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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座墳墓

  現在既不存在以往那種青春,也不存在那種風流和狂熱。歌舞場已經一片荒涼,作為歌 舞場的那盞光彩奪目的明燈早已熄滅。多情種子早已躺進了墳墓。然而,她的愛情卻仍然深 深地留在生者的心坎上,對她的永不磨滅的回憶始終留在生者的腦海裡。在煙花女子中,這 種忠誠和堅貞是難得的。而在貴族中,這樣的婚姻,對愛情這樣的專一和虔誠更是難得。任 比爾·森赫公子每天傍晚總要去拜謁傑赫拉的墳墓,從不間斷。他用鮮花裝飾她的墳墓,並 用眼淚來澆灌它。15年過去了,沒有一天不如此。堅守著對傑赫拉的愛情成了他生活的目 的。他從傑赫拉那裡找到了對他的愛,他也獲得了那種愛。他對愛情的感受,至今回憶起來 仍然使他陶醉。在他堅守對傑赫拉的愛情中,蘇羅傑娜陪著他。蘇羅傑娜是傑赫拉遺留下來 的禮物,是公子全部理想的核心。
  公子先後曾結了兩次婚,但兩個妻子都沒有生孩子就死去了。公子就從此再也沒有結 婚。後來有一天,他在歌舞場上看到了歌妓傑赫拉。這個死去妻子的絕望的丈夫和這個渴望 愛情的少女一見鍾情,好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人生的美好的春天帶著鳥語花香來臨了, 然而可悲的是,在短短的五年時間裡,這美好的春光就一去不返了。好似一場甜蜜的夢忽然 消失一樣,那位獻身於丈夫並忠於丈夫的女神,給公子的懷抱裡遺留下一個三歲的蘇羅傑娜 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公子對她遺留下的職責履行得這樣忠實,使人們都感到吃驚。許多人都認為他有點神經 質。他陪孩子一起睡,隨孩子一同起床,公子親自教她讀書,伴她到外邊散步。他是這樣專 心致志,猶如一個寡婦撫養著自己的孤兒。 二
  當她上大學時,公子親自用車把她送到學校。傍晚又親自把她從學校接回家。他想洗掉 老天爺用他那殘酷的手在蘇羅傑娜的額上抹的污點1,他用金錢未能洗掉它,說不定可以用 學問洗掉它。
     1這裡指蘇羅傑娜的母親是歌妓,母親和父親又不是正式婚姻關係,出身被人所不齒。
  有一天傍晚,公子正在用鮮花裝飾傑赫拉的墳墓。蘇羅傑娜站在不遠的地方教自己喂的 狗玩球。這時,她忽然看見學院裡的教授拉門德爾博士來了。她不好意思地扭轉了頭,好像 根本沒有看見他。她擔心拉門德爾問起有關這座墳墓的事。
  蘇羅傑娜進大學已經一年。在這一年中,她看到了愛情的種種表現。有的是把愛情當作 開心或玩笑;有的表現得比較放蕩和庸俗;有的則是為了達到自己的慾望。哪兒也沒有作為 愛情基礎的忠誠。只有拉門德爾是一個忠實的人。當她看到他望著自己時,心裡總是突突地 跳,而他的眼睛裡又隱藏著多麼茫然、膽怯和不安的心情啊!
  拉門德爾朝公子望了望,對蘇羅傑娜說:「你父親在那墳上做什麼?」
  蘇羅傑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她說:「這是他的老習慣。」
  拉門德爾說:「是一個聖人的陵墓嗎?」
  蘇羅傑娜想把這個問題支吾過去。拉門德爾早就知道蘇羅傑娜是公子和他的女僕生的女 兒。但是他不知道,這座墳墓就是那女僕的墳墓,而公子竟這樣忠於以往的愛情。他問這個 問題時聲音不低,所以讓正在穿鞋的公子聽到了。他連忙把鞋穿好,走近拉門德爾說:「在 人們看來,她不是一個聖人,但在我看來,她卻是一個聖人,現在也仍然是一個聖人。
  這是埋葬我的愛情的地方。」
  蘇羅傑娜希望很快離開這裡,可是公子卻從頌揚傑赫拉中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他看到拉 門德爾吃驚的樣子,說道:「這座墳墓裡躺著一位使我的一生得到了像天堂那樣幸福的女 神,而蘇羅傑娜正是她遺留下來的禮物。」
  拉門德爾望了望墳墓,驚異地說了一聲:「啊!」
  公子心裡回味著那種愛情的幸福。他說:「過去那完全是另一種生活。教授先生,那種 苦行我哪兒也沒有見過。如果你有空,請跟我來,我要向你述說我對愛情的回憶……」
  蘇羅傑娜說:「那有什麼可聽的,爸爸?」
  公子說:「我並不把拉門德爾先生當作外人。」
  拉門德爾感到,愛情的這種非凡的反映,好像是心理學上的一種寶貴發現。他跟著公子 來到他家,滿懷惋惜的心情,連著幾小時聽他講述了對愛情的追述。
  整整有一年的時間,由於他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而不敢提出的要求,今天他終於向公子 提出來了。 三
  但是結婚以後,拉門德爾卻有了新的感受。婦女們幾乎不到他家裡來了,同時他的男朋 友卻來得更頻繁了,成天川流不息。蘇羅傑娜一天到晚忙於接待他們。開頭一兩個月,拉門 德爾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過了幾個月之後,婦女們還沒有恢復來往時,有一天他就對 蘇羅傑娜說:「這些人最近來的時候都還不帶夫人!」
  蘇羅傑娜慢慢地回答:「是啊!我發現也是這樣!」
  拉門德爾說:「他們的夫人不會是忌諱你吧?」
  蘇羅傑娜說:「也許是。」
  拉門德爾說:「不過他們都是些善於獨立思考的人物,他們的夫人也是受過教育的。這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蘇羅傑娜低聲地說:「這我一點兒也不理解。」
  拉門德爾有一會兒陷入了為難的境地。他說:「那我們到另外的地方去,就不會有什麼 了,那兒沒有人認識我們。」
  蘇羅傑娜正色地說:「我們幹嗎到別的地方去?我們也沒有得罪過誰,也不向誰乞討什 麼。誰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來,就拉倒。為什麼避開人?」
  過不久,又有一個秘密在拉門德爾面前暴露出來,這比婦女們的行徑更加令人討厭,而 且帶有侮辱性。拉門德爾現在開始明白:那些來作客的先生們,他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雖 然老是辯論一些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但實際上他們並不是為了交換看法,而是來欣賞一下 蘇羅傑娜的美麗姿色。他們的眼睛總是跟著蘇羅傑娜轉,他們的耳朵總是豎起來聽蘇羅傑娜 的聲音。他們來的目的是為了享受一番蘇羅傑娜的美貌,因為在這裡他們沒有侷促不安的心 情。可在一些清白的人家,那種心情就不允許他們去望一眼女眷了。也許他們認為,對他們 來說,在這裡是可以通行無阻、為所欲為的。
  有時在拉門德爾不在家的時候,有某一位先生跑來作客了。在這種情況下,蘇羅傑娜就 面臨著嚴峻的考驗了。他用斜視的目光,用下流的暗示,用莫名其妙的言詞,用長吁短歎來 向她表明:他是在乞求她的青睞。如果拉門德爾對她有絕對的權利,那麼他多少也應該可以 分享一點。蘇羅傑娜在這種場合不得不抑制自己最大的憤怒。
  到現在為止,拉門德爾和蘇羅傑娜總是一同去俱樂部消遣。在那兒聚會的都是些開明人 士。當拉門德爾對誰也不懷疑的時候,他總是把她拉著一同去。而蘇羅傑娜一到俱樂部,就 使那裡為之轟動。她所坐的桌子旁邊總是摩肩接踵地圍著人群。她有時也唱個歌,這時,所 有的人都為之傾倒。
  在俱樂部裡,婦女為數很少,好不容易才有那麼五六個婦女。可是,她們都離開蘇羅傑 娜遠遠的,而且她們想用自己的矯揉造作的姿態和斜視的目光向她表明:你去討男人們的歡 心吧!可不准走近我們這些體面人家的婦女。
  但是這個嚴酷的事實在拉門德爾面前暴露了之後,他就不去俱樂部了。他也減少了和朋 友們的來往,而且對到他家來的人也變得冷淡起來。他希望沒有人來打擾他的深居簡出的孤 寂生活。最後,他連大門也不出一步了。他似乎感到被包圍在虛偽和欺騙之中。他不相信任 何人,不相信誰能光明正大地對待他。他心裡想:幹嗎要和虛偽的傢伙、存心不良之徒以及 那些以友誼為幌子而卡脖子的人來往呢?
  按他的性格來說,他本來是個喜歡交際,愛好和朋友來往的人。對他來說,這種沒有游 逛、沒有娛樂、沒有消遣的孤寂生活並不比嚴密禁錮的生活好熬。雖然他在言行方面盡量使 蘇羅傑娜得到安慰,但是不能瞞過蘇羅傑娜敏銳而多疑的目光的事實是:這種局面一天比一 天使他更難於忍受下去了。她心裡想,他的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在於我,是我成了他生活中 的障礙和絆腳石。
  有一天,她對拉門德爾說:「最近你幹嗎不去俱樂部了?
  幾個星期以來你連大門也不邁出一步!」
  拉門德爾漫不經心地說:「我哪兒也不想去,在家裡比什麼地方都好。」
  蘇羅傑娜說:「有點感到膩味吧!為什麼因為我而這麼抑制自己呢?我是不去俱樂部 的,我討厭那些女人。她們中間沒有一個是清白而沒有幹過醜事的,可是一個個卻裝得像悉 多1那麼貞潔,我看到她們的影子就噁心。可是你為什麼不去呢?總可以散散心吧!」
     1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女主角,羅摩的妻子,是忠於丈夫的貞潔妻子的典範。
  拉門德爾說:「散心,散心,去他的吧!裡面已經著火了,外表還能平靜嗎?」
  蘇羅傑娜吃了一驚,今天她第一次聽到拉門德爾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原來只以為自己受 人排斥,受屈辱也只是她自己一個人;而對拉門德爾來說,所有的大門現在仍然是敞開著 的。他願意到哪裡去,就可以到哪裡去;他願意去會見誰,就可以去會見誰。對於他,有什 麼障礙呢?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如果他是和一個體面人家的姑娘結婚,那他怎麼會遇到這種 局面呢?那時一些家庭出身清白的婦女就會來他家作客,婦女們之間會增加友好的感情,生 活也會過得愉快而幸福。那樣,正如絲綢的衣服上補上一塊絲綢,而現在絲綢的衣服上卻補 上了一塊麻布。因為我的到來,把一池清水搞渾濁了。想到這裡,她感到非常灰心喪氣。
  拉門德爾也馬上意識到,他所說的話是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的。於是他馬上改口說: 「你以為我和你是互不相關的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一個整體。你受不到尊重的地方, 我怎麼能夠去呢?何況我對社會上的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打心底裡感到討厭。我知道這些 人的老底,地位、稱呼和金錢都不可能使一個人的靈魂變得高尚。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如果 換上某一個下層的人的話,那他就不敢再出頭露面了。可是這些人把他們一切見不得人的勾 當,全用自由主義的遮羞布掩蓋起來了。還是遠遠地避開這些人為好。」
  蘇羅傑娜的心情平靜下來了。 四
  第二年,蘇羅傑娜生了一個像月亮那樣可愛的小女兒,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雪帕。在那 些日子裡,公子的身體不大舒服,到邁蘇裡療養去了。他得知女兒生產的消息後,給拉門德 爾發來一封電報,讓他把產婦連同孩子一起帶到邁蘇裡去。
  但是拉門德爾不想在這個時候去邁蘇裡,哪兒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來最後試一試朋友 們的高尚品德和寬闊胸懷呢?經過商量,決定來一次大宴賓客。還安排了音樂演奏,請了好 幾個優秀的歌手,特別安排了西式、印度教徒式和伊斯蘭教徒式的筵席。
  公子也吃力地從邁蘇裡趕來了。這一天正是宴請客人的日子。接到邀請的人按時陸續地 光臨了,公子親自迎接客人,汗先生來了,米爾扎先生來了,米爾先生來了,可是婆羅門先 生沒有來,巴布先生沒有來,至於喬德裡先生和耿格爾夫人,默哈拉和覺伯拉夫婦,高爾和 胡古夫婦、斯裡瓦士德沃和克勒夫婦等人,連個影兒也不見。1
     1從這些人的名字來看,前面三個是穆斯林,後面的都是印度教徒。小說中人物傑 赫拉是穆斯林,公子和拉門德爾是印度教徒。
  所有這些人在大飯店裡什麼都吃,什麼蛋呀、酒呀,都是拚命地吃和拚命地喝,在這方 面他們並沒有什麼顧忌。可是他們今天卻沒有光臨,原因不是他們考慮可接觸或不可接觸的 問題,而是把他們的出席當作對這場婚事的認可,而他們是不願認可的。
  公子在大門口一直站到晚上10點,當他仍然看到沒有人來時,就走到裡面對拉門德爾 說:「現在再也不要白等了。請穆斯林朋友入席吧,把其餘的食物送給窮人得啦。」
  拉門德爾像失去知覺一樣坐在椅子上。他用遲鈍的聲調說:「好吧,我也是這麼想的。」
  公子說:「我早就料到了。這對我們算不了什麼恥辱,倒正好暴露了他們自己。」
  拉門德爾說:「好,這一下考驗出來了。如果你同意,我現在就去一個一個地教訓他們 一頓。」
  公子詫異地說:「到他們每一個人的家裡去?」
  拉門德爾說:「對了,我要到他們每個人家裡去問他們:
  你們把改革社會的高調唱得震天價響,到底是憑什麼?」
  公子說:「沒有用,去好好休息吧!區別好壞最主要的是我們自己的良心,如果我們的 良心能夠證明某一件事不是壞事,那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搖頭,我們也不應該顧慮他們。」
  拉門德爾說:「不過我是不會輕易放過這些人的,我不把他們一個個揭露得體無完膚, 我是不會罷休的!」
  說完,他開始叫人把葉子包的食物和盆裝的飯都分給了窮人。 五
  拉門德爾散步回來,看到有一群妓女來給蘇羅傑娜賀喜。傑赫拉有一個親侄女名叫古勒 拉爾,過去經常去公子家看蘇羅傑娜,而這兩年一次也沒有來過,這次她還帶來了禮物。門 口已經站了好大一群人。拉門德爾聽到了喧嚷聲,古勒拉爾迎上前去給他行禮,說:「先 生,願你的女兒長命百歲,我給她帶來了禮物!」
  拉門德爾像癱瘓了一樣軟了下來。他低下了頭,臉上感到一陣羞慚。他既沒有開口,也 沒有叫她們任何人坐。他木然不動地站在那裡。和妓女來往,使他感到這樣可恥和丟臉,以 致他在她們面前連一點禮貌也沒有了。他甚至連讓她們在裡面坐下的客氣話都說不出來。今 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經墮落了。他以前認為朋友們的虛偽以及他們的妻子的蔑視,不是對 他的侮辱,而是他們自己待人不公。但是今天妓女帶來的禮物卻超過了他那開明思想所能忍 受的程度。
  蘇羅傑娜是在一個很體面的印度教徒家裡長大的。的確,蘇羅傑娜現在仍然每天都到傑 赫拉的墓地去參拜。但是傑赫拉現在只是給人留下了一種聖潔的回憶,已經擺脫了人間的污 垢和罪惡。然而和古勒拉爾來往和保持關係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人們在某人的遺像面前鞠 躬,給他獻花,可他們卻照樣譴責偶像崇拜。因為一個是象徵性的;而偶像崇拜則是明顯而 又具體的,或者說前者不是事實,而後者則是看得見的事實。
  蘇羅傑娜站在門後,從門簾的縫隙中看到了拉門德爾的尷尬和不安的表情。她曾經想把 這個印度教社會當作自己崇拜的對象,並且多年來她一直對這個社會頂禮膜拜,今天她對這 個社會失望了,她的心在這時已經決定要與它作對了。她真想把古勒拉爾叫來,緊緊地擁抱 她。為什麼要向那些連理也不理我的人討好呢?這些可憐的女人從老遠的地方跑來,是把我 當作親人才來的,她們心裡對我有感情,她們才真正願意分擔我的苦和樂哩。
  最後,拉門德爾抬起了頭,帶著冷淡的笑容對古勒拉爾說:「請進來,請到裡面來。」 說完,他在前面帶路向客廳走去了。這時,女傭突然從裡面出來,把一張紙條交到古勒拉爾 手裡就走開了。古勒拉爾拿起紙條一看,接著就把它交到拉門德爾的手裡,站著不動了。拉 門德爾看了紙條,只見上面寫道:「古勒拉爾姐姐,你來得冤枉了。我們本來名聲就不大 好,現在別讓我們出醜了吧!請你把禮物拿回去,以後如果想來會我,那你就單獨一個人晚 上來。我的心現在真想摟著你的脖子大哭一場,可是我毫無辦法。」
  拉門德爾撕碎紙條,扔到了一邊,粗暴地說:「讓她寫吧,我誰也不怕,進來吧!」
  古勒拉爾扭轉身說:「不,先生。現在讓我們回去吧!」
  拉門德爾說:「坐一會兒吧。」
  古勒拉爾說:「不,一分一秒也不坐了。」 六
  古勒拉爾走後,拉門德爾走進自己的房間,坐了下來。今天他感到失敗了,而這種失敗 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的自尊心,他的由於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而產生的惱怒都消失了,代替自 尊和惱怒的是羞愧和懊喪。古勒拉爾怎麼會想張送禮呢?說來,她也從來沒有和我們來往 啊!今天不知為什麼找上門來了。也許岳父有這麼開明,也許他還和傑赫拉的親戚保持著親 如一家的情誼。可我卻沒有這麼開明。是不是蘇羅傑娜悄悄地到她那裡去過?不是寫的什 麼:「以後如果想來會我,那你就單獨一個人晚上來?」為什麼不這樣呢?原本是一樣的血 統、一樣的心情、一樣的思想和一樣的理想嘛。就算是在公子家裡長大的,但是血統的影響 是不可能那麼快就消除的。對,兩姊妹一定有來往。有了來往,那她們會談些什麼?她們有 可能談歷史或政治嗎?還不是談那些下流的事。古勒拉爾還不是談自己當妓女的經歷,議論 妓院裡的老鴇和嫖客的好壞長短。古勒拉爾一到她身邊就把自己忘得乾乾淨淨,就不談粗 魯、放肆和淫穢的話,這是不能設想的。隔了一會兒,拉門德爾又反過來想:可是一個人不 和任何人來往也是不行的。想和人來往也是一種飢餓,在飢餓的時候得不到乾淨的東西吃, 也是不會忌諱吃人家剩下的東西的。如果我的朋友們把蘇羅傑娜接受下來,而不這麼抵制 她,那她為什麼還願意和這樣的人來往呢?她沒有什麼過錯,全部過錯在於老是讓我們向後 看的社會。
  拉門德爾正在這樣左思右想的時候,公子進來了。他用很尖刻的聲調說:「我聽說古勒 拉爾剛才送禮物來,你把它退回去了!」
  拉門德爾反感地說:「我沒有把它退回去,是蘇羅傑娜把它退回去了。不過,在我看 來,這樣作是對的!」
  公子說:「你應該說,是你示意這麼作的。你失去了把這些墮落了的人拉出火坑的多麼 難得的好機會啊!看到蘇羅傑娜所產生的一點好的作用,也被你破壞了。和一個體面的人家 保持關係所產生的一種自尊心,很可能使她的生活開始一個新的時代。可是你卻對這些事一 點也沒有想到!」
  拉門德爾沒有回答。公子有點激動地說:「你們這些人為什麼忘記了每一件壞事都是被 迫產生的呢?小偷行竊並不是因為在行竊時感到愉快,而僅僅是因為一種需要迫使他這麼 作。當然,這種需要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關於這方面的看法,可能是有分歧的。對某一個 人來說,婦女回娘家時要做新的首飾可能是必要的,而對另一個人來說,可能完全不必要。 一個人害怕得不到寬恕可能喪失良心,另一個人可能寧可死也不肯低頭。像你們這樣有教養 的人不應該忘記:整個人類都有求生的慾望,這是一條廣泛的自然規律。為了活命,一個人 什麼都可以幹出來。越是難以活下去,而壞事也就越多;越是容易生存下來,那壞事也就越 少。我們的第一條原則應該是,讓每一個人都能夠容易地生存下去。拉門德爾先生,你剛才 對她們採取的態度,正是其他一些人對你採取的態度,而你對於那些人採取的態度一直是感 到很難過的。」
  拉門德爾聽著這長篇的議論,感到好像是一個瘋子在廢話連篇。過去他自己曾多少次對 這樣的理論表示過贊同,但是這種理論今天不能消除他內心的苦惱。墮落的女人以親戚的身 份到他家裡來,拉門德爾對這樣可恥的事是不能因屈從某種理論而忘懷的。他說:「我不願 意和這樣的人保持任何關係,我不希望毒化我的家庭。」
  蘇羅傑娜也忽然來到了房間裡。產後的影響還仍然存在,但是激動的心情使她的臉色變 得通紅。拉門德爾看到蘇羅傑娜更感到生氣,他想向她表明:關於這個問題,他可以容忍到 一定的限度,他絕對不會容許超過這個限度。他說:「我永遠不會高興讓一個妓女到我家 來,不管以什麼身份,也不管是什麼時候。單獨一個人晚上來,或者是喬裝打扮地來,都不 能消除這種丟臉的事的影響。我不怕社會對我的懲罰,但我害怕這種道德上的毒害。」
  蘇羅傑娜為了維護尊嚴,在思想上曾經作了很大的讓步,至今她的良心還沒有能夠寬恕 她自己。這時她厲聲地說:「難道你希望我像囚犯一樣一個人待在家裡死去嗎?總得有人在 一起說說笑笑嘛!」
  拉門德爾生氣地說:「如果你對說說笑笑這麼感興趣的話,那你本來就不應該和我結 婚。婚姻的關係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獻身關係。只要世界上通行這種原則,只要世界上認為婦 女是家庭榮譽的維護者,那麼任何男人也不會同意自己的妻子同行為墮落的人保持任何形式 的關係。」
  公子明白了,這樣爭辯下去拉門德爾更會固執己見,而主要問題會拋在一邊。所以他客 氣地說:「不過,孩子,你為什麼只想到一個受過教育的上層婦女會受人家的影響,而不能 影響人家呢?」
  拉門德爾說:「關於這方面我是不相信什麼教育的。教育認可很多從風俗、習慣、道義 傳統的角度來看該當廢棄的事物。如果一隻腳滑倒了,當然我們不會把腳砍掉。不過我是不 打算在這種推理的面前低頭的。我願意明確地說:和我待在一起,就得斷絕舊的關係。不僅 如此,還得轉變思想,自己也得厭惡那種人。我們得適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即社會將因自 己的不公正而感到羞愧,而不是讓我們的行為墮落下去,從而在人們看來他們不公正的態度 是合理的。」
  蘇羅傑娜自傲地說:「婦女不能那麼受限制,不能非得跟你一樣去看一切,跟你一樣去 聽一切。她有權肯定什麼東西對她有利,什麼東西對她不利!」
  公子有點害怕了,說:「蘇羅傑娜,你忘記說話應該始終使用溫和的語言了。我們又不 是在吵架,我們是在對一個問題發表各自的看法。」
  蘇羅傑娜毫不膽怯地說:「不,現在在為我準備鎖鏈呢!我是忍受不了這種鎖鏈的。我 像任何男子一樣,也認為自己的身心是自由的。」
  拉門德爾對自己的生硬態度感到不好意思了。他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剝奪你身心的 自由。而且我也不是這種沒有頭腦的人,可能你也會同意這一點。但是,難道我就看著你走 上邪路,我就不能勸你?」
  蘇羅傑娜說:「正像我可以勸你一樣,你也可以那樣勸我,但你不能強迫我。」
  拉門德爾說:「這我不能同意。」
  蘇羅傑娜說:「如果我去會晤我的某一個親戚,你就覺得有傷你的體面,那你同樣是不 是認為你和那些男盜女娼的人來往,也會有傷我的體面呢?」
  拉門德爾說:「對了,這我是同意的。」
  蘇羅傑娜說:「如果你的一個亂搞男女關係的兄弟來了,你會從大門口把他趕走嗎?」
  拉門德爾說:「那你不能強迫我這麼作。」
  蘇羅傑娜說:「那你就能強迫我?」
  「那當然!」
  「為什麼?」
  「因為我是男子,我是這個小家庭的家長,因為由於你的原因我不得不……」拉門德爾 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但是蘇羅傑娜已經猜到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她的臉變得通紅了。她 的心好像被捅了一刀,她激動的心真想馬上離開這個家,和整個世界斷絕關係,再也不見他 了。如果結了婚就意味著成為某人意志的奴僕,就意味著忍受侮辱的話,那就讓這種婚姻見 鬼去吧!
  她情緒衝動起來,想走出房間。這時公子趕上來抓住了她,說:「孩子,你這是干什 麼?回到房間裡去吧。為什麼傷心呢?現在我還活著,你有什麼難過的?拉門德爾先生沒有 說什麼,他也不會說什麼。彼此爭了幾句有什麼可見怪的?以後有機會,你想說什麼,就再 說什麼吧!」
  公子這麼一面勸她,一面把她帶進裡屋去了。實際上,蘇羅傑娜從來也沒有想去見古勒 拉爾,她自己也想躲開她。她是在一時衝動之下給古勒拉爾寫了那張紙條的。她自己心裡很 明白,和這些人來往是不妥當的。但是拉門德爾反對這麼作,這是她不能忍受的。他為什麼 禁止我這麼作?難道我自己這點也不懂?他為什麼對我這麼懷疑?還不是因為我出身不高 貴?我現在就要去會晤古勒拉爾,我硬是要去,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嬌生慣養的蘇羅傑娜,從來還沒有人對她有過不好的眼色。公子完全聽從她的意志。拉 門德爾這些日子以來也一直順從著她。現在她突然受到了這種鄙視和指責,她的衝動的心准 備斷絕所有的愛和至親的關係。她什麼都能忍受,但是這樣的欺負、虐待和侮辱她是忍受不 了的。
  她把頭伸出窗口向馬車伕喊道:「把車趕來。我要到市場上去,馬上趕來!」
  公子愛撫著說:「蘇羅傑娜,我的孩子,你這是在幹什麼啊?可憐可憐我吧?這個時候 哪兒也別去,要不,你會永遠後悔的。拉門德爾先生性情有些暴躁,可是他比你大,更有頭 腦,你就聽他的吧!我對你說真的,當你的媽媽在世時,有幾次我竟暴躁到對她說:你從我 家裡滾出去,但是那位忠於愛情的女神一步也沒有跨出家的大門。現在你就理智一點吧,我 相信待一會兒,拉門德爾就會不好意思地親自到你跟前,請求你原諒他的過錯的。」
  突然,拉門德爾走進來說:「為什麼叫馬車?你準備到哪裡去?」
  拉門德爾的臉氣得發紅,這使蘇羅傑娜看了都不寒而慄了。他的兩眼像噴射著火星,鼻 翅兒不停地翕動著,腿肚兒索索發抖。蘇羅傑娜看到他這副樣子,不敢說她到古勒拉爾家裡 去。他也許一聽到古勒拉爾的名字,就會奔過來卡她的脖子。她嚇得直打哆嗦,防備的心情 強烈起來。她說:「我要到媽的墳上去。」
  拉門德爾威脅地說:「沒有必要到那裡去!」
  蘇羅傑娜無可奈何地說:「為什麼?到媽媽的墳上去也不讓嗎?」
  拉門德爾仍然威脅地答道:「不讓!」
  蘇羅傑娜說:「那你管這個家吧,我走了!」
  拉門德爾說:「你走吧,對你又有什麼?這個家你待不下去,就待在別人家裡吧!」
  到眼下為止,本來還剩下最後一條維繫的線,可這樣一來,連這一條線也斷了。本來, 蘇羅傑娜也許只想到她父親的寓所去,在那裡生上幾天氣,然後等拉門德爾去說幾句好話把 她接回來,事情也就完了。但是,這一打擊卻從根本上破壞了達成協議或妥協的可能性。蘇 羅傑娜已經走到房門口,登時像木偶般呆然不動,好像有一個修道士用咒語把她的魂給勾走 了似的。她就地坐了下來,她既不能說什麼,也不能思考什麼了。一個像遭到雷擊的人,還 怎麼能思考呢?還怎麼能說話呢?還怎麼能哭泣呢?何況拉門德爾的話比雷擊還致命得多!
  蘇羅傑娜究竟在那兒坐了多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家裡一片沉 寂。她抬頭望了望掛鐘,時間快要到晚上一點了。她的父親抱著新生嬰兒躺在前面的安樂椅 上睡著了。蘇羅傑娜站起來望了望走廊,只見拉門德爾躺在走廊裡的床上。她真想在此時此 地用刀扎進自己的胸膛,死在他的面前。她記起了他那致命的話來,他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來呢?這樣一個聰明、胸懷寬闊而又有頭腦的人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呢?
  她的一顆曾受到傳統熏陶的忠貞的心,在這時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悲泣起自己可憐的處 境來了。她想:如果我的出身沒有這個污點,如果我的母親是名門閨秀,難道他能說出那樣 的話來?但是我的名聲不好,我是受壓迫的,值得遺棄的,說我什麼都可以。唉,多狠的 心!難道她也能這樣無情地打擊拉門德爾嗎?
  走廊上的燈還亮著。拉門德爾的臉上絲毫沒有悔恨或痛苦的表情,憤怒至今還使他的面 孔顯得異樣。如果蘇羅傑娜這時看到他眼中留有淚痕,那她受了傷害的心也許能得到一些安 慰。但是他臉上至今還是殺氣騰騰。在蘇羅傑娜眼裡,世界是一片淒涼。
  蘇羅傑娜又走到自己的房間裡。父親的兩眼仍然閉著。在這幾個小時裡,他那生氣勃勃 的面孔變得毫無光澤了,面頰上還留著淚痕。蘇羅傑娜坐在他的腳邊流下了真誠的眼淚。 唉!為我這個不幸的人,他受盡了苦,受盡了侮辱,他把他的一生都獻給我了,然而結局卻 這樣令人心碎!
  蘇羅傑娜又看了看孩子,但是看到她那像開放著的玫瑰花的臉龐也沒有能激起她的母 愛,她扭過頭去。她心想:這就是我這麼多日子以來忍痛受辱的具體體現,我為什麼要為她 使自己的生命永遠陷在苦難之中呢?如果她那無情的父親對她還有點愛的話,就讓他去撫養 吧!總有一天他也會傷心的,正像我的父親今天這樣傷心一樣。老天爺如果讓我再投生,但 願他讓我投生在清白的家庭裡…… 七
  在傑赫拉的墳墓旁邊,又修起了另一座墳墓。傑赫拉的墳墓上已經長滿了野草,有些地 方的石灰也剝落了。但是另一座墳墓卻很乾淨,而且修整裝飾得很好,它的四周都放著花 盆,在通向墳墓的小路兩邊種上了玫瑰花。
  傍晚的時候,垂頭喪氣的太陽的微弱而又發黃的光好像在為這座墳墓傷心落淚。一個懷 中抱著兩三歲小女孩的人來了。他用手帕在清掃墳墓,他也掃除了小路上落下的玫瑰花瓣, 然後他又開始在墳墓上灑上香水。小女孩在旁邊奔跑著捉蝴蝶玩。
  這是蘇羅傑娜的墳墓。她最後留下的遺言要求不要火化她的遺體,要讓她躺在她母親的 旁邊。公子在蘇羅傑娜死後不到半年的時間也去世了。不過,拉門德爾現在對自己的粗暴感 到很懊悔。
  雪帕已經滿三歲了,她相信總有一天她媽媽會從墳墓裡走出來。    19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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