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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琉辛諾村源流考

  上帝如果賜我以讀者,那麼,他們很可能將出於好奇心想要知道,我是以怎樣的方式下 定決心來寫這部戈琉辛諾村源流考的。為達此目的,我必須事先描述某些細節。
  1801年4月1日,我出生於戈琉辛諾村,父母都是正派高尚的人。在我村教堂執事那 裡我接受了發蒙教育。那位可敬的先生使我得益非淺,日後在我身上發展了的對讀書的愛好 以及總而言之對文墨工夫的志趣都多虧了他。我的進步雖然緩慢,但卻紮實,因而在我出世 後的第十個年頭我已經通曉了至今仍留在我頭腦裡的一切東西。我的頭腦生來就虛弱,並且 由於同樣虛弱的身子骨的原因,不容許我更多地增加頭腦的負擔。
  文學家的美名對我來說是最可羨慕的。我的雙親雖是最可敬佩的人,但為人樸實,所受 的教育是老派的,從不讀一句書,全家除了給我買來的《識字課本》、皇歷以及《最新尺牘 大全》之外,其他的書籍一概沒有。閱讀《尺牘大全》,長期以來成了我樂以忘憂之事,我 背得滾瓜爛熟,雖如此,但每天每日我還是在其中發現了層出不窮的新的美不勝收之境。除 了我父親曾在其麾下任副官的普列米亞尼可夫將軍之外,庫爾岡諾夫在我看來是最偉大的人 物。關於他,我詢問過碰到的所有的人,很可惜,沒有人能夠滿足我這個好奇心,誰也不知 道他的為人,而對我的一堆問題只有一個回答:庫爾岡諾夫撰寫了《最新尺牘大全》,而這 一點我是早已確信無疑的了。一團未知的黑暗籠罩著這個人物,就像他是上古的半個神仙, 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實有其人。他的名字我覺得是虛構出來的,而關於他的傳說似乎是虛 無縹緲的神話,有待於新出一個尼布爾1去考證。話說回頭,此人還是不斷跟蹤我的想像, 我費盡心機想賦予他神秘的面貌以某種明確的形象,於是最終定奪,他應當酷似地方自治會 的書記克留奇金,那是一個小老頭,生著紅鼻子,兩眼閃爍有神。
     1尼布爾·巴托爾·喬治(1776—1831),德國古代歷史學家,著有《羅馬史》。
  1812年我被送往莫斯科,進了卡爾·伊凡諾維奇·梅勒寄宿學堂。在那兒我呆了不到 三個月,因為在敵人拿破侖進攻以前放我們回家了。我又回到了鄉下。趕走操十二種語言的 敵軍以後,又想把我再次送到莫斯科去看看動靜。卡爾·伊凡諾維奇回到了昔日學堂的瓦礫 場沒有?或者,在相反的情況下,就打算把我送進另外一個學校。但我懇求母親把我留在鄉 下,因為我的健康狀況不佳,不允許我早上七點鐘起床,而所有寄宿學校的作息制度通常都 是如此規定的。因此,我長到十六歲,卻依然停留在發蒙階段,而跟我那幫調皮鬼玩棍棍球 乃是我唯一的學科,此項學問還在寄宿學堂時我已獲得相當豐富的知識。
  此時我進了××步兵團任士官生。在該團我一直呆到去年即18××年。在團裡呆了這 幾年,給我留下的愉快的印象不多,只除了兩件事,一是晉陞軍官,二是當褲兜裡總共只有 一盧布六十戈比的時候突然贏了二百四十五盧布。慈愛的雙親相繼去世,我不得不退伍,回 到祖傳宅子裡來。
  這期間我的生活對我非常重要,因此我打算多嘮叨幾句。我得事先請求好心的讀者原 諒,如若我把他的俯就之意用得不當的話。
  那是個深秋陰雨的日子。到達驛站之後,我得轉路回戈琉辛諾村了,我雇了一輛馬車, 沿著小路回家。雖然我生性文靜,但重睹度過我美好年華的那些地方的急不可耐的心情如此 強烈地控制著我,以至我時不時地催促車伕,時而答應賞他酒錢,時而又威脅要狠狠揍他, 我順手給他背脊上捅了兩三下,很靈驗,那效果比掏出和解開錢包還來得更快當。這個,我 得承認,敲了他兩三下,在我生平是第一遭,因為車伕這幫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 特別對勁。車伕趕著三套馬車,但我覺得,他是在按車伕的老章程辦事,揮舞鞭子,拉緊韁 繩,確乎在規勸他的馬兒。終於,戈琉辛諾村的灌木林遙遙在望。過了十分鐘,馬車駛進庭 院。我的心跳得厲害,心情說不出的激動,環顧四周,不見戈琉辛諾已經八年啦!一株株白 樺,我親眼看見將它們栽在籬笆旁,如今已經長大,枝葉繁茂,直指藍天。庭院裡,舊時曾 砌了三個方方正正的花壇,其間是一條鋪沙的甬道,而今業已變成未加修刈的草地,上面一 頭黑色的母牛在吃草。我的車子在台階前停下。侍僕跑去開門,但門閂已經上鎖。百葉窗已 經打開,房子似乎還有人居住,一個女人從僕人的廂房內走出來,問我找誰。當她得知老爺 本人回來了,便再跑了回房。接著,一群群僕役將我團團圍住。我打從內心深處被感動了, 眼見得一張張面熟的和陌生的面孔,我便跟他們一一友好地親吻。少年時我的淘氣鬼如今已 成了當家人,而坐在地板上以供驅使的小丫頭而今已成了生兒育女的主婦。男子漢都哭了。 對娘們說話,我毫不客氣:「你可老了呀!」得到深情的回答:「而您呢,老爺?您可變醜 了呀!」他們把我帶到後庭的台階,我的奶媽迎面竄來,一把抱住我,又哭又號,好似我成 了歷盡艱辛的奧德修斯了。有人跑去給澡堂生火。廚子,由於無所事事,業已長了一大把胡 子,自告奮勇給我張羅午飯,或曰晚餐——因為天色已黑。當即給我打掃房間,那間房子裡 原先住著奶媽跟我先母的丫鬟。我發覺自己已經棲身於舒舒服服的祖傳安樂窩裡了,二十三 年前我正在這間房子裡呱呱落地。
  將近有三個禮拜,我在忙忙碌碌中打發過去。我結交陪審員、貴族首席代表以及省裡各 色官員人等。最終我接受了遺產並接管祖傳的這個田莊。我安定下來,但很快一種無所事事 的煩悶開始折磨我。其時我還沒有結識善良的、可敬的鄰居××。管理田莊的事務我全不在 行。被我指定為掌管鑰匙的全家總管的我的乳母所說的故事,總計由十五個家庭掌故構成, 對於我本應妙趣橫生,但一經她的嘴巴說出來,就永遠單調乏味之至了。因此,對我來說, 她本人就成了另一部《最新尺牘大全》,其中,我知道在哪一頁上可以找到哪一行。那本名 副其實的《尺牘大全》我在倉庫裡一堆破爛中間找到了,它那樣子顯得很狼狽。我把它拿出 來重見天日並且動手鑽研它,但庫爾岡諾夫對我已經喪失了昔日的魅力,我再讀了一遍,從 此不再翻閱。
  在這極端狹隘的境界裡,我產生了一個想法,何不自己動手也來試試寫點什麼呢?偏愛 我的讀者已經獲悉,我讀書是花了叮噹響的銀錢的,而我也沒有機會獲取那一失手就溜走的 東西,癡長到一十六歲還跟奴僕的孩子玩耍,隨後,又從一個省遷移到另一個省,從一家住 宅搬進另一家住宅,跟猶太人和店小二消磨時光,在破損不堪的台子上打彈子球,在泥濘的 道上開步走。
  再說,當個作家,我覺得是如此困難,對我輩如此不可企及,以至提起筆來就嚇壞了自 己。當我想跟一名作家會見的火熱的願望也無從實現的時候,我有什麼奢望擠進作家的行列 呢?但是,這使我回憶起一件事,我要把它說出來,用以證實我對祖國文學一貫的愛戀之情。
  1820年,當時我還是個士官生,一次因公出差到了彼得堡,在那裡住了一個星期。雖 然我在那裡沒有一個熟人,但時間消磨得倒也痛快。每天我不聲不響上戲院,坐進第四層包 廂。我熟知所有演員的名字,熱烈地愛上了坤角,她在星期日的劇目《仇恨人類與懺悔》1中出色地扮演了阿瑪麗亞。早晨,從參謀總部回來,照例我就上一家低矮的小吃店, 叫一杯巧克力,讀讀文學雜誌。一次我坐著專心閱讀《善良》雜誌上的一篇批評文章,一個 穿青綠色大衣的人向我走過來,從我的小書本下邊輕輕地抽取一張《漢堡日報》。我專心閱 讀,連眼睛也沒抬一下。這位客人叫了一份牛排在我對面坐下。我仍舊在閱讀,沒有注意 他。這時他吃著早餐,生氣地罵了小堂倌招待不周,喝下半瓶酒就走了。有兩個年輕人也在 這裡用早餐。
     1德國作家柯澤布的小歌劇。
  「你知道他是誰?」一個年輕人問另一個,「他就是E1,一位作家。」
     1射影作家布爾加林。
  「作家?」我不由自主大叫一聲。於是我扔下沒有讀完的雜誌和沒喝完的一杯巧克力, 跑去付帳,沒等找回零錢就跑到了街上。我環顧四周,遠遠地望見那件青綠色的大衣,我便 放開腿沿著涅瓦大街跟蹤追去,差點跑了起來。邁了幾步,陡然感到,有人攔住了我,我一 看,一個近衛軍軍官提醒我,說我不該把他撞出了人行道,而應當立正,向他敬禮。挨了這 頓訓斥,我就小心翼翼了。很不幸,我老是碰到軍官,我得時時停住腳步,而那位作家總是 遙遙在望。有生以來,我這件士兵的大衣從沒有顯得如此之沉重,有生以來,軍官的肩章從 沒有如此令我羨慕。終於,到了安尼奇金橋,我好不容易趕上了那個穿青綠色大衣的人。
  「請問,」我開口說話,舉手行軍禮,「閣下就是E先生嗎?您的出色的文章鄙人有幸 在《教育競賽者》雜誌上拜讀過了。」
  「您錯了!先生!」他回答,「我不是作家,我是訴訟代理人。不過,E先生我倒是知 交。一刻鐘以前在警官橋我剛碰見他。」
  就這樣,我對俄羅斯文學一片崇敬之心只值得我損失的那三十個戈比的找頭,此外,因 失職而遭到訓斥,還差點被拘禁——一場空!
  全不管我理智提出的抗議,那個想當作家的大膽的念頭總是時時入侵我的頭腦。終於, 無力抵抗天性的發展趨勢,我給自己訂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抱定百折不回的宗旨,無論寫 啥玩意兒非得把它填滿不可。詩歌的各類體裁(因為關於馴服的散文我還無暇顧及),我都 一一分析評價過了,於是決定立即著手做史詩,取材於祖國的歷史。不久我就找到了我的主 人公。我選定了留利克。我便著手工作。
  論做詩,我可學到了一些決竅,那是我把《危險的鄰居》1、《評莫斯科林蔭道》、 《普列斯寧池塘》2等等抄錄在筆記本時所學到手的(這些筆記本在軍官之間輾轉傳觀)。 縱然如此,我的長詩還是進展緩慢。詩寫到第三行,我就把它扔了。我想,史詩的體裁不是 我的體裁,我便動手寫悲劇《留利克》。悲劇也難產。我就想把這悲劇改成敘事詩試試看, 但是,敘事詩也不肯行個方便。終於,靈感照亮了我的心,我又提起筆來,到底得心應手完 成了在留利克畫像下面的幾行題辭。
     1《危險的鄰居》是普希金的一部諷刺性的長詩。
  2《評莫斯科的的林蔭道》和《普列斯寧池塘》是當時傳抄的兩首匿名諷刺詩。
  且不說作為年青詩人的初試鋒芒之作的我的題辭並非全然不屑一顧,但是我自知並非天 生的詩人,對於這個初步經驗,我還是感到滿意的。從此我的創作經驗將我捆綁在文學事業 之上,我就不能夠跟文稿和墨水瓶分離了。我想降格以求弄弄散文。機會方來,我懶得作創 作前的材料鑽研,懶得擬定提綱,懶得安排章節等等,我打算信手拈來零星的思想,不管它 前因後果,不管它前後順序,大筆一揮,就記下那思想剛冒出來的一霎時的模樣。就這樣, 整整兩天,我搜索枯腸,想出了如下的格言:
  「若有人不服從理智之法則而聽憑情慾之擺佈者,彼當迷途難返,終將悔之晚矣!」這 思想當然正確,但一點也不新鮮。把思想這玩意兒暫且扔到一邊,我就來抓小說。但是,由 於不善於處置虛構的故事,我便選擇一些從各色人等口裡聽來的奇聞逸事,盡力渲染,繪聲 繪影,有時竟至企圖用自己異想天開的奇葩異卉來妝飾真理。做這等小說的時候,我漸漸地 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學會了表達得正確、順暢和自由。但是,很快我積存的材料用光了,我 只得再次找尋文學活動的對象了。
  應該扔掉瑣屑的和令人可疑的奇聞逸事而從事真實偉大事件的描述,這個打算早就激發 了我的想像。做一個許多世紀與眾多民族的公正的法官、觀察者和預言家,我覺得,乃是作 家能夠達到的最高境界。但是,以我這可憐的教育程度,我能夠寫出什麼樣的歷史呢?忠良 博學之士,人材濟濟,不是早已超越了我嗎?有哪一種歷史題材不被他們囊括罄盡?叫我動 手寫世界通史嗎?——修道院長米羅特的不朽巨著難道就不存在了?叫我轉到本國通史來 嗎?那麼,在塔吉雪夫·鮑爾靜和戈裡可夫之後,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當我連斯拉夫文的 數字還不熟悉的時候,我能埋在編年史的故紙堆中去發現古文獻的隱密的涵義嗎?我再打算 弄弄小範圍的歷史,例如我省省會志,但這事也有不少障礙,我簡直難以克服。要進城去, 拜會省長和主教,請求允許進入檔案庫和寺院典藏室,等等。而編寫本縣縣志對我倒方便得 多,但這種縣志對於哲學家或實用主義者都索然寡味,對於文章妙手也不能提供材料。×× 改名為縣城始於17××年,其唯一顯赫的事件記載於其史冊者,便是十年前的一場大火, 燒掉了勸業場和縣府衙門。
  一次意外的機緣解決了我的疑難。我的洗衣婦在閣樓上晾曬衣服,發現了一隻籃子,裡 頭塞滿了一團破爛、刨花和書本。全家都曉得我愛讀書。我的管家婆這時正跟我坐在一起。 面對我的稿本,我正咬著筆頭,尋思總結鄉下說長論短的經驗。管家婆得意洋洋,把一隻籃 子拖進我房間,高興地大叫:「有書!有書!」
  「有書!」我應和著,狂喜地奔到籃子旁邊。確實,我見到一堆書,綠的和藍的封面— —這是一批陳年皇歷。這個發現使我熱情立即冷卻,但我總算高興得到這個意外之物,因為 那終歸是書籍啊!慷慨解囊,我賞給那個洗衣婦半個銀盧布。
  等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便翻閱這些皇歷,很快我便被強烈地吸引進去了。這些皇 歷,從1744年到1799年,五十五年沒有間斷。通常附加在歷書上以備記錄之用的藍色紙 頁,寫滿了老式字體的文字。瞥一眼這些文字,我吃驚地發現,它們不但記載了風雨晦明的 變化以及陳年流水賬目,也有關於戈琉辛諾村的沿革的簡短的敘述。我立即動手分析這批珍 貴的筆記並且很快發現,這些筆記保持著嚴格的編年順序,構成了幾乎整整一個世紀內我的 祖傳田產的一部完整的歷史。此外,還包含著經濟、統計、氣象以及其他科學觀測的取之不 盡的材料。從此以後,研究這些筆記完全佔住了我的時間,因為我看出有可能從中整理出結 構謹嚴的、令人心曠神怡和富於教育意義的文章。鑽研這批無比珍貴的文獻之際,我就開始 尋找戈琉辛諾村村史新的根源。接著,獲得的證據無比豐富,令我吃驚。我花了整整六個月 做資料研究,然後,進入早已期待的著述工作,多虧上帝開恩,我終於完成該項著作,其時 為一千八百二十七年十一月上浣之三日。
  此刻,好似那個其大名我已忘卻的某個與鄙人相類的史學家一樣,完成了甘苦自知的巨 著,放下筆來,黯然傷神,步入花園,思緒萬端:我完成了何等的功業呵!我覺得,寫完戈 琉辛諾村源流考以後,這個大千世界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職責了,我該安息了!
  
  
  此處我提供一份我編寫戈琉辛諾村源流考的原始材料的清單如次:
  1.陳年皇歷總匯。共五十四部。其開首二十部盡皆老式翰墨及官銜。其按年序之記載 是我曾祖父安得列·斯傑潘諾維奇·別爾金之所為。此記述明確、簡短。例如:五月四日, 雪。特裡希卡因病挨打。六日,栗色母牛死。先尼卡因酗酒挨打。十一日,天氣晴朗。小 雪。獵兔三隻。如此等等。其間並無任何微言大義……其餘三十五部,顯見得出自許多人手 筆,大都由所謂掌櫃筆法寫成,或附頭銜,或無頭銜,大體上文字囉嗦,語無倫次,並且毫 不遵守拼寫法的規則。也間或發現女性的筆觸。這部分有我祖父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別爾 金及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夫人葉甫普拉克西婭·安得列耶夫娜的筆記,此外,還有總管戈爾 波維茨基的記錄。2.戈琉辛諾村教堂執事寫的編年史。這份奇妙的手稿我發現於神父家, 他曾娶編年史家之女為妻。開頭數頁被撕掉,神父的幾個兒子拿了去糊風箏。一隻風箏飄落 我的庭院當中。我拾起,打算還給小孩,頃間發現,那上頭寫滿文字。看幾行就得知,這風 箏就是編年史所製成,幸好我仍然來得及將剩餘部份救了下來。這份編年史,我以兩斗半燕 麥購下,其立意之精深,文辭之華美,著實令人叫絕!
  3.口口相傳的志怪。我本人從未輕視任何傳聞。但這次尤其應該感謝阿格拉菲娜·特 裡封諾夫娜。她是村長阿夫傑伊的母親,據雲曾經當過總管戈爾波維茨基的姘頭。
  4.戶口花名冊。附有歷屆村長的批注(人口統計及死亡記載),這部分跟村民道德風 尚及經濟狀態有關。
  
  
  這塊國土,按其首都名稱,叫做戈琉辛諾,在地球上佔有二百四十俄畝有餘,人口六十 三人。它北面毗連盧霍沃村和別爾庫霍沃村,這兩村的居民都貧窮、瘦弱、矮小,而高傲的 財東則崇尚武藝,就是說,會打野兔。它的南面以西夫卡河為界,河對面是卡拉切耶沃自由 農民的領地。這些自由農民是一批不安分守己之人,以豪勇凶殘著稱。其西陲伸展著綠草如 茵的田野,那是查哈林諾,在聰慧開明的地主治下安享太平。東邊緊緊連接一片不毛之地和 不能通行的沼澤,那兒只生酸莓,那兒只有單調的蛙聲,迷信傳說那兒有鬼。 附記
  那沼澤名叫鬼窟。據說,曾經似乎有一個不大聰明的牧豬姑娘在離那個荒無人煙之地不 遠處牧豬。她懷孕了,但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圓滿解釋受孕的原因。老百姓一致認為是沼澤中 魔鬼造孽。但這個傳說不值得史學家的注意,而在尼布爾之後要再相信這類無稽之談,那就 不能原諒了。
  
  
  自古以來,戈琉辛諾村便以物產豐富及氣候宜人著稱。裸麥、燕麥、大麥和蕎麥在其肥 沃的土地上生長繁茂。白樺樹林與松樹林供給居民以棟樑之材與枯倒枝幹,或供建造,或做 柴燒。核桃、草莓、覆盆子和越桔從來不缺。蘑菇多得很,把它們淹在酸奶油裡,非常好 吃,雖然於健康並無裨益。池塘裡有的是鯽魚,而在西夫卡河裡則有梭子魚和鱈魚。
  
  
  戈琉辛諾村的居民大都中等身材,體格結實,孔武有力,眼睛灰色,頭髮淡褐或者火 紅。婦女們的鼻子稍微上翹,高顴骨,身子富泰。
  附記:
  「壯婆娘」這個叫法在村長給戶口花名冊所作的批注中常常見到。
  男子漢性格老實、愛勞動(尤其在自己的耕地上),英勇尚武:他們中許多人敢於隻身 獵熊,並以拳擊鬥士在周圍一帶出了名。他們大都酷愛縱酒。婦女除了料理家務之外,還分 擔男人的大部分勞動,敢作敢為,不亞於男人,她們中很少有人怕村長。她們組成了一支強 有力的衛隊,徹夜不眠在主人院子裡巡邏,被稱為「執戈娘子軍」(由斯拉夫語「戈矛」一 詞變來)。執戈娘子軍的重要職責是用石頭打擊鐵板,以警告歹徒。她們很貞節,一如其姿 色。對於非禮的舉動,她們必報以嚴肅與爽快的回答。
  戈琉辛諾村的居民很久以來就生產豐饒的商品:樺樹皮、樹皮編製的籃子和鞋子。西夫 卡河對他們做買賣提供方便。春天漲水,他們坐獨木舟渡河,像古代斯堪的那維亞人一樣。 其餘季節,他們涉水過河,先把褲腳卷齊膝蓋。
  戈琉辛諾村的語言無疑是斯拉夫的一支,但和俄語一樣,跟斯拉夫語有些差異。它有許 多省略詞與斷尾詞,幾個字母完全消失或用其他的代替。不過,大俄羅斯人跟戈琉辛諾人很 容易在交談時互相瞭解。
  男人一般在十三歲時跟二十歲的女人結婚。老婆打老公,可打四五年,這以後,老公便 著手打老婆。由此觀之,男女雙方都各有其行使權力的期限,兩不吃虧,此均勢一直保持下 來。
  葬禮儀式按如下程序舉行。亡人升天的當日即將他抬到墓地,這是為了不讓死人在小茅 屋裡無端佔據多餘的一席之地。因此之故,有時不免發生如下情況,即死人在棺材裡被抬進 墓地之時,他卻在那裡頭打噴嚏或打阿欠,這倒使其雙親快活死了。寡婦哭她的丈夫,邊號 啕邊訴說:「我的光明!我的英勇的當家人!你把我扔給誰呢?我用什麼來悼念你呢?」從 墓地回來以後,喪事開張,以悼念亡人在天之靈,親朋戚友喝得爛醉如泥兩三天,或者整整 一個禮拜,這可得看對亡人奠祭的虔誠與熱心的程度而定。這些農村葬禮儀式一直保留到今 天。
  戈琉辛諾村人的裝束,是把上衣罩在褲頭上面,這便是發源於斯拉夫人的特徵。冬季他 們穿羊皮襖子,但更多地是為了好看,並不全是為了御寒。因為羊皮襖通常只掛在一旁肩膀 上,而在需要活動筋骨的輕微勞動之際,他們就乾脆脫下皮襖。
  科學、藝術和詩歌在戈琉辛諾自古以來處於興旺發達的狀態。且不說神父和教堂神職人 員,居民大都識字。編年史記載有個叫金連琪的地方自治會書記,生活於1767年前後,他 不但右手會寫字,連左手也會寫字。這位非凡的人物以書寫各類信札、呈文以及私人文件而 遠近聞名。他為自己的藝術,為自己愛管閒事,為自己插手各項重要事務而不止一次吃過苦 頭。他下世時已是衰朽之年了,其時他正練習用右腳寫字,因為用兩隻手寫的字已經過於出 名了。他對戈琉辛諾村的歷史發揮過重要作用,這點讀者往下看就會明白。
  音樂永遠是受過教育的戈琉辛諾村人喜愛的藝術。三絃琴與風笛愉悅敏感的心靈,直到 如今還在各家各戶,尤其在裝飾有松樹與雙頭鷹的雕刻的古風尚存的公會堂內時時演奏。
  詩歌也曾在古時的戈琉辛諾村繁榮過。阿爾希普—雷索伊的詩作,如今年青一代記憶猶 新。
  那些詩作論其溫柔敦厚之旨,不亞於著名的魏吉爾1的牧歌,觀其描摩萬象之筆,實在 遠遠超過蘇瑪洛可夫2先生。雖然在浮辭艷句方面,它們比我國詩神的最新的作品要略遜一 籌,但論工巧與機鋒,兩者不相上下。
     1魏吉爾(公元前70—19),羅馬詩人,其主要著作為《伊尼德》。
  2蘇馬羅可夫(1717—1777),俄國詩人和戲劇家。
  下面引一首諷刺詩為例以資說明:
  安東村長很匆忙,
  記錄冊子懷中藏,(重複一遍)
  趕到主子庭院裡,(重複一遍)
  忙把冊子呈獻上。
  主人拿起看一看,
  搞不清那上頭寫的啥名堂。
  哎呀!安東大村長!
  你把貴族老爺都偷光,逼得全村去要飯,
  因此便把老婆也獻上。
  以上我已向我的讀者介紹了戈琉辛諾村的民俗學與統計學方面的狀況以及其居民的人情 風俗,現在,我就要直接進入正題了。 無稽神話的時代
  村長特裡封
  戈琉辛諾村的施政形式有過幾次變動。管理權原來歸村社選舉的長老掌管,後來由地主 指定的總管統攬,最後,地主親自動手來抓。三種施政形式的利弊我將在下面的敘述中一一 談到。
  戈琉辛諾村的起源以及其原始居民已經湮沒在一團黑暗之中,無從查考。模糊的傳說告 訴我們,戈琉辛諾某個時候曾經是個富有的大村莊,其居民都豐衣足食,一年只收一次代役 租,給某個不知其名的人送去幾車穀物就算了事。那時候,大家都賤買貴賣,不知有總管。 村長也不欺壓百姓。居民做得很少,而日子過得像歌唱般稱心。牧童穿著皮靴去放牲口。我 們不應被這類迷人的圖畫所盅惑。各族人民不約而同都夢想黃金時代,這僅僅證明,人們永 遠對現狀不滿,而根據經驗知道,對未來不要存太多的希望,因此他們就發揮想像力,用種 種美好的顏色去美化過去。請看下面令人信服的事實:
  戈琉辛諾村自古以來屬於別爾金這一門望族。但是,我的祖先,領有多處世襲田產,把 這一處邊遠的產業不放在眼裡。戈琉辛諾交租很少,村子歸長老管理,長老為人民謂徹1即 村社大會選舉產生。
     1古俄羅斯市民會議。
  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別爾金一族分家,產業凋零。富有的祖先的變窮了的子孫不能 捨棄奢侈的習慣,於是,硬要從縮小了十倍的田產上收取原來同等數量的租貢。苛求的索租 信一封接一封催逼。村長在謂徹上朗讀這些信件,長老們議論紛紜,村社騷動起來。而老爺 們,代替雙倍租貢,收到了謄寫在油污的紙張上和用銅幣封印的狡猾的推托之辭和哀哀的訴 苦。
  不祥的烏雲籠罩在戈琉辛諾上空,但沒有一個人對此有所思慮。在人民選出的最末一屆 村長特裡封治下,正當進香節的那一天,全體居民正熱熱鬧鬧聚集在快活堂(俗語中小酒店 的別名)的周圍,或在街道上溜躂,互相擁抱,放開喉嚨唱著阿爾希普—雷索伊的歌曲。正 在這時,一輛套著兩匹不死不活的老馬的四輪篷車駛進了村子,車伕座位上坐著一個衣著破 爛的猶太人。車窗裡伸出一個頭來,戴一頂禮帽,並且,這個腦袋似乎在好奇地觀賞尋歡作 樂的群眾。群眾大笑著,粗鄙地嘲弄著,迎接這輛馬車。(附註:有幾個冒失鬼把衣襟捲成 喇叭筒,嘲弄那猶太車伕,滑稽地喊道:「猶太鬼!猶太鬼!吃豬耳朵啦!」——載戈琉辛 諾村教堂執事所寫的《編年史》)。但接著他們大吃一驚,因為馬車在村子當中停下,車裡 的人從車上跳下,用命令的口吻要見村長特裡封。而該大員卻在快活堂裡,從那裡,兩位長 老畢恭畢敬地將他攙扶而來。那陌生人嚴厲地將他上下打量,給他一封信,命令他立即朗 讀。戈琉辛諾村的村長們有一個習慣,即從來不讀任何東西。這屆村長也是個文盲。於是派 人去找地方自治會書記阿夫傑伊。找到了他,他就在離此不遠的小巷的籬笆旁邊睡大覺,於 是將他帶來見陌生人。但是,因為怕官,或者由於突然驚嚇,或者感到兆頭不妙,那信上的 文字,本來寫得清清楚楚,在他看來,卻是模模糊糊,他簡直沒有辨認的能力了。陌生人大 罵一通,叫村長特裡封和地方自治會書記阿夫傑伊去睡覺,吩咐拖到明天再來讀信,接著便 步入公事房,猶太人隨後給他搬來了一口小箱子。
  戈疏辛諾村人眼見得發生這非同尋常的事件,都默然驚疑。不過,馬車、猶太鬼、陌生 人都很快被置諸腦後。這一天他們畢竟快快活活,熱熱鬧鬧地度過了。戈琉辛諾村便沉沉睡 去,不曾預見到有什麼吉凶在等待它……
  太陽剛剛升起,居民都被敲窗聲喚醒,通知他們去開村社大會。公民們一個接一個都到 了公事房的院子裡,那裡暫且充作謂徹廣場。他們睡眼惺忪,眼白髮紅,面孔浮腫。他們打 打呵欠,搔搔頭皮,望著那個頭戴禮帽、身穿陳舊藍色禮服的人大模大樣地站在公事房的台 階上。他們費勁地尋思,這個人好像面熟似的。村長特裡封和地方自治會書記阿夫傑伊站在 他左右,脫下帽子,現出了卑躬屈節與可憐無告的神情。
  「都到齊了嗎?」陌生人問。
  「果真都到齊了嗎?」村長再問一遍。
  「到齊了,沒錯!」大夥兒回答。
  這時村長宣佈,老爺發下一個文件,現命令地方自治會書記朗讀,全體村民用心聽取。 阿夫傑伊走上前,朗讀文件如下(附註:此紙措辭嚴厲的文件的抄本我於特裡封村長處尋 得,該抄本珍藏於神龕之內,與該村長於戈琉辛諾村執政期間的其他紀念品放置一處。這份 意味深長的文件正本我已無從尋找):
  特裡封·伊凡省夫!
  茲有持本函之人,系吾代理人××,前往世襲田產戈琉辛諾村,著即令其管理該處。彼 到任之日,爾等應當立即召集全體佃戶並宣佈主人之意旨如次,即:該代理人之命令亦即主 人之命令,全體佃戶,遵照執行,不得有誤。凡彼所取所求,爾等均須一律供奉,不得怠 慢,如若不然,彼有權施行最嚴厲之處罰。出此下策,吾不得已也!爾等佃戶天良喪盡、犯 上作亂之心不死,而汝特裡封·伊凡諾夫則狡詐多端,姑息養奸,是可忍,孰不可忍?切切!
  NN簽署
  這時,代理人××,叉開兩腿,像個字母「X」,雙手叉腰,像個字母「H」,說出下面 幾句簡短有勁的話來:「你們看我咋辦?不要自作聰明!我知道,你們被寵壞了。看老子的 厲害!看我把你們從昨日酒醉中打醒過來,不過,把你們的死腦筋打開竅還要快!」無論誰 的腦瓜裡都已經沒有絲毫醉意了。戈琉辛諾人,好一似五雷轟頂,個個垂頭喪氣,失魂落 魄,各自回家。
  總管××的施政
  ××總管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當即著手實行其施政綱領。那是值得特別研究的。
  那政綱的主要基礎便是遵循如下原理:佃戶越富有就越放蕩,越貧窮就越馴良。因此之 故,××便盡力要佃戶都變得馴良聽話,把這一項當成對農民的主要德政。他要求給農民進 行登記,把他們分成兩類:富人和窮人。第一:欠繳租稅分攤給各富裕佃戶,追繳時可採用 極嚴厲之手段。第二:窮漢跟二流子立即責令其耕種。如若他們的勞動不夠抵償,則賜予其 他佃戶作農奴,可隨意付給報酬,陷身為奴者有贖身的全權,只須除欠繳租金之外再繳納一 年兩倍的代役租。全部社會義務都落到富足農民肩上。徵兵活動成了謀取私利的代理人的生 財之道。因為富有農民從他那裡花錢可以免征,其結果,選舉時決不會選上惡棍和亡命之徒 (原注)。村社大會已被取銷。代役租每次收得不多,但一年到頭收個不停。除此之外,他 還會巧立名目進行搜刮。看起來,佃戶們都照付了,比過去也不見得壞到哪裡去,但是,無 論如何總不能夠有效地工作,不能夠掙到餘錢剩米。三年工夫,戈琉辛諾村兜底窮了下來。
  戈琉辛諾蔫了,市場空空蕩蕩,阿爾希普—雷索伊的歌曲已不再唱。娃娃們逃散四方去 要飯。一半農民在耕種,而另一半陷身為農奴。按編年史家的說法,進香節已不再是快活與 狂歡的節日,卻變成痛楚與傷心的紀念日了。……(原注) 千刀萬剮的總管把安東·季莫 菲耶夫鎖上鐵鏈,老頭子季莫菲便出一百盧布贖出兒子。總管又把彼德盧希卡·葉列米耶夫 上了鎖,他父親花六十八個盧布贖出兒子。萬惡的總管又打算鎖住列哈·塔拉索夫,但他逃 到森林裡去了。為了這事,總管神魂不安,並且大發雷霆。他還把酒鬼萬卡送進城,交給征 兵局(據戈疏辛諾村農民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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