼不害臊?」我氣憤地對他說,「您已經對我發過誓了,可又向司令去報告。」
「蒼天有眼!我沒有去報告呀!」他回答,「都是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從我口裡套出
去的。她沒有通知司令,一切都是她親手佈置的。不過謝天謝地!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說了這話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單獨在一起。
「咱們的這樁公案不能就此了結。」我對他說。
「當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將用你的鮮血來償付你對我的侮辱。不過,看起來,他
們會監視我們。這幾天,我們還得裝裝假才行。再見!」我們裝做沒事人一樣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裡,我像往常一樣,走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庫茲米奇不
在家。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忙著家務。我們小聲交談著。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含情脈脈地
向我訴說,因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大家都感到不安。
「一聽到你們要用劍廝殺,我真嚇呆了。」她說,「男人多古怪啊!為了一句話,為了
一句過一個禮拜就會忘記的話,他們就準備大砍大殺,準備犧牲性命、良心和親人的幸福,
那些親人……不過我相信,吵架不是您挑起的。大概,要怪亞歷克賽·伊凡內奇。」
「您為什麼那樣想呢,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是這麼回事……他老是愛嘲笑別人!我不喜歡這個人,他使我很反感。可也真怪,如
果他也不喜歡我,我會難過的。
這件事使我很煩惱。」
「您覺得他喜歡您嗎,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羞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覺得,我想,他喜歡我。」
「為什麼您那樣想?」
「因為他向我求婚來著。」
「求婚?他向您求婚?什麼時候?」
「去年,您來這兒兩個月以前。」
「您拒絕了嗎?」
「您是看見的。亞歷克賽·伊凡內奇當然是個聰明人,門第也好,又有家產。不過,我
想,將來要戴著鳳冠,當著大家的面跟他接吻……那才丟人哩!什麼福氣也甭提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一番話開了我的眼界,向我說明了許多東西。為什麼希瓦卜林一
個勁地挖苦她,我終於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愛慕,因而一心要拆散我們。他
說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話,現在我覺得更加卑鄙,那豈止是粗魯淫穢的嘲笑,而簡直是
精心炮製的誹謗。渴望懲罰這個膽敢血口噴人的下流坯,這種心情越來越強烈了,我急不可
耐地等待方便的機會。
我沒有等多久。第二天,我坐下來寫一首哀詩,當我正咬著筆桿尋思韻腳的時候,希瓦
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放下筆,取下佩劍便出去會他。
「幹嗎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對我說,「現在沒有人監視我們。咱們上河邊去,那兒
誰也不會妨礙我們。」
我們出發了,都不吭聲。順一條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們到了河邊,停下來,抽出佩
劍。希瓦卜林劍術比我熟練,但我比他氣力大,也更勇敢,曾經當過兵的波普勒先生教了我
幾手擊劍術,這回可派上用場了。希瓦卜林沒有料到我竟然是個如此可怕的敵手。有好久我
們兩人都不能互相給對方以任何傷害。到後來,我看出,希瓦卜林漸漸不支,我開始勇猛地
向他進攻,差點把他逼到河裡去。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叫喚我的名字。我轉臉一望,但見沙
威裡奇正順著山間小路向我跑過來……正在這一瞬間,一劍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
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覺。
第五章 愛情
唉!姑娘,美麗的姑娘!
你年紀輕輕,姑娘,可別嫁人。
姑娘,問問你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母親骨肉親!
姑娘!你要學點兒小聰明,
頭腦聰明,有了嫁妝才嫁人。
民歌
如果你找個人比我好,忘掉我,
如果你找個人比我差,記住我。
民歌
醒轉來以後,我有好一會兒懵懵懂懂,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躺在床上,在一間陌
生的房間裡,感覺渾身無力。我面前站著沙威裡奇,手裡拿著一枝蠟燭。還有一個人正輕輕
地解開我胸膛和肩膀上的繃帶。我的頭腦漸漸清晰了。我記起了決鬥並猜到我受傷了。這
時,房門咿呀一響。
「什麼?他怎麼樣了?」一聲耳語,我聽了輕輕顫慄。
「還是老樣子,」沙威裡奇回答,歎了口氣,「還是昏迷不醒,已經是第五天了。」
我想轉過頭去,但做不到。
「我在哪兒?誰在這兒?」我費勁說出這話。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到我床邊,向我俯下身子。
「怎麼?您覺得怎麼樣?」她說。
「謝天謝地!」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她。「是您?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告訴我……」我
沒有氣力再說下去,沉默了。
沙威裡奇一聲長歎,喜形於色。
「醒轉來了!醒轉來了!」他連連地說,「上帝大發慈悲!主啊!唉,彼得·安德列伊
奇少爺,你真嚇死我了!真不容易呀!五天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打斷他的話。
「別跟他多說話,沙威裡奇!」她說,「他還很虛弱哩!」
她走出去,輕輕掩上房門。我心潮起伏。看起來,我是躺在司令家裡了,瑪利亞·伊凡
諾夫娜時常進來照顧我。我想要問沙威裡奇許多話,但老頭兒直搖頭,摀住自己的耳朵。
我只得頹喪地閉上眼睛,接著便沉沉入睡。
睡醒了,我便叫沙威裡奇,他不在,我見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就在我眼前。她用天使
般的聲音向我問候。我不能夠表達那會兒激盪我心胸的柔情蜜意。我抓住她的手,拿它緊貼
我的腮幫,愛憐的眼淚滴在她手上。瑪莎並沒有抽開……突然,她用嘴唇碰了碰我的面頰,
我感到了火熱的、青春的一吻。我頓時渾身火熱。
「我親愛的好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對她說,「做我妻子吧!請你給我這個幸福!」
她若有所思。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安靜。」她說,抽回了她的手,「您的危險期還沒有過去。傷
口可能會破裂。千萬保重身體,至少為了我。」她說著這話就走開了。留下我獨自陶醉在狂
喜之中。幸福使我復活了。她將是我的了!她愛我!這個念頭充塞於我的每一個毛孔。
打從這以後,我的身體便逐漸康復。團裡的一個理髮師給我治療,因為要塞裡沒有別的
醫生。謝天謝地,他並沒有賣弄聰明。青春和天生的體質加速了我的康復過程。司令一家子
為我操勞。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沒有離開我一步。不言而喻,碰到第一個機會,我便重提上
次沒吐完的衷情。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更加耐心地聽我訴說。她沒有任何忸怩作態,坦然承
認她衷心愛我,並且說,她父母也當然樂意她獲得這種幸福。「但是,你得好好想一想,」
她補充說,「從你的父母那方面考慮,是不是有什麼障礙?」
我想了想。對母親的慈愛,我沒有半點懷疑。但是,父親的脾氣和思想方式我是知道
的。我覺得,我的愛情不大會打動他的心,他將把它看成年輕人的胡鬧。我赤誠地向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說明這一情況,然而,終於決定寫一封信給父親,竭力寫得誠摯感人,懇求
父母的祝福。我把信拿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看了,她覺得這封信很有說服力,感人至深,
毫不懷疑它能奏效,因而她完全信賴青春與愛情,整個兒都陶醉於自己心靈的似水柔情之中
去了。
康復之後的頭幾天我便跟希瓦卜林和解了。伊凡·庫茲米奇斥責我決鬥,對我說: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當抓你關禁閉,但你已經受夠懲罰了。但亞歷克賽卻關進糧
倉裡監押著,他的佩劍由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封存起來。得讓他好好反省和懺悔。」我太
幸福了,以至不願記仇。我為希瓦卜林求情,而心地慈祥的司令徵得夫人的同意之後,便釋
放了他。希瓦卜林到了我這兒,他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深表遺憾。他承認,全是他的錯,
請我忘掉過去的一切。我生來就不愛記仇,真心實意寬恕了他跟我的爭吵以及他加給我的傷
害。我覺得,他之所以進行誹謗是因為自尊心受損害和求愛被拒絕而感到惱怒的結果。我便
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我的這位情敵。
不久我便痊癒了,能遷回我的宿舍。我焦急地等候我寄出的信的回音。我不敢抱多大的
希望,盡力壓制不祥的預感。我還沒有對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和她丈夫表白,但我相信,
我的求婚是不會使他們驚訝的。無論是我還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他們前面毫不掩飾自
己的感情,我們事先就深信他們一定會同意。
終於,一天早上,沙威裡奇走進我房間,手裡拿了一封信。我接過來,手發抖。看信封
上的地址,是我父親的手跡。這就使我預感到事情有點蹊蹺,因為平素給我寫信的是母親,
而父親只在信後附幾筆。我久久不敢拆開信封,把那端端正正的手跡仔細端詳:「寄奧倫堡
省白山炮台。彼得·安德列耶維奇·格裡尼約夫我兒親拆。」我力圖從字體入手揣摩父親寫
這封信時的情緒。終於我拆開信,看了前頭幾行字我就明白了,事情告吹!信的內容如下:
我兒彼得:
本月十五日收到你的信,你請求我們做父母的給你祝福並同意你跟米龍諾夫之女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結婚。我不會給你祝福,也不同意你的婚姻,非但如此,我還要好好收拾
你!你行為不端,我要把你當成頑童一樣進行管教,雖然你已經獲得軍官的銜頭。你的所作
所為已經證實,你不配腰懸佩劍,此劍賞賜你是為了保衛祖國,並非為了讓你跟像你一樣的
混蛋作決鬥之用。我將立即給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寫信,請求他將你調離白山炮台,發落到
更遠的地方去,如此或可驅除你愚妄之念。你母親得知你決鬥並受傷之後,憂傷以至病倒,
現已臥病在床。你將有何出息?我只得禱告上帝但求你知錯能改,雖然我不敢指望我主如此
之大恩大德。
你的父親安格
讀了這封信,我百感交集。父親嚴辭訓斥,對我毫不留情,傷透了我的心。他談到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不屑一顧的口氣,我覺得是惡毒的和不公正的。把我調離白山炮台的念頭使
我恐懼。但最令我痛心的是母親生病的消息。我惱恨沙威裡奇,決鬥的事,我斷定必然是他
告知我父母的。我在小房間裡來回踱步,突然我在他面前站住,狠狠地瞪著他,說道:「看
來,你害我還嫌不夠!我受傷,整整一個月在死亡線上掙扎,都多虧了你呀!現在,你又想
害死我母親!」
沙威裡奇嚇得有如晴天霹靂。
「做做好事,少爺!」他說,差點兒哭出來,「你怎麼這樣說呢?你受傷,怪我?上帝
看得見,那時我跑過去,恨不得用胸膛掩護你,擋住亞歷克賽·伊凡內奇刺過來的劍。我該
死,年老體衰不中用了。可我對你母親做了什麼壞事呢?」
「做了什麼壞事?」我回答,「誰叫你寫信去告密?難道派你到我身邊當坐探嗎?」
「我?寫信告密?」沙威裡奇回答,老淚縱橫,「蒼天有眼!那麼,請你讀讀老爺寫給
我的這封信吧!你會看到,我是怎麼告密的。」他當即從兜裡掏出一封信,我讀到下列文字:
你這老狗!真不知恥,你違背我嚴厲的命令,不向我報告我兒子彼得·安得列耶維奇的
近況,以致有勞外人向我告知他的胡作非為。你是這般履行自己的職務,遵從主人的意志
嗎?我要把你這老狗送去牧豬,懲罰你隱瞞真相和放縱少爺之罪。我命令你收此信後馬上寫
信報告我,他的健康狀況如何,是否如別人寫信告知的那樣真正康復,傷口在何部位,是否
好好治療。
沙威裡奇在我面前顯然是有理的,而我卻冤枉了他,用責罵和懷疑對他進行侮辱。我請
他原諒,但老頭兒傷心透了。
「看我得到了什麼好下場,」他連連說,「我為主人效忠,得到了什麼好處!又是老
狗,又是豬倌,又是使你受傷的罪魁禍首!不對!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莫怪我,全都要
怪那殺千刀的法國佬。他教你舞弄鐵杵和蹦蹦跳跳,好像使出這一手真能擋住惡棍似的。偏
要雇一個法國佬,白花了許多錢!」不過,那個自願效勞向我父親報告我的行為的人又是誰
呢?看起來,此人並不太希望我好。而伊凡·庫茲米奇並不認為報告我的決鬥是他分內的職
責。我猜不透,感到迷惑。終於我懷疑到了希瓦卜林。他是唯一的可因告密而得利的人,因
為告密的結果很可能是把我遠遠調離要塞並從而使我跟司令一家斷絕關係。我去找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要告訴她一切情況。她在台階上迎接我。
「您怎麼啦?」她一見到我就說,「你一臉刷白!」
「全完了!」我回答,把我父親的信交給她。也輪到她的臉變色了。讀了信,她把信退
還給我,手發抖,用顫抖的聲音說:「看起來,我命苦……你父母不願意要我做你家的人。
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我們需要什麼,上帝比我們更清楚。沒有辦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
你一個人將來幸福……」
「那不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叫起來,「你愛我,我準備對付一切。去!咱們一同
去跪在你父母親腳下。他們為人純樸,不是狠心腸的高傲的人……他們肯給咱們祝福,咱們
就結婚……而那邊,我深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咱們會懇求父親回心轉意的,母親會站在咱
們一邊。父親會原諒我……」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瑪莎回答,「沒有你父母的祝福,我不會嫁給你。沒有他
們的祝福,你也不會得到幸福。服從上帝的意志吧!你將來找到了未婚妻,愛上了另一個姑
娘——上帝保佑你們,我為你們祝……」她哭了起來,馬上走開。我想跟她走進房裡去,旋
即一想,我也無力控制住自己了,便轉身回家。
我坐在房裡,陷進了深深的思慮之中,陡然,沙威裡奇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看!少爺!」他說,遞給我一張寫了字的紙,「你看看,是不是我告密,是不是我
想要挑撥你們父子不和。」
我從他手裡接過來那張紙:那是沙威裡奇給我父親的回信。全文如下:
安德列·彼得洛維奇老爺,我的恩主:您的恩諭我收到了,得知您對我這個奴隸生氣
了。你說我不曾執行您的命令,罵我不知恥。我可不是老狗,而是您忠誠的奴僕,我聽從主
人的命令,為您效忠,如今已經滿頭白髮了。我沒有向您報告彼得·安德列伊奇的受傷情
況,為的是不讓你白白地受驚。得知主母阿芙多吉婭·華西裡耶夫娜由驚嚇而病倒,我要為
她的健康祈禱。彼得·安德列伊奇傷口在右肩下的胸部肋骨處,深約一俄寸半。他一直躺在
司令家裡,是我們把他從河岸邊抬到那裡去的。醫治他的是本地理髮師斯捷潘·巴拉蒙諾
夫。現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已經完全康復,謝天謝地!提到他除了說好以外,更無別的可以
稟告的了。聽說上司對他很滿意,他在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家裡,好像親生兒子一般。至
於他此次發生意外不幸,人有失錯,馬有失蹄,不必過多責備。您信中說,要派我去牧豬,
那也是主子的意志。我為您祈禱。
你的忠誠奴僕
阿爾西普·沙威裡耶夫
讀著這善良的老人寫的信,我好幾次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能給父親寫回信。而為了安
慰母親,我覺得沙威裡奇的信就足夠了。
從此我的情況變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幾乎不跟我說話,並竭力避開我。司令的家對
我來說已經索然寡味了。我逐漸學會了一個人在家枯坐。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起初為此事
埋怨我,但見我一個勁鬧彆扭,也就不再管我了。只是在公務需要時我才跟伊凡·庫茲米奇
見面。跟希瓦卜林很少見面,也不願見到他,因為發覺他對我懷有深藏的敵意,這一點更證
實了我對他的懷疑。我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我孤獨和無所事事,墮進了憂愁疑慮之中。我
的愛情之火在孤獨之中燃燒,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讀書和文學的嗜好沒有了,精神萎靡。
我真擔心會發瘋,或者會墮落。但是,突然發生了一連串對我一生有重大影響的大事,當時
給我心靈產生了強烈而良好的衝擊。
第六章 普加喬夫叛亂
你們,年輕的弟兄們,聽著!
我們,年邁的老頭子,就要講了!
民歌
首先,在敘述我身歷其境的稀奇事變以前,我得簡略談一談1773年底奧倫堡省的情況。
這個幅員遼闊而富足的省份裡,居住著許多半開化的民族,不久前才歸順俄羅斯皇帝陛
下。他們經常反叛,不慣於法治和安居樂業,天性反覆無常和殘忍——這一切使得政府必須
不斷進行監視,強迫他們歸化。險要之處築起了要塞,要塞裡屯軍的大都是哥薩克,他們多
年來是佔住雅伊克河兩岸的居民。雅伊克哥薩克雖則負有維持地方治安的職責,但是,從某
個時候以來,他們自己反倒變成了不安分和危險的居民。1772年在他們的主要城鎮裡就發
生過一場暴亂。事件的起因是特勞賓貝格少將意欲使部下服從命令而採用過嚴的措施。其結
果是特勞賓貝格本人慘遭殺害,哥薩克擅自改變行政機構,最後只得靠霰彈和嚴刑才算把叛
亂鎮壓下去。
這件事發生在我到白山炮台之前不久。現在一切平安無事了,或似乎是那個樣子。上司
過分輕信了狡猾的鬧事者的懺悔,他們實則暗中懷恨在心,只等時機一到,又要作亂。
回過頭,讓我再來說我的故事。
一天晚上(那是1773年10月初),我獨自坐在家裡,傾聽著呼嘯的秋風,透過小窗,
觀看天上奔雲逐月。有人奉司令之命來叫我。我當即去了。在司令那兒,我見到了希瓦卜
林、伊凡·伊格納季奇和哥薩克軍曹。房間裡沒有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也沒有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司令向我問好,顯出擔心的樣子。他關上門,叫大家坐下,只除開那個站
在門邊的軍曹。他從兜裡拿出一紙公文,對我們說:「軍官先生們!有個機要情報,請聽將
軍的命令。」他戴上眼鏡,讀道:
白山炮台司令米龍諾夫上尉:
絕密
茲有頓河哥薩克兼分離派教徒名葉米裡揚·普加喬夫者,越獄潛逃,竟狗膽包天,僭竊
先帝彼得三世之名,糾集一夥暴徒,於雅伊克河西岸各村發動叛亂,業已攻佔並破壞要塞數
處,到處燒殺搶劫,無惡不作,實犯滔天大罪。為此,特命令您上尉先生,於獲悉此件後,
著即採取必要措施防範該叛匪與僭逆,倘該賊膽敢進攻上尉所轄之要塞,則應奮力全殲之。
切切此令。
「採取必要措施!」司令說,摘下眼鏡,將文件折疊好,「你聽我說,談何容易?那匪
徒,看起來人多勢眾。而咱們總共才一百三十個人,當然不算哥薩克,他們是靠不住的——
這話不是指你,馬克西梅奇!(軍曹冷冷一笑)。不過,沒有別的法子了,軍官先生們!你
們要嚴陣以待,加派崗哨,夜晚巡邏。敵人進犯,我們就關緊塞門,還要把兵帶出去交戰。
馬克西梅奇!你要對哥薩克們嚴加監視。那門大炮要檢查一下,好好擦乾淨。要絕對保密,
這是至關緊要的事,切不可讓要塞裡任何人事先知道。」
下了這幾道命令以後,伊凡·庫茲米奇就讓我們走了。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一邊談論
剛才聽到的消息。
「你想,這件事會怎麼收場?」我問他。
「天曉得!」他回答,「走著瞧吧!目前還看不出有什麼要緊。可是,如果……」說到
這兒他若有所思,接著便漫不經心地打口哨吹起法國小調來了。
雖然我們盡力防止洩露機密,但是關於普加喬夫的出現的消息還是在要塞裡傳開了。伊
凡·庫茲米奇雖則非常尊重自己的老伴,但無論如何不會向她洩露軍機。收到將軍的手令以
後,他想了個非常巧妙的辦法把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打發走,說是蓋拉西姆神父似乎從奧
倫堡得到了驚人的消息,那是極其秘密的。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當即準備去神父太太家串
門,伊凡·庫茲米奇又建議她把瑪莎也帶去,免得她一個人在家寂寞。
這樣,伊凡·庫茲米奇便成了家裡全權的主宰,他立刻召集我們,把巴拉莎鎖進堆房
裡,以防她偷聽。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沒有從神父太太那裡打聽到一點消息,掃興回家。她又得知她不
在家裡的時候,伊凡·庫茲米奇召開過會議,而巴拉莎竟被關閉起來。她猜到了她被丈夫騙
了,於是便立即對他進行審問。然而,伊凡·庫茲米奇對這一著早有準備。他毫不慌張,對
窮根究底的老伴的審問對答如流,理直氣壯:
「你聽我說,老媽媽!娘們想用麥秸燒爐子,那還了得!得小心火燭呀!我下了一道嚴
格的命令:禁止用麥秸燒爐子,只准用劈柴和枯樹枝。」
「那麼,幹嗎把巴拉莎鎖起來?」司令夫人問,「幹嗎讓可憐的丫頭在堆房裡一直坐到
我們回來呢?」
對這個問題,伊凡·庫茲米奇事先沒有準備。他愣住了,於是嘀裡嘟嚕,辭不達意地搪
塞過去。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看出了她老伴做假露了馬腳。但她知道,什麼也休想從他嘴
裡問出來,於是,不再多問,轉而閒話醃王瓜去了,因為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醃製的王瓜
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通夜不能合眼,怎麼也猜不透:老頭子腦瓜裡
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讓她知道呢?
第二天她做完禱告回來,看見伊凡·伊格納季奇從大炮裡清出一堆抹布、小石子、木
屑、肉骨頭以及孩子們塞進去的各種玩意兒。
「做這些打仗的準備究竟要幹什麼呢?」上尉夫人心下琢磨,「是不是防備吉爾吉斯人
前來攻打呢?不過,伊凡·庫茲米奇連這樣的區區小事難道也要瞞著我嗎?」她叫來伊
凡·伊格納季奇,決意要從他嘴裡探出秘密,因為這個秘密正折磨她這位老太太好奇的心。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起先閒話家常,好似開始審判的法官先問幾個不相干的問題,借
以分散被告的注意力。然後,沉默一會兒,她便深深歎一口氣,一邊搖頭一邊說:「我的上
帝呀!你瞧,這是什麼新聞!會有什麼結果呢?」
「唉,老媽媽!」伊凡·伊格納季奇回答,「上帝保佑!我們的兵力充足,火藥很多,
大炮已經擦好。或許能打退普加喬夫的進攻。壞蛋得逞,上帝不准!」
「這個普加喬夫是個什麼人?」上尉夫人問。
伊凡·伊格納季奇這才發覺自己說走了嘴,立刻不吭聲了。但是,為時已晚。華西裡
莎·葉戈洛夫娜強迫他和盤托出,向他發誓決不告訴任何人。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恪守誓言,沒有向任何人走漏一點風聲,只除了神父太太一個人
而外,這也是不得已,因為神父太太的牛在草原上放牧,得小心叛匪劫走。
不久,大家就紛紛議論普加喬夫了。傳聞五花八門。司令派遣軍曹前往各村各塞去打
探。過了兩天,軍曹回來報告,說是他看到離本要塞六十俄裡的草原上有無數篝火,問巴什
基爾人,說是一支來歷不明的隊伍正在開過來。此外,他提供不出確切的情報,因為他不敢
再往前走了。
要塞內的哥薩克中間,看得出發生了異常的騷動。他們聚集街頭巷尾,竊竊私議,一看
到騎兵和駐防軍就立即散開。叛匪派了密探打入他們中間。有個皈依正教的卡爾美克人名叫
尤萊的來見司令,報告了一個重要的機密。尤萊告發,那個軍曹的情報是假的。那狡猾的哥
薩克回要塞以後,對他的同夥說,他曾到過暴徒那裡,見到了他們的頭頭,那頭頭讓他吻了
自己的手,跟他談了好久。司令馬上把軍曹關起來,讓尤萊頂替他的位子。哥薩克們聽到這
個消息,公然表示不滿。他們大聲口吐怨言,而奉命執行司令指示的伊凡·伊格納季奇親耳
聽到他們說道:「看你有好下場!駐防軍耗子!」司令想當天就提審犯人,但軍曹從禁閉室
逃跑了,顯然他的夥伴幫助了他。
新的情況使司令更加不安了。捉了一個持有造反告示的巴什基爾人。司令想趁此機會再
次召集軍官開會,因而又想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把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支使開去。伊
凡·庫茲米奇是個過分直心眼的人,腦子拐不過彎來,他除了上次使用過的辦法以外,想不
出別的花招。
「你聽我說,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他乾咳兩聲,開口說道,「蓋拉西姆神父據說
從城裡收到了……」
「別瞎扯!伊凡·庫茲米奇!」上尉太太打斷他的話說,「你當然又是想召開會議,又
想把我使開,好讓你們討論葉米裡揚·普加喬夫的事情。可這次要騙我,辦不到!」
伊凡·庫茲米奇目瞪口呆。
「嗯,老媽媽!」他說,「既然你已經全知道了,那麼,你留下來也得。我們當著你的
面討論也無妨。」
「好!這才像話。老爺子!」她回答,「要耍滑頭,你可不是那號人。好了!去叫軍官
們吧!」
我們又聚集了。伊凡·庫茲米奇當著夫人的面向我們朗讀了普加喬夫的告示。這告示是
由一個文理不通的哥薩克執筆寫的。匪首宣稱他要立即進攻我們要塞,號召哥薩克和士兵加
入他們一夥,勸告長官不要抵抗,否則格殺勿論。告示行文粗俗,但很有氣魄,因此,對於
老百姓的頭腦一定會產生可怕的影響。
「真是個騙子!」司令夫人說,「他竟膽敢指示我們!要我們開門歡迎他,把軍旗放在
他腳下!嘿,這狗養的!他難道不知道我們從軍四十年了?多謝上帝!我們什麼事情都見過
了。難道真有屈從叛賊的司令官嗎?」
「當然不會有,」伊凡·庫茲米奇回答,「不過聽說,那強盜已經攻佔了好些要塞了。」
「看起來,他倒是人多勢眾。」希瓦卜林說。
「讓我們現在就來看看他有什麼真正的力量。」司令說,「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把
倉庫的鑰匙給我。伊凡·伊格納季奇!把那個巴什基爾人押上來,吩咐尤萊拿根皮鞭來。」
「且慢!伊凡·庫茲米奇!」司令夫人說,站起來,「讓我把瑪莎送到別的地方去。不
然,一聽到喊叫,她會嚇壞了。老實說,我也討厭拷打。你們幹你們的事吧!」
逼供訊在古代司法中成了慣例,已經根深蒂固了,以至禁用刑訊的聖旨長期不發生作
用。大家都認為,罪犯的口供理應是犯罪最有力的證辭——這種想法不但毫無根據,甚至反
而跟健全的司法觀念完全牴觸,因為,如果被告否認他有罪,這不能證明他無罪;那麼,如
果被告承認他有罪,同樣也更不能證明他有罪。直到目前我還偶爾聽到一些老法官對野蠻習
慣的取消表示遺憾。即算到了現在,對刑訊的必要性,無論是法官還是犯人,也都毫不懷
疑。因此,司令的命令沒有使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驚訝和激動。伊凡·伊格納季奇去帶那個
鎖在倉庫裡的巴什基爾人去了(倉庫的鑰匙歸上尉夫人保管),過了幾分鐘,犯人已被帶進
前堂。上尉命令把他帶進來。
巴什基爾人跨過門檻,費了一把勁(因為他帶了腳鐐),他摘下高高的帽子,在門邊站
住。我看他一眼,不禁打了個寒噤。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這個人了。他大約七十來歲,沒有
鼻子,沒有耳朵,腦袋剃得精光,沒有鬍鬚,零星長了幾根灰毛。他個兒矮小,精瘦,駝
背,但兩隻小眼睛活像兩團火。
「嘿嘿!」司令說,根據他嚇人的特徵認出了他便是1741年暴動受刑者中間的一個,
「看來你是一隻老狼,從前落進過我們的陷阱。看起來,你造反不止一次了,難怪你的狗頭
刨得這麼光。來!挨近一點,從實招來,是誰派你來的?」
巴什基爾老人不吭聲,抬眼望著司令,好像根本聽不懂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做聲?」伊凡·庫茲米奇接著說,「興許你別爾米斯1不懂俄國話嗎?尤
萊!用你們的話問他,是誰派他到要塞裡來的?」
尤萊用韃靼話翻譯了伊凡·庫茲米奇的問題。但巴什基爾人用同樣的表情看著他,沒有
回答一個字。
「雅克西2!」司令說,「在我這兒不怕你不招。弟兄們!剝掉他鬼樣的條紋袍子,抽
他的脊樑。尤萊,使勁揍!」
1韃靼話:完全。
2韃靼話:好。
兩個老兵動手給他剝衣。那苦人兒的臉上現出惶恐的表情。他四面觀望,像是一隻被頑
童們捉住的小野獸。一個老兵抓住他兩隻手把他馱起來,尤萊就揮動皮鞭抽打他的光背脊。
這時,巴什基爾人呻吟起來,求饒的聲音微弱,搖搖頭,張開嘴,嘴裡沒有舌頭,只有短短
的一截舌根在裡頭打戰。
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的時代,而現在我又活到了亞歷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聖
朝,我不能不為文明的進步和人類友愛的原則的傳佈而驚訝。年青人!如果我這本筆記落到
了你們的手裡,那麼,請記住,最好最牢靠的改革淵源於移風易俗而無需任何暴力震動。
大家都吃了一驚。「喂!」司令說,「看來,從他口裡是擠不出什麼名堂了。尤萊!把
這個巴什基爾人押回倉庫裡去吧!
軍官先生們!咱們還得來討論討論。」
我們便開始討論當前的形勢。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突然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樣子
慌慌張張。
「你怎麼啦?」惶惑的司令問她。
「先生們,糟了!」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回答,「下湖炮台今日上午失守了。蓋拉西
姆神父家的長工從那裡來。他親眼看見要塞是怎樣攻破的。要塞司令和全體軍官通通被絞死。
全體士兵成了俘虜。眼看強盜就要到這兒來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我大吃一驚。下湖炮台司令是個文靜謙和的年輕人,我認識他。兩個
月前他攜帶年輕的妻子離開奧倫堡路過此地,到過伊凡·庫茲米奇家裡。下湖炮台距離我們
的要塞約二十五俄裡。我們隨時可能遭到普加喬夫的襲擊。一想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
運,我不禁心悸膽寒。
「伊凡·庫茲米奇!請聽我說一句話,」我對司令說,「誓死保衛要塞本是我們的天
職,這點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我們必須考慮婦女們的安全。請把她們護送到奧倫堡
去,如果道路還暢通的話。要不然就送到叛匪一時打不到的比較遠、比較安全的要塞裡去。」
伊凡·庫茲米奇轉向他老伴對她說:
「你聽我說,老媽媽!說真的,是不是先把你們送遠一點,等到我們把叛匪收拾了,你
們再回來,好嗎?」
「唉,廢話!」司令夫人說,「哪裡有炮彈飛不到的要塞呢?白山炮台有哪點靠不住?
謝天謝地!咱們在這兒已經住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爾人和吉爾吉斯人都見過了。興許也能
躲過普加喬夫!」
「也好,老媽媽!」伊凡·庫茲米奇說,「你相信咱們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來也
成。不過,我們拿了瑪莎怎麼辦?如果叛匪我們對付得了,或者救兵趕到,那當然好。唉!
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時……」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語塞了,樣子非常惶恐。
「不!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說,他看出,他的話可能平生第一回起了
作用,「瑪莎留在這兒不行。得把她送到奧倫堡她教母那裡去。那裡有足夠的兵力和大炮,
城牆又是石頭造的。我也勸你跟她一道去。你雖則是個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
也夠嗆的!」
「好了!」司令夫人說,「就這麼辦吧!把瑪莎送去。可我,你做夢也別想我去。不去
就是不去!我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何苦跟你分手,何苦到外鄉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墳墓!我跟
你共同生活了幾十年,要死也一同去死。」
「也在理。」司令說,「好!別耽誤了。馬上去打點瑪莎上路,明日一黑早就出發。我
派人護送,雖然人手已經不夠了。
可瑪莎在哪兒呢?」
「在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家裡,」司令夫人回答,「一聽到下湖炮台淪陷的消息,她
就感到心裡堵得慌。我擔心她會病倒。我主上帝呀!我們居然落到這步田地了!」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趕忙去打點女兒起程的事。我們在司令那兒繼續討論。但我已不
再介入,也聽不進去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晚餐時出來了,一臉慘白,兩眼哭紅。我們默
默地吃飯,比平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別以後,我們便回家去。但我故意忘記帶佩
劍,以便回轉身去取。我料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一個人在那兒。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門
邊迎接我,把佩劍交給我手裡。
「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淚汪汪對我說,「他們要送我到奧倫堡去。祝您健
康和幸福。或許上帝開恩,會讓我們再見面的。萬一不能……」說到這兒,她失聲痛哭起
來。我擁抱了她。「別了,親愛的!」我說,「別了!我的親人,我的心上人!不論發生什
麼事情,請你相信,我最後的思慮和最後的祈禱都必定落到你身上!」瑪莎痛哭,貼緊我胸
膛。
我熱烈地親吻她,然後急忙衝出房間。
第七章 猛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俺吃糧弟兄們的大哥!
當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俺吃糧弟兄們的大哥!
唉!他既沒有掙得一房傢俬,
也沒有討得快活日子過,
又沒有贏得高等的官爵,
更沒有撈得美名兒半個。
只落得,兩根高矗的柱頭,
只落得,一根打橫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絲套索。
民歌
那天晚上我沒睡,衣服也沒脫。我打算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門口,因為瑪利亞·伊凡諾夫
娜要打從那兒經過。我想跟她作最後一次道別。我感到內心起了很大的變化:跟不久前的灰
心喪氣相比,這時的心境已經不那麼難受了。心存不甚分明然而又熱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
危險臨頭而心焦,滿腔充塞著崇高的榮譽感——這一切跟離愁別恨融合成一體了。一夜不知
不覺已經過去。我正要出門,這時房門打開,一名軍士走進房向我報告:我們的那些哥薩克
昨晚擅自撤離了要塞,把尤萊也劫持而去,而此刻,在要塞附近有一批來歷不明的騎馬的人
在巡行。我馬上想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不成了,這使我心驚肉跳。我匆匆給了軍士幾句
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兒。
已經天亮了。我沿街飛跑,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我停住。
「上哪兒去?」伊凡·伊格納季奇追上我說,「伊凡·庫茲米奇在城牆上,派我來叫
你。普加喬夫來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了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沒走成。」伊凡·伊格納季奇回答,「去奧倫堡的路被切斷了。要塞被圍。不好了!
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們上了城牆,那是天然形成的高地,再用木柵欄做成屏障。要塞裡的全體居民都集中
到了那兒。駐防軍持槍肅立。昨夜已經把大炮拖到了那裡。司令在寥寥無幾的隊伍面前走來
走去。逼在眉睫的危險使這位老軍人異常振奮。草原上,離要塞不遠,有二十來個人騎在馬
上。看來他們是哥薩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爾人,憑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識別他們。
司令巡視一遍隊伍,對士兵訓話:「弟兄們!今天,我們要誓死保衛女皇陛下,要向全世界
表明,我們不愧是英勇無畏和赤膽忠心的好漢!」士兵們高聲回答,表示效忠。希瓦卜林站
在我身邊,專注地盯著敵方。在草原上逡巡不前的那些騎馬的人,看到要塞裡有了動靜便集
中到一處,好像在商量什麼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納季奇把炮口瞄準那一堆人,自己點
燃引線放了一炮。炮彈絲絲叫,飛過他們的頭頂,一個也沒打著。那些騎馬的紛紛散開,立
刻奔逃,不見了。草原變成空空蕩蕩的。
這時,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來了,身邊帶了瑪莎,因為她不願離開媽媽。
「怎麼樣了?」司令夫人說,「仗打得怎樣?敵人在哪裡?」
「就在前面。」伊凡·庫茲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順利。怎麼樣,瑪莎?你怕不
怕?」
「不怕,爸爸!」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回答,「一個人在家裡更可怕。」這時她看了我
一眼,勉強笑一笑。我緊緊握住我的劍柄,想起這口劍是昨晚從她手裡接過來的,似乎它理
應是為保衛心愛的姑娘而為我所用。我的心激奮起來。我想像自己成了她的騎士。我渴望證
明自己是無愧於她所信賴的人,因而迫不及待地等候緊要關頭。
這時,距離要塞半俄裡的山包後面又冒出了一群新的騎馬的人,接著,草原上人馬如
潮,洶湧過來,都帶著戈矛弓箭。他們中間有個騎白馬穿紅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
是普加喬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圍著他。接著,顯然是奉他的命令,有四個人全速騎馬奔馳
到要塞跟前。我們認出了他們是我們這邊的叛徒,其中有一個拿了一張紙舉在頭上,另一個
的矛尖上挑著尤萊的頭,晃了一下,人頭便扔過柵欄。那可憐的卡爾美克人的頭正好落在司
令的腳下。叛徒們大叫:
「別開槍!都出來,到皇上這邊來。」
「看老子揍你!」伊凡·庫茲米奇大叫,「弟兄們!開槍!」我們的士兵們放了一排
槍。那個手拿書信的哥薩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馬。其他三人躍馬後撤。我看了看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她被尤萊的血淋淋的頭嚇破了膽,又被槍聲震聾,好似已經失去了知覺。
司令把軍士叫到跟前,命令他從那個被打死的哥薩克手裡取來那張紙。軍士出塞到了野外,
牽回了那個被打死的人騎的那匹馬。他把一封信交給司令。伊凡·庫茲米奇默默讀了一遍,
立刻把它撕成碎片。這時,叛匪們顯然準備進攻了。立刻,子彈從我們耳邊呼嘯而過,有幾
支箭射進我們身邊的土地裡和木柵欄上。「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司令說,「這裡沒有
女人幹的事。把瑪莎帶走吧!你看,這姑娘已經半死不活了。」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聽了槍彈的呼嘯早已愕然無語,她遙望草原,那兒顯然有大批人
馬,來勢洶洶。然後她轉向丈夫說:「伊凡·庫茲米奇!死生有命。給瑪莎祝福吧!瑪莎,
到爸爸這兒來!」
瑪莎一臉慘白,週身打抖,走到伊凡·庫茲米奇跟前,跪下去,叩頭著地。老司令給她
劃了三次十字,然後攙她起來,吻了她,用梗塞的嗓音對她說:「好,瑪莎!祝你幸福。禱
告上帝吧!他不會遺棄你的。如果你找到了一個好人,上帝賜你恩愛和睦。要像我跟華西裡
莎·葉戈洛夫娜一樣生活。好,別了,瑪莎!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趕快帶她走。」(瑪
莎撲過去抱住他脖子,號啕痛哭。)
「讓我們也來吻別吧!」司令夫人哭著說,「別了,我的伊凡·庫茲米奇!如果我有對
不起你的地方,請原諒我吧!」「別了,別了,老媽媽!」司令說,擁抱他的老伴,「好,
夠了,去吧!回家去吧!如果還來得及,就給瑪莎穿上長馬甲。」
司令夫人帶著女兒走了。我目送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她回過臉向我點點頭。這時,伊
凡·庫茲米奇向我們轉過身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敵人身上去了。叛匪們騎馬聚攏成一團,
圍著他們的首領,突然全都下馬。「現在,咱們要穩住,」司令說,「他們要進攻了……」
正在這時,爆發了一陣尖叫聲和吆喝聲。叛匪們向要塞跑過來。我們的大炮裝上了霰彈。司
令讓他們跑到最近的距離,突然放一炮。霰彈正落進人群的中央。叛匪們向兩邊散開,後
退。那個首領一人留在前頭……他揮舞軍刀,似乎熱烈地給他們打氣壯膽……尖叫聲和吆喝
聲停止片刻,接著又重新爆發。「聽著!弟兄們!」司令說,「打開大門,擊鼓!弟兄們!
前進,衝呀!跟我來!」
司令、伊凡·伊格納季奇和我一下子就跳到了城牆外面。但嚇破了膽的駐防軍士兵沒有
動彈。「弟兄們!你們幹嗎站著?」伊凡·庫茲米奇大叫,「死就死!要像個軍人樣子!」
這一瞬間叛匪們衝上來了,攻進了要塞。鼓聲停了。士兵們扔下了槍。我被衝撞,一個趔
趄,但我挺起來,又被叛匪們擁擠著一同進了要塞。司令頭部受傷,被一群暴徒團團圍住。
他們要他交出鑰匙。我要衝過去給他幫忙,但幾個蠻悍的哥薩克逮住了我,拿根帶子將我捆
綁,說道:「回頭夠你受的,膽敢反抗皇上!」我們被沿街拖著走。居民紛紛從屋裡出來,
手捧麵包和鹽。教堂裡敲起了鐘。突然,人群中大喊大叫。皇帝在廣場上等著帶俘虜並接受
大家的宣誓。人民湧向廣場。我們也被驅趕到那裡去。
普加喬夫坐在司令家的台階上的一把圈椅裡。他身穿鑲金邊的火紅哥薩克長袍。金穗貂
皮高帽壓齊他眉毛,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這個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哥薩克頭目們圍著
他。蓋拉西姆神父面色蒼白,渾身發抖,站在台階上,手拿一個十字架,看樣子,他在為即
將處決的人默默地向首領求情。廣場上很快豎起了絞架。當我們走近時,一些巴什基爾人轟
開群眾,押著我們來到普加喬夫跟前。鐘聲停了,一片死樣的寂靜。
「誰是要塞司令?」冒充的皇帝問。
從人群中走出來我們的軍曹,指著伊凡·庫茲米奇。普加喬夫威嚴地望著老頭,對他
說:「你怎麼膽敢反抗我,反抗你的皇上?」
因受傷而氣力不支的司令,搜羅渾身的最後力量堅定地回答:「你不是我的皇上,你是
冒充的,你是賊!你聽見沒有?」
普加喬夫陰沉地皺緊眉頭,手裡的白手絹一揮。幾個哥薩克抓住年邁的上尉,把他往絞
架那邊拖過去。絞架的橫樑上騎著一個殘疾的巴什基爾人,就是昨晚我們審訊的那一個。他
手裡拿著絞索。過了一分鐘,我看到可憐的伊凡·庫茲米奇已經吊在半空中了。這時又把伊
凡·伊格納季奇押到普加喬夫面前。
「宣誓吧!」普加喬夫對他說,「向皇上彼得·費多洛維奇1宣誓效忠!」
1即彼得三世。普加喬夫冒充這個已死的沙皇。
「你不是我們的皇上,」伊凡·伊格納季奇回答,重複上尉剛才說的話,「你這條漢
子,是賊,是冒充的皇帝。」
普加喬夫又揮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掛在他的老長官旁邊了。
輪到我了。我大膽地望著普加喬夫,準備把我的兩位慷慨就義的同伴的話重說一遍。這
當口,令我出乎意外地驚詫,在叛徒的頭目中間,我突然發現了希瓦卜林。他頭髮剃成一個
圈,身穿哥薩克長袍。他走到普加喬夫身邊,湊近他耳朵邊說了幾句話。「吊死他!」普加
喬夫說,對我看也不看一眼。絞索套上了我脖子。我默默念著禱告,衷心向上帝懺悔我的一
切罪孽,祈求上帝拯救我所有心愛的人。我被拖到了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
劊子手對我連連念叨著,很可能他們是真心實意給我打氣壯膽。陡然,聽到一聲喊叫:「住
手!該死的!等一等!……」劊子手停住了。我一看:沙威裡奇匍匐在普加喬夫腳下。「親
愛的父王!」我那可憐的管教人說,「吊死少爺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放了他吧!救了他,會
給你一筆贖金的。如果為了殺一儆百,那麼,你就命令把我這個老頭子吊死算了!」普加喬
夫打了個手勢,他們立刻解掉絞索,放開了我。「我們的父王饒恕你了。」他們對我說。這
會兒,我不能夠說,我為自己得救了而高興,不過,我也不會說,我為得救了而失望。當時
我的感情過分混亂。我又被帶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們按著我下跪。普加喬夫伸出他青筋鼓
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圍的人對我說。可是,我寧願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
不願遭受這下賤的屈辱。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沙威裡奇輕輕對我說,站在我背後,碰碰我。「別強!那
又算啥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個壞……(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動也不動。普加喬夫
放下手,冷笑一聲,說道:「看起來,他少爺快活得糊塗了。攙起他來吧!」我被扶起來,
聽我自由行動。我便開始觀看這出可怕的喜劇繼續表演。
居民開始宣誓。他們一個接一個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後向冒充的皇帝行禮。駐防軍
士兵也站在那兒。連裡的裁縫用他的鈍剪刀給他們剪掉髮辮。他們抖掉碎頭髮,走上前吻普
加喬夫的手,他便宣佈赦免他們,收留他們入伙。這些事一共做了大約三個小時。終於普加
喬夫從圍椅裡站起身,從台階上走下來,哥薩克頭目們前呼後擁。給他牽來了一匹安上了富
麗的鞍韉的白馬。兩名哥薩克攙扶他上了馬。他向蓋拉西姆神父宣佈,要到他家裡去吃午
飯。這時,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叫聲。幾個強盜把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拖到台階上,她披頭
散發,一身剝得精光。有個暴徒已經把她的馬甲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幾個抬的抬箱子,
拿的拿棉被,還有衣服、碗盞以及一切日用雜物都被劫走。「各位老總!」可憐的老太太喊
道,「讓我靈魂安息吧!親愛的老爺子!領我到伊凡·庫茲米奇那兒去吧!」忽然她抬頭一
望,只見她老伴已經吊在半空。「吸血鬼!」她狂怒地大叫,「你們竟敢這樣對待他!我的
親人,伊凡·庫茲米奇!你這個勇敢的士兵的首領,普魯士的軍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槍彈
也沒有傷你,你沒有在光榮的搏鬥中犧牲,卻慘死在逃犯手裡!」「別讓這老妖婆再叫
了!」普加喬夫說。一個年輕的哥薩克一刀砍在她頭上。她倒在台階上,死了。普加喬夫騎
馬走了,民眾跟著他湧過去。
第八章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比韃靼人還要壞。
諺語
廣場空了。我還站在老地方,不能把思想理出個頭緒來,一連串如此恐怖的印象把我的
腦子攪得一蹋糊塗了。
最使我焦慮的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情況不明。她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躲起來沒
有?藏身之處可靠嗎?……我憂心忡忡,走進了司令的屋子裡……裡頭一掃光。椅子、桌
子、箱子被打得稀巴爛,瓷器被打得粉碎,細軟被搶劫一空。我爬上了通她閨房的小樓梯。
平生第一遭走進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閨房。我看到她的床已經被強盜們翻得亂七八糟。
大櫃打破了,裡頭的東西被掏空。一盞神燈還在空空的神龕前燃著。窗框之間掛一面鏡子,
尚完好無缺……這間樸素的處女的深閨的主人到哪裡去了呢?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子裡一
閃。我設想她已經落入強盜的魔掌……我的心絞得痛……我哭了,揪心地哭了,高聲呼喚我
心上的姑娘的名字……這時,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響動,從大櫃後面走出巴拉莎,一臉慘白,
渾身顫抖。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說,她驚恐地抬起手拍一巴掌,「落到這步田地,真嚇
死人啦!」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哪裡去了?」我著急地問,「她怎麼樣了?」
「小姐還活著,」巴拉莎回答,「她躲在阿庫琳娜·潘菲諾夫娜家裡。」
「在神父太太家裡!」我恐怖地叫了起來,「天呀!普加喬夫正在那兒……」
我衝出房間,轉眼到了街上,慌忙朝神父家飛跑,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那邊傳來
吆喝聲、笑聲和歌聲……普加喬夫跟他的同夥正在飲酒作樂。巴拉莎尾隨著我也跑來了。我
打發她悄悄地請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出來一下。過了一分鐘,神父太太就到了門廳裡我的
跟前,手裡捧一隻空酒壺。
「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告訴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哪兒?」我問她,心頭說不出地忐
忑不安。
「她躺在我床上,我的好姑娘在隔板後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列伊
奇!險些慘遭毒手呀!真得感謝上帝,逢凶化吉啦!那強盜頭子剛好坐下吃飯,突然,我那
可憐的姑娘醒了,哼了起來。我嚇呆了。他聽到了,就問:『是誰在歎氣,老太太?』我對
那賊深深一鞠躬,說:『是我侄女,皇上!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已經兩個禮拜了。』『你侄
女年輕嗎』『年輕。皇上』『讓我看看你侄女,老太太!』我的心要跳到口裡來了,可又有
什麼辦法呢?『請吧!皇上!只是姑娘不能夠起床走出來拜見陛下。』『那不要緊。老太
太!我自己去瞧瞧她。』你想想,他果真走到隔板後頭,那該死的!他掀開帳子,老鷂子一
樣的眼睛向床上望了一眼。但總算沒有事……上帝保佑!您信不信,我和我那老爺子已經打
定主意去殉難了。幸好她——我那好姑娘沒有認出他來。萬能的主呀!我們竟等到了這樣的
一天!還有什麼可說!伊凡·庫茲米奇真可憐!誰會想到呢?……還有華西裡莎·葉戈洛夫
娜!還有伊凡·伊格納季奇!害死他,又為了什麼?……為什麼又饒了您呢?你看希瓦卜
林,亞歷克賽·伊凡內奇又怎樣了?他把頭髮也剃成個圓圈,此刻正在我家裡跟他們一道飲
酒作樂哩!他會投機,沒有別的可說了!當我說我侄女生病了,你猜他怎麼著,他瞪了我一
眼,好像給我心上紮了一刀。話說回頭,他沒有出賣她,真得要謝謝他呀!」這時傳來了客
人們酗酒的喊叫聲和蓋拉西姆神父的召喚。客人叫添酒,主人便叫老伴。神父太太只得去周
旋。「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對我說,「現在我顧不上您了。那伙強盜正喝得
爛醉。萬一落到醉鬼手裡,那就糟了。再見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興許天無絕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境稍安,便回自己的住處。走過廣場時,我看見幾個巴什基爾人在
絞架下邊忙碌,他們正從吊死的人腳上脫靴子。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壓制住心頭的怒火,因為
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裡跑來跑去,正在打劫軍官的住宅。到處傳來醉醺醺的叛匪
們的吆喝聲。我回到家。沙威裡奇在門口等我。
「謝天謝地!」他見到我便叫了起來,「我想,莫不是強盜又捉住了你。唉!彼得·安
德列伊奇少爺,你信不信,咱們的東西全搶光了,這伙不要臉的傢伙!衣裳、床單、瓷器、
零用家什,一點也不剩了。真糟呀!謝天謝地,好在把你放了!可是,少爺!你認出了那個
頭頭嗎?」
「沒有,沒認出。他是什麼人?」
「你怎麼了,少爺?你忘了在客棧裡騙去你的皮襖的那個酒鬼了嗎?那件兔皮襖子還是
嶄新的。那老滑頭穿在身上,連線縫都繃裂了!」
我吃驚了。的確,普加喬夫很像我那位嚮導。我斷定普加喬夫和他是同一個人,這才明
白了剛才放了我的原因。人生際遇實在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驚愕:送給流浪漢一件兔皮
襖子,居然從絞架下救了我一條命;而在客棧裡遊蕩的一名酒鬼卻能圍攻要塞並震撼整個帝
國!
「你要吃點東西嗎?」沙威裡奇問,不改變他的老習慣,「家裡啥也沒有了。讓我去找
找看,給你弄點什麼來。」
剩下我一個人,我便開動腦筋進行思考。我該怎麼辦?繼續留在被叛匪佔領的要塞裡,
或者追隨他們一夥,那是使一個軍人丟臉的事。我的天職要求我立即到在此國難當頭的情況
下能極效祖國的地方去……不過,愛情卻強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身邊做她
的守護人和衛士。雖然,我預感到形勢無疑很快會有變化,然而我一想到她的處境十分危
險,我又不禁渾身顫慄起來。
一名哥薩克走了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來通知我:「偉大的皇帝要接見你。」「他
在哪兒?」我問道,準備服從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裡。吃過晚飯以後,我們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喂,大
人!從一切跡象看,他可真是個大人物呀!午飯吃下去兩隻紅燒豬崽。在澡堂子裡,他要求
拚命加火,熱得塔拉斯·庫羅奇金受不住了,把樺樹枝笤帚1交給福馬·彼克巴耶夫,自己
用冷水澆頭才算沒有暈倒。甭提了!他的一言一行都與眾不同……在澡堂子裡,聽說他胸口
上現出了皇上的印記:一邊是一隻雙頭鷹,有五戈比銅錢那麼大,而另一邊是他自己的
像。」反駁這個哥薩克的議論,我以為沒有必要,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裡去。我事先想
象著跟普加喬夫見面的情景,竭力揣摩,這次見面將怎樣收場。讀者不難設想,我的心情是
不會完全平靜的。
1俄國澡堂裡用樺樹枝笤帚抽身去污。
當我走到司令住宅時,天已經擦黑了。絞架上掛著幾具屍體,黑不溜秋,顯得陰森恐
怖。可憐的司令夫人的屍首還拋在台階上。台階上有兩個哥薩克在站崗。領我來的那個哥薩
克進去通報我來了,他很快就回來,帶我進了一間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瑪利亞·伊凡諾夫
娜戀戀不捨地道別的地方。
我眼前出現了一派非同尋常的景象。桌上鋪好桌布,擺滿酒壺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
加喬夫和十來個哥薩克頭目。
他們全都戴著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著五顏六色的哥薩克長袍,酒酣耳熱,滿臉通紅,眼
睛發亮。他們中間沒有剛叛變的希瓦卜林和那個軍曹。
「啊!大人!」普加喬夫一看見我就說,「歡迎,向你致敬!
給你留了位子。請賞光!」
他的夥伴們擠緊了點兒,給我勻出個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鄰座,一位身材
勻稱、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薩克給我篩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這杯酒我碰也沒碰一下。我懷著
好奇心觀察糾集的這一夥。普加喬夫坐第一把交椅,兩肘靠在桌面上,一隻碩大無朋的老拳
撐著黑髯飄飄的下巴。他儀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帶半點凶相,看了著實叫人心裡痛快。他
時時面對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說話,時而稱之為伯爵,時而又叫他季馬菲伊奇,有時又尊稱他
為大叔。他們之間全都像同志一樣互相對待,對自己的領袖全無半點特殊的奉承。他們縱談
今日早上的進攻、造反的勝利以及將來的行動。每個人都吹噓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見,也敢
於隨便反駁普加喬夫。就在這古怪的軍事會議上,決定了向倫堡進軍:這個行動是夠大膽
的,然而差一點得到不幸的成功。當即宣佈了明日進軍的命令。「好了!弟兄們!」普加喬
夫開口說,「睡覺以前,讓咱們來唱個歌吧!朱馬可夫1,唱吧!」我的鄰座便放開高亢的
嗓門唱起慷慨悲涼的縴夫之歌,大夥兒也跟著他合唱:
1名費多爾,普加喬夫軍中炮兵首領。
別喧嘩,綠油油的橡樹林!
請別打擾我的清靜,
我正思考咧!我是個年輕的好人。
明天,我這年輕的好漢就要去受審,
我要面對威嚴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開口向我提問:
告訴我,孩子!你這農民的兒子,
你大膽翦徑,誰是你的合夥人?
你的黨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盤托出,說明真情,
我的黨羽嘛,總共有四名。
當頭第一名,是月黑殺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鋼刀一柄,
第三名,快馬一匹,生死與共,
第四名,一張繃緊的強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開口說:
幹得好!你這農民的兒子,真行!
你大膽做強盜,也大膽回答我的審問。
孩子!我要獎賞你膽大包天的行徑,
我賜你,在曠野的高崗之上,
兩根高矗的柱子,當中的一根打橫。
這些命中注定要上絞架的人所唱的關於絞架的民歌,對我產生了怎樣的印象,我真難以
敘說。他們一個個神情嚴肅,歌喉整齊,給本來就很動人的詞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
——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驚心動魄的詩的魔力,震撼著我。
這伙客人再乾了一杯,從桌子邊站起身,一個個跟普加喬夫道別。我想跟著他們出去,
但普加喬夫對我說:「坐下!
我想再跟你談談。」我跟他便面對面坐下。
我們面面相覷,沉默了幾分鐘。普加喬夫盯往我的臉,左眼時不時瞇成一條縫,顯出狡
詐和滑稽的神色。終於他笑了笑,笑得那樣天真無邪;我望著他,也跟著笑了起來,說不清
為什麼。
「怎麼樣,大人?」他對我說,「當我的孩子把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準定嚇破
了膽,是嗎?老實承認吧!我想,那個時候,你眼睛裡,天只有一張羔羊皮那麼大了1。如
果不是你的僕人露面,閣下恐怕早已在那兒蕩鞦韆了。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老傢伙。得了,
閣下!那個領你進大車店的人就是偉大的皇帝,你想得到嗎?(說到這兒,他擺出不可一世
和神秘莫測的架勢。)你在我面前著實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說:「不過,因為你做了
好事,當我不得不隱姓埋名逃避我的敵人的時候,你曾經為我效勞,我這就饒了你。你日後
再看吧!等到我光復了我的帝國,到那時,我還要好好賞賜你。
你答應為我效忠嗎?」
1俄國諺語,意為「魂不附體」。
這騙子提出的問題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氣顯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麼?」他問我,皺起了眉頭,「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我,直
截了當!」
我慌了。承認這個流浪漢是皇帝我辦不到:我以為那是喪失氣節。可是,當面叫他騙
子,又必定招來殺身之禍;況且,當我被拖到絞架之下,眾目睽睽,我心頭怒火初升之際,
我曾經打算那麼幹,但此時此刻再要那麼干就顯得是逞蠻勇的盲目之舉了。我遲疑著。普加
喬夫陰沉地等我回答。終於,責任感戰勝了我人類的弱點(直到如今,我還自豪地回憶起那
一刻。)我回答普加喬夫說:「請你聽著:我對你說出全部真情。請你自己評判:我能叫你
皇帝嗎?你是個精明人:一眼就會看出來,我是不是在說假話。」
「那麼,我是什麼人呢?說出你的看法。」
「天曉得你是什麼人。但是,不論你是誰,你在開著危險的玩笑。」
普加喬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麼,你不相信我就是沙皇彼得·費多洛維奇,是嗎?」
他說,「那好吧!敢作敢為,就能成氣候,難道不是這樣嗎?你看,古時候格裡希卡·奧特
列比耶夫1不是也做了皇帝嗎?我是什麼人,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你不要離開我。
別的事,你甭管!誰當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為我效忠,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當元
帥。幹不幹?」
1此人於1604年冒充已死的皇子季米特裡起兵作亂,實為波蘭貴族的傀儡。他曾占
領莫斯科,做了短時的沙皇,後被推翻,身敗名裂。
「不!」我斷然回答,「我是個接近朝廷的貴族,我向女皇宣過誓。我不能為你效忠。
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麼,請放我回奧倫堡去吧!」
普加喬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說,「那麼,你能不能答應至少不反對我?」
「我怎麼能答應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我反對
你,我只得去,沒有別的辦法。現在你自己就是首長,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從嗎?當需要我
效力的時候,我偏偏不去,那像話嗎?我這個腦袋瓜操在你手裡:你放了我,我就感謝你;
你殺了我,上帝會審判你。我向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開誠相見,令普加喬夫吃驚了。「就這麼辦吧!」他說,給我肩頭上擊了一巴掌。
「要殺就殺,要放就放。東西南北由你去闖,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明日請來跟我告別一
聲,現在去睡覺吧!我也該睡了。」
我離開普加喬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靜,十分寒冷。星月皎潔,照徹了廣場和絞架。要
塞裡一切都顯得靜悄悄和黑沉沉。只有小酒店裡還有燈火,傳來遲歸的醉鬼的吆喝聲。我抬
頭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葉窗和大門已經關上。看來,那房子裡沒有什麼動靜了。
我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裡奇因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聽到我獲得了自由的消息,他
真快活得無法形容。「多謝你呀!我的上帝!」他一邊說,一邊連連劃十字。「天一亮咱們
就離開這要塞,眼睛望到哪兒咱們就到那兒去。我給你弄了點吃的,你就吃吧!小少爺!吃
了去睡,像鑽進基督的懷裡一樣,一覺睡到大天光。」
我聽了他的話,狼吞虎嚥般吃了頓晚飯,然後在光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心身疲憊不堪。
第九章 別離
結識了你,姑娘呀!
我心頭甜如蜜;
一朝分手,像告別靈魂一樣,
我心頭多慘淒。
赫拉斯可夫1
1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國詩人。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詩《別離》。
一黑早,鼓聲鼕鼕,將我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裡已經聚攏了普加喬夫的隊
伍,就在絞架附近。絞架上還吊著昨日處決的人。哥薩克騎在馬上,士兵扛著長槍。旌旗迎
風招展。幾尊大炮已經放在炮架上,其中我還認出了我們的那一尊。全體居民已經聚集到了
那裡,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階下,一個哥薩克牽來一匹吉爾吉斯種的白色駿馬。我
眼睛四下裡搜尋司令夫人的屍首。發現她稍稍移到一旁,蓋了蒲包。終於,普加喬夫在門口
出現了。群眾摘下帽子。普加喬夫站在台階上,向大家致意。一個頭目交給他一個裝滿銅幣
的袋子,他就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歡呼著衝上前去撿,這一來,難免有人受傷。普加
喬夫的主要同黨前呼後擁,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鋒,他在我的目光中只能夠領
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故意裝出刻骨仇恨與弄巧反拙的滑稽的表情。普加喬夫在人群裡發
現了我,向我點點頭,把我叫了過去。「你聽著,」他對我說,「你就立刻到奧倫堡去吧!
代表我向省長和全體將軍宣佈,要他們一個禮拜以後來迎接我。你要勸告他們,叫他們俯首
貼耳,懷著赤子之心來歡迎我。不然,他們就休想逃脫嚴刑峻法。好吧,閣下!祝你一路順
風。」然後他轉過身面對群眾,指著希瓦卜林,說道:「孩子們!他就是你們新的長官。一
切都要服從他,他要保衛你們,保衛這座炮台,對我負責。」聽了這幾句話,我嚇壞了。希
瓦卜林當上了要塞的長官,那麼,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勢必落進他的魔掌!天呀!她將怎麼
辦?普加喬夫從台階上走下。給他牽來了馬。不等哥薩克來攙扶,他就利索地縱身上馬。
這當口,人群裡突然鑽出來我那沙威裡奇,但見他走到普加喬夫面前,遞上一張紙。我
猜不透他到底要幹什麼。
「幹什麼?」普加喬夫傲慢地問道。
「請讀一下就明白了。」沙威裡奇回答。
普加喬夫拿了那張紙看了半晌,顯出聚精會神的樣子。
「你怎麼寫得這麼潦草,」他終於說,「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
我的書記長在哪兒?」
一個身穿軍士制服的小伙子機靈地跑到普加喬夫跟前。「大聲念一念!」冒充的皇帝
說,給他那張紙。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給普加喬夫申訴什麼事情。書記長
一字一頓地大聲朗讀如下文字:
兩件袍子,一件細棉布的,一件絲質條紋的,值六盧布。
「這是什麼意思?」普加喬夫說,鎖緊眉頭。
「請讓他念下去。」沙威裡奇從容回答。
書記長再往下讀:
細呢綠色軍服一件,值七盧布。
白呢褲一條,值五盧布。
帶扣袖的荷蘭亞麻布襯衫十二件,值十盧布。
一套茶具外帶食品盒子,值兩個半盧布……
「胡說八道!」普加喬夫打斷他的話,「食品盒子和帶扣袖的褲子跟咱家有什麼相干?」
沙威裡奇乾咳一聲,開口解釋。
「老爺子!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單,被那些惡棍搶劫……」
「誰是惡棍?」普加喬夫狠狠地問道。
「我錯了,說走了嘴,」沙威裡奇回答。「惡棍倒不是惡棍,是你的弟兄們,連摸帶扒
弄走了。請別生氣:人有失錯,馬有失蹄嘛!請讓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喬夫說。書記讀下去:
印花布被單一床,塔夫綢被面一床,值四盧布。
大紅絨面狐皮大衣一件,值四十盧布。
此外,還有在客棧奉送給大王的兔皮襖子一件,值四盧布。
「搞什麼鬼名堂!」普加喬夫怒吼一聲,眼光咄咄逼人。
說實話,我真為我這可憐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還想狡辯,但普加喬夫喝住了他:
「你怎麼膽敢跟我糾纏這等小事?」他吼起來,從書記長手裡一把奪過那張紙,對準沙威裡
奇的臉摔過去。「老不死的蠢貨!拿了點東西,有啥了不起?老傢伙!你應該為咱家和弟兄
們永遠禱告上帝,因為你和你少爺沒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絞死……什麼兔皮襖子!看老子給
你兔皮襖子!你知道嗎?老子就命令活剝你一張皮做襖子!」
「聽你吩咐,」沙威裡奇回答,「我是奴僕,要對主人的財產負責。」
看來,普加喬夫突然動了寬恕之情。他調轉馬頭走了,不再說一句話。希瓦卜林和頭目
們追隨在後。匪幫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動歡送普加喬夫。只有我跟沙威裡奇留在廣
場上。我這位管教人手裡還是捏著那張清單,望著它,樣子非常難過。
見到我跟普加喬夫關係融洽,他便想趁機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成功。我罵了
他一頓,因為他這種效勞實在是幫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就笑吧,老爺!」他說,
「笑吧!等到要再添置這些家什的時候,走著瞧,看你還笑得成!」
我匆匆趕到神父的家裡去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訴我一個壞
消息。昨夜裡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發高燒。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並且說胡話。神父太太領
我進了她的房間。我輕輕地走到她的床邊。她臉色大大變樣,使我驚訝。她認不出我了。我
在她床邊站了好久,蓋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說了不少安慰我的話,可我一概
沒有聽進去。陰森恐怖的念頭使得我心潮起伏。這個可憐無靠的孤女,置身於凶狠的暴徒中
間,自然處境不堪設想,而我又無能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
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轄要塞,而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勢必
要成為他發洩仇恨的對象,他一朝權在手,就能夠為所欲為。我如何對付?如何幫助她?如
何從惡棍的掌心裡搭救她呢?只有一個辦法:我決定立即去奧倫堡,催促他們趁早解放白山
炮台,我本人則盡力促其實現。我跟神父以及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別,深情地把那個我
已經當成了妻子的姑娘托付給她。我抓住可憐的姑娘的手,吻著它,淚如雨下。「別了!」
神父太太送我時對我說,「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許太平以後我們還會見面。別忘了
我們,常寫信來。可憐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現在除了你,就沒有一個安慰她、保護她的人
了。」
出來走到廣場上,我站了片刻,抬頭望望絞架,向它一鞠躬,然後出了要塞,走上去奧
倫堡的大道,沙威裡奇緊緊跟在我後面。
我走著,思緒萬端,突然聽到身後馬蹄得得。我回轉身一看,有個哥薩克從要塞裡騎馬
直奔過來,手裡還抓了另一匹巴什基爾馬的韁繩,他很遠就對我打手勢。我停下,立刻就認
出那就是我們的軍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馬,把另一匹馬的韁繩交給我,說道:「大人!
我們的父王賞賜您這匹馬和從他身上脫下來的這件皮大衣(馬鞍上擱了一件羊皮大衣。)還
有嘛,」軍曹說到這兒,口齒不清了。「他還賞給你……半個盧布的銀幣……不過嘛,我路
上掉了,請您多多包涵。」沙威裡奇斜起眼睛盯著他,氣憤地說道:「路上掉了!你懷裡是
啥玩意兒丁當響?沒良心的東西!」我懷裡有東西丁當響嗎?」軍曹反駁說,一點也不慌
張,「老頭,上帝作證!那是籠頭上的銅配件磕碰得響,哪來的半個盧布的銀幣?」「好
了!」我說,打斷他們的爭吵,「請你替我感謝派你來的那位。那枚銀幣,你回去的路上再
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謝謝您,大人!」他回答,調轉馬頭,「我要為你永遠
禱告上帝!」說了這話,他便策馬轉回程,一隻手揣著懷兜,轉眼就不見了。
我穿上皮大衣,騎上馬,沙威裡奇坐我後頭。「你看,少爺!」老頭兒說,「我向那個
騙子叩頭請願沒有白費勁吧!那賊不好意思了。雖說這匹巴什基爾長腿劣馬和這件羊皮大衣
不值幾個錢,還不頂那幫強盜搶去的和你送給他的東西的一半,不過,終歸用得著,從惡狗
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十章 圍城
佔領了草地和高岡,他居高臨下,
像盤旋的蒼鷹,朝下一望。
下令堡壘下邊擺開戰場,
暗藏一尊尊大炮,今夜要猛攻城垣。
——赫拉斯可夫1
1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長詩《俄羅斯頌》(1779)。
快到奧倫堡的時候,我們見到一群剃光頭、帶腳鐐的囚犯,臉上還打了鈐印。他們在駐
防軍老弱殘兵的監督下修築工事。有的推車運走壕溝裡的泥巴,有的揮鋤挖土。泥水匠在土
城上搬磚,修砌城牆。城門口哨兵攔住我們,要檢查身份證。聽說我們是從白山炮台來的,
那個中士當即帶領我們直接去將軍的住處。
我們在花園裡見到了將軍。他正在查看蘋果樹,秋風已經刮去了樹葉。在一個老花匠幫
助下,他細心地給樹幹扎御寒的草包。他臉上顯出安詳、健康和怡然自得的神色。他歡迎我
的到來,詢問有關我親身經歷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都告訴了他。老人注意地聽我敘述,一
邊刪剪枯枝。「可憐的米龍諾夫!」當我說完了悲慘的故事以後,他感歎道,「多可惜,一
個多好的軍官!而米龍諾娃太太是位好心腸的女人,她的蘑菇醃得多好吃啊!瑪莎,上尉的
女兒怎麼樣了?」我回答說,她還留在要塞裡,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將軍說,
「那可不好,很不好。無論如何切莫指望叛匪們會有紀律。那苦命的姑娘將來可怎麼辦
呢?」我回答說,白山炮台不遠,大概,將軍大人會從速調兵去解救那兒的居民。將軍搖搖
頭,不以為然。「再看看,再看看,」他說,「這個問題,我們得從長計議。回頭請你來喝
杯茶。今日我這兒要開軍事會議。你可以在會上匯報有關普加喬夫這個無賴以及他的軍隊的
真實情況。現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給我的住處,沙威裡奇早已在那兒動手收拾,我焦急地等待開會的時刻。讀者
不難猜想,這次會議對我的命運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響,我自然不會耽誤的。我準時到了將
軍家。
在將軍家裡我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員,記得似乎是稅務局長。他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大官
人,上了年紀,身穿錦緞長袍。他向我打聽他稱之為教親的伊凡·庫茲米奇的慘死情況。他
常常打斷我的敘述,節外生枝地提出一堆問題,發表感時傷世的議論。他的談吐,如若不能
證明他素諳用兵韜略,起碼也說明他觀察敏銳,是個天生的智囊。這時,被邀的人陸續到齊
了。他們中間,除了將軍本人以外,沒有一個軍人。大家就座,給每個人上了茶。將軍非常
清楚細緻地說明當前的事態。「時至今日,先生們!」他繼續說道,「必須決定,我們應該
採取何種策略以剿滅叛匪:是攻還是守?兩種策略各有利弊。攻則可望速戰速決,守則較為
穩妥無虞……好!請諸位按法定程序各抒己見,即是說,以最低的官階開始。准尉先生!」
他轉向我說:「請您首先發表高見。」
我起立,三言兩語描述了普加喬夫和他那一夥匪幫,然後十分肯定地說,那冒充的皇帝
是無法抵擋官軍的。
我的意見,在場的官員都大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魯莽和逞能罷了。大
家竊竊私議,我分明聽到有人細聲說:「乳臭未乾。」將軍轉臉望著我,臉上浮現一絲笑
意,說道:「准尉先生!軍事會議上首先發言的總是主張進攻。這成了一條規律。下面,繼
續聽取諸位的意見。六品文官先生!請您發表高見。」
那位穿錦緞長袍的老頭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對將軍說:「大人!我想,
應當不攻也不守。」
「那怎麼行,六品文官先生?」困惑不解的將軍說。「不是攻,便是守,再無其他用兵
之法了。」
「大人!可用收買之法。」
「嘿嘿!您的高見妙不可言。收買當成策略,是可行的。我們要採用您的計謀。可以懸
賞收買那個無賴的腦袋,出七十個盧布,甚至出一百……可以從秘密經費中開支……」
「到那時,」稅務局長搶著說,「如若那幫匪徒不把他們的頭頭帶上腳鐐手銬獻給我
們,那麼,我就是一頭吉爾吉斯公羊,而不是什麼六品文官了。」
「讓我們從長計議吧!」將軍回答,「不過,在任何情況下,軍事上必須採取措施。先
生們!請再按程序發表意見。」
大家的議論全都反對我。官員們一致談到軍隊不可靠,成功沒把握,說是必須小心謹慎
以及諸如此類的論調。全都認為,以大炮作掩護,躲到石頭城牆後面是為上策,比暴露在開
闊地帶去碰運氣要明智得多。最後,將軍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以後,敲掉煙斗裡的灰燼,說了
下面的話:
「諸位先生!我應當向諸位表明,我個人是完全同意准尉先生的意見的,因為他的意見
符合一切健全的戰術原則,進攻的策略差不多總是比防禦的策略要優越。」
說到這兒,他不說了,動手裝煙斗。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我高傲地望著兗兗諸公,
他們卻交頭接耳,流露出不滿和不安的神色。
「不過,諸位先生!」將軍又接著說下去,深深歎了一口氣,同時吐出一口濃煙,「我
不敢貿然擔當如此重大的責任,因為我受仁聖之君女皇陛下之命,對此數省有守土之責,此
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贊同在座諸位大多數人的意見,現在決定:採用最明智的萬全之策,
即堅守城池以待圍攻,依仗炮兵的威力,如若可能,再加短促突擊,以期粉碎敵人的進攻。」
這一回,輪到官兒們嘲弄地瞅著我了。散會。我不能不為這位可敬的軍人的軟弱無能而
惋惜,他竟然放棄自己的見解,屈從毫無經驗的外行的意見。
在這次重要會議幾天之後,我們便得知普加喬夫說到做到,果然向奧倫堡進逼了。我站
在城牆上從高處瞭望叛匪的隊伍。我覺得,他們的人數自從我目擊的最後一次進攻以來,已
經增加十倍。他們還有了炮隊,那是普加喬夫攻陷幾座小炮台之後繳獲的。我想起了軍事會
議上的決定,預料到將長期困守在奧倫堡城內,我禁不住傷心得差點哭了起來。
我不來描述奧倫堡之圍,那是史學家的事,家庭紀事中不必過多涉及。我只簡單說幾
句。這次圍城,由於地方當局考慮不周,致使居民蒙受極大的苦難,他們忍饑挨餓,經歷了
各種災殃。不難猜想,奧倫堡城內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全都灰心喪氣,聽天由命;物
價飛漲,大家為此唉聲歎氣;炮彈呼嘯,落進院子裡,他們視若等閒;甚至連普加喬夫的進
攻也不大能引起他們的惶恐了。我煩悶得要死。時間在飛逝。我收不到白山炮台寄來的信。
道路全被切斷了。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分離使我萬難忍受。她生死不明,一想起來我就
心痛。我唯一的消愁解悶之法便是策馬出城打游擊。多虧普加喬夫送了我一匹好馬,我跟它
分享我那一點點可憐的食物,每天騎著它衝出城去跟普加喬夫的騎兵互相射擊。這類交鋒,
由於對方吃得飽,喝得足,馬匹又精壯,因而叛匪們總是佔上風。城內疲憊不堪的騎兵不能
打敗他們。我方餓著肚子的步兵間或也到城外去,但深深的積雪妨礙他們有效地抗擊敵方分
散的騎兵。大炮從城牆高處漫無目標地亂放,而要把大炮拖到城外去又由於馬匹瘦弱,總是
陷在雪裡不能動彈。我們的軍事行動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切,便是奧倫堡大員稱頌的所謂謹
慎和明智之策。
有一天,我們竟然有幸打散了敵方一支密集的人馬,追逐他們,我騎馬趕上了一名落荒
的哥薩克。我正要舉起土耳其軍刀朝他砍下去,他卻突然摘下帽子,喊道:
「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您!」
我一看,認出了他就是我們的軍曹。我說不出地高興。
「你好哇,馬克西梅奇!」我對他說,「你離開白山炮台好久了嗎?」
「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昨天剛從那裡來。我有一封信帶給您。」
「信在哪裡?」我喊道,心裡無比激動。
「在我兜裡。」馬克西梅奇回答,手伸進懷裡去摸,「我答應巴拉莎無論如何要把這封
信交給您。」他當即遞給我一張折疊的紙,立刻策馬而去。我展開那張紙,戰戰兢兢默讀如
下的文字:
上帝突然無端奪走了我的父母。從今以後,世上便沒有了我的親人和保護人了。我只得
請求您,因為我深知您一向希望我好並且您一貫樂於幫助任何人。我祈禱上帝,但願這封信
無論如何也要落到您手裡。馬克西梅奇答應把這封信送給您。巴拉莎從馬克西梅奇那兒聽
說,他多次從遠處看見您出城打游擊,說您完全不顧死活,說您並不懷念那些為您而流淚祈
禱的人。我病了好久。康復以後,那個頂替先父管轄我們要塞的亞歷克賽·伊凡諾維奇搬出
普加喬夫相威脅,逼迫蓋拉西姆神父將我交給他。我此刻住在我原來的房子裡,行動受監
視。亞歷克賽·伊凡諾維奇強迫我嫁給他。他說,他救過我的命,因為阿庫琳娜·潘菲洛夫
娜曾經對強盜佯稱我是她的侄女,這個騙局他沒有揭穿。不過,我寧死也不願做亞歷克
賽·伊凡諾維奇這樣的人的妻室。他待我很殘忍,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回心轉意答應他,那
麼,他就把我送交強盜營裡去,到那時,您就跟莉莎維塔·哈爾洛娃1有同樣的下場了。我
請求亞歷克賽·伊凡諾維奇讓我考慮考慮。他答應再等三天。三天以後如果還不嫁他,那他
就毫不留情了。親愛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您是我唯一的保護人了。請您來拯救我這苦命的
孤女吧!請您懇求將軍和全體指揮官火速派來救兵,如若可能,您自己也來一趟。
永遠忠於您的苦命的孤女
瑪利亞·米龍諾娃啟
1下湖要塞司令的年輕的妻子,被俘後,得到普加喬夫的寵幸,不久被普加喬夫的左右處死。
念完了這封信,我差點發瘋了。我毫不吝惜地鞭策我那匹可憐的馬向城裡飛馳。一路上
我左思右想,設想各種搭救可憐的姑娘的辦法,終於還是束手無策。進了城,我直奔將軍
家,慌慌張張跑進他的府邸。
將軍在他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抽著他那海泡石煙斗。見到我,他站住了。大概,我的臉
色使他大為驚訝。他關切地探問我匆忙找他的原因。
「大人!」我向他說,「我特來求您,把您當成父親。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別拒絕我的
請求。這件事關係我一生的幸福。」
「什麼事,親愛的?」吃驚的老人問道,「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事呢?說吧!」
「大人!請您命令我帶一連士兵和五十名哥薩克去清剿白山炮台。」
將軍專注地盯著我,大概以為我發瘋了,(這猜想差不多沒有錯。)
「怎麼?清剿白山炮台?」他終於開口問道。
「我保證成功,」我熱烈地回答,「只求您放我去。」
「不行!年青人!」他說,搖搖頭,「這麼遠的距離,敵人很容易切斷交通線,使你們
失去跟戰略基地之間的聯絡,徹底打垮你們。交通線一旦切斷……」
我見他一心想縱談用兵之術了,心裡著慌,便趕緊打斷他的話。「米龍諾夫上尉的女
兒,」我對他說,「給我寫來了一封信。
她請求救援。希瓦卜林逼她嫁給他。」
「真有這事?哦!希瓦卜林是個大大的騙子,有朝一日落進我的掌心,我要當天就審判
他,然後綁赴城牆上把他槍斃!
不過,暫時還得忍耐一下……」
「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叫了起來,「可他就要娶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哩!……」
「哦!」將軍又說,「那倒不壞。先讓她暫時做做希瓦卜林的老婆也好:他目前可以保
護她。將來等我們把他槍斃了,到那時,上帝保佑,再給她找個男人。漂亮的小寡婦不守空
閨,我是說,小寡婦找男人要比黃花閨女容易得多。」
「我甘願死掉!」我發瘋似的說,「也不願讓她嫁給希瓦卜林!」
「哦,哦!」老頭說,「現在我明白了。看起來,你愛上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啊!
那又當別論了。我可憐的小伙子!不過,我還是不能給你一連兵和五十名哥薩克。那種遠征
是不明智的。我不能貿然承擔責任。」
我垂下頭,絕望了。突然,我腦子裡一閃念: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如舊
時小說家之所言。
第十一章 叛匪的寨子
獅子本性凶殘,但那時吃飽了。
「幹嗎你鑽進我巢穴裡來了?」——
它和和氣氣地問道。
蘇馬羅可夫1
1蘇馬羅可夫(1717—1777),俄國古典主義戲劇家。這兒的幾行詩為普希金自
擬,模仿蘇馬羅可夫的《寓言》。
我離開將軍,匆匆忙忙趕回自己的住所。沙威裡奇一見面就像往常一樣囉囉嗦嗦勸我
道:「少爺!你總喜歡跟醉醺醺的強盜算老賬。這是老爺幹的事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
才划不來哩!要是跟土耳其人或者瑞典人交手,那倒情有可原。可現在你跟這幫人鬥,說起
來都丟人!」
我打斷他的話,問他:「我總共還有多少錢」?「有的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那
幫騙子翻箱倒匣,可我還是把錢藏起來了。」說了這話,他便從袋子裡拖出一條長褡褳,裡
頭裝滿了銀幣。「好了,沙威裡奇!」我對他說,「你就給我一半,剩下的歸你。我要到白
山炮台去。」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我那好心的管教人嗓門打抖地說,「你得敬畏上帝呀!現
在,條條道路都被強盜堵死了,你怎麼能走呢?你不顧死活,可也得可憐可憐你父母呀!你
要上哪兒去?去幹嗎?再等幾天吧!援兵一到,抓走了強盜,到那時,東西南北由你去闖。」
但我決心已定。
「不必多說了,」我對老頭說,「我要去,不能不去。你不要傷心,沙威裡奇!上帝慈
悲,或許我們還能再見面。你記住,不要老是責備自己,切莫捨不得花錢,要用的東西儘管
買,別嫌貴。這點錢我送給你。如果過了三天我還不回來……」
「你這是幹嗎,少爺?」沙威裡奇打斷我的話說。「要我放你一個人去,你做夢也別
想!如果你硬要去,你騎馬,我走路,也要跟著你,我不能扔下你不管。離了你,讓我一個
人坐在這石頭城裡發呆嗎?莫非我發瘋了?隨你咋辦,少爺!反正我不離開你。」
我知道,跟沙威裡奇爭執是沒有用的,我便要他去收拾行裝準備上路。過了半小時,我
便騎上我那匹好馬出發了,沙威裡奇騎了一匹骨瘦如柴的拐腿馬,那是圍城中的一個居民不
要錢奉送給他的,因為沒有糧秣餵養它。我們到了城門口,哨兵放行。我們便出了奧倫堡城。
天黑了。我的路程要經過貝爾達村寨,那是普加喬夫的行轅。一條筆直的大道被積雪覆
蓋,但遼闊的雪原上到處都是天天奔馳的馬匹留下的蹄跡。我放開馬快跑。沙威裡奇很難趕
上,落在後面老遠,不斷地叫:「慢點,少爺!看在上帝的分上,慢點!我這匹該死的老馬
趕不上你那匹長腿的魔鬼。性急幹嗎?又不是去喝喜酒,說不定還得挨一刀,走著瞧……彼
得·安德列伊奇!少爺!……別害死我了!……天老爺!這孩子不要命了!」
不久,貝爾達寨子裡的燈火隱隱在望。我們進了峽谷,那是山寨的天然屏障。沙威裡奇
緊緊跟隨,他怨天尤人,嘮嘮叨叨不閉嘴。我一心想偷偷地繞過寨子,但是,昏暗中眼前陡
然冒出五條漢子,手持棍棒。那是普加喬夫行轅的前哨。叫我們停住。我不知道口令,心想
不聲不響溜過去。但他們一下子就圍住了我。其中的一個一把逮住我的馬籠頭。我抽出軍
刀,一刀砍在他頭上,他的皮帽子救了他的命,他搖晃了幾下,鬆開馬籠頭。另外幾個慌忙
跑開。我趁此瞬間,使勁踢馬,飛奔開去。
漸深的暗夜本可以使我擺脫任何危險,但我猛然間回頭一望,沙威裡奇不見了。這倒霉
的老頭騎著那匹拐腿馬不可能逃脫那幾個強盜。怎麼辦?我等了他幾分鐘,我斷定他被抓住
了,於是我調轉馬頭回去找他。
我向峽谷馳去,聽到遠處吵吵嚷嚷,又聽到沙威裡奇的聲音。我疾馳過去,立刻又回到
幾分鐘前阻擋我的那幾個農民中間。沙威裡奇正在那兒。他們把他拉下馬,動手將他捆綁。
見到我,他們很高興,大叫著撲將過來,一下子把我拉下馬。其中的一個,看來是個為頭
的,向我們宣佈,要立刻解押我們去見皇上。他補充說道:「看我們的皇上怎麼處置:立刻
把你們吊死還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無反抗之意,沙威裡奇也學我的樣。幾個哨兵便押著
我們走了,得意洋洋。
穿過峽谷,我們進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燈。到處是喧囂和吆喝之聲。我見到街上人群成
堆,但昏暗中沒有人注意我是奧倫堡的軍官。我們被徑直解押到一棟坐落在十字路口的農舍
裡。大門口擱了幾隻裝酒的大木桶和兩尊大炮。「這兒就是行宮。」一個農民說,「我們馬
上去通報。」他進去了。我瞥了沙威裡奇一眼:老頭兒劃著十字,默默地做他的禱告。我等
了老半天。終於,那個農民出來了,對我說:「進去!皇上命令把軍官押進去。」
我進了農舍,也就是農民所說的行宮。房間裡點了兩枝蠟燭,牆上糊了金黃的壁紙。不
過,桌椅板凳、吊在繩子上的洗臉盆、掛在釘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鍋架、擱碗盞的寬大的鍋
台,這一切都是通常農家的陳設。普加喬夫威嚴地坐在聖像下面,身穿火紅長袍,頭戴高皮
帽,手叉腰。他旁邊站著他的幾位主要助手,畢恭畢敬的樣子。看得出,關於抓來一個奧倫
堡軍官的通報激起了這些造反者強烈的好奇心,他們定然揚揚得意,準備處置我這個階下囚
了。普加喬夫第一眼就認出了我。裝出的威風凜凜的樣子一下子收起來了。「啊哈,是你這
位大人!」他說,活躍起來,「怎麼啦?上帝幹嗎把你送到這兒來了?」我回答,因為有點
私人的事情要辦,打從這兒經過,而他的人把我攔住了。「什麼私人事情呢?」他問我。我
不知如何回答。普加喬夫以為我不願當著眾人的面向他解釋,轉向他的同伴,要他們出去一
下。大家都聽從他的話,只有兩個人沒有動彈。「你就當著他們的面大膽說吧!」普加喬夫
對我說,「什麼事我也不瞞著他們。」我低著頭瞟了他們一眼——冒充的皇帝的兩名心腹。
一個是老態龍鐘、彎腰駝背的老頭,留一大把白鬍子,除了一條斜挎在灰色長袍上面的藍色
綬帶以外,沒有任何顯眼之處。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個彪形大漢,身材魁梧,
肩寬體胖,四十五歲上下。一部濃密的大鬍子火紅,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頭沒有鼻
孔,額頭和臉膛上紅斑點點,——這一切賦予他那大麻臉以不可名狀的神情。他穿著紅襯
衫、吉爾吉斯長袍和哥薩克肥大的燈籠褲。我後來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長別洛波羅多夫
1。第二位就是阿方納西·索柯洛夫(綽號赫羅普沙2),他是個流刑犯,三次從西伯利亞
礦山逃跑。雖則我這時憂心忡忡,但我偶然廁身的這個場合還是使我浮想聯翩。然而,普加
喬夫打斷了我的思路,問我道:「說吧!你離開奧倫堡為了什麼事?」
1阿方納西·索柯洛夫(赫羅普沙),(1714—1774),普加喬夫主要助手之一,
農奴出身,三次越獄,後於奧倫堡判終身苦役,1773年奧倫堡當局派他去普加喬夫軍中策
反,他反而站在起義者一邊,屢立戰功,1774年被處死。伊凡·納烏莫維奇·別洛波羅多
夫(?—1774),普加喬夫的主要助手之一,擔任總兵和行軍團長,1774年於莫斯科被處死。
2意為「爆仗」。
一個古怪的念頭掠過我的腦子:我覺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將我引至普加喬夫面前,這
便使得我有機會把我的計劃付諸實施了。我決定見機行事,來不及仔細推敲,我就下定了決
心,回答普加喬夫說:
「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個孤女,她正受人欺侮。」
普加喬夫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我的人有誰膽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門說,「那怕他
三頭六臂,也休想逃脫老子的掌心!說:是誰?」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裡見過的那個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給他。」
「看老子來教訓教訓這個希瓦卜林。」普加喬夫威嚴地說,「得讓他知道,在我手下他
竟敢無法無天和欺壓百姓,看他有什麼好下場。老子要絞死他。」
「我來插一句,」赫羅普沙說,他嗓子嘶啞,「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當要塞指揮
官,現在又匆匆忙忙要絞死他。你任命一個貴族當官,已經開罪了哥薩克。今日一聽讒言又
要殺,你會嚇跑貴族的。」
「貴族無須可憐,也不值得同情!」挎藍綬帶的老人說,「殺掉希瓦卜林倒不錯,不
過,也應該好好審問這位軍官先生:他來幹什麼?如果他不承認你是皇上,那麼,他幹嗎來
求你伸冤?如果他承認你是皇上,那麼,他幹嗎時至今日還在奧倫堡城裡跟你的仇人同坐一
條板凳?要不要把他送進刑訊室?要不要在刑訊室立即把火燒旺?我覺得,這位小少爺是奧
倫堡司令官派來的密探。」
我感到這老賊的邏輯是顛撲不破的。我竟落進了誰的掌心?想到此,我涼透脊背。普加
喬夫看出我著慌了。「怎麼樣,大人?」他對我說,擠眉弄眼。「看起來,我的大元帥說的
倒是實情。有何見教?」
普加喬夫的開玩笑的口吻恢復了我的勇氣。我心平氣和地回答說,我如今處在他的權力
之下,他可以任意處置我。
「好!」普加喬夫說,「現在你說說,你們城裡的情況如何?」
「謝天謝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喬夫反問道,「老百姓都快餓死了!」
這個冒充的皇帝說的是實話。但我得矢忠於自己的宣誓,便撒謊說,那都是謠言,奧倫
堡城內有各種足夠的儲備。
「你看!」老頭抓住話柄進逼一步,「他當面撒謊。逃出來的難民都異口同聲說,奧倫
堡城裡正鬧饑荒和瘟疫,那兒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還算走運。而這位少爺卻硬說:儲備充
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麼,也得把這個年輕人吊死在同一個絞架上,免得他們兩個
爭風吃醋。」
這該死的老頭的幾句話,看來使普加喬夫動搖了。幸好,赫羅普沙站出來反對自己的同
伴。
「得了,納烏梅奇!」他對老頭說,「你就知道殺人、絞死人。充什麼好漢?看起來,
你的靈魂掏空了。你自己快進棺材了,卻偏偏要害死別人。你良心上的血債還嫌少嗎?」
「你真會討好賣乖呀!」別洛波羅多夫反唇相譏,「你這副慈悲心腸是從哪裡弄來的
呢?」
「不錯,我也有罪,」赫羅普沙回答,「這隻手(說到這裡他捏緊鐵骨錚錚的老拳,卷
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壯膀子),這隻手殺過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但我殺的是仇
人,不是客人。老子殺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裡,火爐邊。老子殺人,使的
是板斧和鐵錘,從來不像長舌婦那樣進讒言搞暗害。」
老頭子坐不住了,轉過身,口吐幾個輕蔑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麼?老不死的傢伙!」赫羅普沙吼起來,「看老子也來撕破你的鼻子!等
著!時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讓你嘗嘗燒紅的鐵鉗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別惹得老子
動手來揪掉你的鬍子!」
「我的兩位虎將!」普加喬夫莊嚴地發話了,「別吵了!要是奧倫堡那群惡狗在同一個
絞架下面踢腿斷氣,那倒不錯。不過,要是咱們的公狗互相咬起來,那就糟糕了。好了!你
們講和吧!」
赫羅普沙和別洛波羅多夫不吭聲,互相怒目而視。我看到要趕快岔開話題了,否則,其
結果對我會很不利。因此,我滿臉堆笑,轉臉對普加喬夫說:「啊!我差點忘記向你道謝
了,多虧你送的那匹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裡,半路上早就凍死了。」
我的詭計果然奏效。普加喬夫快活起來。「以怨報怨,以德報德嘛!」他說,擠眉弄
眼,「現在告訴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個姑娘,跟你有啥關係?莫不是你這後生有了戀情,
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氣氛變好,沒有必要再隱瞞了。
「你的未婚妻!」普加喬夫大聲說,「幹嗎不早說?好!我們來給你辦喜事,痛痛快快
喝頓喜酒!」說完,他轉過臉對別洛波羅多夫說:「聽著,大元帥!我跟這位大人是老朋友
了。讓我們坐下來吃頓晚飯。早晨比晚上頭腦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該咋辦。」
我本想謝絕他的好意,但有什麼辦法呢?兩名年輕的姑娘,房東的女兒動手給桌子鋪上
台布,端上麵包、魚湯、幾壺葡萄酒和啤酒,就這樣,我便第二次跟普加喬夫以及他可怕的
同伴們共進晚餐了。
我不得已而目睹的這一席酒宴一直延續到深夜。終於,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喬夫頹然
坐在圈椅裡,開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們一個個站起身,示意我離開他。我跟隨他們一道走
出去。遵照赫羅普沙的命令,衛兵把我帶到審訊室的小房子裡。我發現沙威裡奇也在那兒,
衛兵把我們兩人反鎖在裡頭。我的管教人因目睹發生的一切而驚魂未定,因而沒有問我一句
話。他躺在黑暗裡,不斷唉聲歎氣,終於打鼾了。而我則思緒萬端,通宵不曾合眼。
早晨,普加喬夫派人來叫我。我去見他。他的大門口停了一輛三匹馬拉的暖篷雪橇。街
上聚集了一群人。我在門廳裡碰見普加喬夫。他一身旅行裝束,穿了皮大衣,戴頂吉爾吉斯
高皮帽。昨夜那幾個同伴圍繞著他,畢恭畢敬,跟昨夜我見到的神情判然兩樣。普加喬夫愉
快地跟我打招呼並且邀我跟他一道坐進雪橇。
我們坐了進去。「去白山炮台!」普加喬夫對那個站在一旁準備趕車的寬肩膀的韃靼人
說。我的心崩崩直跳。馬跑起來,鈴兒丁當響,雪橇在飛奔……
「等一下!等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一看,沙威裡奇正迎面跑來。普加喬
夫叫車伕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爺!」我的管教人叫道,「別扔下我!別把我這老頭
子拋棄在這幫騙……」「呵!老傢伙!」普加喬夫對他說,「又碰到了你。好,坐上車台去
吧!」
「謝謝,皇上!謝謝,親愛的父王!」沙威裡奇說,爬上車台,「上帝保佑你長命百
歲,因為你連我這個老頭子也不嫌棄。我要一輩子為你禱告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襖子
了。」
他又提兔皮襖子,很可能惹得普加喬夫最終會大發雷霆。幸好,這位冒充的皇帝沒有聽
見,或者故意不理睬這不識時務的暗示。馬兒飛奔,街上,百姓肅立兩旁,脫帽致敬。普加
喬夫向兩邊點頭致意。過了一會兒,我們便出了寨子,沿著光滑的大道疾馳而去。
不難想像我當時有什麼樣的感受。再過幾小時,我就要跟那個我原以為永遠失去了的姑
娘見面了。我想像我們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著我身旁的這個人,我的命運就掌握
在他手裡,由於機緣古怪的偶合我與他神秘地聯結在一起。我想起他動輒殺人和嗜血成性的
行為,而現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愛的姑娘。普加喬夫還不知道,她就是米龍諾夫上
尉的女兒。懷恨在心的希瓦卜林很可能會向他揭發。普加喬夫也可能通過其他途徑瞭解真
情……到那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將怎麼樣呢?我週身一陣寒噤,連頭髮也豎起來了……
普加喬夫打斷我的思路,猝然問道:
「你在想什麼,大人?」
「怎麼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個軍官和貴族,昨日還跟你打仗,可今日卻跟你同
坐一輛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仗你了。」
「怎麼?」普加喬夫問,「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過一次,今後我不但希望他寬容,甚至還指望他援助。
「你對了,上帝有靈,你這一著做對了!」冒充的皇帝說,「你看,我的孩子們都斜著
眼睛瞧你。那老頭子今日還堅持說你是奸細,說是應該拷問你,吊死你,但我不答應。」他
壓低嗓門說,以防沙威裡奇和那個韃靼人聽見:「我記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襖子。你
看,我可並不是你們那邊的人所說的那樣是個殺人成性的人。」
我記起了攻佔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覺得不必跟他爭論,因而沒有回答一個字。
「奧倫堡城裡怎樣談論我?」普加喬夫沉默一會兒以後問我。
「對!他們說,你這個人不大好對付,沒得說的,你已經揚名天下了。」
這位冒充的皇帝臉上顯出揚揚自得之色。
「對!」他快活地說,「我所向披靡。你們奧倫堡城內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戰役1嗎?
打死你們四十個將軍,俘虜四支軍隊。你想想,普魯士國王能夠跟我較量嗎?」
1離奧倫堡一百二十俄裡的村莊,1773年普加喬夫在此打垮沙皇政府援救奧倫堡的軍隊。
這強盜自吹自擂,我聽了覺得好笑。
「你自己這樣想嗎?」我對他說,「你能夠打敗腓特烈大帝嗎?」
「打敗費多爾·費多洛維奇嗎?不在話下!我打敗了你們的那批將軍,而他又是他們手
下敗將。直到今日,我總是旗開得勝。走著瞧,還有好戲看,我要進攻莫斯科。」
「你想攻佔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然後輕輕說:
「天曉得!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聰明。他們都是賊。我必須百倍提
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敗仗,他們就會獻出我的腦袋贖回自己一條狗命。」
「說到了點子上!」我對普加喬夫說,「趁為時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扔開他們,去請求
女皇寬恕呢?」
普加喬夫苦笑了。
「不!」他回答,「懺悔已經晚了。不會饒了我。有始有終,一幹到底。怎麼知道呢?
或許能成事。格裡希卡·奧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過皇帝嗎?」
「他下場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戶,剁成泥,燒成灰,裝進炮筒,一炮轟了出
去!」
「你聽著!」普加喬夫懷著粗獷的豪情,感慨萬千地說,「我來說個故事給你聽聽,那
是我小時候一個卡爾美克老太婆告訴我的。有一天,老鷹問烏鴉:『你說說看,烏鴉!為什
麼你能活三百歲,而我總共只能活三十三歲呢?』——烏鴉回答說:『親愛的!因為你喝鮮
血,而我卻吃死屍。』老鷹想了想:『讓我也來吃吃死屍看。』好,老鷹和烏鴉飛走了。他
們看見一匹死馬,便飛下來落在死馬身上。烏鴉張開嘴就吃,讚不絕口。老鷹啄了一口,再
啄一口,拍拍翅膀,對烏鴉說:『不行!烏鴉老兄!與其吃死屍活三百年,還不如喝足一次
血,然後聽憑上帝去安排吧!』這個卡爾美克故事怎麼樣?」「意味深長。」我回答說,
「不過,在我看來,燒殺搶劫就好比吃死屍。」
普加喬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麼也沒回答。我們兩人都不做聲了,各想各的心事。韃靼
人唱起了憂鬱的歌,音調淒惻悠長;沙威裡奇坐在車台上搖搖晃晃,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
光滑的大道上飛馳……突然,我見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莊,圍著柵欄,有座小鐘樓
——再過一刻鐘,我們便進了白山炮台。
第十二章 孤女
好比園中小小的蘋果樹,
砍掉了樹頂,扳掉了枝杈,
我們的公爵小姐呀!
她沒有爹,也沒有媽,
誰也不會將她來打扮,
誰也不會祝福她。
結婚歌
雪橇駛近司令住宅前的台階。百姓聽到普加喬夫的鈴鐺聲便成群結隊跟在我們後面跑。
希瓦卜林走下台階迎接冒充的皇帝。他一身哥薩克的打扮,蓄了大鬍子。這變節分子攙扶普
加喬夫下了雪橇,卑躬屈節地表白他的忠心和喜悅之情。看到我,他慌了。但他立刻定了定
神,向我伸出手來,說道:「你也是我們的人了?早該如此!」我轉過身去不理他,什麼也
沒回答。
我們走進那早已熟悉的房間,見到牆上依然掛著那張已故司令的軍官證書,勾起一樁樁
往事悲傷的記憶,我心裡非常難過。普加喬夫在一張沙發上坐下,而那張沙發正好是伊
凡·庫茲米奇往常坐著打盹的地方,那時他的老伴絮絮叨叨數說著給他催眠。希瓦卜林親手
給普加喬夫端來了燒酒。普加喬夫喝了一杯,指著我對他說:「你也請請這位大人吧!」希
瓦卜林把托盤端給我。但我第二回把頭一歪,不予理睬。他慌了手腳。他平素擅長察言觀
色,這時他準定看出了,普加喬夫對他不滿。他提心吊膽地站在普加喬夫面前,心懷叵測地
瞅著我。普加喬夫問起要塞的情況,又問問敵軍的動靜,然後突然問道:
「告訴我,老弟!你關押了一個什麼樣的姑娘?讓我看看她。」
希瓦卜林臉色頓時蒼白得像個死人。
「皇上!」他嗓門發抖地說,「陛下!她沒有被關押……她生病了……她躺在她閨房
裡。」
「帶我去看看。」冒充的皇帝說,站起來。無法推托了,希瓦卜林只得帶領普加喬夫去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閨房。我跟在後頭。
希瓦卜林在樓梯上站住了。
「皇上!」他說,「您有權隨便命令我,但是,請別讓不相干的人走進我妻的臥室。」
我氣得渾身發抖。
「那麼,你結婚了!」我對希瓦卜林說,恨不得立地宰了他。
「別發火!」普加喬夫對我說,「這事我要管。而你,」他轉向希瓦卜林說:「別自作
聰明,別裝模作樣。是你老婆也好,不是你老婆也好,反正老子愛帶誰上她那兒,就帶誰。
大人!跟我來吧!」
走到閨房門口,希瓦卜林又站住,聲音若斷若續地說:
「皇上!臣得事先奏明陛下,她在發高燒,昏迷不醒說胡話已經三天了。」
「開門!」普加喬夫說。
希瓦卜林伸手摸衣兜,說是沒有帶鑰匙。普加喬夫抬腿一踢,鐵鎖噹啷一聲跳到一旁,
門打開。我們走進去。
看一眼我便愣住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就坐在地板上,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農家女連衫
裙,一臉蒼白,渾身消瘦,披頭散髮。她面前擱了一瓦罐水,罐口上蓋一塊麵包。她一看見
我便週身顫抖,叫了起來。我當時怎樣自處,已經記不得了。
普加喬夫盯著希瓦卜林,露出刻毒的冷笑,說道:
「你這病院倒挺不錯嘛!」然後,他走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前,對她說:「告訴
我,親愛的!你丈夫為什麼要懲罰你?你在他面前有什麼過錯?」
「我丈夫?」她反問,「他不是我丈夫。我永遠不會做他的妻子!如果沒有人來救我,
我寧願去死!我一定會死。」
普加喬夫對希瓦卜林狠狠瞪了一眼。
「你膽敢騙我!」他說,「你這無賴!你知道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置你?」
希瓦卜林叭的一聲跪下……這時,我心頭輕蔑至極,蓋過了仇恨和憤怒的感情。我極其
厭惡地瞅著這個貴族匍匐在哥薩克逃犯的腳下。普加喬夫心軟了。
「我饒了你這一回,」他對希瓦卜林說,「可你得仔細,下次再犯,連這一回一起算
賬。」
然後他轉過身對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慈祥地說:「出去吧!美麗的姑娘!我給你自由,
我就是皇帝。」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迅速瞥了他一眼,立刻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殺害她父母的凶
手。她抬起兩手蒙住面孔,暈了過去,倒在地上,我向他撲過去。但這時,房間裡大膽跑進
來我的老相識巴拉莎,她立刻動手伺候她的小姐。普加喬夫走出閨房,我們三個人下樓進了
客廳。
「怎麼樣,大人?」普加喬夫說,滿面春風,「咱們搭救了一個漂亮的妞兒!你看怎麼
樣,是不是把神父找來,叫他給侄女完婚?也許,我來做主婚父親,希瓦卜林做儐相,讓咱
們來好好吃一頓,喝一頓——關上大門。」
我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希瓦卜林聽到普加喬夫的提議,氣急敗壞了。
「皇上!」他狂怒地大聲說,「我有罪,我欺騙了您,但是,格裡尼約夫也欺騙了您。
這個姑娘不是本地神父的侄女,她是這個炮台攻破後被處決的伊凡·米龍諾夫的女兒。」
普加喬夫一雙火樣的銳利的眼睛緊緊盯住我。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困惑地問我。
「希瓦卜林說的是實話。」我堅定地回答。
「這點你可沒有說過。」普加喬夫說,他臉色沉下來。
「請你自己判斷,」我回答他說,「當著你手下人的面,告訴你米尤洛夫的女兒還活
著,那樣行嗎?他們會把她活活吃掉。什麼也救不了她。」
「這倒是實情,」普加喬夫笑了笑說,「我的那些酒鬼是不會放過這個可憐的姑娘的。
我的教親神父太太騙過了他們,她做得倒不錯。」
「請你聽著,」我見他心緒好轉,便趁機接下去說,「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你,也不想知
道……但是,上帝作證,我真樂意用生命報答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只求你別要我去做有損於
我榮譽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的恩人。請你有始有終:放我帶著可憐的孤女走上帝指
引的道路吧!不論你將來在那裡,不論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定為你禱告,求上帝拯救你
有罪的靈魂……」
看來,普加喬夫嚴酷的靈魂被感動了。「也好,就照你的辦!」他說,「要殺就殺,要
放就放,我素來這樣。帶上你的美人兒去吧!隨你去哪兒,上帝保佑你們相親相愛。」
他當即命令希瓦卜林立刻給我發一張通過他治下的所有關卡和要塞的通行證。希瓦卜林
垂頭喪氣,站在那裡像個木頭人。普加喬夫接著去視察炮台。希瓦卜林奉陪。我留在房裡,
推說要準備上路了。
我跑到閨房。門關著。我敲敲。「是誰?」巴拉莎問。我回話。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
甜蜜的聲音在門後傳來。「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正在換衣裳。你到阿庫琳娜·潘
菲洛夫娜家裡去吧!我也馬上就去她那兒。」
我依了她,轉身就去蓋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他太太跑出來歡迎我。沙威裡奇已經事先
通知了他們。「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神父太太說。上帝開恩,讓我們又見面了。
您過得過嗎?我們可天天惦記著您哩!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這心痛的姑娘,沒有您在
面前,她可真吃夠了苦頭啦!……請告訴我,我的少爺!您怎麼跟普加喬夫交情這麼好?他
怎麼沒有把你弄死呢?好,這一點得感謝這強盜。」「得啦,老太婆!」蓋拉西姆神父打斷
她的話,「你知道的事,別都搬出來胡扯。禍從口出,少說為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
請進,請賞光!好久好久沒見到您了。」
神父太太盡其所有款待我。同時,他一張嘴巴說個沒完。她告訴我,希瓦卜林如何逼著
他們交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如何痛哭流涕不願離開他們;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又如何通過巴拉莎跟他們一直保持聯繫(巴拉莎這妞兒是個精靈鬼,她會指
揮軍曹按自己的調子跳舞);她又如何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出主意寫封信給我,如此等
等,神父太太嘮叨個沒完沒了。輪到我說,我便三言兩語講了我這一向的經歷。當神父和他
太太一聽到普加喬夫已經知道他們的騙局的時候,他們便在胸前頻頻劃著十字。「十字架的
神力顯靈了!」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說,「求上帝驅散這朵烏雲吧!唉!那個亞歷克
賽·伊凡諾維奇,不要說了,真不是人!」這時,房門推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進房
來,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她脫下了農家姑娘的衣裙,穿著像過去一樣樸素大方。
我抓住她一隻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我倆面面相覷,心頭百感交集。兩位主人感到,
他們在此有礙,便走開了。剩下我們兩個面對面。世間的一切都丟到九霄雲外。我們談著談
著,永遠也談不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告訴我自從炮台攻破以後她所遭遇的一切;她向我
描述了她處境的悲慘和下流的希瓦卜林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跟她回憶過去幸福的時光……
我倆都哭了……最後,我向她說明了我的打算。讓她留在歸普加喬夫統治又由希瓦卜林管轄
的炮台,是不可能的。去被圍困而正經受著各種苦難的奧倫堡,那是想也不用想的。她如今
沒有一個親人了。我勸她到我父母的莊子裡去。開始她還有些躊躇,因為她早知道我父親不
贊成的態度,這點使她害怕。我說服了她。我知道,收留為國捐軀的光榮的軍人的女兒,我
父親定然會認為是他的天職和榮幸。「心愛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最後我說,「我把你
當成妻子了。出乎意料的患難把我倆緊緊聯結在一起,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把咱們
拆開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老老實實聽我說,沒有半點忸怩作態,沒有絲毫假惺惺的半
推半就之色。她覺得,她的命運從此跟我的命運已經結合在一起了。但她再三說,只有得到
我父母的贊同以後,她才做我的妻子。這一切,我並不反對。我們狂熱地、深情地親吻。我
倆之間的一切就這麼決定了。
過了一小時,軍曹給我送來一張通行證,上頭有普加喬夫潦草的簽字。軍曹還傳達了他
的話,叫我到他那兒去。我去了,見他正準備上路。當我跟他——這位除我一人而外全都認
為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和令人生畏的人物——道別的時候,我說不出有什麼滋味在心頭。
幹嗎要隱瞞真情呢?這時我非常同情他。我打心坎裡希望把他從他所領導的那幫壞蛋的包圍
中拉出來,趁為時還不太晚,救出他的頭顱。希瓦卜林和老百姓團團圍住了我們,妨礙我披
露縈繞於我心頭的一切。
我跟他友好地分手。普加喬夫看到人群中站著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個指頭對
她做出威嚇的樣子,意味深長地眨一眨眼睛。然後他坐進暖篷雪橇,吩咐車伕開到貝爾達村
去。馬走動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對我大聲說道:「別了,大人!或許咱們還能再見面。」
後來我們果然再見面了,不過,那是在怎樣的場合呀!……
普加喬夫走了。我久久凝視著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馬拉的雪橇漸行漸遠。百姓散
了。希瓦卜林也不見了。我回到神父的屋裡。我們上路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我不想再耽擱
了。我們的行裝都塞進了司令的一輛舊馬車裡。車伕飛快就套好了馬。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要去跟埋在教堂後面的父母的墳墓告別。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讓她一個人去。過了幾分
鐘,她回來了,淚珠兒默默地流。車子開到門口。蓋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台階。我們
三人坐上車子: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裡奇爬上車台。「再見,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我的心肝!再見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輕的雄鷹!」神父太太說,
「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倆幸福!」我們的車子開動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戶後面站著
希瓦卜林。他臉上露出懷恨在心的陰森森的神色。我不想在打敗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風,掉過
頭去不望他。終於我們出了炮台的大門,從此永遠離開白山炮台了。
第十三章 拘鋪
別發火,先生!公事公辦,
我得立刻送你進牢房。
——好!我準備好了,我希望
事先解釋一下這樁公案。
克尼亞什寧1
1這幾句題辭系普希金假托克尼亞什寧之作。
今晨我還為這位心愛的姑娘擔驚受怕,此刻她居然如此意外地跟我結合在一起,這連我
自己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恰似一場春夢。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若有所思,時而瞅瞅我,時而
望望車道,看來,她驚魂未定,還沒有清醒過來。我們都不說話。兩人的心都過分疲憊。不
知不覺之間過了兩個鐘頭,我們便到了附近的仍歸普加喬夫統治的一座炮台。在這兒我們要
換馬。馬飛快就套好了,那個被普加喬夫任命為司令的大鬍子哥薩克手忙腳亂,慇勤伺候,
我看出,多虧我們這位車伕的饒舌,他們把我當成了皇帝的寵幸大臣了。
我們繼續前進。天色已經黑了。我們快到一個小鎮,這兒,據那個大鬍子司令說,有一
支大部隊正待跟冒充的皇帝會師。哨兵攔住了我們,問道:「車上是誰?」車伕大聲回答:
「皇上的教親和他太太。」突然,一群驃騎兵把我們團團圍住,骯髒的話罵不絕口。「滾出
來!鬼教親!」一個留唇須的伍長對我叫喊,「會有好東西叫你嘗嘗!還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車,要求帶我去見他們的長官。看到下車的是位軍官,士兵們停止了咒罵。伍長
帶我去見少校。沙威裡奇緊緊跟著我,自個兒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親有啥本事!剛跳
出火坑,又掉進滾湯……天呀!這倒霉的事兒看你怎麼收場?」馬車緩緩尾隨在後。
五分鐘以後,我們走到一棟燈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長叫衛兵看著我,他進去通報。
他立刻轉來,告訴我,少校大人沒有功夫接見我,命令把我拘留起來,不過要把太太領到他
那兒去。
「這是什麼意思?」我瘋狂地叫起來,「難道他發瘋了嗎?」
「不知道,大人!」伍長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將大人送到拘留所去,還命令把太
太帶到少校大人那裡去。大人!」
我衝上台階。衛兵沒有想到要阻攔我,我便一直跑進房裡。那兒六七個驃騎兵軍官在玩
牌,少校做莊。我看他一眼,立刻認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諾維奇·佐林,就是曾經在辛比爾
斯克贏了我的錢的那個人。我是多麼驚詫啊!
「真湊巧!」我叫起來,「伊凡·伊凡內奇!是你?」
「哎喲,哎喲!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從哪裡來?歡迎!老
弟,想不想來玩玩牌?」
「不了!最好請你給我弄個房間。」
「幹嗎你要個房間?你就住我這兒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個人。」
「那麼,把你的同事也叫來。」
「不是同事。我帶了……一個女人。」
「女人?你在哪兒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說了這話,佐林嘟的吹一聲口哨,惟
妙惟肖,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弄得我很難為情。)
「好!」佐林接著說,「就這麼辦,給你房間。真可惜呀!……不然,咱們倒要照老規
矩吃喝一頓……喂,勤務兵!幹嗎不把普加喬夫的教親娘娘帶到這兒來看看?或許她死心眼
兒?告訴她,她不必害怕。老爺是再好不過了,決不會欺侮她,只會美美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說這個幹嗎?」我對佐林說,「什麼普加喬夫的教親娘娘?她是殉國的米龍諾夫上
尉的女兒。我把她從俘虜中搭救出來,現在送她到我父親的田莊上去,就讓她留在那兒。」
「怎麼,剛才他們來報告的原來就是你呀!請原諒。這是怎麼回事?」
「等一下我都告訴你。現在,看在上帝的分上,讓那位可憐的姑娘安靜一下,你的驃騎
兵可把他嚇壞了。」
佐林當即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道歉,說這是一場誤會,
吩咐伍長把她請到鎮上最好的旅館裡去。我則在他那兒過夜。
我們吃了頓晚飯。等到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便把我的驚險的奇遇告訴了他。佐
林非常注意地聽我說。當我說完,他搖搖頭,說道:
「老弟!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點不好:真碰鬼,幹嗎你要結婚?我是個堂堂軍官,不
願讓你受騙上當。相信我,結婚頂個屁!整天圍著老婆團團轉,抱抱孩子換尿片,何苦呢?
唉,去它的!聽我說,趕快跟這個上尉的女兒分手。通辛比爾斯克的道路已經掃清了,一路
安全。明天你就打發她到你父母那兒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隊裡。你也沒有必要到奧倫堡
去了。萬一你又落到叛匪手裡,那就休想再脫身了。這麼辦,包你戀愛的熱情自然冷卻,萬
事大吉。」
雖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覺得,軍人的天職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隊裡。我決定聽從
佐林的勸告: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送到田莊去,我自己則留在他的部隊裡。
沙威裡奇跑來給我脫衣。我告訴他,他得準備明天護送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上路。他不
肯:「怎麼,少爺?我怎麼能丟開你?誰來伺候你?你爸爸媽媽會怎麼說呢?」
沙威裡奇的強脾氣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勸和推心置腹的話才能打動他。「老朋友,
阿爾希卜·沙威裡奇!」我對他說,「別拒絕了,給我做做好事吧!在這裡我不需要人伺
候,不過,如果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一路上沒有你的照顧,我心裡會不安的。伺候她,也就
是伺候我,因為我已經決定,一到環境許可,我就跟她結婚。」
沙威裡奇抬起兩手,拍一巴掌,大吃一驚的樣子。「結婚?」他反問,「小小年紀就想
結婚!你爸爸會怎麼說?你媽媽會怎麼想?」
「會同意的。」我回答,「他們瞭解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以後,一定會同意。我還得
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為我們說幾句好話吧!行不行呢?」
老頭兒被感動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他回答,「你想結婚,雖然還
嫌早了點,不過嘛,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實在是個好姑娘,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也是罪過。就
照你的辦吧!我就護送她這位天使回去,還得稟告你父母,這麼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妝的。」
我感謝了沙威裡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不吐不快,於是說話便滔滔不
絕。開初,佐林還有興致跟我談話,不過,漸漸地,他話少了,不連貫了,終於,代替回
答,他呼呼吹出鼾聲。我只得閉嘴,不久也就學他的樣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告訴她我的打算。她以為在理,立刻同意
了。佐林的隊伍也同一天開拔,要離開這個小鎮。不能耽擱了。我當即跟瑪利亞·伊凡諾夫
娜告別,把她交給沙威裡奇照管,請她帶一封給我父母親的信。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哭了。
「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聲說,「我們能不能再見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我永
遠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裡只有你。」我什麼話也答不上來。一群人圍著我。我不願當
著他們的面披露我心頭的激情。她終於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邊,心情抑鬱,不願說話。佐
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們熱熱鬧鬧,痛飲狂歡地度過了一天,晚上便開拔了。
那時是二月底。給行軍作戰帶來困難的隆冬季節已經過去,我們的將軍們準備協同作
戰。普加喬夫一直還陷在奧倫堡城下。與此同時,我們的隊伍卻向他集中靠攏,從四面八方
逼近叛匪的老巢。暴動的各村莊一見到我們的軍隊就立刻歸順,各股叛匪望風而逃。這一切
預示著戰事將很快結束。
不久哥裡岑公爵在塔吉謝沃要塞附近擊潰了普加喬夫,驅散了他那些烏合之眾,解了奧
倫堡之圍,表面看來,給了叛匪致命的最後一擊。這時,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爾叛匪。官軍
未到,他們早已無影無蹤。春水氾濫,將我們困死在一個韃靼人的小村莊裡。小河漲水,道
路不能通行。我們無所事事,聊以自寬自解者,估計跟叛匪和野蠻民族的枯燥無聊的戰爭不
久即將結束。
普加喬夫還是沒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亞工礦區出現了。在那裡他又糾集新的匪幫,又
開始燒殺搶劫。關於他得勝的消息又傳播開來。我們得知,西伯利亞各炮台已被攻破。很快
又聽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進軍。那些無所作為的將軍們原來幻想可鄙的匪首不
堪一擊,這時卻驚恐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強渡伏爾加河1。
我這裡不來描述行軍和戰爭的終結。只簡短提一下,災難已經到了極限。我們通過被叛
匪洗劫一空的村莊,災民好不容易搶救出來的一點點東西,又不得不被我們搶去。行政機構
癱瘓了。地主躲進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幫到處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為政的官軍的首長隨心
所欲地懲罰和赦免。這遍地烽火的遼闊邊區的景象實在是慘不忍睹……但求上帝大發慈悲,
別讓世人看到這種毫無意義而又殘酷無情的俄羅斯式的暴動!
1 此處原有《刪節的一章》。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刪去的,尚保留在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普加喬夫逃跑,伊凡·伊凡諾維奇·米赫裡遜盯住緊緊追逼。不久我們便得知他完全被
打垮。終於,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駐防的命令。戰爭結束了。終
於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擁抱他們,一想到又將見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瑪利亞·伊
凡諾夫娜,我真欣喜欲狂。我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得跳將起來。佐林也笑了,聳聳肩膀說:
「不,你要倒霉!一結婚,你就會莫名其妙地毀了!」
然而,心頭一種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歡樂蒙上一層陰影。一想到那個渾身濺滿無辜者的鮮
血的強人,現在他自己又將被梟首示眾,我不由得心中忐忑:「葉米裡揚啊,葉米裡揚!」
我痛惜地想,「你為什麼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彈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場啊!」叫我
怎麼辦?一想到他,我心頭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難的時刻援助過我,並且從卑鄙的希
瓦卜林手裡拯救過我的未婚妻。
佐林給了我假期。再過幾天我將沉浸在天倫之樂中間去了,我將再見到我的瑪利亞·伊
凡諾夫娜……猛然間,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進我的小茅屋,手裡拿了一紙
公文,顯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驚恐。他叫勤務兵
出去,然後對我說,有件案子牽連到我了。「怎麼回事?」我不安地問。「一件不愉快的小
事。」他回答,遞給我公文,「你讀一讀,剛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發往各地駐軍首長
的密令,命令無論在何處,應將我立即捉拿歸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喬夫專案審查委員
會。
公文差點從我手裡掉下。「沒有辦法!」佐林說,「我的職責是服從命令。看起來,你
跟普加喬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經知道了。我希望,這件案子會撤銷,你在委員會裡
能把自己洗刷乾淨。別灰心,動身吧!」我良心是乾淨的,我不怕審問。但是,一想到甜蜜
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許要拖好幾個月,我感到可怕了。車子已經備好。佐林友好地跟我
道別。我被押上車。兩個驃騎兵抽出軍刀押送,坐在我身邊。車子沿著大道開走了。
第十四章 審判
世上的流言,
海上的波浪。
俄羅斯諺語
我深信,我的罪過充其量不過是擅自離開奧倫堡。我不難辯白,因為單槍匹馬打游擊不
但從不禁止,反而多方加以鼓勵。我可能被指控為輕舉妄動,而不是違抗軍令。不過,我跟
普加喬夫的友好關係可能被許多目擊者所證實,至少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專心思考即將對
我的審訊,周密推敲我應如何回答,終於決定向法官說明真相,認定這個辦法最為單純,也
最為牢靠。
我到了喀山,但見一片瓦礫,滿目淒涼。街上房屋倒塌,唯有一堆堆燒焦了的木頭,其
間矗立著熏得烏黑的、沒有屋頂也沒有門窗的一堵堵光禿禿的牆壁。這便是普加喬夫的遺
跡!我被帶進大火後的城中倖存的要塞裡。驃騎兵把我交給一個值班的軍官。他命令叫來鐵
匠,給我釘上腳鐐,釘得很緊。然後把我關進牢房,那是一個又小又黑的單間,只有光禿禿
的四堵牆壁和一扇帶有鐵闌干的小窗。
開初這種待遇不是好兆頭。不過,我倒沒有喪失勇氣和希望。我採用了凡是悲憤之人聊
以自寬自解的辦法,平生第一回飽嘗了從自己純潔而又破碎的心靈中宣洩的祈禱的滋味,我
心平氣和地睡去,毫不介意將發生什麼事情。
第二天,牢房看守叫醒了我,向我宣佈,今日就要提審我。兩個士兵押送我走過一條長
長的走廊,到了司令辦公室,在前堂停下,然後放我一個人進去。
我走進一間相當寬敞的廳堂。桌上堆滿文件,桌旁坐了兩個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將軍,
神情嚴肅冷峻,還有一個年輕的近衛軍上尉,約莫二十八歲,外表很逗人喜歡,舉止隨便活
潑。窗前另一張桌子邊坐著一名書記,耳朵上夾了一管鵝毛筆,正伏在紙上,準備記錄我的
口供。審訊開始。問了我姓名和軍銜。將軍問我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維奇的兒子。我回答
了,他嚴厲地斥責道:「真可惜!那麼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居然有這麼一個不肖的兒子!」我
平靜地回答,不論壓在我身上的指控有多重,我自信清白,相信會弄清真相從而洗刷自己。
我的鎮定自若使他不高興了。「年輕人,你倒是伶牙俐齒呀!」他皺起眉頭對我說,「不
過,我們倒也見識過了。」
這時年輕人問我:何時由於何種機會我為普加喬夫效忠?
接受他什麼指令?幹過什麼勾當?
我忿忿然回答:我是軍官和貴族,決不會為普加喬夫效力,也不會接受他任何指令。
「這麼說,」我的審判官反問,「為什麼唯獨你這一位貴族軍官被匪首赦免了,而同
時,你的同事們卻全都慘遭殺害呢?為什麼你這個貴族兼軍官卻偏偏跟叛匪們一道飲酒作
樂,接受匪首的禮物、皮大衣、馬匹和半個盧布的銀幣呢?怎麼會產生這麼稀奇古怪的友誼
呢?這種友誼,如若不是因為你變節了,或者,至少因為你是個可恥的軟骨頭,那麼,怎麼
解釋呢?」
近衛軍軍官的話深深侮辱了我,我激憤地為自己辯護。我敘述了我是怎樣在風雪大作的
草原上跟普加喬夫認識的;在白山炮台攻陷以後他怎樣認出了我並且赦免了我。我說,冒充
的皇帝所贈的皮大衣和馬匹,不錯,我毫無內疚地接受了。但是,我保衛了白山炮台,直到
最後的關頭。最後,我提出我的將軍,他可以證明在奧倫堡被圍困時我的忠誠。
嚴峻的老頭伸手從桌上拿過一封拆開的信,然後出聲讀道:
「大人詢問有關准尉格裡尼約夫之行為,據傳此人曾參與此次叛亂,與匪首勾結,實為
軍法所不容,與誓言相悖逆。今特據實答覆如下:查該准尉格裡尼約夫自去歲即1773年10
月至今年2月14日於奧倫堡服役,自此2月14日彼離城後即未歸來。茲據投誠之匪眾傳
稱,該准尉曾於普加喬夫之村寨內勾留,並與匪首同車前往彼曾服役於其間之白山炮台,至
於論及彼之行為,我可以……」念到這兒他不念了,對我嚴厲地說:「現在你還有什麼可以
辯護?」
我本想像剛才那樣繼續為自己辯護,真誠坦率地象說明其他事情一樣說明我跟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的關係。但我突然感到噁心。我腦子裡一閃念:我如果說出她的名字,那
麼,審查委員會定會將她傳訊。一想到將她的名字跟壞蛋們的下流誹謗糾纏在一起,一想到
定會叫她本人跟他們對質——這個可怕的念頭使我猛醒,我不知所措,語無倫次了。
兩位法官,開初還認真聽取我的辯護,似乎還多少有點好感,一看到我神色慌亂,便又
抱定先入為主的成見跟我作對了。近衛軍軍官叫我跟主要告發人對質。將軍當即命令帶昨日
那個罪犯。我迅即轉過身來望著房門,等待我的告發人進來。過了幾分鐘,傳來腳鐐的丁當
聲,門打開,走進來一個人,一看:卻原來是希瓦卜林。他外貌變化之大令我驚愕。骨瘦如
柴,一臉慘白,原先漆黑的頭髮全都變白,長鬍子蓬鬆凌亂。他說話聲音很低,但語氣堅
決,重複了對我的控告。他說,我是被普加喬夫打進奧倫堡的內奸;說我天天出城單騎突擊
是為了傳遞有關城中動靜的諜報;最後,說我公然投降冒充的皇帝,跟隨他巡視各炮台,千
方百計陷害業已叛變的舊同事,以便竊據他們的職位並向冒充的皇帝邀功請賞。我默然聽他
說完,有一點還算滿意:這下流坯沒有提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名字,也許因為這個姑娘
曾經輕蔑地拒絕過他,說出來有傷他的自尊心;也許因為他心裡還殘存著一星半點迫使我沉
默的同樣的感情——無論怎樣,反正白山炮台司令的女兒的名字在審問中沒有提及。我的主
意更堅定了,因而當法官問我能否反駁希瓦卜林的指控時,我回答,我堅持原來的供詞,沒
有別的要辯護了。將軍命令把我們押下去。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出來。我鎮定地看他一眼,
沒有對他說一個字。他獰笑了一下,提起腳鐐,趕過我,加快了腳步。我又被送進牢房,從
此沒有再提審過一次。
以下我要向讀者介紹的事情,並非我在場目睹,但那些故事我多次聽說,以致細微末節
都深深銘刻在腦子裡,因而我覺得,好似我也無形中在場一樣。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受到了我父母熱情誠懇的接待,那是老一輩人特有的作風。能有機
會收養和愛護一名可憐的孤女,他們認為這是上帝的恩賜。她們很快就真心愛上她了,因為
瞭解這個姑娘以後而不愛她是不可能的。我的愛情在我父親看來已經不再是無聊的胡鬧,而
我母親唯願她的彼德魯沙跟可愛的上尉的女兒成親。我被逮捕的消息使我全家震驚。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向我父母講述了我跟普加喬夫交往的離奇的故事,她講得如此天真,以致父
母聽了,非但不令他們擔憂,反而不時逗得他們開心地笑了起來。父親不願相信我會參與其
目的在於推翻聖朝和消滅貴族的卑鄙的暴動。他嚴肅地質問了沙威裡奇。我的管教人沒有隱
瞞少爺曾經在葉米裡揚·普加喬夫那兒做客,而那個強盜也總是款待他;老頭兒發誓說,他
從沒有聽說有過叛變的事。父母放心了,焦急地等待好消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心裡深感
不安,但她不說,因為她天賦極其謙虛謹慎。
過了幾個禮拜……突然,父親收到我家親戚E公爵從彼得堡寄來的一封信。公爵告知父
親關於我的消息。寫了幾句通常的客套話以後,他寫道,關於我參與叛匪陰謀的嫌疑,很不
幸,已經證據確鑿,本應叛處死刑以儆傚尤,但女皇陛下為了尊重我父親的功勞和年歲,決
定從寬論處,將其有罪的兒子終身流放西伯利亞邊遠地區,以代替可恥的死刑。
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幾乎送了他的命。父親失去了平素的堅忍精神,他的痛苦(通常憋
在心裡),有時通過刺耳的牢騷發洩出來。「怎麼?」他憋不住了就連連說,「我兒子居然
參與了普加喬夫的陰謀!公正的上帝呀!我居然活到了今日!女皇開恩,不判死刑!莫非這
麼一來我就輕鬆了?死刑並不可怕。我的高祖死在紅場斷頭台上,但他把聖潔的良心留給了
子孫,先父跟沃倫斯基和赫魯曉夫1一同遇難。但是,一個貴族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跟
殺人犯、強盜、逃亡奴才相勾結!……這是全族的奇恥大辱!……」母親看到父親氣極而絕
望的樣子,嚇壞了,不敢在他面前哭泣,想盡辦法給他鼓氣,說流言不可信,說世人的非議
不足為據。但父親是安慰不了的。
1阿爾傑利·彼得洛維奇·沃倫斯基(1689—1740),俄國貴族政治家,彼得大帝
時代擔任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時代,企圖進行一些國家體制的改革,因為策劃推翻日
耳曼人比倫集團而被捕處死。赫魯曉夫是他的同志。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痛苦比誰都深。她堅信,只要我願意,我是可以洗刷乾淨的,她
猜到了真情並且認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瞞著別人,偷偷流淚,暗自傷心,同時卻
不斷思考著拯救我的辦法。
一天晚上,父親坐在沙發上翻閱《聖朝年鑒》,但他的思想卻遠在天邊,因此,這一回
閱讀對他沒有產生通常的效果。他嘴裡吹著老式進行曲。母親默默地織著毛衣,淚珠不時掉
到毛衣上。坐在旁邊做女紅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突然開口說,情況迫使她必須到彼得堡去
一趟,請求給她路費。我母親聽了非常難過。「你幹嗎要去彼得堡?」她說,「瑪利亞·伊
凡諾夫娜!莫不是你也想丟開我們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回答說,她的前途全靠這次旅
行了,她要仗著以身殉國者的女兒的身份去尋求權勢者的援助和庇護。
我父親垂下頭。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兒子可疑的罪行的話,他聽了都難以忍受,像是肉中
刺。「去吧,小姑娘!」他歎了一口氣,說道,「上帝保佑你找個好丈夫,可不是個無恥的
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我母親面對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訴了她。我母親老淚縱
橫,擁抱了她,祈禱上帝保佑這計謀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準備了行
囊。過了幾天她就動身上路了,身邊帶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裡奇。這老頭兒勉強跟我分手
以後,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也多少得到些兒安慰。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順利到達了索非亞1,她在驛站旅館裡得知行宮當時就在皇村,便
決定在那兒住下。她租了隔板後面的一個小房間。站長太太立刻跟她交談起來,說自己是皇
宮裡司爐的侄女,又告訴她宮廷生活的一切秘密。這位太太還告訴她,女皇通常早上幾點鐘
起床,何時喝咖啡,何時散步,有哪幾位大臣這時候奉陪,昨日白天女皇說了些什麼話,晚
上又接見了什麼人——一言以蔽之曰,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這一席話可以寫成好多頁歷史
著作,對於後代極有價值。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全神貫注地聽著。她們一同走進花園。安
娜·符拉西耶夫娜告訴她每一條林蔭道和每一座小橋的變遷史。散步完了,她們回到驛站,
彼此都稱心如意。
第二天一清早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就起床,穿好衣裳,靜悄悄地走進花園。早晨很美。
太陽照徹了菩提樹頂,透出一片金黃,秋日的晨風清爽。廣闊的湖面波濤不興,映出燦爛的
朝暉。剛剛睡醒了的一群天鵝從岸邊叢生的灌木裡緩緩游將出來,姿態端莊。瑪利亞·伊凡
諾夫娜在一片如茵的草地邊上緩緩前行,那兒不久前才立了一座豐碑以紀念彼得·亞歷山大
洛維奇·魯勉采夫2伯爵最近的勝利。突然,一隻英國種的潔白的哈巴狗叫著迎面跑了過
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嚇了一跳,站住了。這當口,傳來一個女人清脆悅耳的聲音:「別
害怕,它不咬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看到一位夫人,她坐在紀念碑的對面一張長凳上。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那位夫人專注地看著她,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也從另一邊向她瞟了幾眼,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她頭戴睡帽,身穿潔白的長袍,外罩馬
甲。看上去她有四十歲左右。她那豐盈的面龐容光煥發,顯出莊重得體和恬然自安的神色,
藍湛湛的眼睛和嘴角上依稀可辨的一絲笑意具有難以描繪之美。這位夫人首先開口打破沉默。
1索菲亞是彼得堡近郊的一個市鎮。
2彼·亞·魯勉采夫(1725—1796),俄國元帥。此處「新近的勝利」是指1770年他
打敗土耳其軍隊,佔領萊茵河下游,1774年俄土締結和約。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說。
「不是,夫人!我是從外省來的,昨天剛到。」
「您是跟家裡人一道來的嗎?」
「不,夫人!我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可你還很年輕哩!」
「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您上這兒來,一定有什麼事情吧?」
「正是,夫人!我是來向女皇陛下呈遞請願書的。」
「您是孤女,看起來,您是來控告有人虧待和欺侮了您,是嗎?」
「不是,夫人!就是來懇求女皇陛下開恩,不是來控告誰的。」
「請問,您是什麼人?」「我是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
「米龍諾夫上尉!莫不是奧倫堡省某個炮台的司令嗎?」
「正是,夫人!」
那位夫人顯然被感動了:「請原諒我來干涉你的事情,」她說,聲音更加親切了,「不
過,我是宮裡的人。請您告訴我,您有什麼請求,也許我能幫助您。」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夫人道謝。這位陌生夫人身上的一切不由得令
人甘願向她披肝瀝膽,完全信賴。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從兜裡掏出一張折疊的請願書交給這
位不相識的女保護人。她接過來便默默地讀著。
起初她讀得很用心,並且面帶同情之色,但是,突然她的臉色一變——瑪利亞·伊凡諾
夫娜一雙眼睛緊緊追隨她的一舉一動,這時見她一分鐘前還和氣安詳的臉一下子變得嚴峻起
來,便嚇了一跳。
「您是為格裡尼約夫來求情,是嗎?」那位夫人說,口氣冷淡,「女皇不可能饒恕他。
他跟匪首相勾結並非由於不懂事和輕率,而是因為他實在是個廉恥喪盡的壞蛋。」
「哎呀!冤枉!」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叫起來。
「怎麼是冤枉?!」夫人反問,滿臉通紅。
「冤枉!實在是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訴您。格裡尼約夫為了我,他一個人承擔了一
切罪名,背了黑鍋。他在法庭上沒有為自己辯護,那完全是因為他怕把我也牽連進去。」於
是她心情激動地講了讀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聽她說完。「您住在哪兒?」夫人問。聽說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
裡,夫人便微笑著說:「呵!我知道。好了,再見了!請不要把我們這次會見告訴任何人。
我希望,您不久就會收到對您這封信的答覆。」
說這話的當兒她站起身,走進了一條鬱鬱蔥蔥的幽徑,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便返回安
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兒,滿心歡喜,滿懷希望。
驛站長的太太責罵她不該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據說,那是對於年輕姑娘的健康有害
的。那位太太端來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將開口大談其宮廷掌故之際,突然,一輛宮
廷馬車開到了台階之下,一位宮廷侍衛進來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龍諾娃小姐著即進宮不誤。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吃驚不小,立即手忙腳亂進行張羅。
「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來,「女皇陛下召您進宮啦!萬歲娘娘怎麼會知道您的
呢?我的小姑娘!您怎麼好去見女皇呢?我看,您進宮以後連怎麼走路都不懂哩!……要不
要我護送您?可我至少還能夠指點指點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麼好進宮去呢?要不要派
人去找接生婆借用她那件黃色滾圓女長袍?」宮廷侍衛宣佈,女皇只召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一人進宮,衣著昕便,就穿她身上的這一套衣裙即可。沒有辦法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當
即坐上馬車進宮去了。上車時,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寧萬囑咐,連連祝福。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預感到她跟我的命運就要從此決定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差點兒窒
息了。不到幾分鐘的工夫,馬車便開到宮門口。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渾身戰慄,上了御階。
兩扇宮門豁然打開。她走過一間接一間的一連串金碧輝煌的廳堂。宮廷侍衛在前引路。終
於,來到兩扇緊閉的門前。那人交代,他要進去通報,讓她一個人留在門口。
想到就要面對面晉謁女皇陛下,她心裡好怕,費盡氣力才站穩沒倒。過了片刻房門打
開,她走進了女皇的梳妝室。
女皇坐在梳妝台前。幾名侍僕圍繞著她,恭恭敬敬閃開,讓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近前
來。女皇親切地招呼她。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立刻認出了女皇就是幾分鐘前跟她坦率地談過
話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喚到身邊,和顏悅色地說:「我很高興能夠履行我的諾言並且滿足
您的請求。您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無罪的。這兒有一封信,請您帶給您
未來的公公。」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伸出發抖的手,接過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腳下。女皇扶她起
來,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談了起來。「我知道您沒有家產。」她說,「但我在米龍諾夫上
尉的女兒的面前是義不容辭的,我要為您的前途擔憂,我有責任為您興家立業。」
慈祥地撫慰了可憐的孤女以後,女皇讓她走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坐上同一輛宮廷
馬車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來,接二連三問了她一大堆問題。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幾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為這是由於外
省人沒有見過世面,因而也就寬宏大量地原諒她了。當天,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連彼得堡城
也懶得去觀光一下,就回鄉下去了……
※ ※ ※
彼得·安德列耶維奇·格裡尼約夫的筆記到此便中斷了。從他家庭的傳說中得知,1774
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釋放。普加喬夫被處決時他也在場。其時普加喬夫在人群中認出了他,
還向他點點頭,不一會兒,此頭便被斬了下來,血淋淋梟首示眾。不久以後彼得·安德列伊
奇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結婚。他們的子子孫孫在辛比爾斯克省興旺發達。距離××三十俄
裡的地方,有座屬於十個地主的田莊。老爺的一間廂房裡至今還懸掛著那封葉卡傑琳娜二世
的御筆信,鑲嵌在玻璃框內。這封信是女皇寫給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親的,信中為其子恩
准昭雪並對米龍諾夫大尉的女兒的聰慧嫻淑深表讚揚。彼得·安德列伊奇·格裡尼約夫的手
稿是我們從他的一個孫子那裡得到的。他知道我們正在撰寫他祖父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著
作。我們在徵得其親屬的許可之後,決定將這部手稿單獨發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應的題
辭,又擅自更換了幾個人物的姓名。
出版人謹識
附錄 刪節的一章1
1這一章未收入《上尉的女兒》的正文之內,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這一章裡的
姓名與正文不同,格裡尼約夫叫做布拉寧,而佐林又叫格裡尼約夫(俄文版原注)。
我們逼近了伏爾加河岸,我團進駐××村,在此宿營。村長告訴我,河那邊的村莊全都
造反了,一股股普加喬夫匪幫到處橫行。這個消息使我很不安。我們要明日早晨才渡過河
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親的村莊距離河對岸只有三十俄裡。我打聽能不能找到擺渡的船
夫。這兒所有的農民全是漁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裡尼約夫,告訴他我的打算。「你得
小心。」他對我說,「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等到明日早晨吧!我們要第一批過河,我派五十
名驃騎兵到你父母家裡去做客,以防萬一。」
我堅持我的主張。小船準備好了。我跟兩名船夫上了船。
他們撐開船便打槳。
天空清朗。有月亮。沒有風。伏爾加河平穩地、緩緩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搖,在烏黑
的波浪中間飛快地游過去。我浮想聯翩,過了大約半個鐘頭,船到江心。突然,兩個船夫交
頭接耳小聲說話。「什麼?」我一驚,問道。「不知道。天曉得!」船夫回答,凝視一方。
我的眼睛也順著那方向望去,但見昏暗中有個東西順著伏爾加河往下漂。那個不知什麼東西
的東西漂過來了。我吩咐船夫停槳等它。月亮鑽進雲朵裡,那浮動的東西更看不清了。它漂
到離我們很近了,我還是看不清。「這是啥玩意兒?」船夫說,風帆不是風帆,梔桿不像梔
桿……」突然,月亮又從雲裡鑽出來,照見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絞架朝我們漂過來,它釘
緊在一張木筏上。絞架橫樑上吊了三具死屍。我病態的好奇心發作了,真想看看絞死的人的
臉是個什麼模樣。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過篙子鉤住木筏,小船與木筏相碰撞。我跳過去,便站在兩根嚇
人的柱子之間。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變了形的臉。一個是楚瓦什老人,另一個是俄羅斯農
民,身強力壯,二十來歲。等我向第三個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聲:他是萬卡!我可憐
的萬卡!他愚昧無知,投奔了普加喬夫。三個死人的上方釘了一塊黑牌,上面寫了幾個白色
的大字:「強盜和叛匪的下場。」船夫無動於衷地望著,抓著篙子鉤住木筏,等候著我。我
回到船上。木筏順流而下。那絞架還久久地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終於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
攏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錢,一個船夫領我去找村子裡的頭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邊。我跟
他一同走進一間茅屋裡。頭人聽說我要馬,態度很壞,但我那帶路人對他輕輕嘀咕了幾句,
他態度一變,趕忙獻慇勤。一分鐘,三套馬車就準備停當。我坐上去,吩咐開往我家的村莊。
我坐車沿著大路疾馳,一路經過沉睡的村莊。我只擔心一點: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爾
加河上碰到的那絞架便足以證明確有叛匪,同時也證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裡既有普加喬
夫發的通行證,又有格裡尼約夫上校的手令,兩相宜足以防備萬一。但一路上我沒碰到一個
人,天亮時便看見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莊隱隱在望。車伕狠抽幾鞭,半小時後我便進了×
×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頭。馬匹全速疾馳。車伕在街心猛然勒馬。「怎麼了?」我急
忙問。「有崗哨。少爺!」車伕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馬。果然,我看見了鹿砦和一個手持
木棍的哨兵。那農民走進前來,摘下帽子,問我要通行證。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他,「要這鹿砦幹嗎?你放哨看守誰?」
「小伙子!我們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頭皮。
「你們的東家在哪裡?」我膽戰心驚地問。
「東家嘛,在哪裡?」那漢子接口說,「俺東家在穀倉裡。」
「怎麼會在穀倉裡?」
「因為村裡的頭人安德留沙下了命令,給他們帶上腳鐐,還要押送他們去見皇帝老子
哩!」
「我的上帝!把鹿砦搬開,傻瓜!幹嗎你不動手?」
這看守遲疑著。我跳下馬車,給他就是一記耳光(恕我無罪!)自己動手推開鹿砦。那
農民呆頭呆腦看著我,糊塗了。我再坐上車,吩咐向主人的房子開去。穀倉就在院子裡。上
了鎖的穀倉門口也站著兩個手持木棍的農民。馬車直開到他們面前停下。我跳下車,直奔他
們。「打開門!」我命令他們。大概,我的樣子很嚇人,他們扔下木棍,逃開了。我想撬開
鎖,打爛門,但門是橡木做的,而一把大鎖又撬不開,這當口,一個體態勻稱的年輕農民從
僕人的側屋裡走將出來,不可一世的樣子,問我怎麼膽敢在這裡胡鬧。
「頭人安德留沙在哪裡?」我向他叫喊,「把他叫來!」
「我本人就是安德列·阿方納西耶維奇,可不是什麼安德留沙。」他回答,倨傲地兩手
叉腰,「你要幹什麼?」
我沒回答,一把揪住他衣領,拖他到穀倉門口,勒令他開門。頭人本想抗拒,但嚴父般
的懲罰起了作用。他掏出鑰匙,開了倉門。我跨過門檻衝了進去。裡面昏黑,只有倉頂上狹
小的天窗透進一道微光。昏暗中我看見了母親和父親。他們雙手被捆綁,釘了腳鐐。兩老驚
詫地看著我——三年從軍的生活大大改變了我的模樣,他們竟認不出來了。母親歎一口氣,
眼淚直湧。
突然,我聽到一個熟悉的甜蜜的聲音。「彼得·安德列伊奇!是您嗎?」我愣住了……
回過頭一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另一個角落裡,也被捆綁了。
父親默然望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顯出興高采烈的神色。我急忙抽出軍刀割
斷捆綁他們的繩索。
「你好!彼得魯沙!」父親說,緊緊擁抱我,「上帝保佑,可把你盼到了!」
「彼得魯沙!我的好孩子!」母親說,「上帝果真把你派來了!你好嗎?」
我得趕忙把他們帶出去。但是,走到門邊,我發覺門又鎖上了。「安德留沙!」我大
叫,「開門!」「怎麼啦?」頭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還敢不敢胡鬧,還
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員的衣領,看老子回頭來收拾你!」
我開始察看穀倉,想找個辦法逃出去。
「別白費勁了。」父親對我說,「我管理家務,可決不會讓盜賊能夠挖得了窟窿進進出
出的。」
母親因我的出現而高興了一陣子,這時又重新陷入絕望,因為眼見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
去死了。但我跟兩老以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一起,卻更加鎮定了。我身上帶了一把軍刀
和兩枝手槍,我能夠在圍困之中堅持下去。格裡尼約夫理應在天黑以前趕來搭救我們。我把
這一切告訴了父母,使母親放心了。他們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團聚的歡樂之中。
「喂,彼得!」父親說,「你淘氣得也夠了,我合該生你的氣。但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了。我希望,你現在已經改了過來不再放蕩了。我知道,你從軍服役,當了個正直的軍官。
謝謝你。你安慰了我這個老頭子。如果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麼,我的餘生將加倍地愉快
了。」
我流著淚吻他的手,望著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她因為我的在場,非常高興,彷彿十分
幸福和安靜的樣子。
將近中午,我們聽到了不同尋常的喧囂和叫喊。「這是幹什麼?」父親說,「莫不是你
那位上校趕來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來不了。」喧囂聲更大了。敲起了
警鐘。院子裡衝進了騎馬的人。這時,牆高頭開的那個小天窗裡露出了一個白頭,是沙威裡
奇,他可憐巴巴地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阿芙多齊婭·華西裡耶夫娜!我的少爺呀彼
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不得了,強盜進村了!你可知道,彼
得·安德列伊奇!是誰把他們領來的?希瓦卜林,亞歷克賽·伊凡內奇,真糟糕!」一聽到
那討厭的名字,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抬起兩手拍一巴掌,然後發呆了。
「聽著!」我對沙威裡奇說,「趕快派個人騎馬去××渡口,去迎接驃騎兵團,告訴上
校我們處境很危險。」
「能夠派誰呢,少爺?孩子們全都造反了,馬匹全都搶光了。哎呀!他們已經到了院子
裡——向穀倉這邊湧過來了。」
這時,門外傳來幾個人的聲音。我默默向母親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示意,要她們躲到
屋角落裡去。我抽出軍刀,靠近門邊緊貼牆根站住。父親提著兩枝手槍,扣上扳機,站在我
身邊。聽到開鎖的聲音,門打開,頭人探頭探腦往裡瞧。我一刀砍下去,他倒下,堵住門
口。這時,父親也朝門外放了一槍。圍攻的一夥破口大罵,往後退。我把受傷的頭人拖過門
檻,關上門,從裡面上了閂。院子裡擠滿了人,都手持武器。我認出了他們中間的希瓦卜林。
「別害怕!」我對兩位婦女說。「還有希望。而您,爸爸!
請別再開槍了。我們要節省最後這些子彈。」
母親默默禱告上帝。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站在她身邊,天使般氣色安詳,等待命運的決
定關頭。門外,他們在大喊大叫,大聲咒罵和恐嚇。我站在原先的地方,誰膽敢第一個闖進
來,我就砍掉他的腦袋。忽然,強盜們不做聲了。我聽到希瓦卜林的聲音叫喚我的名字。
「我在這兒,你要幹什麼?」
「投降吧,布拉寧!抵抗沒有用了。可憐可憐兩個老人吧!
頑抗到底救不了你。我能衝進去!」
「試試看!你這叛徒!」
「我不會白費氣力往裡沖,也不想白白糟蹋我的人。我只要命令給這穀倉放一把火,那
時節,看你怎麼辦?白山炮台的唐吉訶德先生!現在我該去吃飯了。暫時你沒事,你就坐一
坐,想一想吧!再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不會在你面前請求原諒。大概,暗中跟你的
騎士呆在一塊兒,您不會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離開了,派了人看守穀倉。我們不吭聲。我們每個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換
思想。我的思慮集中一點:這凶殘的希瓦卜林能夠幹出些什麼樣的壞事。關於我自己,我幾
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認嗎?我父母的命運還不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那樣使我
擔驚受怕。我知道,母親一向得到農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親雖則嚴厲,但他為人正直,也
深知手下人衣食維艱,因而也同樣得到他們的愛戴。這一回暴動,是誤入歧途,只不過一時
頭腦發熱罷了,決不是要發洩他們的仇恨,大概會寬容了事。可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
將如何呢?那個荒淫無恥、喪盡天良的壞蛋會給她安排怎樣的命運呢?不堪設想。我不敢多
碰這個可怕的念頭,並且下了狠心,與其讓她再次落入凶殘的敵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殺
了。上帝饒恕我吧!
一小時又快過去了。村裡醉鬼唱起歌來。看守我們的幾個人喉嚨發癢了,便找我們出
氣,破口大罵,威脅要拷打和殺死我們。我們等著希瓦卜林下毒手。終於,院子裡騷動起
來,我們聽到了希瓦卜林的聲音。
「怎麼樣?想好了嗎?甘願向我投降嗎?」
誰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來乾草。過了幾分鐘,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
穀倉,濃煙從門縫裡鑽進來。這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聲說
道:
「夠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別為了我一個人而毀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
會聽從我的。」
「不行!」我氣沖沖地說,「你要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
「我決不受污辱,」她從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會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們待
我這麼寬厚,收容了我這個可憐的孤女。別了,安德列·彼得洛維奇!別了,阿芙多吉
婭·華西裡耶夫娜!你們待我勝過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給我祝福吧!也請你原諒我,彼
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說到這兒她哭了……兩手捧住面孔……我簡直
要瘋了。母親也在哭。
「別胡說八道,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父親說,「誰會放你一個人到強盜那兒去!
你坐下,別說了。要死就一同去死。聽!外頭在叫什麼?」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見嗎?再過五分鐘,你們就要燒死了。」
「決不投降!你這下流坯!」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那佈滿皺紋的老臉因大難臨頭而精神抖擻,顯得虎虎有生氣,兩道白眉毛下面,一雙
眼睛威風凜凜地發亮。他一轉身,說道:
「現在,衝!」
他捅開門。火焰鑽進來,沿著長滿干蘚苔的木頭盤旋而上。父親放了一槍,一個箭步,
跨過著了火的門檻,大叫:「隨我來!」我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瑪利亞,一下子拖到門
外。門檻邊躺著希瓦卜林,被我父親衰朽的手一槍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們猛然突圍,嚇
得倒退,旋即鎮定,又圍攏來。我揮刀砍了幾個,但一塊磚頭扔將過來,正中我胸膛。我倒
下,一時失去知覺。等到我清醒過來,我看見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
面前。他們挾持著我的兩膀。一群農民、哥薩克和巴什基爾人把我們團團圍住。希瓦卜林臉
色白得可怕。他一隻手按住受傷的腰部,臉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頭,看我
一眼,聲音虛弱,斷續含糊地說:
「絞死他……還有他一家……除開她……」
那群暴徒當即圍攏來,喊喊叫叫把我們往大門口直拖過去。但他們突然扔下我們,四散
奔逃。格裡尼約夫騎馬衝進大門,後面跟隨整整一連驃騎兵,個個抽刀出鞘。
※ ※ ※
叛匪四散逃命。驃騎兵跟蹤追擊,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裡尼約夫從馬上跳下來,向
我父親母親敬禮,緊緊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時趕到了,」他對我們說,「啊!這可就是你
的未婚妻呀!」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羞得滿臉通紅。父親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謝,「請到寒
捨休息。」父親對他說,帶領他走進屋裡。
態度赤誠,卻很莊重。我母親擁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經過希瓦卜林身邊,格裡尼約夫站住了。「這是誰?」他問,瞅著那受傷的人。「他就
是壞頭頭,那伙匪幫的首領。」我父親回答,表現出一個老軍人理當自豪的氣概,「上帝保
佑,我這只衰朽的手懲罰了這個年輕的惡棍,為我兒子所流的血向他報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訴格裡尼約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興。弟兄們,抬他去!告訴軍醫,給他包紮傷口,得像保護眼珠
一樣保護他。得趕快把他送到喀山軍機處去。他是主犯中間的一個,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睜開睏倦的眼睛。他臉上除了表現肉體的痛楚之外,別無其他。幾個驃騎兵用
斗篷把他兜著抬走了。
我們走進屋裡。我心兒戰慄地環顧四周,勾起童年時代的回憶。什麼也沒有變,一切都
保持原樣。希瓦卜林不允許搶劫,雖則他為人卑劣,但還是不由得厭惡可恥的貪贓肥己的勾
當。家奴們湧進前廳。他們沒有參加暴動,真心高興我們得救。沙威裡奇興高采烈。要知
道,在暴徒們圍攻的緊要關頭,他溜進馬廄,那兒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馬,他套上馬鞍,偷
偷地把它牽出去,趁騷亂之機神不知鬼不覺騎上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爾加河岸這
邊休息的驃騎兵團。格裡尼約夫聽到他說我們處境危險,立刻下令上馬,快馬加鞭,全速赴
敵——結果是,謝天謝地,及時趕到了。
格裡尼約夫堅持要把頭人的腦袋於小酒店前杵著示眾幾小時。
驃騎兵們追捕已畢,紛紛回來,活捉了幾名叛匪。當即將他們關進穀倉,即是我們在那
值得紀念的被圍攻時困守苦鬥之處。
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兩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沒睡,這時往床上一倒便睡著
了。格裡尼約夫去處理軍務。
到了晚上,我們在客廳裡團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談論已經過去了的危險。瑪利
亞·伊凡諾夫娜給大家篩茶,我坐在她身邊,一意跟她廝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從一旁觀賞
著我們之間的似水柔情。時至今日,這一晚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頂!貧
乏的人生,能有幾回如許的時刻?!
第二天,父親聽到稟報,一群農民到了主人的大院裡來請罪。父親走到台階上。他一出
現,農民都一個個跪下。
「怎麼啦,傻瓜蛋?」他向他們說,「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們有罪,老爺!」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錯,是有罪。胡鬧夠了,你們自己也沒有好處吧!我饒了你們,因為我心裡高興,
上帝保佑,我跟我兒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見面了。好,得了!寶劍不斬悔過之人。」
「我們有罪呀!當然有罪。」
「上帝開恩,現在天氣晴和,該是割草的時候了。可你們這幫懶鬼,整整三天幹了什
麼?村長!安排他們一個個都去割草。你得仔細,赤髮鬼!聖伊利亞節以前,乾草一概都要
堆成垛。好,去幹活!」
農民一個個鞠躬,然後去替老爺做工,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傷原來並無致命的危險。把他解押去喀山。我從窗口看見押著他上車。我們
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頭,我急忙離開窗口。我不想對於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災樂禍。
格裡尼約夫要繼續前進。我雖然還想在家多呆幾天,但還是決定跟他一道走。出發前一
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當時的規矩,我跪倒在他們膝下,請求准允我和瑪利亞·伊凡諾
夫娜成親,父母把我扶起來,快活得老淚縱橫,宣佈同意。我再把一臉蒼白、渾身發抖的瑪
利亞·伊凡諾夫娜領到他們面前。二老為我們祝福了……當時我有何感受,不必細說。有誰
處在我的境地,不說他也明白。誰如果還沒有此番經歷,那麼,我只好表示惋惜,並且奉勸
此公趁為時還不太晚,趕快去戀愛,並懇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團集合了。格裡尼約夫跟我全家道別。我們全都深信,戰爭快要結束。我希
望再過一個月就做新郎。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我告別,當眾跟我接吻。我騎上馬,沙威裡
奇又跟在我後頭。一團人便出發了。
漸行漸遠,我久久回顧那棟鄉村屋宇,我又離開它了。一種陰暗的預感在我心頭浮動。
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語:厄運還沒有完哩!心坎裡預感到了又將有新的風暴。
我不來描述我們的行軍和普加喬夫戰爭的結束了。我們一路經過不少村莊,村村慘遭普
加喬夫的洗劫,而我們又不得已從可憐的居民那裡奪走強盜留給他們的僅有的一點點財物。
他們搞不清應該服從誰。各地行政機構已經癱瘓。地主躲進森林。一股股匪幫到處橫
行。追擊其時已逃往阿斯特拉罕的普加喬夫的各部官軍首長,隨心所欲地懲罰有罪和無
辜……這遍地烽火的遼闊邊區的景象,實在可怕。但求上帝開恩,別讓世人看到這毫無意義
而又殘酷無情的俄羅斯式的暴動吧!那些一心想要在我國發動必然失敗的變革的人們,要麼
就是年幼無知,不瞭解我國人民,要麼就是鐵石心腸之輩,拿別人的腦袋開玩笑,把自己的
脖子不當一文錢。
普加喬夫逃竄了,後面有伊·伊·米赫裡遜緊緊追逼。不久,我們就聽說他已經被徹底
打垮。格裡尼約夫終於從將軍處收到了已經活捉普加喬夫的通報,同時接到就地駐防的命
令。我終於可以回家了。我欣喜欲狂,但是,一種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歡樂蒙上了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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