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外國文學>>普希金>>作品選

雲台書屋

杜布羅夫斯基
第一部 第一章
  幾年以前,在自己的許多田莊中間一座田莊裡頭,居住著一名門第古老的俄羅斯貴族基 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他的財富、顯赫的門第和人緣關係使他在其田莊坐落的 幾個省內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鄰居們一向樂於奉承他極微小的癖好,省裡的官僚一聽到他 的大名就嚇得發抖。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把別人的逢迎拍馬視為當然,好似收下一件件貢品 一樣。他的府第總是高朋滿座,以點綴他那大老爺式的清閒無聊的生活,分享他那熱熱鬧鬧 的、有時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尋歡作樂。誰也不敢拒絕他的邀請,逢年過節誰也不敢不到波克 洛夫斯柯耶村來表示孝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暴露了一個沒有教養的人的 一切缺陷。他被環境嬌寵慣了,動輒放縱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發作和極其有限的頭腦異想天 開。雖然他體力過人,但每個禮拜總得有三兩次因肚子撐得過飽而受苦,每天晚上喝得醉眼 朦朧。他府第的一所廂房裡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針線活。這廂房裡的窗戶都裝 上木闌干,門都上了鎖,鑰匙歸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親自掌管。這些年紀輕輕的女囚犯於規 定的時刻由兩名老太婆監督著到花園裡去放風。每隔一段時間,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從他 們中間挑選幾個出來,許配男人,打發出去,再找幾個新的來補缺。他對待農民和家奴非常 嚴厲和任性。雖然如此,他們仍然忠於他,因為他們可以拿東家的財富和名聲炫耀於人,同 時,也依仗主人權勢的包庇,使得自己可以對鄰人幹出許多壞事。
  特羅耶古洛夫平素所幹的事情不外乎騎馬巡行於自己遼闊的領地,日以繼夜地大擺宴席 以及日日想出花樣翻新的惡作劇。每一惡作劇一般總得抓住某個新來的客人當作捉弄的對 象,有時老相識也難以倖免——只有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一人是個例外。 這位退伍的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是他的近鄰,擁有七十個農奴。跟達官貴人打交道都倨 傲不遜的特羅耶古洛夫,卻尊重杜布羅夫斯基,雖則他地位卑微。他們曾經在部隊裡是同 事,因而特羅耶古洛夫憑經驗深知他為人急躁和堅決。境遇使他們分別了很久。由於家道中 落,杜布羅夫斯基只得退伍,遷居到自己僅存的一個田莊上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得知這 一點以後,甘願出面為之庇護,但杜布羅夫斯基婉言謝絕,寧願仍然窮困但卻保持獨立。再 過了幾年,特羅耶古洛夫獲得了陸軍大將的軍銜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莊,兩位朋友再度見 面了,彼此高興。從此,他們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羅耶古洛夫,生平從不拜訪任何 人,有時卻不拘禮節地到這位老朋友的簡陋的屋子裡去作客。他們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 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無相同之處。兩人的遭遇也有幾點偶合,兩人都是戀愛結 婚,兩人都早年喪偶,兩人膝下都各有一個孩兒。杜布羅夫斯基的兒子在彼得堡學習,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的女兒在父親的膝下長大。特羅耶古洛夫時常對杜布羅夫斯基說:「聽我 說,老兄!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將來有出息,我就把瑪霞許配給他, 哪怕他窮得像只鷹。」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搖搖頭,總是這麼回答:「不,基里拉·彼得 洛維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做瑪利亞·基裡洛夫娜的丈夫,像他那樣貧窮的貴族青年,最好 娶一個貧窮的貴族姑娘,做個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嬌生慣養的婆娘的一條走狗要好得多啦!」
  目空一切的特羅耶古洛夫跟他的窮鄰居之間的這種融洽的關係,大伙都很羨慕。看到他 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餐桌旁直言不諱,毫不顧忌是否跟主人意見相左,大家對他的大膽 感到吃驚。有的人想學他,試圖超越應有的謙卑的界線,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眉頭一 皺,嚇得此輩從此不敢妄想。因此,杜布羅夫斯基獨處於共同規律之外。一個偶然事件破壞 並改變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打算到遠離莊院的田野去打獵,先一晚就給養狗人和 馬伕下達了明晨五時出發的命令。野營帳篷和野餐廚房事先已經運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將 要用膳的地點。主人和賓客先到狗捨巡禮,那兒有五百條追風狗和撲殺狗過著溫飽康樂的日 子,它們用狗類的語言大歌大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恩重如山。那兒還有一座給病狗們特設 的療養院,歸狗醫總監齊姆希卡領導。療養院裡還特設婦產科,專為高貴的母狗們臨盆與哺 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為這美妙的狗宮而洋洋得意,決不放過一次機會在那些至少每 人來此朝拜過二十次的客人們面前炫耀一番。賓客如雲,前呼後擁,狗醫總監齊姆希卡與數 名養狗人頭頭追隨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正巡視狗宮啦!走到有的狗窩門口,他停下 來,或者探問病號的康復情況,或者下達或寬或嚴但一貫正確的指示,或者把老相識的狗友 召喚到跟前,對它們百般寵愛,跟它們傾心談話。讚美狗捨之豪華,賓客自認義不容辭。唯 有杜布羅夫斯基緊鎖眉頭不開口。他本是個熱心的獵人。他的家境只允許他豢養兩隻追風狗 和一對撲殺狗。見到如此壯麗的狗宮,他憋不住有點兒妒忌了。「老兄!你皺著眉頭干 嘛?」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我這狗捨你不喜歡嗎?」「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 的狗捨好得了不得,你手下人未必也能過你的狗這樣的生活。」一個養狗奴才傷心了。「衷 心感激上帝和東家,」他說,「我們過的生活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實話實說,有的貴族老 爺要是把自己的莊園換成這兒隨便哪個狗窩,那倒不壞。在這兒他會睡得更暖,吃得更 飽。」聽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話,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縱聲大笑,而賓客也奉陪大打哈 哈,雖則他們心裡也覺察到,這個玩笑對他們也是挺合適的。杜布羅夫斯基一臉刷白,沒有 吭聲。這時,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提來一籃子剛出娘胎的狗崽。他撫弄一番,挑出兩隻, 吩咐將其餘的通通淹死。
  這當口,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不見了,誰也沒有在意。
  跟賓客從狗捨回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下來進晚餐,不見了杜布羅夫斯基,這時才 記起了他。僕人回報,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回去了。特羅耶古洛夫吩咐立即去追,一定要 把他叫回來。他外出打獵,從來就少不了杜布羅夫斯基,因為此人是個精明老練的相狗專家 和一切狩獵糾紛的無誤的裁判。他們還沒有吃完飯,派去追趕的人就回來了,稟告老爺說, 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不聽話,不願回來。照例灌飽了各色酒漿從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 得洛維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個奴僕去找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說是倘若他不來波克 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麼他,特羅耶古洛夫就要永遠跟他反目。僕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 洛維奇從桌邊站起來,放走客人,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問: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來了沒有?代替回話,呈交他折疊成 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吩咐書記出聲朗讀,他聽到如下的話:
  寬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會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責令養狗人巴拉姆什卡前來請罪,賞罰聽我發落, 我決不會容忍您的奴才惡語傷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 貴族。
  依舊是您恭順的僕人
  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
  按照現在的禮數,這封信實在是非常失禮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勃然大怒並非 由於它古怪的文辭和口吻,而僅僅是它的內容。「怎麼?」特羅耶古洛夫大吼一聲,赤著腳 從床上跳下來,「打發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請罪?賞罰聽他發落?豈有此理!他想得倒好!他 可得放明白點,他是跟誰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見棺材不落淚,讓他曉得跟我 特羅耶古洛夫作對會有什麼好下場!」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穿好衣,出去打獵,那派頭跟平素一樣豪華,但這次狩獵一無所 獲。整整一天只碰見一隻兔子並且讓它跑了。帳篷之下的野餐也不如意,至少不合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的胃口,把廚子打了一頓,把客人罵了一通。回家時他帶領大隊人馬故意在 杜布羅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踐踏過去。
  過了幾天,兩位鄰里之間的敵意仍然沒有緩和。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仍然沒有去波克 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少了他就心裡發悶,他大聲咒罵,出語傷人,以此宣洩 滿腔怨恨。多虧本地貴族添油加醋,這些話傳到杜布羅夫斯基耳朵裡已經大大走樣了。一個 新情況徹底消滅了最後一線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巡視自己小小的田莊,杜布羅夫斯基快到白樺樹林時,他聽見丁丁伐木聲,過了 不一會,又聽見樹幹倒下去的聲音。他騎上馬衝進林子,劈頭碰見幾個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 農民正在肆無忌憚地偷盜他的樹木。見到他,那幾個農民拔腿就跑。杜布羅夫斯基跟他的車 夫抓住了兩個,捆綁了帶回家去。敵方的三匹馬作為戰利品被繳獲。杜布羅夫斯基著實氣 憤,這以前特羅耶古洛夫手下這幫出了名的強盜從來不敢在他的領地內胡作非為,因為他們 知道他跟自己的主人關係友好。杜布羅夫斯基看到,現在他們趁兩家反目便仗勢欺人——他 毅然決然不惜違反戰爭權利的一切概念,懲罰俘虜,就用此林中的樺樹條狠狠抽打一頓,馬 匹則沒收,牽到自己牲口群裡去幹活。
  這件事當天便傳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耳朵裡。他氣極敗壞,在盛怒暴發的最初一 刻他真恨不得帶領全體家奴去攻陷吉斯琴涅夫卡(這是他鄰居的田莊的名字),將它搗個稀 巴爛,把主人抓將過來關押在自己的田莊裡。如此這般大打出手,在他並非做不出來,但他 的思路很快就改變了方向。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偶然瞥一眼窗外,但見門外停住一輛三套馬車, 一個頭戴皮帽,身穿厚呢大衣的矮個子下了車,向管家住的廂房走去。特羅耶古洛夫認出了 此人就是陪審員沙巴什金,便吩咐把他叫來。不一會,沙巴什金便已經站在基里拉·彼得洛 維奇面前了,頻頻鞠躬,誠惶誠恐,恭候下命令。
  「好哇!你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特羅耶古洛夫對他說,「你來幹嗎?」
  「我要進誠去,大人!」沙巴什金回答,「這就來找伊凡·傑米揚洛夫,探聽一下,您 大人有何吩咐。」
  「你來得正好!你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我正要你辦件事。來!喝杯燒酒,好好 聽著。」
  如此厚愛,不禁令陪審員受寵若驚。他豈敢喝酒,立即聚精會神洗耳恭聽。
  「我有個鄰居,」特羅耶洛夫說,「是個橫蠻不化的小地主,我得把他的田產奪過來, ——這事你怎麼看?」
  「大人!倘若有文契在手,或者……」
  「別扯談!老弟!哪來的文契?只有老子的命令!要排除一切法律根據,把產業奪過 來,就這麼辦!好!讓我想想。這份產業原來屬於我家,一個姓斯庇岑的買了去,他又賣給 了杜布羅夫斯基的父親。能不能從這裡頭鑽空子?」
  「不容易,最尊敬的大人!大概,這回買賣完全符合法律手續。」
  「你琢磨琢磨,老弟!好好想想辦法。」
  「比方說,如果大人能夠想個辦法把您的鄰人佔有產業的憑據或地契弄到手,那 麼……」
  「我懂了,不過真糟糕——他的文件起火的時候全都燒了。」
  「怎麼,大人,文件燒掉了?那再好不過了!——在這種情況下,請一切按法律辦事, 毫無疑問,包管大人完全滿意。」
  「此話當真?好,看你的!我指望你效勞,至於我的獎賞,你不必擔心。」
  沙巴什金幾乎鞠躬到地,走了。從這天起他便為這件預謀的案子奔波。由於他善用權 謀,大約過了兩個禮拜,杜布羅夫斯基從城裡接到一張通知,叫他立即呈上關於他領有吉斯 琴涅夫卡村產業權的應有的說明書。
  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被這突如其來的查詢弄得莫名其妙,當天他即寫了一封回信,口 吻相當粗暴,信中宣稱,吉斯琴涅夫卡村是他過世的父親的遺產,他佔有它是根據遺產繼承 權,與特羅耶古洛夫毫不相干,任何外人想侵佔他這份財產都是誣陷和勒索行為。
  此信在陪審員沙巴什金的心頭產生了極好的印象。他看到,第一:杜布羅夫斯基不大懂 得打官司的訣竅,第二:如此火爆和毛糙的一個人是不難讓他吃大虧的。
  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再冷靜地研讀了陪審員的質問,認為必須詳盡地加以回答。他寫 了一份有條有理的狀子,但後來卻暴露出它沒有充分的說服力。
  案子在拖,深信自己理直氣壯的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對這場官司不大在意,他不願也 沒有可能撒出大把錢財去疏通,雖則他常常嘲笑訟棍出賣良心,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自己竟 然也會變成誣陷的犧牲品。另一方面,特羅耶古洛夫也很少關心蓄謀的官司的輸贏——沙巴 什金為他在奔忙,打出他的招牌,恐嚇和收買法官,肆意曲解一切法律條文。且不說此中奧 妙,結果是:18××年2月9日。杜布羅夫斯基接到縣檢察局的一張傳票,命令他著即前往 ××縣法庭聽候關於他本人,即杜布羅夫斯基中尉與陸軍大將特羅耶古洛夫之間的田產訴訟 之判決,並且簽字表示服從判決或不服從判決。這一天杜布羅夫斯基進城去,路上特羅耶古 洛夫趕上了他。他們彼此瞪了一眼,杜布羅夫斯基在自己仇人的臉上看出了包藏禍心的微笑。 第二章
  進了城,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在一個熟悉的商人家裡停下來,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 去縣法院出庭。誰也沒理睬他。隨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駕光臨。書記們起立,將鵝毛筆 擱在耳朵上。法庭裡的官員們感戴至深,唯恐迎奉禮數之不足,特為他搬過來一張太師椅, 聊表對他的官階、年歲以至胖大身坯的由衷景仰。他在洞開的大門邊一屁股坐下——而安德 列·加夫裡洛維奇則緊貼牆根站立。鴉雀無聲。書記便大聲宣讀判決書。
  我們茲將此判決書全文照錄如次,相信任何人都會樂於看到,在俄羅斯居然有許多辦法 可以剝奪我們本來毫無疑義具有全權的產業,此其實例之一。
  18××年10月7日縣法院茲審理一案:近衛軍中尉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杜布羅夫 斯基非法佔有本應屬於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大將之產業一處,查該產業坐落 於××省吉斯琴涅夫卡村,計有男性農奴××名,草場及農業用地××俄畝。立此一案緣由 如次:原告特羅耶古洛夫大將於去年即18××年6月9日呈遞本院訴狀一紙,內稱其亡父 八品文官、勳章獲得者彼得·葉菲莫維奇·特羅耶古洛夫於17××年8月14日任總督府省 秘書之時,從出身貴族之文書法傑伊·葉戈洛維奇·斯庇岑之手購得田產一處,坐落於×× 區之上述吉斯琴涅夫卡村(據當時人口調查,該村名曰吉斯琴涅夫卡移民新村),據第四次 人口調查,該村共計領有私人財產之男性農奴××名,以及莊院耕地、荒地、森林、草場, 名曰吉斯琴涅夫卡河河上之漁場,凡屬該田莊所有農業用地連同主人之木屋一棟,總之,凡 從其父貴族出身之縣警官葉戈爾·特連傑耶維奇·斯庇岑處繼承之財產一併包括在內,並未 保留農奴一名,田地一角,通通賣出,計地價二千五百盧布,當日於××縣民刑廳備案,書 寫地契已畢,而其父於同年8月26日呈報××縣法院辦妥一切過戶手續。
  17××年9月6日其父天年已盡,溘然長逝,其子即特羅耶古洛夫大將自17××年還 幾乎是孩提之時即執戈衛國,連年在國外征戰,因而其父之去世及所遺之產業彼皆不得而 知。如今彼已解甲歸田,於其父身後所遺之散佈於××省,××縣及××縣共有三千名農奴 之各處田莊中,發現尚有農奴××名之田莊一處(據此次人口調查,該村實有農奴×× 名),連同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竟為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所霸佔,而此人並無片紙隻字 之文件足資證明其所有權,特為上述等因,原告奉此將賣主斯庇岑出給其父之原地契正本一 紙附於訴狀之中呈遞本院,請求將被告所非法霸佔之上項田莊之所有權判歸原告,以究奸 宄,以彰國法云云。至於被告於非法佔有期間從此田莊所獲之各項進益,原告亦請求本院依 法判處被告如實償還。
  業經××縣地方法院據狀調查審理得悉:該爭訟中之田莊現時佔有人即近衛軍中尉杜布 羅夫斯基已呈遞貴族陪審員辯訴狀一紙在案,辯訴狀內稱,被告所佔有之田莊一處,坐落於 吉斯琴涅夫卡村,擁有農奴××名並連同其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確係繼承其父炮兵少尉加 夫里拉·葉夫格拉弗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之遺產,此項遺產又系其父於原告之父——其時為 總督府文書,後晉陞八品文官之特羅耶古洛夫——之手中購得,成交之日,即17××年8 月30日,原告之父曾付予九品文官格利戈裡·華西裡耶維奇·索波列夫委託書一紙,該委 托書曾交××縣法院備案,被告之父應從索波列夫手中取得地契,因該委託書內聲稱,特羅 耶古洛夫將本人購自文書斯庇岑之田莊一處,計有農奴××名,連同其全部土地均已出讓與 杜布羅夫斯基,議定地價三千二百盧布已如數付清,茲將委託代理人索波列夫代立賣地契 約。被告之父依照委託書付清地價之日,亦即佔有所購田莊之時,並從此成為合法之業主, 從此,該田莊與賣主特羅耶古洛夫以及其他人等永無干係。然則,地契究於何時何由何衙署 核實經代理人索波列夫簽署交付被告之父——則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全不知悉,因其時彼 尚處於孩提時代,而其父去世之後,該地契亦未尋得。彼曾假設,17××年莊屋失火之時, 該地契或者與其他文件一同燒燬無存焉?此次失火,該村人人皆知。總之,該田莊自特羅耶 古洛夫出賣之日或自索波列夫受權獲委託書之日算起,即從17××年開始,至被告之父亡 故之日,即至17××年止,並進而直到如今,確係杜布羅夫斯基父子所掌管,此事四近居 民皆可證明,證人共五十二名,皆具結供認,據彼等回憶,杜布羅夫斯基父子擁有上述爭訟 中之田產已七十餘年矣,其間從未發生爭執,至於業主根據何種契約或法令行使其所有權, 則彼等一概不知。至於前業主八品文官彼得·特羅耶古洛夫是否領有該處田產,彼等已無從 記憶。杜布羅夫斯基之住宅三十年前夜間失火,亦系實情。此外,旁人估計上項爭訟中之田 莊之進益,自當年算起,平均每年不少於二千盧布之譜。
  為據理駁斥上述訴狀,陸軍大將基里拉·夫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於今年1月3日向 本院呈遞答辯訴狀一紙,內稱:被告近衛軍中尉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雖則提出被告之父曾 委託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代買上項田莊之委託書一紙,但不惟不能出示地契,甚至不能依民法 十九條及1752年1月29日法令提出該地契簽署之確切日期之任何有力證據。且依1818年 5月×日法令規定,委託人既已身亡,委託書隨之自然失效。據理:
  發生爭訟之田莊之所有權之歸屬:有地契者以地契為準,無地契者從速查找旁證。
  原告基里拉·特羅耶古洛夫業已出示地契,足資證實其上項田產確為其父所有,根據法 律規定,理應剝奪被告杜布羅夫斯基非法之所有權,並根據繼承權判歸原告。至於被告非法 佔有他人產業期間所獲之非法利益,應於查明數額之後如數償還原告云云。
  ××縣法院審理此案已畢,茲依據法律諸有關條款,特判決如次:
  此案業經調查屬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大將聲稱目前歸近衛軍中尉安 德列·加夫裡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所佔的爭訟中之田莊,坐落吉斯琴涅夫卡村,據最近第 七次人口調查共計男性農奴××名,連同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本為其產業,並呈示原本地 契,足資證明確為其父——原為總督府秘書後晉陞為八品文官——於17××年從貴族出身 之文書法傑伊·斯庇琴手中購得,此地契明文記載,買主特羅耶古洛夫於同年於××地方法 院已將該田莊轉移過戶,獲得所有權,雖則,被告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曾出示原告之父給 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之委託書一紙,委託後者與被告之父簽立地契,以為反證,然則,此件委 托書不惟不能視為不動產買契,按××法令,甚至臨時佔有亦屬違法,況且此項委託書因其 委託人死亡,已根本失效。再則被告杜布羅夫斯基自本案起訴之日,即18××年×月×日 起,迄未能提出任何有力證據,足以證明何時何地依據該委託書籤定地契。故本院認定上項 田莊計農奴××名連同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一如現狀,根據地契實乃特羅耶古洛夫大將之產 業。茲判決如次:剝奪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之所有權,特准特羅耶古洛夫大人辦理過戶 手續,根據繼承法,確認其所有權,於××地方法院備案。至於特羅耶古洛夫大將呈請本院 向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追償非法佔有上項田莊歷年所得利益一節,茲據老居民證實,該 田莊確係杜布羅夫斯基父子多年來和平佔有,特羅耶古洛夫大人亦長期未曾對此提出訴訟, 茲根據法律規定:
  凡在他人土地上耕種或圍築莊院,一經起訴在案,且查獲真憑實據者,則被佔之土地及 其上所生長之穀物或圍築之莊院連同其一切建築一概判歸原主。
  依此,則原告特羅耶古洛夫大將呈請本院向杜布羅夫斯基中尉追償歷年之收益一節應予 以駁回,蓋因判歸原告者已屬田莊全部,並無任何保留,倘於執法轉移過戶之際,發現果有 財產匿藏,而原告特羅耶古洛夫果有合法與確鑿之證據,應准予另行起訴。本判決依法遵循 訴訟程序應向原告與被告預先宣讀,茲特經警察局傳訊兩造至本院當面聽取宣判並簽字,以 示服判或不服判。
  出席本院兩造於本判決書主文簽字畫押:
  書記宣讀已畢,陪審員起立向特羅耶古洛夫深深一鞠躬,捧呈判決書請他簽署。趾高氣 揚的特羅耶古洛夫抓過鵝毛筆,在法庭判決書上簽了字,表示完全服從判決。
  輪到杜布羅夫斯基了。書記把文本遞給他。但是,杜布羅夫斯基已經發呆了,垂著頭。
  書記再度請他簽字,對他說,他可以表示完全服從判決,或者,倘若他憑良心認為自己 有理並準備於法定期限之內提出上訴,那麼,他也可以簽字明確表示不服從判決。
  杜布羅夫斯基不吭聲……突然,他猛抬頭,眼睛發亮,腳一蹬,一巴掌猛擊過去,書記 應聲倒地,接著,他一把抓過墨水瓶,朝陪審官扔過去。這一下,大家都嚇壞了。他大叫: 「怎麼?膽敢不敬畏上帝的教堂!滾蛋!下流坯!」然後,他衝著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叫 道:「從來沒有聽說過,大人!養狗的人把一群狗趕進教堂!狗奴才居然在教堂裡亂跑。老 子要好好教訓你……」守衛聽到吵鬧,跑了進來,好不容易才把他壓制住了,把他架了出 去,送進雪橇。特羅耶古洛夫隨即也走了,法院全體官員送他出來。杜布羅夫斯基突然發瘋 使他受了強烈的刺激,給他因打贏了官司而高興的勁頭潑了一盆冷水。
  那幫一心想討他歡心的法官沒有聽到他說一句好話。他當天就回波克洛夫斯柯耶去了。 這時,杜布羅夫斯基卻病倒在床。幸好縣裡的醫生並非十足的蠢材,用螞蟥和斑螯給他放了 血。黃昏時,病人恢復知覺,心裡好過一點。第二天他被送回幾乎已經不屬於他的吉斯琴涅 夫卡村。 第三章
  又過了些日子,可憐的杜布羅夫斯基的病情還不見好轉;瘋癲倒是沒有發作了,但體力 已經明顯衰頹。他已經記不得從前的事情,很少出房門,整天坐在那裡出神。葉戈洛夫娜, 那位慈祥的老太婆,曾經服侍過他的兒子,現在卻成了他的保姆。她照看他像管小孩一樣, 按時催他吃飯睡覺,給他餵飯,安置他睡覺。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不聲不響地服從她,除 開她,跟別的任何人不相往來。他已經無力思考自己的事情和管理田產了,因此,葉戈洛夫 娜便看到,必須把這一切情況通知在近衛軍步兵團服役、當時正在彼得堡的年青的杜布羅夫 斯基。她從賬本上扯下一頁,向吉斯琴涅夫卡村唯一略通文墨的廚子哈里東口授一封信,當 天就送進城裡的郵局裡。
  回過頭,現在該把小說真正的主角介紹給讀者了。
  弗拉基米爾·杜布羅夫斯基是在軍事學校受的教育,畢業後就當上騎兵少尉,入了近衛 軍。為了兒子過體面生活,父親不惜一切,因而這個年青人從家裡收到的錢比他所期望的還 要多。他賭牌欠債,不大考慮將來,並且打算遲早要撈一個有錢的姑娘做老婆——這便是貧 窮的青年的理想。
  一天晚上,有幾個軍官正坐在他房裡的沙發上,口銜琥珀煙斗正在吞雲吐霧,這時,他 的勤務兵格裡沙遞給他一封信,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體和郵戳,當即吃了一驚。他慌忙拆開 信,讀到如下的文字:
  我的小少爺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我,你的老保姆,決定向你報告你爸爸的健康情 況。他很不好,有時說胡話,整天坐著像個傻孩子——是生是死,全憑上帝的旨意了。你快 回來吧!我的小鷹!我們會派車到別索奇諾耶村去接你。聽說地方法院會把我們移交給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說什麼我們是屬於他家的,可我們從來都是屬於你們家的 ——出娘胎都沒聽說過有這等事。你住在彼得堡,應該把這件事奏明皇上,他不會讓咱們受 欺凌的。
  你忠誠的奴僕和保姆
  阿琳娜·葉戈洛夫娜·布齊列娃
  再者:我給格裡沙附上母親的祝福,他服侍你好不好?我們這兒下雨已經一個多禮拜 了,牧人羅齊亞在尼古拉聖徒升天節前過世了。
  弗拉基米爾·杜布羅斯基一遍又一遍讀著這幾行半通不通的文句,心潮起伏。他幼年喪 母,八歲便被送到彼得堡,幾乎還不認識自己的父親——由於這一切,他對父親總是懷著浪 漫主義的柔情,平靜的天倫之樂享受得越少,愛它便愛得越深。
  一想到喪父,他的心便揪得好痛,而他從保姆的信中猜想得到可憐的病人的處境,這使 他害怕了。在他的想像中,父親身陷偏僻的鄉下,由笨拙的老太婆和家奴去照管,有某種大 禍臨頭,無人伸出援助之手,受盡靈肉兩方面的折磨,正在死去。弗拉基米爾責備自己太疏 忽了,簡直是犯罪。他有好久沒有收到父親的信,也沒有想到寫信探問一下,自以為父親出 門旅行或忙於家務去了。
  他下定決心要回家去,倘若父親的病況要求他留下,他甚至不惜退伍。他的同事們發覺 他心神不定,便都走了。只剩下弗拉基爾一個人的時候,便寫了請假報告,然後便抽著煙, 陷入深沉思慮之中。
  當天他就為請假的事去奔忙,三天後便上路了。
  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快到一個驛站,從這裡他要轉車去吉斯琴涅夫卡村了。他心頭 充滿淒涼的預感,他生怕見不到活著的父親了,他再想像等待著他的將是鄉下憂鬱的生活、 荒涼、孤獨、困窮,為他完全不熟悉的家務操心勞力。到了驛站,他走進去找站長要馬匹。 站長問清他要去哪裡之後,便告訴他,從吉斯琴涅夫卡村派來的馬匹在這兒已經等他四天 了。接著,老車伕安東馬上出現在他面前,記得小時候就是這個安東曾經帶領他進馬廄去玩 耍,照看過他的小馬。老安東一看見他便熱淚盈眶,一鞠躬到地,告訴他老主人還活著,便 立即跑去套馬。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謝絕了吃早飯,趕忙出發了。安東趕車,抄小路。 主僕之間開始交談。
  「請你告訴我,安東!我父親跟特羅耶古洛夫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天曉得,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少爺!……聽說,老爺跟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鬧別 扭,那個人便到法院去告了一狀——可他自己儼然就是個法官。我們當僕人的本不該議論主 人,可說老實話,你爸爸當初真不該跟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鬧翻,雞蛋碰不過石頭嘛!」
  「這麼說,這個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真的為所欲為嗎?」
  「那當然,少爺!陪審官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縣警察局長給他當差。財主們全都上他家 表示孝敬,真個是『敲響豬潲盆,豬崽擠破門』啦!」
  「他要搶奪我家的田產,是真的嗎?」
  「唉!少爺!我們也聽說了。早幾天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教堂執事在我們村長家裡吃洗 禮酒,他說:『你們快活得也夠了,快要落進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掌心了。』鐵匠尼基塔 對他說:『得了!沙威裡奇!別讓親家難過,也別使客人們犯愁。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固然 是老爺,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同樣也是老爺。而我們全都是上帝和沙皇的臣民。』反正你 堵不住別人的嘴巴。」
  「這麼說,你們是不願意特羅耶古洛夫來管理你們了?」
  「受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挾制!上帝饒了我們吧!他自己手下人過的日子都夠嗆,更 甭提外人落進他的掌心了,不剝一層皮才怪,簡直還會吃肉不吐骨頭哩!不!求上帝保佑安 得列·加夫裡洛維奇長壽,倘若上帝偏要讓他升天,那麼,除了你,我們的小主人,我們誰 也不要。求你別拋棄我們,而我們要永遠跟隨你。」說了這個話,安東揚起鞭子,抖抖韁 繩,馬兒便飛奔前進。
  老車伕忠心耿耿一席話使杜布羅夫斯基深受感動,他不吭聲了,又沉思起來。過了約莫 一個來鐘頭,格裡沙突然大叫一聲:「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到了!」杜布羅夫斯基被驚醒,抬 頭一望:他們是在一個開闊的湖面的堤岸上疾馳,一條小河打從這兒流出去,在遠處山崗之 間蜿蜒隱沒;一座山坡上,樹木鬱鬱蔥蔥,其間掩映著高高聳立的碧綠的屋頂和巨大的石頭 房子尖突的望樓;另一個山坡上,矗立著五個圓拱屋頂的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鐘樓;四周是一 些木頭農舍,圍著籬笆,門前有水井。杜布羅夫斯基認出了這地方。他記起了,就在這小山 坡上,他曾經跟小瑪莎·特羅耶古洛娃一道玩耍,她比他小兩歲,當時就可以看出她定會出 落得個美人兒。他想向安東打聽一下她的情況,但一種由衷的羞怯使他難以啟齒。
  駛近主人府第的時候,他瞥見一件潔白的連衫裙在花園的樹蔭之間飄拂。這時,安東猛 抽幾鞭,他被城鄉車把式所共有的逞強現狠之心所誘惑,全速飛駛過橋,村莊也一閃而過。 出了村莊,馬車爬上山坡,弗拉基米爾看到一片白樺樹林,其左側空地上有一棟紅屋頂的灰 色小房子,他的心裡直撲騰,他眼前就是吉斯琴涅夫卡和他父親簡陋的屋子。
  十分鐘後,他進了主人的庭院。他懷著難以述說的激動心情環顧四周,不見故居至今十 二年了!當年在籬笆旁栽下的小白樺,如今已經長成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了。先前庭院裡修 砌了三方整整齊齊的花圃,中間有一條寬闊的甬道,打掃得乾乾淨淨,如今雜草叢生,一匹 絆腳的馬在那兒啃草。幾條狗汪汪叫幾聲,一看到安東,就不叫了,搖著毛茸茸的尾巴。一 群僕人從廂房雜屋裡湧出來,團團圍住年青的主人,吵吵嚷嚷表達他們的喜悅。他好不容易 才擠過熱情的人群,登上破敗的台階;葉戈洛夫娜在前廳裡迎接他,抱著他哭了起來。「你 好哇!你好哇!嬤嬤!」他連連說,把善良的老太太摟得緊緊的,「爸爸在哪裡?他怎麼樣 了?」
  這時,客廳裡走進一個高個子老頭,蒼白,消瘦,穿著長袍,戴著睡帽,步履艱難。
  「你好!沃洛吉卡!」他說,聲音很虛弱,弗拉基米爾動情地一把抱住父親。歡樂使病 人受到很大的震動,他氣力不支,腳站不穩了,要不是兒子扶住他,他準得跌倒。
  「你起床幹什麼?」葉戈洛夫娜說,「連站都站不穩了,可哪兒人多就硬要往那兒擠。」
  把老頭攙進臥房。他使盡氣力跟兒子談話,但他的思緒攪成一團,說話顛三倒四。不一 會他便不作聲了,沉沉睡去。他的病情使弗拉基米爾驚訝。他就在這間臥房裡安頓下來,要 一個人留在這兒陪伴父親。僕人只得由他,這時他們便轉而去找格裡沙,把他帶到僕人下房 裡,讓他飽餐一頓鄉下豐盛的飯菜,親熱慇勤之至,問長問短,體貼入微,弄得他疲憊不堪。 第四章
  桌上原該擺上珍饈,
  如今卻停放著靈摳。
  回家後過了幾天,年輕的杜布羅夫斯基便想著手處理事務,但他父親不能向他作必要的 說明——而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又沒有委託代理人。清理他的文件時,兒子只發現陪審官 的第一封信和答覆這封信的草稿,關於這場官司,從這裡頭他得不到要領,他相信自己有 理,決定等待結果。
  與此同時,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壞,弗拉基米爾預見到他大限將 臨,於是寸步不離地守護著這個完全像個嬰孩的老人。
  這期間法定的期限已過,沒有提出上訴。吉斯琴涅夫卡已經歸特羅耶古洛夫所有了。沙 巴什金出現在他面前,頻頻鞠躬,連連道喜,請示大人何時接收新產業,是大人親自出馬還 是委託旁人代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慌亂了。他並非天性貪婪,報復心使他做得太過分, 良心有點不安了。他知道,他的對頭,他青年時代的老友如今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這一 回的勝利令他心裡並不愉快。他狠狠瞪了沙巴什金一眼,想找個岔子把他咒罵一通,但一時 找不到足夠的理由作為借口,他便氣勢洶洶地說:「給我滾!誰聽你胡扯!」
  沙巴什金看到他正在氣頭上,行個禮便趕緊溜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剩下一個人,便 在房裡來回踱步,打口哨吹著《轟鳴吧!勝利的雷霆!》這支歌,這照例意味著他心煩意亂。
  終於他吩咐套上輕便馬車,加了衣裳(其時已是九月末),他自己駕車,出了院子。
  不一會他就看到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的小屋子了,矛盾的感情充塞他的心胸。圖報復 與仗勢欺人的心理多少壓抑了較為高尚的感情,但是,後一種感情終於佔了上風。他下定決 心要跟自己的老朋友講和,抹掉爭吵的痕跡,歸還他的產業。這個好主意使基里拉·彼得洛 維奇心裡輕鬆多了,他放開馬大步向鄰居的莊園奔去,馬車一直駛進院子。
  這時病人正坐在他臥室的床前。他認出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臉上立即露出惶恐之 色,血湧上來,平日慘白的臉氣得通紅,兩眼光火,口吐含糊不清的字句。他兒子正坐在旁 邊查看賬本,抬頭一看,他父親的樣子使他大吃一驚。病人驚恐地忿然指指院子。他慌慌張 張操起長袍的下擺,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剛要起身……陡然跌倒。兒子撲過去,老頭失去 了知覺,停止了呼吸,他中風了。「趕快!快進城去請醫生!」弗拉基米爾喊道。「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要見您。」一個僕人進來通報。弗拉基米爾向他投去憤怒的一瞥。
  「告訴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叫他快滾蛋,不然,我會命令把他轟出去……滾!」那僕 人快快活活跑去執行主人的命令。葉戈洛夫娜舉起兩手拍一巴掌。「我的少爺呀!」她尖聲 細嗓地說。「你不要腦袋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會把咱們吃掉的。」——「別說了!嬤 嬤!」弗拉基米爾氣沖沖地說,「馬上派安東進城去請醫生。」葉戈洛夫娜出去了。
  前堂裡沒有一個人,大家都跑到院子裡去看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去了。葉戈洛夫娜走到 台階上,聽到那個僕人傳達少主人的回話。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在馬車裡聽著。他的臉色 眼看變得比黑夜還陰沉,他鄙夷地一笑,殺氣騰騰地向一群僕人掃了一眼,接著便趕著馬慢 吞吞地從院子旁邊駛過去。他望了望窗戶,剛才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還坐在那兒,這時不 見了。保姆還站在台階上,已經忘記了主人的吩咐。僕人紛紛議論剛才發生的事情。突然, 弗拉基米爾來到僕人中間,泣不成聲地說:「用不著請醫生了,爸爸死了。」
  一陣驚慌。大夥兒衝進老主人的房裡。他靠在弗拉基米爾把他抱上去的圍椅上。右手耷 拉下來,碰到地板,腦袋低垂到胸口——這具身軀已經沒有了一絲生命的跡象,雖則還沒有 僵冷,但已壽終變形。葉戈洛夫娜放聲大哭,僕人們圍著交給他們照料的屍體,給他洗滌, 穿上1797年就做好了的戌服,然後把他放在桌子上,就是在這張桌子旁邊他們伺候自己的 主人已有許多年了。 第五章
  第三天舉行葬軋。可憐的老人的屍體安放在桌上,蓋著壽被,四周點著蠟燭。餐廳裡擠 滿了僕人。就要發引了。弗拉基米爾和另外三個僕人抬起了棺木。神父領頭,教堂執事隨 後,唱起出殯的禱詞。吉斯琴涅夫卡一代業主最後一次經過自己家宅的門檻。靈柩從樹林裡 抬過。過了林子就是教堂。
  天氣晴朗寒冷。黃葉飄零。
  出了村子,便看見吉斯琴涅夫卡木頭教堂和老菩提樹濃蔭蔽日的墓地。那兒安葬了弗拉 基米爾的母親,在她的墓旁昨日挖了一個新墓穴。
  教堂裡擠滿了吉斯琴涅夫卡的農民,他們前來向自己的主人最後一次敬禮。年青的杜布 羅夫斯基站在唱詩台旁邊。他不哭,也不祈禱,但臉色陰沉嚇人。哀悼儀式已畢。弗拉基米 爾首先走上前跟遺體道別,接著全體僕人也一一跟遺體道別。蓋上棺材,釘上釘子。娘們放 聲嚎啕,男人不時拿拳頭擦眼淚。弗拉基米爾和原來那三個僕人抬起靈柩去墓地,全村的人 尾隨在後。靈柩放進墓穴,在場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一鞠躬,然後回去。弗 拉基米爾匆匆走了,趕到大夥兒的前頭,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裡不見了。
  葉戈洛夫娜以少東家的名義邀請神父和教堂全體人員赴喪禮宴會,聲明少主人不能奉 陪,於是,神父安東、神父太太費多托夫娜以及教堂執事便步行去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葉 戈洛夫娜談論過世的主人樂善好施,又說到他的繼承人來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羅耶古洛夫 的來訪以及如何接待了他這件事,已經傳遍四鄰,本地政治家預言將有好戲看。)「在劫難 逃呀!」神父太太說,「要是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不做我們的主人,那才可惜哩!真是 個好小伙子,沒有二話。」
  「不是他做我們的主人,還有誰呢?」葉戈洛夫娜搶著說,「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發 脾氣也是白費勁。他的對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鷹會保衛自己,謝天謝地,還有他一批至 親好友會來幫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頭上長了幾隻角!我的格裡沙就敢罵他:『滾 蛋!你這老狗!從院子裡滾出去!』他不也夾著尾巴溜了。」
  「哎呀!葉戈洛夫娜!」教堂執事說,「你的格裡沙走嘴了。萬一不得已,我寧可去罵 幾聲大主教,但決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瞟一眼。只要一看見他,就心驚肉跳,渾身冒 汗,脊樑骨就自動發軟,彎了下去……」
  「人生如夢,萬事皆空呀!」神父開口了,「將來也得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唱輓歌 的,跟今日給安得列·加夫裡洛維奇唱的一個樣,只不過喪事辦得闊氣些,客人請得多一些 罷了。上帝一視同仁!」
  「唉!老爺子!我們本來也想把四鄰都請來,可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不願意。我 們家一切都還充足,客是請得起的,但主人不願意,叫我們怎麼辦?現在客人不多,包管你 酒醉飯飽,親愛的貴客!」
  聽此一番親切的許諾,再加引起饞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等待他們,這幾位交談者不由得 加快了腳步,就這麼順順當當走進主人的家,那兒餐桌上已經擺好杯盤,酒壺也捧上來了。
  這時,弗拉基爾爾卻鑽進樹林深處,一心要勞其筋骨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從而壓制內 心的悲慟。他一個勁向前走,不管有沒有路。枝杈時時掛住他,扎他的臉,他的腳不時陷進 泥潭——而他毫不在意。終於他走到一片周圍長滿了樹的水窪旁邊,一條小溪靜靜地流過殘 留些兒秋葉的樹林中間。弗拉基米爾停住,在一個冰涼的土包上坐下,他心頭,一個比一個 更加陰森的念頭紛至沓來……他深感自己孤立無援,來日陰雲密佈。跟特羅耶古洛夫為敵, 必然帶來新的災難。他這一點點可憐的產業就會被剝奪而落入旁人手中——這一來,他便會 一貧如洗。他久久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瞅著小溪靜靜地流,帶走幾片敗葉,他黯然傷神。 領悟到人生亦復如此——莫不平凡地、靜靜地流逝。最後,他發覺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尋路 回家。但他還是在不大熟悉的林子裡兜了好久的圈子,終於找到一條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門。
  杜布羅夫斯基劈面碰見神父和教堂裡的人。他想這是個不祥之兆,不由得閃過一勞,躲 到一株樹的背後。他們沒有發現他,正熱烈地交談著,走過他身旁。
  「你得遠禍全身呀?」神父對他老伴說,「我們留在這裡幹什麼?不管結果如何,不關 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什麼話,弗拉基米爾聽不清。
  快到家時,他看見一堆人——一群農民和僕人擁擠在主人的院子裡。弗拉基米爾老遠就 聽見人聲嘈雜,有人在講話。棚子旁邊停了兩部馬車。台階上站著幾個穿制服的人,看來, 他們在講解什麼事情。
  「這是怎麼回事?」他氣沖沖地問迎面跑來的安東,「他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哎呀!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少爺!」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法院來人了。 要強迫我們離開你,交給特羅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爾垂下頭,僕人們迎著不幸的少主人圍攏來,「你是我們的父親,」他們喊 著,吻他的手,「除開你,我們不要別的主人,少爺,下命令吧!讓我們跟法院的人干一 場。寧可死,我們決不出賣你。」弗拉基米爾望著他們,心頭激盪著異樣的感情。「規規矩 矩站著別動,」他對他們說,「我來跟當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爺!」人群中好 些人喊道,「叫這幫混蛋莫不要臉。」
  弗拉基米爾走到官兒們跟前。沙巴什金頭戴便帽,兩手叉腰,一雙眼睛不可一世地左右 掃視。縣警察局長是個大塊頭的漢子,五十來歲,臉膛通紅,蓄了兩撇唇須,他見到杜布羅 夫斯基走近前來,咳嗽一聲,沙喉嚨開口說道:「就這麼辦,我向你們把剛才說過的話再重 復一遍:按照縣法院的判決,從現在起你們通通歸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所有 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這一位。你們通通要聽從他的吩咐,而娘兒們可得好好愛 他痛他,對付女人嘛,他可真有一手。」開了這句輕薄的玩笑,縣警察局長大打哈哈,而沙 巴什金和其他的隨從也跟著笑了起來,弗拉基米爾憋了一腔怒火。「請問,這是怎麼回 事?」他裝出冷漠的神情問那個快快活活的警察局長。「是這麼回事,」莫測高深的官兒回 答,「我們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前來接收田產,要求沒有干係的外人立即滾蛋。」—— 「但是,我以為,你們不必先向我的農民講,倒應當先對我講,向地主本人宣佈剝奪他的所 有權……」——「你是什麼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遜地上下打量他。「原先的地主安 德列·加夫裡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上帝召了他去,已經死了,我們不認識您,也不想認識 您。」
  「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是我們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說。
  「是誰膽敢胡說,」警察局長大顯威風地說,「算什麼主人?這個弗拉基米爾·安德列 耶維奇是什麼人?你們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聽見嗎,糊塗蟲?」
  「沒那回事。」同一個聲音說。
  「簡直反了!」警察局長大叫,「喂!村長,過來!」
  村長走上前。
  「馬上搜查,看誰膽敢跟老子頂嘴,看老子揍他!」
  村長問群眾:是誰說的?都不吭聲,靠後幾排隨即嘰嘰喳喳,那聲音越來越大,一下子 變成驚心動魄的喊叫。警察局長壓低喉嚨想來安撫。「幹嗎老瞅著他們,」幾個家奴喊叫, 「弟兄們!狠狠地揍!」群眾都動起來了。沙巴什金和其他官員趕忙鑽進門廳裡,閂上門。
  「弟兄們!把他們捆起來!」剛才發話的那個聲音又喊道。群眾蜂擁而上……「別 動!」杜布羅夫斯基大吼一聲。「傻瓜!你們要幹什麼?會毀了你們自己,也毀了我。趕快 回家去,讓我清靜清靜。不要怕,皇上慈悲為懷,我會去求他,他會替咱們伸冤的。我們全 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們鬧事和無法無天,他怎麼能夠保護你們呢?」
  年青的杜布羅夫斯基的幾句話,他那洪亮的聲音和莊重的氣派產生了預期的效果。人群 靜下來,接著走散——院子空了。官兒們乖乖地坐在門廳裡。最後,沙巴什金躡手躡腳推開 門,走上台階,自卑自賤地向杜布羅夫斯基連連幾個鞠躬,感激他好心的庇護。弗拉基米爾 鄙夷地聽他說完,一句話也不屑於回答。「我們打算,」陪審員接著說,「懇求閣下允許我 們就在這兒過一夜。因為天黑了,您的農民可能在路上襲擊我們。請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 廳裡鋪些乾草也行,明天一黑早,我們就走。」
  「隨你便,」杜布羅夫斯基幹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這兒的主人了。」說了這話,他 便走進父親的房間,隨手閂上門。 第六章
  「好!一切都完了。」他對自己說,「今日早晨我還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麵包。明 天,我得告別我生於斯、父死於斯的這棟房子,把它交給殺害我父親的劊子手、弄得我一貧 如洗的那個強盜。」他的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他母親的畫像。畫家描繪她兩肘憑欄,身穿潔白 的晨妝,頭上插一朵火紅的玫瑰。
  「這幅畫也會落到我家仇人的手裡。」弗拉基米爾這樣想,「會把它跟破爛椅子一道扔 進堆房裡,或者掛在前廳裡讓他的養狗人去肆意奚落和評頭品足,而在她的臥室和父親壽終 的那間房裡,會搬進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姘頭。不!不行!他把我從這棟悲慘的房子趕跑, 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爾咬牙切齒,他心底裡冒出一陣陣可怕的念頭。官兒們的聲音 傳進他的耳朵,他們發號司令,要這要那,令人厭煩地打猶他悲慘的思考。終於,一切復歸 於寂靜。
  弗拉基米爾打開櫃子和箱子,動手清理亡父的文件。它們大都是賬簿和各項來往信札。 弗拉基米爾看也不看就撕了。那裡頭他發現了一個紙包,上書:「吾妻信札」。弗拉基米爾 心頭深情激盪,拿起就讀。這是俄土戰爭期間寫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軍隊的一些信。信 中她描述了獨守空閨的生活和家務的操勞,溫情脈脈地傾訴別離之苦,召喚他快回家來投入 愛妻的懷抱。有一封信裡,她說她對小弗拉基米爾的健康很擔心,另一封信裡她又為小兒子 早熟的才能而高興,說她預料小兒子將來前程遠大和生活幸福。弗拉基米爾讀著讀著便忘記 了世間的一切,整個靈魂都沉浸在天倫之樂的境界之中。不知不覺時間在消逝,牆上掛鐘敲 了十一下。弗拉基米爾把這些信放進衣兜,拿著蠟燭走出書房。客廳裡官兒們睡在地板上。 桌上放著幾隻喝乾了的酒杯,一股酒氣直衝鼻子,瀰漫整個房間。弗拉基米爾很討厭,走過 他們身邊要去前廳——門上鎖了。沒有找到鑰匙,他又回到客廳,發現鑰匙放在桌上。他打 開門,劈面碰撞一個人,卻原來那人躲在屋旮旯裡,手拿一把斧頭,寒光閃閃。弗拉基米爾 拿燭一照,認出了鐵匠阿爾希卜,「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問。「哎呀!弗拉基米爾·安德 列伊奇,是你呀!」阿爾希卜低聲回答,「上帝保佑,幸好你拿著蠟燭!」弗拉基米爾驚詫 地望著他。「你躲在這兒幹什麼?」他問鐵匠。
  「我想……我是來……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在屋裡頭。」阿爾希卜吞吞吐吐地低聲說。
  「幹嗎拿把斧頭?」
  「拿把斧頭幹嗎?如今這時節,不帶斧頭那可不行呀!你看,這伙官兒們可都不是好家 伙——走著瞧吧……」
  「你喝醉了,扔掉斧頭,睡覺去!」
  「醉了?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上帝作證,一滴酒也沒喝。聽到出事了,哪裡還有 心思喝酒。這幫當官的還想挾制我們,要把主人趕出自己的家……聽!他們在打呼嚕,該死 的畜牲!這麼一下子,把他們幹掉拉倒!」
  弗拉基米爾緊鎖眉頭。「聽著!阿爾希卜!」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你的想法不對 頭。不能怪這些當官的。點燃燈籠吧!跟我來。」
  阿爾希卜從主人手裡接過蠟燭,從爐子後面找出燈籠,點燃,兩人便悄悄地從台階上走 下來,沿著院子旁邊走過去。打更的敲響鐵板,狗叫起來。「是誰打更?」杜布羅夫斯基問。
  「是我們,少爺!「一個尖嗓子回答,「是華西裡莎和魯凱裡婭。」——「回去吧!」 杜布羅夫斯基說,「用不著你們女人守夜。」——「下班了。」阿爾希卜說——「謝謝!少 爺!」兩個女人回話,馬上回家去了。
  杜布羅夫斯基再往前走。有兩個人向他走攏來,他們在叫他。杜布羅夫斯基聽出了安東 和格裡沙的聲音。「幹嗎你們不去睡?」他問。「哪有心思去睡啊!」安東回答,「誰會想 到,我們竟然會落到這步田地……」
  「輕點!」杜布羅夫斯基打斷他的話,「葉戈洛夫娜在哪裡?」
  「在樓上她那間小房子裡。」格裡沙回答。
  「去!把她帶到這兒來,還有,把我們的人都從屋裡叫出來,除開那幾個當官的,屋裡 一個人也不讓留下。安東!你去套車。」
  格裡沙去了,過一會便帶了母親一道來了。老太太這一晚沒脫衣裳。除了官兒們,屋子 裡沒有一個人合眼。
  「都到了嗎?」杜布羅夫斯基問,「屋裡頭沒有剩下一個人嗎?」
  「除了官兒們,一個也不剩了。」格裡沙回答。
  「拿些乾草和麥秸來。」杜布羅夫斯基說。
  大伙跑進馬廄抱回乾草。
  「放到台階上。就這樣,好!弟兄們,點火!」
  阿爾希卜打開燈籠,杜布羅夫斯基點燃了松明。
  「等一下!」他對阿爾希卜說,「我剛才匆匆忙忙,好像把前廳的門鎖上了,快去打 開。」
  阿爾希卜跑進廳裡,門倒是開著的。阿爾希卜反而把門倒關了,落了鎖,嘴裡嘀咕: 「開門?那可不成!」於是回到杜布羅夫斯基身邊。
  杜布羅夫斯基把松明湊近草堆,乾草著了,火舌升騰,不一會整個院子通明透亮。
  「哎呀!」葉戈洛夫娜傷心地喊道,「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你這是幹什麼呀?」
  「別說了!」杜布羅夫斯基說,「好!孩子們!再見了!我要走了,聽天由命。祝你們 跟新主人在一起過幸福日子。」
  「恩人!我們的父親!」大夥兒喊道,「我們死也不離開你,跟你一道走。」
  馬已經套好。杜布羅夫斯基坐上車,跟他們約定以後在吉斯琴涅夫卡叢林裡相會。安東 揮鞭打馬,他們便駛出了院子。
  起風了。一霎時,火焰吞沒了整個房子。通紅的煙塵在屋頂上空冉冉升騰。窗玻璃辟啪 響,掉下來匡啷一聲打得粉碎。一根根燃燒的檁子紛紛往下掉。只聽得一聲聲可憐的嚎啕和 慘叫:「起火了!救命呀!救命!」——「那可不成!」阿爾希卜幸災樂禍地微笑,觀賞著 熊熊大火。「好阿爾希卜!」葉戈洛夫娜對他說,「去救救他們那幫壞傢伙,上帝會有好報 的。」
  「那可不成!」鐵匠回答。
  這時,官兒們在窗口出現了,使勁想扳斷雙層的窗框。但整個屋頂嘩啦一聲垮下來,慘 叫停息。
  不一會,全體僕人都到了院子裡。娘們哭哭啼啼,手忙腳亂,搶救自己的破爛,小孩蹦 蹦跳跳,觀賞火景。火星飛迸,火勢如旋風般肆虐,附近一棟棟小農舍也燒著了。
  「如今萬事大吉!」阿爾希卜說,「燒得真過癮,是嗎?大概,從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那 邊朝這兒一望,那才好看哩!」
  這時出現了一個新的情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隻小貓在起火的棚子頂上跑,不好從哪 兒往下跳,因為四周都是火。這只可憐的畜牲咪咪叫,顯然在喊救命。孩子們看著它絕望的 樣子,笑得要死。「笑什麼?鬼東西!」鐵匠忿忿地說,「你們不怕上帝嗎?上帝創造的生 靈正在滅亡,你們卻反而傻笑。」於是,他搬過一架梯子搭在起火的棚子的屋簷上,他爬上 去救貓。小貓懂得了他的用心,慌慌張張表示感恩不盡的樣子,一下抓住他的袖子。身上幾 處著火了的鐵匠抱著他所搭救的生靈爬下梯子。「好了!弟兄們!再見!」他對困惑的僕人 們說,「我在這兒沒有事情好幹了。祝你們幸福,別老記著我的短處。」
  鐵匠走了。大火繼續燒了一段時間,終於熄了。一堆堆不冒火苗的木炭在暗夜裡燒得通 紅。火場周圍,身外之物燒得精光的一些吉斯琴涅夫卡居民走來走去。 第七章
  第二天,失火的新聞便傳遍四鄰。眾說紛紜,各自作了不同的猜測和假設。有的說,杜 布羅夫斯基的僕人在葬禮宴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燒著了房子;有的責怪在剛接收的新宅 子裡飲酒作樂的官吏們;更多的人認為,是房子自行著火,連同地方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家奴 全部葬身火海。只有幾個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斷言這次可怕的災難的罪魁禍首正是心懷深 仇大恨因而不惜作孤注一擲的杜布羅夫斯基本人。第二天,特羅耶古洛夫坐車前往火災現場 親自察看。看起來,縣警察局長、地方法院陪審官、訴訟代理人和書記,此外還有弗拉基米 爾·杜布羅夫斯基、保姆葉戈洛夫娜、僕人格利戈裡、車伕安東以及鐵匠阿爾希卜下落不 明。僕人都一致證實,幾名官吏在屋頂垮下的時候被燒死了。燒焦的骨頭挖了出來。農婦華 西裡莎和魯凱利婭說,失火前幾分鐘他們看見過杜布羅夫斯基和鐵匠阿爾希卜。根據一致的 看法,鐵匠阿爾希卜還活著,他如果不是唯一的,起碼也是一名主要縱火犯。杜布羅夫斯基 有很大的嫌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向省長寫了一份關於火災的報告,一件新的案子又開始 追查了。
  不久,新的消息更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和提供了談論的新資料。在某某地方出現了一夥 強盜,周圍一帶無不聞風喪膽。政府清剿的措施看來很不得力。搶劫案一件比一件幹得乾淨 利落。家居和行路都不安全。那伙強人駕起幾輛三套馬車,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省縱橫馳 騁,攔截行人和郵車,闖進村莊,打劫地主莊園,然後放一把火。強人的首領聰明勇敢,慷 慨大度,遠近聞名。人人談論他的神出鬼沒。杜布羅夫斯基的名字掛在人人嘴上,全都深信 不疑,統率著那一夥膽大包天匪徒的,就是他,不會是別的人。有一件事令人迷惑不解:他 對特羅耶古洛夫眾多的田莊都手下留情,匪幫沒有打劫他一個草棚,沒有攔截過他一輛車 子。素來妄自尊大的特羅耶古洛夫把這例外視為當然,因為全省都怕他,況且他的莊園裡警 衛森嚴。開初,鄰居們私下嘲笑特羅耶古洛夫未免自視太高,並且每天每日巴不得那伙不速 之客光顧這個大有油水的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但是,到了後來他們只得同意特羅耶古洛夫的 看法,並且承認,強盜對於他懷有某種不可理解的敬意……特羅耶古洛夫趾高氣揚,每逢杜 布羅夫斯基新的搶劫的消息傳來,他就肆意嘲笑省長、警察局長、清剿隊長、說杜布羅夫斯 基從他們鼻子尖下邊溜掉而安然無恙。
  不久,到了10月1日——這一天是特羅耶古洛夫的村子裡的教堂進香日。這且按下不 表。在描述這個節日和往後發生的事情之前,我們得向讀者介紹幾個新人物,或者說,關於 他們只是在本書開頭提了一下。 第八章
  讀者或許已經猜到了,我們至今只提了一下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女兒就是本書的女 主角。在我們所描寫的那個時代,她才十七歲,長得很美,正如一朵盛開的鮮花。父親寵愛 她,到了發狂的地步,但對待她的態度卻一貫任性,時而想方設法迎合她的最微妙的怪癖, 時而又待她粗暴,甚至殘酷,以此嚇唬她。他深信女兒對他孝順,但從來沒有贏得她的信 賴。她一貫對他隱瞞自己的思想感情,因為她永遠也不可能確知父親對這些思想感情會有什 麼反應。她沒有朋友,在孤獨中長大。鄰人的妻室和女兒很少來拜訪基里拉·彼得洛維奇, 因為他平日談話和娛樂只需男人作伴,不要女人奉陪。因此,我們這位美人兒很少在她父親 宴請的那幫客人面前拋頭露面。她家有一間很大的圖書室,裡頭收藏的大部分是十八世紀法 國作家的作品,歸她自由支配。她父親除了一本《技藝超群的女廚師》之外,從不讀書,因 而不可能指導她選擇讀物,於是瑪霞便把各式各樣的書籍都拿來瀏覽了一遍,結果自然愛上 了小說。如此這般,她便受完了教育。想當初,她是在家庭女教師、法國小姐米米指導下發 蒙的,後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這位小姐表現了大大的信賴和寵愛,最終不得不把她偷 偷地送到另一個田莊裡去,因為那時寵幸的後果已經過分顯眼了。米米小姐給大家留下了相 當好的印象。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從不利用自己對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顯然具有的權 威去為非作歹,這一點她跟那些時時更換的寵姬大不相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愛她似乎比 旁的女人更甚,因此,那個一看就像米米小姐的南方人的相貌的黑眼睛的小男孩、九歲的淘 氣鬼卻在他膝下長大,被他認做兒子。可是,另有一群赤著腳的小傢伙,樣子就像是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脫的殼,卻在他窗下跑來跑去,被認做奴婢崽子。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為自 己的小薩莎從莫斯科聘請了一位法國教師,這位先生在我們正要描寫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到了 波克洛夫斯柯耶村。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這位先生很稱心,因為他堂堂的相貌招人喜愛,待人接物純樸自 然。他把自己的服務證書和他在那家工作了四年的特羅耶古洛夫的親戚寫的一封信交給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一一檢查過了,只是不滿意這個法國佬太年輕——並 非他以為這個可愛的缺點跟當教師的行當所必須具備的耐心和經驗不相稱,倒是他另有疑 慮,決定當即向先生說個明白。為此,他吩咐叫瑪莎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不會法國話, 她便充當翻譯)。
  「過來,瑪莎!告訴這位先生,就這麼辦——我聘請他。不過有一條,就是不准他追逐 丫頭們,不然,我要叫他這狗崽子知道老子的厲害……翻譯給他聽,瑪莎!」
  瑪莎羞紅了臉,轉向先生,用法國話對他說,他父親希望他謙遜和行為檢點。
  法國人對她一鞠躬,回答說,他希望,如若不能贏得他們的愛戴,至少也要得到他們的 尊敬。
  瑪莎逐字逐句翻譯了他的回答。
  「好!好!」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對他用不著什麼愛戴和尊敬。他的事情就是照 管薩莎,教他文法和地理,翻譯給他聽。」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翻譯時把父親粗魯的話沖淡了些。於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讓法 國人住進指定給他的一間廂房裡。
  瑪莎對年青的法國佬不屑一顧,因為她是在貴族偏見熏陶之下長大的,教師在她眼裡只 不過是奴僕和手藝人一流的人物,而奴僕和手藝人在她眼裡根本算不得男人。她沒有注意她 給傑福什先生產生的印象,見到她,他心慌意亂,不禁戰慄,嗓音也變了,她都一概不曾留 意。一個突然的事件使她完全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宅第裡平日總豢養了幾隻狗熊崽子,它們是波克洛夫斯柯耶地主 的主要娛樂之一。在它們幼小的時候熊崽子每天被牽到客廳裡,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跟它 們廝磨好幾個小時,逗得它們跟貓兒和狗兒打架。等它們長大了,便用鐵鏈鎖住,以待名副 其實的廝殺,間或把它們牽到主人的窗下逗它們滾空桶。桶子上釘滿釘子,狗熊伸出鼻子聞 一聞,然後輕輕地碰一碰,釘子紮了它的腳掌,它生氣了,於是使勁去推,越推越痛,越痛 越推。搞得它發狂了,它便氣呼呼全力猛攻過去,直到有人把那徒然惹得這可憐的畜牲狂怒 的物體移開為止。有時又把兩隻狗熊套在馬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客人就往馬車裡 塞,然後讓狗熊駕車出遊,意欲何往,那就聽上帝的指引了。不過,令基里拉·彼得洛維奇 最開心的是下述娛樂。
  把一隻狗熊關在一間空房子裡,拴著它的鐵鏈子扣住釘死在牆上的鐵環上,餓得它眼睛 翻白。鐵鏈的長度跟房子相等,只剩下屋對過一個小角落可以容身而免遭那可怕野獸的攻 擊。通常總是把一個新來的客人帶到這間房子跟前,出其不意,一下子把他推進去,砰關 門,讓這倒霉的客人單獨跟那毛茸茸的隱士面對面呆在一起。那可憐的客人,衣服被撕得稀 爛,滿身被抓得血跡斑斑,很快就找到那安全的一角,但是,他有時不得不一站就是三個小 時,緊貼牆角,眼睜睜看著張牙舞爪的野獸在兩步之外對他咆哮,跳躍,像人一樣直立起 來,使勁向他猛撲……這便是俄國大老爺高尚的娛樂!教師來了後不幾天,特羅耶古洛夫想 起了他,打算請他也嘗嘗狗熊「公寓」的滋味。因此,有一天早上把他叫來,領他走進陰暗 的過道裡,突然,一扇旁門打開,兩名僕人將法國佬一把推進房裡,立刻落鎖。教師醒悟過 來,但見一隻鎖住鐵鏈的狗熊忽哧忽哧開始咆哮,從遠處伸出鼻子嗅嗅新到的貴客,陡然, 它抬起前爪豎立起來,準備對他進攻了……法國人沒有慌張,沒有逃跑,等待它的袋擊。狗 熊走近了,傑福什從兜裡掏出小手槍,對準它的耳朵放了一槍。熊倒下了。大家跑過來,門 打開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走進來,對自己所開的玩笑產生的結局感到驚訝。基里拉·彼 得洛維奇想馬上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是誰事先向傑福什走露了風聲?或者,為什麼他兜 裡藏了一枝實彈手槍?他派人去找瑪莎,瑪莎跑來,把她父親的問題翻譯給法國人聽了。
  「我沒有聽說過關於熊的事情,」傑福什回答,「但我總隨身帶著手槍,因為我不能忍 受侮辱。我地位卑微,又不能提出決鬥。」
  瑪莎驚異地抬眼望著他,翻譯了他的話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聽了。基里拉·彼得洛維 奇什麼也沒回答,吩咐把狗熊拖出去剝皮,然後,他轉向眾人說:「倒是一條好漢!他不 怕,確實不怕。」從這一刻起,他喜歡傑福什了,也不想再考驗他了。
  但這次偶然事件卻對瑪利亞·基裡洛夫娜產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頭腦被震動了。她 親眼看到那頭被打死的狗熊,而傑福什站在旁邊,神色鎮定,跟她談話,也從容自如。她看 到,勇敢和自尊並非一個階級所獨具的品德,打從這以後,她開始尊敬這位年青的教師了, 而這種尊敬的感情與時俱增,變得越來越明顯。他們之間有了一些往來。瑪莎有一條金嗓 子,音樂方面有巨大的天賦,傑福什便自告奮勇給她上課。說了這麼多,讀者不難猜想,瑪 莎愛上他了,不過暫時她還不敢向自己承認罷了。 第 二 部 第九章
  節日前夕,賓客陸續趕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廂房裡,次等的住總管家裡, 再次等的住神父家裡,末等的住富裕農戶的家裡。馬廄裡擠滿了客人的馬匹,院子裡和棚子 裡擺滿了各式馬車。早晨九點鐘,做禮拜的鐘聲敲響了,大家緩緩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 去。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出資建造的,年年用新的貢品裝飾一新。聚集了這麼一 大堆高貴的善男信女,以致普通老百姓在教堂裡面沒有站腳的地方,只好站到門口的台階上 和院牆內。禮拜還沒有開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他乘六匹馬拉的轎車光臨,下了 車,大搖大擺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瑪利亞·基裡洛夫娜陪伴著他。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 上,男人飽餐秀色,女人則羨慕她的新裝。禮拜開始。自備的唱詩班高唱讚美詩,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也開口跟著唱起來,祈禱著,目不斜視,當司儀高聲稱 頌·此·教·堂·創·建·者之時,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誠模樣,彎下腰,鞠躬到地。
  禮拜完畢。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第一個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緊跟著學樣。然後鄰居 們走到他跟前致禮。女士們圍著瑪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從教堂裡走出來,邀請大家到他 家吃飯,坐上馬車回家去了。客人們也坐車跟著他走了。一間間房子裡擠滿了客人。新來的 客人仍然絡繹不絕,他們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擠到主人跟前。小姐們循規蹈矩坐成一個半圓 形,她們穿著半新不舊的貴重衣裳,式樣都是過時的摩登貨色,她們全都戴上了珍珠寶石。 男人們擁擠在魚子醬和燒酒周圍,高談闊論。客廳裡餐桌上擺了八十份餐具。僕役進進出 出,忙忙碌碌,擺上酒瓶和高腳杯,整理好桌布。終於,總管吆喝一聲:「請入席啦!」基 里拉·彼得洛維奇第一個走上去就座。跟著,太太們緩緩移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風,依次 肅然入座。小姐們擠擠攘攘,像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個緊挨一個紛紛落座。她們的對面 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著家庭教師,旁邊是小薩莎。
  僕役按地位高低先後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難,則按拉法脫1的骨相學行事,包管萬 無一失。碟子碰勺子,清脆的響聲叮噹一片,跟賓客的高談闊論爭鳴。基里拉·彼得洛維奇 得意洋洋,一眼望盡餐桌上的美酒、佳餚、盛況,便禁不住把整個心身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闊 老式的自我陶醉中間去了。這時,又有一輛六匹馬拉的馬車駛進庭院。「誰來了?」主人 問。——「安東·帕夫努季奇。」幾個人同時回答。門打開,安東·帕夫努季奇·斯庇琴進 來。他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大官人,一張團團大麻臉,三層肥下巴,一進門就一鞠躬,滿臉堆 笑,正待開口請罪……「拿餐具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聲吩咐,「歡迎!安東·帕夫 努季奇!請坐,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你不來參加禮拜,吃飯又遲到?這可不像你平日的 為人,你本是個敬畏神明又貪圖口福的人嘛!」——「請原諒!」安東·帕夫努季奇回答, 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長袍的扣眼裡,「請原諒!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我本來很早就 動身了,可是,還沒走到十俄裡,突然車子前輪裂成兩半——叫我怎麼辦?幸好離村子不 遠,好歹拖到那裡。找了個鐵匠,總算馬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個鐘頭,實在沒有辦 法。抄近路吧,得穿過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只好繞道走……」
     1拉法脫為瑞士作家,他認為根據人的頭蓋骨和面部特徵可以確知人的性格。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搶著說,「你老兄當然算不得勇士,可你怕什麼?」
  「怎麼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怕杜布羅夫斯基唄!萬一倒霉,就落進他的魔 掌。這小子機靈得很囉!誰也不放過,尤其是我,落到他手裡,不剝掉兩層皮才怪!」
  「老兄,幹嗎他特別看得起你呢?」
  「那個自然,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就是為了過世的安德列·加夫裡洛維奇那場官 司唄。那可不是因為我想討您喜歡,就是說,我是憑天理、國法、良心辦事,秉公執正,證 實杜布羅夫斯基父子佔有吉斯琴涅夫卡田莊是沒有任何法律根據的,只不過蒙受您的恩典罷 了。那個死了的人(願他早進天國)賭咒要跟我算總賬,他兒子大概會拿父親的話來兌現 的。直到如今,上帝開恩,我躲過了。總共不過搶劫了我一間穀倉,說不定就要來襲擊我的 莊園了。」
  「到了你的莊園,他就會為所欲為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我看,你那紅匣子 塞滿了……」
  「您說到哪裡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過去倒是滿的,如今可完全空了。」
  「別撒謊,安東·帕夫努季奇!我知道你這個人。你捨不得花錢,你家裡過的日子連一 頭豬都不如,你又從不請客,可從自己農民身上卻剝掉一層皮,你只想發財,別的都顧不 上。」
  「您盡會開玩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安東·帕夫努季奇諂笑著吞吞吐吐地 說,「我嘛,實不相瞞,真的破產了。」於是,安東·帕夫努季奇趕忙叉起一塊肥油包子把 主人的挖苦話送下肚裡去。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饒了他,轉過臉對新上任的警察局長說話, 這位長官是第一次來他家做客,坐在桌子那一端教師的身旁。
  「怎麼,局長先生!您抓得到杜布羅夫斯基嗎?」
  警察局長不好意思了,一鞠躬,笑一笑,話到嘴邊又吞進去,終於還是吐出來:
  「盡力而為吧,大人!」
  「嘿!盡力而為?老早就在盡力而為了,可卻毫無結果。不錯,抓住他幹嗎?杜布羅夫 斯基打家劫舍,警察局長好趁機揩油嘛!出差費、偵緝費、車馬費,反正鈔票落腰包,所得 是實!這麼好的大恩人怎麼好把他除掉?局長先生,你說這是不是老實話?」
  「老實話,一點也不假,大人!」局長回了答,一臉的狼狽相。
  客人全都哈哈大笑。
  「我就喜歡說老實話的好漢,」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只可惜警察局長塔拉斯·阿 列克謝耶維奇去世了。要是他沒有燒死,那這一帶肯定會平靜得多。可聽到杜布羅夫斯基的 消息嗎?最近誰在哪兒見到過他?」
  「我見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一位胖太太尖起嗓子回答,「上個禮拜二他在我家 裡吃了一頓午飯……」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薩維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個頭腦相當簡單的寡婦, 人人都喜愛她善良而快樂的性格。大家懷著好奇心準備聽她說故事了。
  「是這麼回事,三個禮拜以前我打發管家上郵局匯一筆錢給我的萬紐沙。我倒不溺愛兒 子,即算有那份心思,也沒有那份能力。可是,諸位也曉得:當了近衛軍軍官,日子總該過 得稱心體面,所以我就盡可能把收入分一些給他。這次我就匯去兩千盧布。雖則我腦子裡不 止一次閃過杜布羅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離城很近,只有七俄裡,或許沒問題吧!到了 晚上,管家回來了,我一看,他一臉慘白,衣服撕得稀爛,馬車沒了——天啦!我問:怎 麼?你怎麼了?他回答『安娜·薩維什娜太太!強盜搶了,我差點被殺掉,碰到了杜布羅夫 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後來看我可憐,就放了,但卻搶得精光,馬和車子也搶去了。』 我暈了過去。老天爺!我的萬紐沙怎麼辦呀?沒有法子想,只得寫封信給兒子,告訴他這一 切經過。信裡頭只有祝福,一個子兒也沒有寄去」。
  「過了一個禮拜,又過了一個禮拜,一天,突然一輛馬車開進院子裡。一位將軍要見 我。歡迎!歡迎!走進來一條漢子,三十五歲左右,黑臉膛,黑頭髮,大鬍子,相貌堂堂, 就像是庫裡涅夫將軍。他自我介紹說,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正 好路過,知道我住在這兒,不能不來看望朋友的遺孀。我招待他,好東西都搬出來給他吃。 我們交談著,天南海北閒聊,最後扯到杜布羅夫斯基。我把那倒霉的事兒告訴了他。將軍皺 起眉頭。『這才怪哩!』他說,『我聽說,杜布羅夫斯基並不見人就搶,倒是專找有名的闊 人下手,即使那樣,也不全都搶光,總要留一些,至於殺人的事,誰也沒聽說過。您說的 事,裡頭可能有詐。請吩咐把您的管家叫來吧!』派人去找管家,他來了。一見將軍的面, 他就嚇呆了。『告訴我,老兄!杜布羅夫斯基怎樣搶劫了你?又是怎樣想吊死你的?』我的 管家渾身發抖,一頭栽倒,雙膝跪下。『大人?我罪該萬死,鬼迷心竅,我撤謊了。』—— 『當真?』將軍回答,『那你就對太太講一講,事情是怎樣發生的,我也聽聽。』管家沒清 醒過來。『喂!怎麼啦!』將軍接著說,『告訴她:你在什麼地方碰見了杜布羅夫斯基?』 ——『在兩株松樹旁邊,大人!』——『他對你說了些什麼?』——『他問我:你是什麼 人?到哪裡去?去幹什麼?』——『好!後來呢?』——『後來嘛,他要信和錢。』—— 『說下去!』——『我給了他信和錢。』——『他又怎麼樣?說!』——『大人!我罪該萬 死。』——『嗯!他又怎麼樣?……,——『他把信和錢還給了我,對我說:你走吧!趕快 送到郵局裡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該萬死。』——『我得跟你算 賬,親愛的?』將軍威風凜凜地說,『而您,太太!請吩咐快去搜查這只騙子的箱子,請把 他交給我手裡,讓我教訓教訓他。您知道,杜布羅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衛軍軍官,他不會 欺壓他的同事的。』這一下,我可猜到這位大人是誰了,我沒有什麼可以跟他討論的了。幾 個車伕抓住管家,把他捆綁在車座上。錢找到了。將軍在我家吃了一頓午飯,馬上走了,帶 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裡找到了我那個管家。他被捆綁在一株橡樹上,一身剝得精光。」
  大家默默地聽著薩維什娜講故事,特別是那幫小姐聽的很專心。她們中間有許多人對那 個強人私心嚮往,把他當成羅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因為她實在是一 位心腸火辣辣的幻想大師,是在拉德克麗芙1的神秘驚險小說的熏陶下長大成人的。
     1拉德克麗芙(1764——1832),英國女作家。%%%「安娜·薩維什麗!可你以為, 你見到了杜布羅夫斯基本人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她,「那你錯了。我不知道在你家 做客的是什麼人,但反正不是杜布羅夫斯基。」
  「怎麼,老爺子?不是杜布羅夫斯基,還有誰?要不是他,誰敢在大道上攔阻行人進行 搜查?」
  「那我可不知道,不過,他可決不是杜布羅夫斯基。我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不知道他 頭髮如今變黑了沒有,但那時他是個滿頭黃鬈發的小傢伙。我記得,他大概比我的瑪莎大五 歲,所以,他現在不到三十五歲,頂多二十三歲左右。」
  「一點不錯,大人!」警察局長發話了,「我兜裡正好有一張相貌說明書。裡面確實注 明他是二十三歲。」
  「啊!」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好得很!你唸唸,我們聽聽。讓我們曉得他的特徵 有好處。萬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長從兜裡掏出一張弄得相當贓的紙條,鄭重其事地展開,歌唱般開口念道:
  「茲據弗拉基米爾·杜布羅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確定其相貌如下:
  該人現年二十三歲,中等身材,面皮白淨,無須,眼睛灰色,頭髮褐黃,直鼻樑。相貌 無特殊之處。」
  「就這些!」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
  「就這些了。」局長回答,把紙張折疊好。
  「祝賀你,局長先生!好一張說明書!照著這張說明書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難 抓到。誰人不是中等身材,哪個不是黃頭髮、直鼻樑、灰眼睛?我敢打賭,你跟杜布羅夫斯 基本人促膝談心一連三個鐘頭,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誰坐在一起。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們這幫 官老爺,腦袋瓜真頂用!」
  局長老老實實收起紙條塞進衣兜裡,他有苦難言,於是趕忙大嚼鵝脯燒白菜。這時間, 僕役給每位客人杯子裡篩酒,業已酒過數巡。拔出瓶塞,絲絲作響,好些瓶高加索和齊姆良 葡萄酒已經喝光,都以為喝了大名頂頂的香檳。一張張面皮泛紅了,談話聲變得更響亮、更 快活、更加語無倫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又開腔了,「咱們再也找不到像已故的塔拉斯·亞歷克謝 耶維奇那樣的局長了!他膽大心細,是個精靈鬼。可惜呀!這麼一條好漢竟然燒死了。不 然,半個土匪也休想逃掉。他會一掃光,連杜布羅夫斯基本人也難逃法網。從他手裡拿錢, 塔拉斯·亞歷克謝耶維奇拿是會拿的,但照樣要抓。他平生行事,向來就是這個作風。沒有 辦法,看起來,非得我親自出馬不可了,我得帶領我一幫家丁去把那伙強盜捉拿歸案。首先 我得派二十條漢子去搗毀森林裡強盜的老巢。我的人一個個膽大剽悍,每個人可以對付一頭 狗熊,見了土匪決不會後退一步。」
  「您那頭狗熊還好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安東·帕夫努季奇說,一提起狗 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識,記起了拿他當成作弄對象的幾回惡作劇。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它壯烈犧牲了,死在它敵人的手 裡。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指一指傑福什,「請你感謝我 這位法國人吧!他替你報了仇……恕我直說,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安東·帕夫努季奇說,抬手搔頭皮,「當然記得。這麼說,米沙去世 了。可惜呀!真可惜!多麼逗人憐愛的傢伙,多麼機靈的淘氣鬼!這麼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 了。不過,幹嗎法國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得意洋洋,開口講述法國人的功勳,因為他具有一種炫耀他身旁的 一切的令人羨慕的才能。賓客全神貫注地聽著狗熊之死的故事,吃驚地望著傑福什,而法國 佬卻並不知道別人在談論他的勇敢行為。他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並向自己的頑皮學生 上道德教育課。
  午宴拖了三個鐘頭,終於宣告結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著起立,隨即去 客廳。那裡有咖啡、紙牌,以及在餐廳裡美美地開了個頭而仍需貫徹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們。 第十章
  將近晚上七點鐘,有幾個客人想走。但酒酣耳熱的主人卻下令關上大門並且宣佈,不到 明日早上,一個人也休想離開。馬上奏起音樂,通大廳的門洞開,舞會開始。主人和他的親 信坐在角落裡,一杯復一杯地喝酒,觀賞著年青人尋歡作樂。老太婆在玩紙牌。像一切沒有 駐紮槍騎兵的地方一樣,男舞伴總比女士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搜羅上陣。法 國教師在這伙男人中間,可謂出類拔萃。他跳得比誰都多。小姐們全都愛找他,發覺伴他跳 華爾茲舞非常輕鬆自如。他跟瑪利亞·基裡洛夫娜伴舞了好幾輪,小姐們心存諷刺,注視著 他倆。終於,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中止了跳舞會,下令晚宴開上來,他自己卻睡覺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不在場了,大夥兒感到更加自由,更加來勁。男舞伴斗膽坐在女士 身旁。小姐們則露齒歡笑,跟鄰坐竊竊私語;太太們則隔著桌子跟對面的人大聲談笑。男人 則開懷暢飲,高談闊論,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妙不可言,給每個人留下了許多 愉快的記憶。
  只有一個人沒有參與這共同的歡樂:安東·帕夫努季奇坐在那裡,愁眉不展,一聲不 吭,懶洋洋地喝酒,顯得心事重重。關於強盜的談論把他的頭腦攪亂了。往下我們就會知 道,害怕強盜,他不無充分理由。
  安東·帕夫努季奇呼籲上帝為他作證,說他那紅匣子是空的,他並非撒謊,也沒犯罪。 那匣子確實空了,裡面裝的錢都轉移到了一隻皮包裡,而皮包卻放在胸前貼肉襯衣下面。他 本來對一切都不放心,懷有沒完沒了的恐懼,採取這個防患於未然的措施以後,他心裡才踏 實點兒。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別人家裡過夜了,他生怕把他弄到一間偏僻的房間裡一個人去 睡,那兒就很可能溜進小偷,因此,他一雙眼睛溜來溜去,想找個牢靠的同伴,終於選定了 傑福什。法國人孔武有力的體魄,跟狗熊搏鬥時所表現出來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頭狗熊, 可憐的安東·帕夫努季卡就不禁心驚肉跳),這就決定了他選定那個法國人。當大家從餐桌 邊站起來的時候,安東·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輕的法國人跟前轉來轉去,咳嗽幾聲,清清嗓 子,終於向他表達自己的意圖。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間裡住一晚,行不行?因為您要知道……」
  「有何吩咐?」1傑福什問道,彬彬有禮地一鞠躬。
  「真糟糕!你先生還沒有學會俄國話。熱——維,穆阿,謝——鳥——庫捨2,懂不 懂?」
  「請賞光,閣下,請您作相應的安排。」3傑福什回答。
  安東·帕夫努季卡對自己的法語知識非常得意,馬上去安排。
     1原文為法文。
  2俄國化的法文:「我想睡在您的房間裡」。
  3原文為法文。
  賓客互道晚安,每人各自去指定的房間。安東·帕夫努季奇跟著教師去廂房。夜很黑。 傑福什提著燈籠引路,後面跟著安東·帕夫努季奇,他走起路來勁頭很足,時不時伸手捏一 捏藏在胸口的那個皮包,為的是證實一下,錢是不是還在裡面沒有跑掉。
  進了廂房,教師點燃蠟燭,兩人動手脫衣。這時,安東·帕夫努季奇在房裡各處走走, 檢查門鎖和窗戶,檢查的結果並不見佳,他只得搖頭。房門只有一根閂,窗戶沒有兩層框。 他本打算向傑福什發發牢騷,但他的法語知識實在有限,難以作出如此複雜的解釋——法國 佬會聽不懂,因此,安東·帕夫努季奇只得作罷,把牢騷往肚裡憋。兩張床並排相對,兩人 躺下,教師熄了蠟燭。
  「普魯苦阿—烏—土—捨,普魯苦阿—烏—土捨。」1安東·帕夫努季奇大聲說,他生 搬硬套,按法語變位法來套用「熄滅」這個俄語動詞。「黑暗中我不能『多爾米爾』2。」 傑福什聽不懂他的喊叫,便道了一聲晚安。
  「殺千刀的邪教徒!」斯庇琴嘟嘟囔囔口吐怨言,一面摟緊被子,「他熄掉蠟燭幹嗎? 對他也沒好處。不點燈,我睡不著。喂!先生!先生!」他又說:「熱—維——阿維克—烏 —
  巴爾勒。」3但法國人沒答腔,立刻打呼嚕了。
     1俄國化的法語:「你幹嗎熄燈?你幹嗎熄燈?」。
  2俄國化的法語:「睡覺」。
  3俄國化的法語:「我要跟你說話」。
  「這法國鬼子打鼾了,」安東·帕夫努季奇暗自思忖,「可我一點睡意也沒有。一不小 心,小偷就從打開的門溜進來,或者從窗口爬進來。可這個騙子,連大炮也轟他不醒。」— —他再叫道:「喂!先生!先生!這傢伙見鬼去!」
  安東·帕夫努季奇閉嘴了。他疲倦了,再加上酒的後勁足,漸漸沖淡了擔驚受怕的心 理,他開始打瞌睡了,接著便沉沉入睡。
  懵懵懂懂,他彷彿覺得好生古怪。似乎在作夢,有個人悄悄地扯他襯衣的領口。安 東·帕夫努季奇睜開眼睛,晨光曦微,但見傑福什站在面前。法國佬一手緊握手槍,一手解 開他珍藏的錢包。安東·帕夫努季奇嚇得魂不附體。
  「凱希—凱—謝,默肖,凱希—凱—謝。」1他說,嗓門直抖。
     1俄國化的法語:「幹嗎?先生!這是幹嗎?」。
  「輕點,不准叫!」教師這一回說純粹的俄國話,「不准叫!不然,你就完蛋。我是杜 布羅夫斯基。」 第十一章
  現在,敬請讀者允許我解釋一下,這部小說適才描述的情節之前還有一些情況,我還沒 來得及交代清楚。
  在我們業已提到過的那個驛站的站長室內,有位旅客坐在角落裡,看他那老實可憐和耐 性十足的樣子,不難斷定他是個平民或者是個外國人,就是說,是個在驛站上沒有發言權的 角色。他的馬車停在院子裡,等待給車□轆軸上油。放在車上的一口小箱子,足以證明他囊 中羞澀。這位旅客沒有要茶,也沒要咖啡,但只凝望窗外,不住吹口哨,弄得坐在隔壁的站 長太太心煩。
  「上帝派來一個愛吹口哨的傢伙,」她低聲說,「看他吹的!
  這該死的邪教徒,見鬼去才好!」
  「怎麼?」站長說,「有什麼了不起!讓他去吹好了。」
  「有什麼了不起?」生氣的太太頂嘴道,「你不知道吹口哨不是好兆頭嗎?」
  「什麼兆頭不兆頭?口哨不會把錢吹跑。唉!帕霍莫夫娜!
  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咱們家要錢沒錢。」
  「你就打發他快點滾蛋吧,西多雷奇!把他扣在這兒幹嗎?
  給他馬,讓他快滾。」
  「那可得等一等,帕霍莫夫娜!馬廄裡只剩九匹馬了,另外三匹要歇口氣。保不定會有 貴人路過。我可不願意為了一個法國佬拿自己脖子去開玩笑。聽!說到就到。馬車的聲音。
  哎呀!跑得好快。莫不是來了個將軍?」
  一輛輕便彈簧馬車停住在台階下。侍僕跳下車台,打開門,一位身披軍大衣、頭戴白制 帽的年輕人下了車,走到站長跟前。侍僕尾隨在後,手提一口小箱子,把它擱在窗台上。
  「給我弄幾匹馬。」軍官說,命令的口吻。
  「馬上就有,」站長回答,「請拿出驛馬使用證。」
  「我沒有驛馬使用證。我不走大道……難道你不認得我嗎?」
  站長慌了,趕忙去催車伕。年青人在房裡來回踱步,走進隔壁,悄悄問站長太太:那坐 著的旅客是什麼人?「天曉得!」站長太太回答,「一個法國佬。他坐在這兒等馬足有五個 鐘頭了,不停地吹口哨,討厭鬼!」
  年青人便用法語跟那旅客交談。
  「請問,您上哪兒去?」他問。
  「去附近這個城市,」法國人回答,「從那兒再去一個地主家裡。他托人聘請我當家庭 教師。我本想今日該到任了,但站長先生卻另有打算。在這個國家要弄到馬匹可真難呀!軍 官先生!」
  「您到本地哪一位地主家去教書呢?」軍官問。
  「去特羅耶古洛夫先生家。」法國人回答。
  「特羅耶古洛夫?這個特羅耶古洛夫是個什麼人?」
  「是的,軍官先生……1關於他,我很少聽到說好話。人家告訴我,他是個盛氣凌人、 胡作非為的大老爺,對待手下人非常殘酷,以致誰也跟他合不來,大家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發 抖,對家庭教師也蠻不講理,已經把兩位老師打得半死。」
     1原文為法文。
  「那還了得!可你還願意到這個怪物家裡去教書嗎?」
  「沒得法子呀!軍官先生!他給的薪水不少,三千盧布一年,食宿在外。也許,我比前 任兩位先生運氣要好些。我上有老母,我得把薪金的一半寄給她維持生活,其餘的得積起 來,過了五年,就是一筆小小的資本,足夠我往後過獨立生活了。到了那時,說聲『再 見』,我就回巴黎買賣去了。」
  「特羅耶古洛夫家裡有人認識您嗎?」軍官問。
  「沒有。」教師回答,「他是經過他的一位朋友的引薦從莫斯科聘請我的,而他那個朋 友家的廚師是我的同鄉,這個同鄉介紹了我。不瞞你說,我本不想當教師,倒是想去做個糕 點師傅,但人家告訴我,在貴國當教師吃香……」
  軍官想了想。
  「請聽我說,」軍官打斷他的話,說道,「假如有人給您一萬現款,讓他頂替你這個職 位,而你馬上回巴黎,您幹不幹?」
  法國人望著軍官,驚惑不解,笑一笑,搖搖頭。
  「馬備好了!」站長走進來說,侍僕也同樣說。
  「就去!」軍官回答,「你們出去,等我一會兒。」——站長和侍僕出去了。——我不 是跟您開玩笑,」他接下去用法國話說:「一萬盧布我可以就給你,只需一個交換條件:你 馬上離開和交出證明文件。」說這話的時候,他打開小箱子,取出幾沓鈔票。
  法國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要我馬上離開……交出證明文件?」他驚詫地重複說,「這就是我的文件……你是開 玩笑吧?你要我的文件幹嗎?」
  「那跟你毫不相干。我只問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法國人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青年軍官遞過去自己的文件。軍官接了,立刻檢查。
  「您的護照……好。介紹信,讓我來看看。出生證,好得很。好,這是您的錢,請收 下。轉回程吧!再見……」
  法國人站著,呆若木雞。
  軍官轉回來。
  「我差點忘了最要緊的一點。請您發誓,這件事永遠只讓你我兩個人知道。能發誓嗎?」
  「我發誓,」法國人回答,「不過,我的證明文件呢?缺了它們,我怎麼辦?」
  「您進了附近這個城就去報告,說您被杜布羅夫斯基搶劫了。他們會相信您的,會開給 你必要的證明。再見!求上帝保佑,讓您快點到達巴黎,再見到您的老母平安健在。」
  杜布羅夫斯基走出房間,坐上車,車飛馳而去了。
  站長望著窗外,馬車離去,他回轉身對老婆叫道:「帕霍莫夫娜!你知道嗎?那個人就 是杜布羅夫斯基。」
  站長太太慌忙衝到窗口,但已經晚了:杜布羅夫斯基去遠了,她氣得大罵老公:
  「你這不怕上帝的傢伙!西多雷奇!幹嗎你不早說?也好讓我看一眼杜布羅夫斯基嘛! 現在,可得等他下一次再來,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你這壞心腸的傢伙!真的,心腸都 爛了!」
  法國人站著,像是釘死在那兒。跟軍官的談話,還有這些錢——簡直像是白日做夢。但 是,鈔票一疊疊擱在衣兜裡,事實勝於雄辯,足以證實這場離奇的交易確確實實發生過了。
  他決心花錢租馬進城去。車伕慢吞吞地趕著車,夜裡方才到達城邊。
  還沒有到達城門口那個只有倒塌的崗亭而並無崗警的關卡的時候,法國人叫車停下來, 下車步行。他打手勢告訴車伕,馬車和箱子一併送給他作酒錢。車伕見他這麼慷慨,不禁又 驚又喜,正好跟法國人接受杜布羅夫斯基的提議時的情形一模一樣。不過,他由此得出結 論:這個外國佬發瘋了。車伕禮貌周全地對他深深一鞠躬。他覺得不進城去為妙,於是去了 一個熟悉的、尋歡作樂的場所,那兒的老闆是他的熟人。他在那裡消磨了一個通晚,第二天 早上他騎上一匹馬,牽著兩匹馬轉回程,馬車沒了,箱子也沒了,一臉浮腫,兩眼通紅。
  杜布羅夫斯基有了法國佬的證件,便大膽去見特羅耶古洛夫(像我們已經知道的那 樣),並在他家住下來教書。不管他的秘密動機如何,(這一點往後我們就會知道),但他 毫無形跡可疑。不錯,他很少為小薩沙的教育勞神,放任小傢伙去調皮搗蛋,功課也抓得不 緊,不過走走過場而已。但是,對於女學生的音樂上的進步,他卻費盡心血,常常坐在鋼琴 前教她,一坐就是幾個鐘頭。大家全都喜愛年青的教師。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喜愛他,因為 他打獵時勇敢機靈;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喜愛他,因為他熱情體貼,無微不至,顧盼之間, 淒楚動人;薩沙喜歡他,因為他對他的調皮搗蛋非常寬容;僕人們喜歡他,因為他心地善良 並且為人慷慨——這一點,看起來跟他的地位是不相稱的。他本人似乎對這一家子也非常依 戀,自認是這家庭裡的一個成員。
  自從他當了老師直到那個可堪紀念的節日,差不多過了一個月,誰也不曾懷疑這個文質 彬彬的年輕法國人就是令這一帶地主聞風喪膽的可怕的強盜。這段時間,杜布羅夫斯基並未 離開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一步,但是,關於他打家劫舍的風聲並未止息,這倒是要歸功於鄉下 居民的具有創造性的想像力,同時,也許他的部下當首領不在的時候還繼續照樣干他們的老 行當。
  他跟那個人同在一間房裡過夜,理所當然,他認定此人就是自己的仇人,是造成自己深 重災難的主要罪人之一,因此,杜布羅夫斯基不可能抑制報仇的誘惑。他知道此人身藏錢 包,決定把它拿過來。我們已經看到,他是怎樣由教師突然一變而為強盜,嚇得可憐的安 東·帕夫努季奇魂不附體。
  早上九點鐘,在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了一宿的賓客陸續聚集到客廳裡,那兒,茶炊已經 煮開,茶炊前端坐著身穿晨妝的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身穿厚絨常禮 服、腳著便鞋,用漱口缸模樣的大杯子喝茶。最後一個到場的安東·帕夫努季奇,一臉慘 白,看上去,似乎失了魂,他的神色令大家吃驚,因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他是不是病 了。斯庇琴回答得吞吞吐吐,膽戰心驚地瞅著法國教師,而那位教師卻坐在那兒若無其事。 過了幾分鐘,僕人進來向斯庇琴稟告:馬車已經備好。安東·帕夫努季奇慌忙告辭,不聽主 人的挽留,慌慌張張走出屋子,立刻坐車走了。大家都搞不清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斷定他是因為撐得太飽了。飲完茶,吃完告別早餐,別的客人也紛紛離去, 波克洛夫斯柯耶不久就走空了,一切又恢復平常的秩序。 第十二章
  過了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兒。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居民的生活一切照 舊。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天天去打獵;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讀書,散步,上音樂課——尤其 是音樂課花掉了她許多的精力。她開始瞭解自己也有一顆心,並且懷著不由自主的苦惱捫心 自問,她對年青的法國人的人品才華並非無動於衷。而在他那方面,沒有逾越尊敬和嚴格禮 數的界限,這倒沖淡了她的驕傲和疑懼。她對他越來越傾心,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舒展。傑 福什不在跟前,她就心煩,他一來,她就不斷找他交談,各方面她都要徵求他的意見,並且 總是跟他志同道合。也許,她還沒有愛上他,但是,如果碰到第一次磨難或命運突如其來的 打擊的時候,那麼,愛情之火就會在她的心中燃成熊熊之焰。
  有一天,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走進廳堂,教師早已在那裡等候她了。她吃驚地看出他蒼 白的臉上露出張皇之色。她打開鋼琴蓋,唱了幾句。但杜布羅夫斯基推托說他頭疼,請她原 諒,中斷了上課,合上樂譜,偷偷塞給她一張紙條。瑪利亞·基裡洛夫娜還沒有來得及想一 想,就收下了,立刻後悔,但杜布羅夫斯基已經不在廳堂裡了。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回到自 己的房間,打開紙條,讀到如下的文字:
  今晚七時請到溪邊涼亭等候。我必須跟您談談。
  她的好奇心強烈地被激動起來了。她早就盼望他的表白,又想又怕。能夠聽到她的猜想 變成事實,心頭自然很舒坦,但她又覺得,從一個按其社會地位來說沒有希望向她求婚的人 的口裡聽到這樣的表白,那是有失她的身份的。她決定赴約,但在一點上卻有些舉棋不定: 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接受他的愛情表白呢?擺出貴族的架子表示憤慨嗎?進行友誼的規勸嗎? 快快活活調笑一番嗎?抑或是黯然傷神以示同情嗎?這時,她不斷看鐘。天黑了,掌燈了。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下來跟幾個來訪的鄰居玩波士頓牌。餐廳裡的鐘敲響了六點三刻,瑪 利亞·基裡洛夫娜悄悄地走出房間來到了台階上,向四下裡張望一番,然後跑進了花園。
  夜很黑,天上佈滿烏雲。兩步之外便看不清東西。但是,瑪利亞·基裡洛夫娜沿著熟悉 的小徑在黑暗中往前走,一會兒就到了涼庭邊。她停下來喘口氣,以便和傑福什見面時能拿 出無動於衷和從容自如的樣子來。但傑福什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謝謝您!」他說,聲音很低,淒切動人,「謝謝您沒有拒絕我的請求。如果您不來, 我會痛苦的。」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回答他一句早就想好了的話:
  「希望您不至於使我對這次俯就後悔。」
  他不作聲,看樣子,他在暗暗鼓氣。
  「情況緊急,要求我……離開您,」他終於開口說,「很可能,您很快就會聽到……但 是,在分別以前,我得親自向您解釋……」瑪利亞·基裡洛夫娜什麼也沒回答。這幾句話她 認為是即將開口的愛情表態的開場白。
  「我不是您所設想的那個人,」他又說,低下頭,「我不是法國人傑福什,我是杜布羅 夫斯基。」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一聲驚叫。
  「別怕!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必害怕我的名字。不錯,我就是那個不幸的人,您父親 剝奪了我最後一片麵包,把我趕出祖居的屋子,逼得我在大路上翦徑。但是,您不必怕我— —我不會碰你,也不會碰他。一切全都過去了。我饒了他。聽我說,是您救了他。殺人見 血,第一刀我本當照顧您父親。我曾經在他的房子四周打探,看準了從哪兒放火,從哪條路 衝進他的臥室,如何切斷他的一切退路——這時,恰好您在我眼前走過去,彷彿仙女下凡, 我的心軟了。我懂了,您住的房子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跟您有血緣關係的任何一個人,都不 應受到我的傷害。我放棄了復仇,好似鄙棄一個愚妄的舉動一樣。我整日價徘徊於波克洛夫 斯柯耶的花園四近,但願能夠從遠處看一眼您潔白的衣裙。您散步時不曾提防,我緊緊跟隨 著您,從一株灌木跳到另一株灌木,心裡懷著一個幸福的念頭:我正在保護著您哩!有了我 秘密的保駕,您的安全就萬無一失。終於,出現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便住進了您家裡。這 三個禮拜是我平生幸福的時光。對這一段時日的回憶,將是我悲慘的一生中的歡樂……今日 我得到了消息,我不能在這兒再呆下去了。我今天就得跟您分手……就在此刻……但我事先 得向您公開身份,免得您看不起我,詛咒我。請您有時也惦記杜布羅夫斯基吧!您要知道, 他生來本該負有另一種使命,他的靈魂是能夠愛您的,但是,永遠……」
  傳來輕輕的一聲口哨——杜布羅夫斯基不說了。他抓住她的手湊近自己滾燙的嘴唇。口 哨又吹了一聲。
  「別了!」杜布羅夫斯基說,「他們在叫我,耽誤一分鐘就可能送命。」他走開了,瑪 利亞·基裡洛夫娜站著一動不動。
  杜布羅夫斯基又回轉來,又抓住她的手。
  「萬一有那麼一天,」他對她說,聲音淒切動人,「萬一有那麼一天,您發生了不幸, 而又沒人保護,沒人幫助,那時,請您來找我,為了援救您,我會不惜一切的。您答應不拒 絕我為您效忠嗎?」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默默地哭。口哨第三次吹響。
  「您會毀了我!」杜布羅夫斯基叫了起來。「您不回答,我就不走!答不答應呢?」
  「我答應。」可憐的美人兒耳語般地說。
  跟杜布羅夫斯基會一面,弄得她柔腸寸斷。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從花園裡走出來。她覺 得,大家都在亂跑,房子裡亂糟糟,院子裡擁擠了一堆人,台階下停了一部馬車。她老遠就 聽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嗓音,她慌忙走進屋裡,生怕她不在場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廳堂 裡她見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客人們圍著我們熟悉的那位警察局長,七嘴八舌向他提出一 大堆問題。局長旅行打扮,從頭到腳全副武裝,他回答別人的提問,顯出神秘莫測和火燒眉 毛似的神色。
  「你上哪裡去了,瑪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道,「你看見傑福什先生嗎?」瑪莎 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一句:「沒看見。」
  「你想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接著說,「局長來抓他,硬要我相信,他就是杜布羅 夫斯基。」
  「大人!相貌特徵全都相符。」局長恭順地回答。
  「哎嘿!老弟!」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打斷了他的話,「收起你那相貌特徵,愛上哪兒 就上哪兒去吧!在我沒有弄清真相以前,我不會把我的法國人交給你。怎麼能相信安東·帕 夫努季奇的話!他是個膽小鬼,是個當面撒謊的小人。簡直是癡人說夢,硬說老師想要搶劫 他。那天早上為什麼他對我一個字也沒提起這檔子事?」
  「法國人威脅他,大人!」局長說,「逼著他發誓不說出去……」
  「胡說!」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斷然否定,「讓我把事情馬上弄個水落石出。」—— 「老師在哪裡?」他問進來的僕人「哪兒也沒找到,大人!」僕人回答。
  「那麼就搜查他,」特羅耶古洛夫高聲說道,他不由得也有點懷疑了,「把你那張了不 得的相貌說明書給我瞧瞧,」他對局長說,局長立刻把說明書遞給他。「嗯!二十三歲…… 這倒對了,但什麼也不能證明,老師怎麼樣了?」
  「沒有找到,大人!」還是那句回答。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開始不安了,瑪利亞·基裡 洛夫娜半死不活。
  「你一臉慘白,瑪莎!」父親對她說,「把你嚇壞了吧?」
  「沒有,爸爸!」瑪莎回答,「我頭疼。」
  「走吧!瑪莎!回自己房間去,別操心。」瑪莎吻了吻他的手,然後飛快回房。她一下 撲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女僕們跑進來,給她脫掉衣裳,給她灑冷水,擦酒精, 費了好大力氣才使她鎮靜,扶她躺下。她便朦朧睡去。
  這時,法國人還是沒有找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在廳堂裡來回踱步,打口哨威嚴地吹 著歌曲《轟鳴吧!勝利的雷霆》。客人們竊竊私語,法國人無影無蹤,警察局長被捉弄了一 頓。看起來杜布羅夫斯基事先聽到了風聲,早已溜之大吉。
  但是,是誰利用什麼辦法通知他的,那可仍然是個謎。
  時鐘敲響了十一點,誰也不想去睡。終於,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氣沖沖地對警察局長說:
  「怎麼啦?你想在這兒等到天亮嗎?我這個家可不是客棧。你來抓杜布羅夫斯基,如果 他真是杜布羅夫斯基,那你們的手腳就太笨了,恕我直說。各自回家去吧,往後可得放機靈 些。」他又轉向客人們說:「你們也該回家了。吩咐套車吧!我可要睡了。」
  特羅耶古洛夫就這樣毫不客氣地跟客人告辭了。 第十三章
  又過了一段並無任何特殊事故的日子。但到第二年夏初,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家庭生 活中發生了許多變化。
  距離他的田莊三十俄裡的地方,是威列伊斯基公爵富裕的田莊。公爵本人長期居住在國 外,他的田莊由一個退伍少校經管,因此,波克洛夫斯柯耶和阿爾巴托沃兩村之間從來沒有 任何往來。五月末,公爵從國外回來,回到出娘胎以來還沒見過的自己的田莊上。他逍遙自 在慣了,忍受不了孤寂的生活,回來後第三天他就上特羅耶古洛夫家去吃午飯,他們曾經有 過一面之交。
  公爵大約五十歲,但樣子還要老得多。各方面放縱無度的生活虧損了他的健康並在他身 上打下磨不掉的烙印。雖然如此,他的外貌也還令人愉快,頗為堂皇,由於他長期出入社交 界,使他養成了討人喜歡的親切風度,尤其對女人而言。他不斷需要找尋快活,同時又不斷 感到厭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他的來訪非常高興,認為這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對他尊敬 的表示。他照老習慣請客人參觀各項設施,把客人帶進了狗捨。可是,狗的腥臭氣差點把公 爵給嗆死。他拿條灑滿香水的手絹摀住鼻子,快步走出來。古老的花園裡菩提樹剪得一斬 齊,池塘四正四方,林蔭道修得筆直,這都不合他的味口;他喜愛英國式的花園和所謂自然 美,但他還是讚不絕口。僕人跑來報告,酒席已經擺好。他們便去吃飯。公爵走起路來一拐 一拐,他累了,心下已經後悔這次拜訪了。
  但是,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在餐廳裡迎接他們。老風流為她的美色所傾倒。特羅耶古洛 夫讓他坐在她身旁。有她在座,他未免渾身是勁。他談笑風生,說的離奇故事居然有好幾次 吸引了她的注意。飯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提議騎馬,但公爵表示歉意,指指自己天鵝絨 靴子,拿自己的關節炎打趣一番。他想坐敞篷馬車兜兜風,其實是想趁此機會陪伴美人兒坐 在一起。敞篷馬車套好了。兩個老頭跟一個美女三人上了車,車子開動。談話沒有間斷。瑪 利亞·基裡洛夫娜欣然聽著這個上流社會人士侃侃而談,不時他還恭維她幾句。突然,威列 伊斯基轉過臉問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那邊遭了火燒的建築物是不是屬於他的?……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皺起了眉頭,莊園的廢墟引起他不愉快的回憶。他回答,這塊土地現在歸他 了,原先是杜布羅夫斯基的。
  「杜布羅夫斯基!怎麼,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強盜嗎?」威列伊斯基問。
  「是他父親,」特羅耶古洛夫回答,「他父親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強盜。」
  「我們這位利納裡多1如今上哪兒去了?他是不是還活著?抓住他沒有?」
     1德國作家烏裡比烏斯的小說《強盜頭子利納裡多·利納裡奇尼》的主角。
  「他還活著,並且逍遙法外,只要我們的警察局長們跟盜賊們還在狼狽為奸,那麼,他 是不會被抓到的。公爵,順便請問,杜布羅夫斯基光顧過您的阿爾巴托沃村嗎?」
  「來過,是去年,他好像放火燒過或搶過一些什麼東西……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要是 能夠跟這位羅曼蒂克英雄結識一下,那倒挺有意思,您說對不對呢?」
  「有什麼意思!」特羅耶古洛夫說,「她認識他。他整整三個禮拜教她音樂,但上帝保 佑,他沒有要一文錢的學費。」於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講述關於法國家庭教師的事。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如坐針氈,威列伊斯基非常專心地聽著,認為這件事有些蹊蹺,趕忙換 了話題。回來後,他吩咐立刻套馬,雖則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極力挽留他宿夜,但他還是飲 完茶就走了。不過,他預先邀請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攜同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到他家去做客 ——高傲的特羅耶古洛夫接受了邀請,因為,他看重公爵的爵位、兩枚星星勳章和世襲莊園 的三千名農奴,他認為威列伊斯基公爵在某種程度上是個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
  他拜訪兩天以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帶著女兒到威列伊斯基家作客去了。快到阿爾 巴托沃村的時候,他看見一棟棟清潔而悅目的農舍,又看見按照英國城堡的風格用石頭建造 的主人的府邸。正屋前面,有一大片綠草如茵的草地,幾頭瑞士奶牛在吃草,脖子上掛著悅 耳的小鈴鐺。房子四周是寬敞的大花園。主人在台階下迎接客人,把手臂伸給年輕的美人 兒。他們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廳,那兒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三副餐具。公爵把兩位客人領 到窗前,一眼望去,風景如畫。伏爾加河在窗前流過,滿載的貨船拉起滿帆泛波中流,打漁 劃子在浪裡出沒,這種劃子有個惟妙惟肖的雅號,叫做「風騷的母夜叉」。河對岸是一派丘 陵和田野,幾處村舍點綴其間。然後,他們三人又去觀賞畫廊,那些畫是公爵在國外購置 的。公爵向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講解這些畫幅各自的含意以及畫家們的生平,——指出畫上 的長處和毛病,他談論繪畫,不用懂行的學究的專業術語,倒是說得有聲有色,想像豐富、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聽得入神。然後三人就餐。特羅耶古洛夫對阿姆菲特里昂1的美酒和大 師傅的手藝發表了極為公正的評論,而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跟平生只見過兩回的人交談,卻 絲毫沒有感到拘束或惶感。吃完飯,主人請客人去花園看看。他們坐在一個涼亭裡喝著咖 啡,腳下是一汪水面開闊的大湖,二三小島羅列其間。突然,響起了吹奏樂,一條六葉漿的 小船靠攏涼亭。三人上船,泛舟湖心,出沒於島嶼之間,登上了其中的兩三個島嶼。一個島 上有座雲石雕像,另一個島上別有洞天,第三個島上有一塊石碑,上有神秘的銘文,這引起 了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少女的好奇心,但公爵進行解釋又故意閃爍其辭,令她聽了不得要 領。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天擦黑了。公爵借口說天涼和打露水了,便急忙回去。茶炊已在 等候他們。公爵請求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在此老單身漢家裡權行主婦之職。她篩著茶,一面 靜聽著可愛的饒舌大師層出不窮的故事。突然,一聲炮響,火箭騰空。公爵給瑪利亞·基裡 洛夫娜披上披肩,請她和特羅耶古洛夫上陽台去觀看。在屋子前面,各色禮花於黑暗中一枝 枝引爆沖天。有的飛快打旋子;有的金光閃閃如麥穗般紛披下來;有的如噴泉飛濺,如棕櫚 橫空;有的如陣陣火雨,明明滅滅,銀光洩地。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快活得像個娃娃。威列 伊斯基公爵見她陶醉了,心下著實樂開了花,而特羅耶古洛夫對公爵非常滿意,因為他以為 公爵的一切開銷2只不過是為了尊敬他和討他歡心的表示。
     1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國王,非常好客。
  2原文為法文。
  晚宴的精美一點也不遜於午宴。客人回到特為他們準備的房子裡歇息。第二天早上他們 跟可愛的主人道別,互相許諾不久以後相見。 第十四章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間裡開著的窗前,伏在繡花架上刺繡。她沒有用錯絲 線,不是象康拉德1的情婦那樣,由於戀愛而暈頭轉向,結果用綠絲線繡出一朵紅玫瑰。她 行針走線,繡布上描摹出底本的圖案,兩者毫無二致,雖然她的思想早已開了小差,離開此 地已有十萬八千里了。
     1密茨凱維奇的長詩《康拉德·瓦連羅德》(1828)中的主人公。
  突然,一隻手悄悄地伸進窗裡,不知是誰把一封信放在繡花架上,瑪利亞·基裡洛夫娜 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那人就不見了。恰好這時,進來一個僕人叫她到基里拉·彼得洛維 奇那兒去。她一陣哆嗦,把那封信藏進圍巾裡,便慌忙去父親的書房。
  書房裡不只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一個人。威列伊斯基公爵也在座。瑪利亞·基裡洛夫 娜一出現,公爵便站起身,默默向她鞠躬,異乎尋常,他窘態畢露。
  「過來,瑪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聽了,我想一定會 高興的。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公爵向你求婚來了。」
  瑪莎瞠目結舌,面如死灰。她說不出話來。公爵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動地問她 同意還是不同意給他這個幸福。
  瑪莎說不出話。
  「同意,當然同意!」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公爵!可你要知道:這個話姑娘家很 難說出口。好了,孩子們!你們接吻吧!祝你們白頭偕老!」
  瑪莎站著發呆了,老公爵吻了吻他的手,突然,她一腔熱淚奪眶而出,順著慘白的臉往 下滴。公爵稍稍皺皺眉頭。
  「去吧!去吧!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擦乾眼淚再快快活活到我們這兒 來。她們這些姑娘家一到訂婚的時節總得要哭。」他轉過臉對威列伊斯基公爵說:「這是她 們的老套套……公爵!現在咱們來談正經,談談嫁妝吧!」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趕忙趁此允許她離開的機會走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間,閂上門,一 想到自己要做老公爵的妻子,淚水止不住盡情地流。她突然覺得那老傢伙令人作嘔和面目可 憎……跟他結婚,比砍腦袋、比活埋都令人可怕……「不行!不行!」她絕望地自言自語, 「寧可去死,還不如進修道院,還不如嫁給杜布羅夫斯基。」這時她想起了那封信,如獲至 寶,拿出來就讀,心裡曉得肯定是他寫來的,實際上,信本是他寫的,只有一句話:
  晚上十點鐘。地點照舊。 第十五章
  皓月當空。七月之夜靜悄悄。陣陣和風吹拂,花園裡樹葉簌簌。
  年輕的美人兒好似一團輕飄飄的影子,飄浮到了幽會的地點。那兒還沒有一絲人影,陡 然間,杜布羅夫斯基從涼亭後鑽出來,站到她面前。
  「我全都知道了,」他輕輕地說,聲音淒涼,「您記得了您的許諾。」
  「您提出過要保護我,」瑪莎回答,「但請您別生氣:您的效勞使我害怕。您用什麼辦 法幫助我呢?」
  「我能夠把您從那個可惡的傢伙手裡搶救出來。」
  「看在上帝的面上,別碰他。如果您愛我,您就別碰他——
  我不想成為謀殺的原因。」
  「那我就不碰他,您的意志對我來說至神至聖。他能留下一條命,真多虧了您!我永遠 不會以您的名義殺人流血。我雖犯下纍纍罪行,您卻出污泥而不染,永遠是純潔的。但是, 有什麼辦法把您從您父親手裡救出來呢?」
  「還有一線希望。我指望,我的眼淚和絕境會打動他的心。
  他很固執,但他卻疼我。」
  「別癡心妄想了!儘管你眼淚流得再多,但在他看來,那只不過是年輕姑娘的厭惡和膽 怯的表現,如果她們嫁人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利害打算,那麼,她們總會是那樣的。如 果他偏偏要違反您的意願,安排你的幸福,如果他強迫你舉行婚禮,硬要把您交給老朽的丈 夫手裡,您打算怎麼辦?」
  「那就,那就沒有辦法。那您就來接我去吧!我做您的妻子。」
  杜布羅夫斯基渾身哆嗦,血湧上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但又立刻變得比原先更慘 白。他久久說不出話來,低垂著頭。
  「抖擻精神,鼓起勇氣來吧!去哀求您父親,跪倒在他腳下,開導他,讓他知道您來日 萬難忍受的逆境,您的青春將在一個腐朽發臭和荒淫無度的老頭子的懷裡凋謝。您得下定決 心跟他攤牌:告訴他,如果他頑固到底,那麼……那麼,您會找到一個可怕的人來保護 您……告訴他,百萬傢俬不能給您造成一分鐘的幸福,奢侈的生活只能安撫窮人,而那也只 不過由於少見多怪,會立刻變成過眼雲煙。別怕他生氣,別怕他大發雷霆,只要還有一線希 望,您就要纏住他不放,看在上帝的面上,求求他吧!萬一找不到別的辦法……」
  這時,杜布羅夫斯基抬起手捧住面孔,看來,他在慟哭吞聲。瑪霞也哭起來……
  「真可憐!時運不濟呀!」他說,痛心地長歎一聲,「只要遠遠地看見您,我真恨不得 獻出自己的生命,碰一下您的手對我是無上的歡樂。當我可能把您摟進我火熱的懷抱並且 說:『我的心肝!我們一道去死吧!』的時候,我這苦命的人卻不得不棄絕這幸福,不得不 下狠心離開您遠走高飛……我不敢撲倒在您腳下,不敢感謝這不可理解、不配享有這天賜洪 福。哦!我真要切齒憎恨那個人!——但我又覺得,此刻我的心裡已經容不下『仇恨』二字 了。」
  他悄悄地摟過她輕盈的身子,悄悄地抱進自己的懷裡。她信任他,腦袋靠在年輕的強盜 的肩膀上。他倆不說話了。
  時間飛逝。「時候到了。」瑪莎終於開口說。杜布羅夫斯基一驚,好似大夢方醒。他抓 住她的手,給指頭套上一隻戒指。
  「萬一您決心要我援助,」他說,「那麼,請把這枚戒指拿到這裡來,丟進這株橡樹的 窟窿裡,我就會知道該怎麼辦了。」
  杜布羅夫斯基吻了吻她的手,一下就溜進樹叢中不見了。 第十六章
  威列伊斯基公爵的求婚對於鄰居們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接受祝 賀。正籌辦婚禮。瑪莎本想堅決抗拒,但拖了一天又一天。這期間,她對待年老的未婚夫態 度冷淡而且拘謹。公爵對此倒不在意。他無所求於愛情,對於她的默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瑪莎終於下定了決心立刻行動起來——寫了一封信給威列伊斯 基公爵。在信中,她極力想激發他內心裡的寬厚仁慈的感情,她開誠佈公,承認自己對他沒 有絲毫的愛情,懇求他解除婚約並挺身而出把她從父親的權威下解救出來。她悄悄地把這封 信遞給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讀了這封信,對未婚妻的肝膽相照無動於衷。 相反,他看出,必須提早結婚,因此,他認為應該把這封信交給未來的岳父過目。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氣得暴跳如雷。公爵好不容易才勸阻他不要讓瑪莎知道他看過這封 信。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同意不對她提起這件事,但當即決定別再浪費時間,打算第二天就 舉行婚禮。公爵覺得這是個明智的辦法。他來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說那封信使他很難過, 他指望日後會逐漸贏得她的愛情;說是一想到會失去她,他就心情沉重;說是要他同意對自 己死刑的判決,他實在是無能為力。說了這話,他畢恭畢敬地吻了吻她的手,然後走開,關 於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決定,他隻字未提。
  他的馬車剛剛駛出院子,她父親就進來,乾脆命令她明日準備妥當。瑪利亞·基裡洛夫 娜適才聽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一番辯解,早已心亂如麻,這時不禁熱淚汪汪,一頭撲在父親的 腳下。
  「爸爸!」她喊道,聲音撕肝裂膽,「爸爸!別毀了我吧!
  我不愛公爵,我不願做他的妻子……」
  「這是怎麼回事?」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聲色俱厲地說,「你一直不吭聲,都同意了, 到如今,一切都準備好了,你又來瞎胡鬧,又想反悔,辦不到!你給我放清醒點!跟我作 對,看你鬥得過!」
  「別毀了我!」可憐的瑪莎又說,「您幹嗎要把我從您身邊趕開,把我嫁給一個我不愛 的人呢?難道您討厭我了嗎?我情願跟您一起生活,像過去一樣。親愛的爸爸!沒有我在身 邊,您會難過的,如果您再想到我非常不幸,您就會更加難過。爸爸!別強迫我,我不願嫁 人……」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被感動了,但他掩飾了自己內心的慌亂,推開她,狠狠地說:
  「胡說!你聽見沒有?你應該有怎樣的幸福,我比你更清楚。你的眼淚無濟於事,你後 天結婚。」
  「後天!」瑪莎叫起來,「天呀!不!不行!不可能!不能那麼辦!爸爸!聽我說,如 果您硬要害死我,那我自己去找保護人,您想像不到的一個保護人,到那時,您會心驚肉跳 的。看您把我逼到了什麼地步。」
  「什麼?什麼?」特羅耶古洛夫說,「威脅嗎?你膽敢對我進行威脅!忤逆不孝的畜 牲!你得明白,對付你,老子會幹出你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來的。你膽敢搬出保護人來恐 嚇老子。走著瞧,看看你的保護人是誰?」
  「弗拉基米爾·杜布羅夫斯基。」瑪莎絕望地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想,她發瘋了,吃驚地瞅著她。
  「好!」他沉思片刻後對她說,「隨你找誰來做保護人,可眼下你得乖乖地坐在這兒, 直到舉行婚禮,不准出去!」說了這話,他拔腿就出去了,隨手倒閂門。
  可憐的姑娘哭了好久,設想著等待她的一切,但是,適才經過一場暴風雨般的辯解,她 的心境反倒輕鬆了些,因而她方能比較冷靜地思考自己的處境和她應該怎麼辦。擺在她面前 的主要任務在於掙脫可憎的婚姻。做強盜的妻子,她覺得,跟那個業已安排好了的命運相比 較,簡直是天堂。她看了看杜布羅夫斯基給她的戒指。她渴望再見到他,在這關鍵的時刻再 跟他單獨在一起從長商議。她有一個預感:今晚她可以在花園裡涼亭旁找到杜布羅夫斯基, 她決定,只等天黑,她就到那裡去等他。天擦黑了。瑪莎準備出去,但房門已經上鎖。使女 在門外回話,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下了命令,不准放她出去。她被監禁了。她深深感到被凌 辱了,在窗前坐下,一直枯坐到深夜,不脫衣裳,一動不動,凝望黑沉沉的夜空。天亮前, 她開始打瞌睡,但依稀的夢境裡她卻驚魂不定,幻象陰森。朝日的光芒早已將她驚醒。 第十七章
  她醒了,立刻想到她的處境的可怕。她搖鈴,丫頭走進來,對她的問題回答道:基裡 拉·彼得洛維奇昨晚到阿爾巴托沃村去了一趟,很晚才回來,他下了嚴格的命令,不准放她 出房門,並且命令監視她,不讓任何人跟她說話。此外,看不出對婚禮有特殊的準備,只吩 咐神父不得尋找任何借口離開村子。報導了這些消息後,丫頭便離開了瑪利亞·基裡洛夫 娜,再把門鎖上。
  聽了丫頭的話,這位年輕的女囚犯便橫下了一條心——腦袋發熱,血往上湧,毅然決定 向杜布羅夫斯基和盤托出,她開始尋思怎樣把戒指投進那約定好的橡樹的窟窿裡去。這時, 一顆小石子打在窗戶上,玻璃噹的一響。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向院子裡一望,卻原來是小薩 莎,正對她暗暗打手勢。她深知他愛她,見到了他,她喜出望外。她推開窗子。
  「你好哇!薩莎!」她說,「你叫我幹嗎?」
  「姐姐!我是來問您,要不要我幫忙。爸爸生氣了,要大家都別理您,不過,您可以叫 我做事,隨您怎麼吩咐,我都能給您辦到。」
  「謝謝你,親愛的小薩莎!聽著:你知道涼亭旁邊那株有個洞的老橡樹嗎?」
  「知道,姐姐。」
  「那好,如果你真愛我,那就趕快跑到那裡去,把這只戒指丟進樹洞裡,可得小心,別 讓任何人看見。」
  說了這話她把戒指扔給他,立刻關上窗戶。
  小孩拾起戒指,拔腿就拚命跑——三分鐘就跑到了那株令姐姐牽腸掛肚的橡樹旁。他停 住,喘喘氣,向四方瞭望一番,然後把戒指放進樹洞裡。事情順利辦妥,他想立刻向瑪利 亞·基裡洛夫娜去報告,這時,突然從亭子後面閃出一個小孩,一身破爛,斜眼睛,紅頭 發,這小孩直奔橡樹,伸手就掏樹洞。薩莎向他撲過去,比松鼠還快,兩隻手一下揪住了他。
  「你在這兒幹什麼?」薩莎狠狠地說。
  「關你啥事?」那小孩回答,使勁想掙脫。
  「放回這只戒指,紅毛兔崽子!」薩莎大叫,「要不,看我教訓你!」
  代替回答,那小孩對準他的臉猛擊一拳,但薩莎沒有鬆開手,放開嗓門大叫:「抓小 偷!抓小偷呀!來人呀!來人……」
  那小孩使勁想掙脫。看樣子,他比薩莎大兩歲,氣力大得多,但薩莎比較靈活。他們扭 打了幾分鐘,終於紅頭髮小孩佔了上風。他把薩莎摔倒在地上,一把掐住他喉嚨。
  但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揪住他又粗又硬的紅頭髮,花匠斯忒潘把他提起來,離地尺來高……
  「啊哈!你這紅頭髮小鬼!」花匠說,「你怎麼敢打少爺……」
  薩莎趕忙爬起來,拍拍衣裳。
  「你抱住我胳肢窩,」他說,「不然,你永遠也別想摔倒我。
  快把戒指給我,快滾蛋!」
  「想得倒好!」紅頭髮回答,突然,他的頭使勁一扭,硬頭髮從斯忒潘手裡掙脫。他撥 腿就跑,但薩莎趕上了他,給他背上擊了一掌,他撲倒在地,花匠又抓住他,解下腰帶將他 捆綁。
  「戒指拿來!」薩莎叫道。
  「等一下,少爺!「斯忒潘說,「讓我們把他交給管家去處置!」
  花匠帶著俘虜去主人的院子,薩莎緊跟,他心神不安地瞅著自己的褲子,因為那褲子已 經扯破並且沾染了斑斑點點的草綠色。三人突然劈面碰上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他正巡視 馬廄。
  「這是幹什麼?」他問斯忒潘。
  斯忒潘三言兩語敘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用心地聽他說。
  「你這搗蛋鬼,」他衝著薩莎說,「你幹嗎跟他糾纏?」
  「他從樹洞裡偷了戒指,爸爸!命令他交出來。」
  「什麼戒指?什麼樹洞?」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叫我……就是那只戒指……」
  薩莎慌了,說話吞吞吐吐。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皺緊眉頭,搖搖頭說:
  「這裡頭跟瑪利亞·基裡洛夫娜有牽連。徹底坦白,不然,看我拿樺樹條子狠狠地抽你 一頓,叫你曉得厲害!」
  「爸爸,我,爸爸!……實在的,瑪利亞·基裡洛夫娜什麼事也沒叫我干,爸爸!」
  「斯忒潘!快去砍些樺樹條子給我,要新鮮頂用的……」
  「等一下,爸爸!我都告訴您。今日我跑到院子裡,正好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姐姐打開 窗戶,我就跑過去,姐姐不小心掉了一隻戒指,我把他藏到樹洞裡,可是……這個紅髮小家 伙想偷去這只戒指。」
  「不小心掉下戒指,你又想把它藏起來……斯忒潘!去砍樺樹條。」
  「爸爸!慢點,我都告訴您。瑪利亞·基裡洛夫娜姐姐叫我跑到橡樹那兒,把這只戒指 放進樹洞裡,我跑到那裡把戒指放進去了,但是這個可恥的小傢伙……」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轉過臉對著可恥的小傢伙厭聲問道:「你是誰家的?」
  「我是杜布羅夫斯基老爺家裡的僕人。」紅頭髮小孩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臉沉下來。
  「看來,你不承認我是主人,好!」他回答。「那你到我花園裡來幹什麼?」
  「來偷懸鉤子。」小孩大大方方地回答。
  「好傢伙!僕人學主人,有其主,必有其僕。難道懸鉤子長在我園裡的橡樹上嗎?」
  小孩什麼也不回答。
  「爸爸!叫他還給我戒指。」薩莎說。
  「閉嘴!亞力山大!」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你別忘了,我還沒有跟你算賬。快回 到自己房間去。而你這只斜眼睛傢伙,我看你倒是個機靈鬼。把戒指交給我,回家去吧!」
  小孩鬆開拳頭,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
  「要是你把一切通通告訴我,我就不打你,還要償你五個戈比買核桃吃。不然,看我來 收拾你,你會想也想不到的。怎麼樣?」
  那小孩一個字也不回答,低頭站著,儼然像個十足的傻瓜蛋。
  「好!」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好好看住別讓他給跑了,不 然,看我剝掉你一層皮。」
  斯忒潘把小孩帶到鴿子棚,把他關起來,派了養鴿子的老太婆阿加菲婭當看守。
  「馬上進城去叫警察局長,」眼看送走了小孩,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要趁早趕 快!」
  「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她跟那個該死的杜布羅夫斯基有往來。可是,莫非她真的向他 求援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心想,在房裡來回踱步,氣沖沖地打口哨吹奏《勝利的雷 霆》。「很可能,這一下我找到了他的蹤跡,那他就休想逃脫我的掌心。機不可失,我們得 趕快下手。聽!鈴鐺響,謝天謝地,警察局長來了。」
  「喂!把那個抓住的小孩帶上來。」
  這時,馬車駛進院子,那位我們早已認識的警察局長風塵僕僕走進房來。
  「好消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他說,「我抓住了杜布羅夫斯基。」
  「謝天謝地!大人!」局長說,喜形於色,「他在哪兒?」
  「還不是杜布羅夫斯基本人,不過,抓住了他的一個黨羽。馬上就把他帶上來。他會協 助我們捉住他們的頭頭。看!他來了。」
  警察局長滿以為會見到個剽悍的強人,可是,看到的卻原來是個瘦弱的十三歲的小孩, 他不禁大失所望。他困惑不解,瞅著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看他怎麼說,基里拉·彼得洛維 奇當即講述早上發生的事情,但沒有提瑪利亞·基裡洛夫娜。
  警察局長用心聽他說,不時瞧瞧那個小壞蛋,而小壞蛋佯裝傻瓜倒挺像,似乎對周圍的 一切滿不在乎。
  「大人!請允許我跟您單獨談談。」局長終於說。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把局長帶到另一個房間裡,然後閂上門。
  過了半個鐘頭,他們再走進廳堂,那兒小囚犯正在等待著對自己命運的判決。
  「老爺本想把你送進城裡去坐牢,抽你一頓鞭子,然後再把你永遠流放,」局長對小孩 說,「可是,我可憐你,求老爺開恩。——給他鬆綁。」
  給小孩鬆了綁。
  「你得謝謝老爺,」局長說。小孩走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跟前,吻了他的手。
  「回家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他說,「往後可別再到樹洞裡偷懸鉤子了。」
  小孩走出去,高高興興跳下台階,拚命地跑,頭也不回,啥也不顧,穿過田野朝吉斯琴 涅夫卡村跑去。到了村裡,他在村邊上一間快要倒塌的茅屋旁停下來,敲敲窗子。窗戶推 開,露出一個老太婆的頭。
  「奶奶!我要麵包,」小孩說,「從早上起就沒吃過東西了,真要餓死了。」
  「唉!是你呀!米佳。你上哪兒去了,小鬼頭!」老太婆回答。
  「以後再告訴你,奶奶!看在上帝的面上,給我麵包。」
  「進屋子裡來吧!」
  「沒有工夫了,奶奶,我還得跑一個地方。給塊麵包,看在上帝的面上,給塊麵包!」
  「你這坐不住的尖屁股!」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說,「拿著,給你一塊。」她從窗口遞出 來一塊黑麵包。小孩狠吞虎嚥,一面大嚼,一面飛跑趕路。
  天擦黑了。他溜過穀物乾燥房和菜園,向吉斯琴涅夫卡森林走去。走到宛如森林前沿哨 兵的兩株松樹跟前,他停住腳步,環顧四周,然後吹一聲短促的口哨,震破夜空,接著尖起 耳朵傾聽。他聽到一聲細微而拖長的口哨響應他。有個人從密林裡走出來,向他靠攏。 第十八章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在廳堂裡來回踱步,打口哨吹奏他那支歌,吹得比往常更響。全家 都驚恐不安,僕人們穿梭來去,使女們手忙腳亂,棚子裡車伕在套車,院子裡聚滿了一堆 人。小姐的梳妝室裡,玻璃大境前,被一群使女擁簇著的一位太太正在給一臉慘白、舉止癡 呆的瑪利亞·基裡洛夫娜描容打扮。她的頭在沉甸甸的鑽石的重壓下懶洋洋的低垂著,當別 人的手一不小心刺痛了她的時候,她輕輕戰慄了一下,但不作聲,傻乎乎地瞅著鏡子。
  「快了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馬上就好。」那位太太答應道,「瑪利亞·基裡洛夫娜!
  請站起來,您自己看看好了沒有?」
  瑪利亞·基裡洛夫娜站起來,什麼也沒回答。兩扇門打開。
  「新娘打扮好了。」那位太太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請吩咐上車吧!」
  「上帝保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回答,從桌上捧起聖像,「走過來,瑪莎!」他對 她說,音容慈愛動人:「我祝福你……」可憐的姑娘跪倒在他膝下,失聲慟哭。
  「爸爸!……爸爸!……」她熱淚汪汪,話到喉頭梗塞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慌忙給 她祝福,別人攙她起來,幾乎是架著她上了車。跟她一道坐上車的有伴娘,還有一個使女。 車子去教堂。新郎早已在那裡等候她們了。他走出來迎接新娘,見到她一臉慘白,神情古 怪,他吃驚了。新郎和新娘並肩走進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教堂裡。他們一進門,大門就落 鎖。神父從祭壇上走下來,儀式馬上開始。瑪利亞·基裡洛夫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想 著一件事,從一清早他就等著杜布羅夫斯基,她沒有一分鐘放棄希望,但是,當神父例行公 事頻頻向她提問的時候,她一陣哆嗦,茫然若失,但她還是拖延不答,還在等待。神父不等 她回答,便吐出那不可追悔的誓辭。
  儀式完畢。她感到了她不愛的丈夫冷冰冰的一吻,她聽到了參加婚禮的人快快活活的道 喜,總之她還是不能夠相信,她的一生從此便鐵板釘釘,一勞永逸給釘死了,杜布羅夫斯基 沒有趕來搭救她。公爵對她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她沒聽懂。他們步出教堂,大門口聚集了一 群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農民。她飛快瞥了他們一眼,又恢復原先麻木不仁的神色。新郎和新 娘一同坐上馬車去阿爾巴托沃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早已在那邊等候,以便迎接新人。跟 年輕的妻子單獨在一起時,公爵絲毫不為她的冷冰冰的態度而惶惑。他不說甜言蜜語、不搞 虛情假意,以免惹得她討厭,他的話簡單明瞭,並且不需要她回答。就這樣,他們一路行車 將近十俄裡,幾匹馬在坎坷不平的道上飛奔。而馬車一點也不顛簸,因為安裝了英國彈簧。 猛然間,傳來聲響,後面有人追趕。馬車停住。一群手執凶器的人包圍了他們。一個臉上戴 著半截面罩的人從年輕的公爵夫人坐的那邊打開了車門。對她說:
  「您自由了,請下車吧!」
  「這是怎麼回事?」公爵叫起來,「你是什麼人?……」
  「他就是杜布羅夫斯基。」公爵夫人說。
  公爵沒有洩氣,從兜裡掏出旅行用手槍,對準戴面罩的強盜開了一槍。公爵夫人一聲驚 叫,兩手蒙住面孔。杜布羅夫斯基肩膀受傷,流血了。公爵沒耽誤片刻,掏出另一支手槍, 但他來不及射擊,車門打開,幾隻有力的手逮住他,拖下車,奪了他的手槍。幾把明晃晃的 尖刀逼著他。
  「不要碰他!」杜布羅夫斯基喊道,那群陰沉的黨羽住手了。
  「您自由了,」杜布羅夫斯基轉過臉來對慘白的公爵夫人說。
  「不!」她回答,「已經晚了。我已經結婚了,我是威列伊斯基公爵的妻子。」
  「您說什麼?」杜布羅夫斯基絕望地叫起來,「不!您不是他的妻子,您是被迫的,您 永遠不可能同意……」
  「我同意了,我宣過誓,」她斬釘截鐵地說,「公爵是我丈夫,請您命令放開他,讓我 跟他在一起。我沒有欺騙您。我等你一直等到最後一分鐘……但現在晚了,我告訴您,現在 晚了。放了我們吧!」
  但是,杜布羅夫斯基已經聽不見了,傷口的劇痛和猛烈的精神震撼使他失去了氣力。他 倒在車輪子邊,那伙強人圍著他。他掙扎著還說了幾句話,他們把他攙上馬,兩個人扶住 他,另一個抓住馬籠頭,他們全都向道路的一旁離去了,讓馬車留在路當中。公爵方面的人 全都被綁了,馬匹卸了。但那伙強人並沒有搶去任何東西,也沒有動刀流出一滴血以報復他 們的首領所受的傷。 第十九章
  在密不通風老林深處,有一塊小小的草地,修築了一個不大的泥土工事,由一些壕溝和 土壘組成,工事內有幾間棚子和泥屋。
  院子裡,當中一口大鍋,許多人圍坐四周吃飯,都沒戴帽子,這些人穿著各色各樣的衣 裳,但都一式配帶武器,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一夥強盜。土壘上有一尊小炮,旁邊盤腿坐著一 名警衛。他正給自己衣服好幾塊破處打補丁,行針走線相當在行,可以看出他是個老練的裁 縫出身。此人不時朝四面瞭望。
  雖然一隻瓦罐從一個人的手裡傳到另一個人手裡,已經酒過數巡,但是,這夥人卻保持 著異常的沉默。他們吃完飯,一個接一個站起來,向上帝禱告一番,然後,有的走進棚子, 有的鑽進林子裡,或者往地上一躺,按俄國人的老章程,打一會兒瞌睡。
  警衛打完補丁,抖一抖那件破爛上衣,欣賞欣賞自己的手藝,把一口針別在袖口上,便 騎上大炮,放開喉嚨唱起來,唱的是愁腸百結的古老的民歌:
    別喧嘩,老橡樹呀——我的媽媽!
    別妨礙我思考,我這條好漢正心亂如麻。
  這時,一間棚子的門打開來,一個老太婆在門檻前出現了。她頭戴白帽,衣著古板。 「斯喬普卡,別唱了!」她氣沖沖地說,「少爺正在睡覺,可你卻放開喉嚨乾嚎;你真沒良 心,只顧自己。」——「我錯了,葉戈洛夫娜!」斯喬普卡回答,「得了!我不再唱了,讓 我們的主人好生歇息,養養身子。」老太婆走開了,斯喬普卡便在土壘上來回漫步。
  那個老太婆從裡面走出來的那間棚子裡,在隔板後面的行軍床上躺著受傷的杜布羅夫斯 基。他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幾支手槍,床頭掛了一把軍刀。這間泥屋子裡,貴重的地毯鋪在地 上,掛在牆上,屋角上擺了一座鑲銀的女式梳妝台,掛了一面壁鏡。杜布羅夫斯基手裡捧了 一本打開的書,但他的眼睛卻閉著。老太婆從隔板後瞧了瞧他,她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 是閉目運神。
  突然,杜布羅夫斯基動了一下:工事裡發出了警報。斯喬普卡的腦袋從窗口伸進來。 「少爺,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他大聲說,「我們的人發出了信號,敵人來搜查 了。」
  杜布羅夫斯基霍地跳下床,操起武器便走出棚子,強盜們吵吵嚷嚷集合到院子裡。首領 露面,立即鴉雀無聲。
  「到齊了嗎?」杜布羅夫斯基問。
  「除開放哨的以外,都到齊了。」幾個人回答。
  「各就各位!」杜布羅夫斯基喊道。
  於是,強盜們各自佔住指定的崗位。這時,三名哨兵來到門口。杜布羅夫斯基迎上去。
  「怎麼回事?」他問他們。
  「官兵進了森林,」他們回答,「我們被包圍了。」
  杜布羅夫斯基下令關緊大門。他親自去檢查那尊小炮。森林裡傳來幾個人的聲音,越來 越近;強盜們屏息靜氣地等著。突然,三四名官兵冒了出來,立刻又縮了回去,放了幾槍給 同伴發信號。「準備戰鬥!」杜布羅夫斯基說。強盜中間發出簌簌的響聲,接著復歸於寂 靜。這時,聽到了漸漸逼近的隊伍的腳步聲,武器在林間閃現,約有一百五十個官兵蜂擁面 出,大喊大叫,向土壘衝鋒。杜布羅夫斯基點燃大炮的引線,一炮轟出去,打中了:轟掉一 個人的腦袋,兩個受傷。士兵中間引起了一陣慌亂,但那個指揮官衝了上來,士兵跟在他後 面,跳進了壕溝。強盜們用長槍和手槍射擊,開始拿起斧頭保衛土壘。有些狂暴的士兵,不 顧壕溝裡二十來個受傷的同伴,爬上了土壘。白刃戰開始了,士兵們已經爬上了土壘,強盜 們開始後退。但杜布羅夫斯基向指揮官衝過去,手槍對準他胸口放了一槍,指揮官仰面朝天 頹然倒地,幾個士兵上前架住他胳膊,拖進森林,別的士兵沒人指揮,停了下來。強盜們士 氣大振,趁敵人慌亂的瞬間,把他們打垮,把他們逼進壕溝,圍攻者逃跑了。強盜們大喊大 叫迅即追擊。勝負已成定局。杜布羅夫斯基看到敵人完全潰敗,便阻止自己人去追擊,下令 抬回傷員,緊閉大門,增派兩倍崗哨,下令不准任何人離開。
  最近這些事件引起了政府對杜布羅夫斯基肆無忌憚的搶劫的嚴重注意。搜集了關於他行 蹤的情報。派出了一個連的兵力,不論死活要將他捉拿歸案。抓住了他的幾個黨羽,從他們 的口供中得知,杜布羅夫斯基已經不在他們中間了。那次戰鬥幾天之後1,他召集了全體部 下,向他們宣佈,他要永遠離開他們,勸他們改變生活方式。「你們在我手下都發了財,每 個人都有一張身份證,帶著它可以遠走高飛,到遙遠的省份裡去從事正當勞動,過小康日子 安度餘生吧!不過,你們都是些騙子,大概,不想放棄老行當。」說了這番話,他便離開了 他們,只帶走××一個人。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開初還不相信他黨徒的招供,因為強 盜對他們的首領的赤膽忠心是盡人皆知的。大家還以為,他們在竭力為他開脫。但結果證明 招供是實。道路暢通無阻了。從其他方面獲悉,杜布羅夫斯基出國隱居了。
     1以下文字手稿中沒有(俄文版全集編者注)。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