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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草的女人

  穆裡婭頂著一捆青草走來時,她那麥褐色的臉上有點發紅,她那又大又迷人的眼睛裡帶 著幾分憂慮。馬哈維爾看到她那發紅的面孔後問她:「穆裡婭,什麼事?心裡不好受嗎?」
  穆裡婭沒有回答,她的兩眼充滿了淚水。
  馬哈維爾走到她的身邊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說呢?誰說了什麼?媽責怪 你了嗎?為什麼這麼不高興?」穆裡婭哽咽著說:「沒有什麼,能發生什麼呢?我很好。」
  馬哈維爾從頭到腳打量了穆裡婭,說:「偷偷地哭,又不對我說!」
  穆裡婭想把事情支吾過去,說:「沒有什麼事,對你說什麼呢?」
  穆裡婭是這片不毛之地的一朵玫瑰花。麥褐色的皮膚,像野鹿一樣的眼睛,微微下垂的 下巴,臉頰上隱隱泛出的紅暈,秀麗的雙眼皮,眼中帶有一種奇妙的柔情,溫柔中表現出明 顯的哀愁和無言的痛楚。不知道在皮匠族的這個家庭裡從哪兒來了這樣一位仙女,難道她那 柔嫩得像花朵一樣的身軀適宜於頭頂草筐去賣草麼?在那個村子裡有不少的人奉承她,討好 她,渴望得到她的青睞,如果她能和他們談上一句話,他們就會感到非常滿足。但是穆裡婭 近一年多來,誰也沒有見過她用眼瞟過青年小伙子或者同他們談過話。她頂著草走出來,就 好像黎明的光芒,點綴著金黃色的帷幕,散發著光彩。有人對她唱歌,有人把手捂在胸口盯 盯地望著她,但是穆裡婭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人們喪氣地說:多麼驕傲!難道馬哈維爾就長 得那麼俊嗎?也不見得是什麼了不得的小伙子,不知道她是怎樣和他一起生活的!
  可是今天發生的這樣一件事,即使對這一族的其他少女來說是一種象徵性行動,但是對 穆裡婭來說卻是心上的一根刺。那是在清晨的時候,微風帶著芒果花的香味像喝醉了酒似地 飄拂,天空在向大地灑下金色的光輝。穆裡婭頭上頂著草筐去割草,她的麥褐色的皮膚由於 早晨金黃色的陽光而像黃金一樣閃光了。突然,一個名叫傑那·辛赫的青年從前面來了,穆 裡婭想繞道走過去,可是傑那·辛赫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說:「穆裡婭,你就一點兒也不憐 憫我?」
  穆裡婭那像盛開的鮮花一樣的臉像火一樣燃燒起來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一點兒也不 猶豫,她把草筐摔倒在地說:
  「放開我,要不,我就嚷了!」
  今天傑那·辛赫在生活中有了新的體驗。在低等種姓中,長得漂亮的女人除了給高等種 姓的人當玩物以外,還有什麼用呢?這樣的事他可經歷得不少了,但是今天他看到穆裡婭的 那種臉色,她的憤怒,她的自傲後,手足失措了。他感到羞愧,放開了手。穆裡婭很快地向 前走了。人們在鬥爭的高潮時是不覺得傷痛的,事過之後才會感到疼痛。穆裡婭走了一段路 後,由於她感到憤怒、害怕和自己的孤立無援,她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她忍了一會兒,然後 抽抽咽咽地哭了。如果她不是這麼窮,那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這樣侮辱她?她一面哭,一面割 草。她瞭解馬哈維爾的火性子,如果對他說了,那他就會成為這個少爺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以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她想到這裡,汗毛都豎起來了,所以她沒有回答馬哈維爾的問題。 二
  第二天,穆裡婭沒有去割草。婆婆問她:「你為什麼不去?
  大家都去了。」
  穆裡婭低下了頭說;「我不願單獨一個人去。」
  婆婆生氣地說:「單獨一人,難道老虎會把你拖了去?」
  穆裡婭把頭垂得更低了,輕聲地說:「大家都挑逗我。」
  婆婆責備她說:「你不和大家去,也不一個人去,那到底怎麼去呢?你為什麼不乾脆地 說:我不去呢?在我家裡,充當夫人太太是不行的。誰也不是因為皮膚好看就逗人愛,是干 活出色才逗人愛的。你長得很好看,那我能吃你的美貌嗎?
  去,快拿筐子割草去。」
  馬哈維爾站在門口的楝樹樹蔭裡正給馬按摩,他看到穆裡婭哭喪著臉走著,但他不能說 什麼。如果他有能耐的話,他會把她像眼珠子一樣藏在眼皮裡,會把她藏在自己的心窩裡。 但是,馬的肚子是非要餵飽不可的,如果買草來喂,那每天至少得花12個安那1,可是他 的這個活計又算什麼好活計啊!好不容易能夠掙到一兩個盧比,那也還是有時掙到,有時掙 不到。自從這個要命的卡車開始通行以來,趕馬車的可吃虧了,不要錢也沒有人問津。他向 高利貸者借了150個盧比買了馬車和馬,可是在卡車面前還有誰僱馬車呢?高利貸者的利錢 都付不起,本錢就更不用說了。他表面上還是說:
  「如果不想去,就算了,草的問題再說吧。」
     1印度舊幣制:一盧比等於16安那,一安那等於四拜沙。
  這句安慰的話使穆裡婭滿意了,她說:「那馬吃什麼呢?」
  今天她不走昨天的那條路了,她從田中間的田坎走了過去。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警惕的目 光左右打量,兩邊是長著甘蔗的地。稍一有點動靜,她的心就緊張起來,可別有人藏在甘蔗 地裡,不過沒有發生什麼新的情況。甘蔗田走過了,她又走過了芒果園。前面可以看到正灌 水的田了。在遠遠的井上人們正用水囊澆水。這兒的田坎上長滿了青草,穆裡婭的心動了, 在這裡半個小時所能割的草,在乾旱的平地上割到中午也割不了那麼多。這裡又有誰看見 呢?如果有人叫喊得厲害,那就走算了,於是她坐下來開始割草。在半個小時內她的筐子裡 已經裝滿一半多了,她是這樣專心忙自己的事,以致她不知道傑那·辛赫的到來。當她突然 發現有什麼動靜抬頭看時,傑那·辛赫已經站在面前。
  穆裡婭嚇了一跳,她想跑,想把草倒掉,拿著空筐走,可是傑那·辛赫站在幾尺遠的地 方說:「別怕,別怕,老天爺知道,我不會跟你說什麼。你想割多少草,就割多少,這田是 我的。」
  穆裡婭的手麻木了,割草刀就像貼在手上一樣,她看不見眼前的草了,她希望大地裂 開,好讓她鑽進去,在她的眼前,大地在晃動。
  傑那·辛赫安慰她:「你為什麼不割呢?我不會說你的,你每天都到這兒來割吧,我讓 你割草。」
  穆裡婭好似一座石像一樣呆呆地坐著。
  傑那·辛赫向前走了一步,說:「你為什麼這樣害怕我?你難道以為我今天還會折磨你 嗎?老天爺知道,昨天我也不是出於折磨你而抓住你的手,而是看到你後我的手情不自禁地 伸了出來,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了。你走之後,我在那裡坐下哭了幾個鐘頭。我真想砍掉自 己的手,有時還想服毒。於是我又找你,你今天走了這條路,我到處找沒有找到才到這裡來 了。現在,你想怎麼懲罰我,就懲罰我吧。如果你想把我的頭砍下來,那我也不會搖頭拒 絕。我是行為放蕩的人,我是流氓無賴,但是自從見到你,我內心的一切邪惡念頭完全消失 了。現在我只想成為你的一隻狗,永遠在你的後面跟著你走,或者成為你的一匹馬,能夠經 常吃到你親手扔到我面前的草料。我心裡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的這個身體好歹對你有點用 處!如果我是出於某種壞心眼說這樣的話,那就讓我的青春毀了吧。得到了像你這樣的仙女 的馬哈維爾是太幸運了。」
  穆裡婭不聲不響地聽著,然後低下頭天真地問道:「那你到底希望我做什麼呢?」
  傑那·辛赫更走近一步說:「我只希望得到你的憐憫。」
  穆裡婭抬起頭看著他,她那害羞的心情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她用那一針見血的話 問他:「我想問你一句話,你不會見怪吧,你結了婚沒有?」
  傑那·辛赫低聲地說:「婚倒結了,但那算什麼結婚啊,簡直是開玩笑!」
  穆裡婭嘴角上浮現出了一絲輕蔑的微笑,說:「就算是吧,如果我的男人對你的女人這 樣說話,那你感到怎麼樣?那你準備不準備割下他的頭?你說說看,你難道以為,馬哈維爾 是低等種姓皮匠族的人,那他的身體裡就沒有血,他就沒有羞恥,他就不考慮自己的體面? 你覺得我長得好看,難道碼頭邊沒有比我更好看的婦女經過,我連她們腳下的塵土也比不 上,你為什麼不向她們中某一個人要求憐憫呢?難道她們沒有憐憫心嗎?可是,你不會到那 裡去,因為你不敢去。你向我要求憐憫,只不過因為我是皮匠族的婦女,是低等種姓的人, 低等種姓的婦女可以通過一點兒威脅或一點兒利誘落進你的手裡,這是多麼便宜的交易呀! 你不是一個少爺嗎?這樣便宜的交易是不會放過的!」
  傑那·辛赫羞愧地說:「穆裡婭,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說真的,這又有什麼高低貴賤好 分啊?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我打算把我的頭放在你的腳前。」
  穆裡婭:「難道不是因為你知道我不能採取什麼行動嗎?你去把你的頭放在某一個剎帝 利種姓的婦女的腳前試試看!那時你就會明白,把頭放在人家腳前有什麼樣的後果,那你的 頭就不會繼續呆在你的脖子上了。」
  傑那·傑赫羞得真想鑽進地裡,他的臉色變了,好像病了幾個月才起床似的。他一句話 也說不出來。穆裡婭能夠講得這樣頭頭是道,這是他連想也沒有想到的。
  穆裡婭接著又說了:「我也每天到市場上去,也知道一些大戶人家的情況。你能指出哪 一大戶人家沒有馬伕、車伕、挑水的、做飯的,或者是婆羅門祭司鑽進去胡來的?這都是大 戶人家的把戲。那些大戶人家的婦女這麼做,是對的,因為她們的男人愛上了皮匠族的女 人,挑水人的女人。有來有往收支相抵了。對可憐的窮苦人來說,又哪有這樣的事呢?對我 的男人說來,世界上屬於他的一切,就是我,他對任何其他的女人連抬頭望也不望一眼。湊 巧我長得還不算醜,但是假如我長得又黑又醜,我相信他也還會像現在這樣對待我。我雖然 出身於低賤的皮匠族種姓,但我沒有低賤到用壞心眼來報答人家對我的忠實。當然,如果他 要隨心所欲,如果他要刺激我,折磨我,那我也會這樣來對待他的。你不是對我的姿色神魂 顛倒了麼?如果今天我出天花成了麻子,或者是瞎了一隻眼,你會望我一眼嗎?你說說看, 我說的是假的嗎?」
  傑那·辛赫對此不能否認。
  穆裡婭仍然用那充滿驕傲的調子說:「但是,如果我壞的不是一隻眼,而是兩隻眼,那 我的男人仍然會像現在這樣對待我,他會背我、扶我、餵我吃。你希望我欺騙這樣的人嗎?
  你滾開吧,今後別調戲我了,不然,沒有好下場的。」 三
  青年時期有熱情和力量,有同情心和自信心,有勇氣和光榮感,以及一切使人生變得神 聖、光明和完美的東西。青年時期的迷惘是驕傲自負,尖刻無情,自私好色和一切把人生引 向獸性、變態和墮落的東西。傑那·辛赫處於青年時期的迷惘之中,穆裡婭的清涼的水滴解 除了他的迷惘,正如煮沸了的糖漿中灑下水滴之後,泡沫得以消失,雜質得以沉澱,然後干 淨純粹的糖漿就形成了。青春時期的迷惘消失以後,剩下的就是青春年華。美人的話既可以 輕易地破壞一個人的信念和忠誠,也同樣可以輕易地引導一個人走上正路。
  傑那·辛赫從那天起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本來他特別容易生氣,動不動就咒罵、斥 責甚至毆打工人,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佃農看見他就發抖,工人看見他馬上積極地幹活,但 是當他一走,他們就坐下開始吸煙。所有的人心裡都對他感到很惱火,咒罵他。不過,自那 天起,他變得這樣仁慈,這樣謹慎,這樣有耐心,人們看到了都感到奇怪。
  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下午,傑那·辛赫來到田裡,當時工人們正用水囊澆水。他看到 有一個地方小水溝的堤已經斷裂,水白白地流走了,沒有流到田裡的小□裡來。可是,培田 □的老太婆安然地坐著,她對水為什麼不來一點也不著急。以前,傑那·傑赫看到這種情況 就火冒三丈,會把那個老太婆當天的工錢給扣掉的,並且會斥責用水囊澆水的人。但是他今 天沒有生氣,他用土把小水溝的堤培好,然後到田裡對老太婆說:「你坐在這兒,水全跑光 了呢!」
  老太婆著慌了,說:「也許剛才裂開了口,少爺,我馬上去把它堵上。」
  她一面說一面發抖,傑那·辛赫安慰她說:「別跑,別跑,我剛才給堵上了。你家老大 爺有些天沒有看見了,到哪兒上工去了吧?」
  老太婆感動地說:「近來在家裡閒坐,小哥,哪兒也沒有找到活。」
  傑那·辛赫親切地說:「那到我這裡來幹吧,還有些麻,給紡一紡吧!」
  他這樣說著朝水井那邊走去了,那兒有四個水囊在澆水,但是他去的時候有兩個人去摘 棗子了,另外兩個工人一看到傑那·辛赫就嚇壞了,如果少爺問還有兩個人到哪裡去了,那 怎麼回答呢?大家都會挨一頓臭罵。可憐他們一個個心裡直打鼓。傑那·辛赫問道:「那兩 個人到哪裡去了?」
  誰也沒有答話。突然前面有兩個工人用圍褲的一角裝著棗子走來了。兩人高高興興有說 有笑地走著,一看到傑那·辛赫,嚇得要死,兩條腿像有千斤重一樣,他們欲進不得,欲退 不能。兩人明白了,今天肯定要挨罵,也許工錢也要被扣掉。他們慢吞吞地走著,這時傑 那·辛赫叫他們:「快來,快來,棗子怎麼樣?也給我一些吧,還是我棗樹上的呢!」
  那兩個工人更害怕了,今天少爺不會讓他們生還的,看他說得多麼好聽!等一會兒該細 細算帳了,所以他們兩人顫抖成一團。
  傑那·辛赫又說:「趕快來吧,熟了的都算我的。是不是去一個人從家裡取點鹽來?」 他又對另外兩個工人說:「你們也來吃,那棵棗樹上的棗子很甜。先吃棗子,活總是要干 的。」
  現在那兩個摘棗子的人稍為鬆了口氣。幾個人把棗子倒在傑那·辛赫的面前,將熟了的 都挑給他。有一個人回去取了鹽。半個小時水囊沒有澆水。當他們把棗子吃完,傑那·辛赫 準備走時,那兩個摘棗子的人雙手合掌說:「小哥,今天就饒恕我們吧,我們兩人肚子很餓 了,要不,是決不會去摘棗子的。」
  傑那·辛赫很有禮貌地說:「有什麼過錯?我也吃了棗子,不就是耽誤了半個來小時的 時間吧。你們願意的話,一個小時的活半個小時可以幹完;如果不願意,一整天也許幹不了 一個小時的活。」
  傑那·辛赫走了,於是四個人議論開了。
  頭一個說:「如果主人是這個樣子,那我就有心幹活了,而從前,什麼時候都好像騎在 人的胸脯上。」
  第二個說:「我原來以為他今天非生吃了我們不可。」
  第三個說:「近幾天來,我看到他的脾氣溫和多了。」
  第四個說:「傍晚拿到了全部工錢,那時再說。」
  頭一個又說:「你這個人真死心眼兒,辨別不了一個人態度的變化。」
  第二個又說:「現在好好專心地幹活吧。」
  第三個說:「那還有什麼可講的。既然人家放心地把活交給我們,那我們的職責就是不 遺餘力地去幹。」
  第四個說:「現在我還不敢相信這位少爺。」 四
  有一天,傑那·辛赫有事要到法院去。十幾里地,一般他都是騎自己的馬去,但是今天 的太陽很毒,他打算坐馬車去。他叫人傳話給馬哈維爾,叫他用馬車載他去法院。9點來鐘 馬哈維爾來叫他,他已經準備好了,立刻坐上了馬車。可是,馬是這麼瘦,馬車上的坐墊又 髒又破,所有的東西都陳舊不堪,傑那·辛赫坐上去都很不好意思。他問:「馬哈維爾,這 些東西怎麼這麼破爛?你的馬從來不是這麼瘦弱的,是不是近來過路的乘客少了?」馬哈維 爾說:「不,小主人,乘客不少,不過有了卡車,誰還過問馬車呢?以前一天掙兩三個盧 比,現在20個安那也掙不到,拿什麼東西喂牲口啊?我們自己又吃什麼呢?現在處在困難 境地了。我想把馬車和馬賣掉後給你當工人去,可是又找不到買主。不說多,馬是一天要 12個安那的,草料還不算。當我們的肚皮還填不飽的時候,牲口還能過問那麼多?」傑 那·辛赫朝他穿的破爛襯衣看了一眼說:「為什麼不種幾畝地?」
  馬哈維爾低下了頭說:「小主人,種地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行。我的想法是,遇到了買 主,我就是吃點虧也把馬車給賣出去,然後就割草到市場上去賣。近來婆媳兩人都在割草, 好容易才賣得十一二個安那。」
  傑那·辛赫問道:「是老太太到市場上去賣草吧?」
  馬哈維爾不好意思地說:「不,小哥,她哪能走這麼遠的路,是我家的去。割草割到中 午,下午到市場上去,從那裡回來就到夜裡了。小哥,真令人耽心,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命 運總奈何不得。」
  傑那·辛赫到了法院,馬哈維爾為了找到乘客趕著馬車到處奔走,向城裡的方向去了。 傑那·辛赫叫他5點鐘再來。
  大約4點來鐘,傑那·辛赫從法院裡辦完事走了出來。前面場院裡有一家賣檳榔包1的 商店,再往前去是一棵大榕樹。榕樹的樹蔭下停有單馬拉的馬車,雙馬拉的馬車,還有的是 四輪敞篷馬車等共20多輛。馬都卸下了軛套。這兒是律師、法官和官員們停車馬的地方。 傑那·辛赫喝了水,吃了檳榔包,他開始盤算,如果碰上了卡車,就到城裡轉一趟。這時他 的目光落到了一個頂著草筐的女人身上,她正在和馬伕討價還價。傑那·辛赫的心跳了起 來,原來這個女人是穆裡婭。她今天打扮了一下自己,穿著一件玫瑰色的紗麗,在和馬車伕 講價錢。有幾個馬車伕圍在她的周圍。有的人在笑,有的在開她的心,還有的斜著眼瞟她。
     1檳榔包是用新鮮的蒟醬葉包上檳榔和很少量的石灰、豆蔻等而成,印度有不少人 有咀嚼它的習慣。
  有一個黑黑的馬車伕說:「穆裡婭,你的草只值六個安那。」
  穆裡婭用媚眼掃了他一下說:「你要想買六個安那的草,那你到前面那些坐著賣草的女 人那裡去買吧,可以少給幾個拜沙,我的草要12個安那才賣。」
  一個中年的馬車伕在四輪敞篷馬車上說:「現在是你的天下啦,你幹嗎只要12個安 那,要一個盧比吧!買草的人不得已,總是要買的,等律師們出來吧,現在快到時間了。」
  一個頭上纏著玫瑰色頭巾的馬車伕說:「連老頭子都流口水啦!現在穆裡婭為什麼還只 盯著某一個人呢?」
  傑那·辛赫氣得真想用鞋底打這些無賴一頓。大家是怎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好像要把 她吞下去似的,而穆裡婭在這裡又是多麼高興!既不害臊,也不生氣,也不讓步。她和人說 話時有說有笑,有時用含情的目光望著人,有時把紗麗的邊從頭上拉下來,有時還歪著頭。 就是這個穆裡婭曾經像母獅一樣對他咆哮過。
  這時已經是4點了,一群官員、律師和法官從法院裡一湧而出。官員們向卡車的方向奔 去,律師和法官們則奔向停馬車的地方。馬車伕也立即把軛套上好了,有幾位先生用多情的 目光打量著穆裡婭,然後坐上了馬車。
  忽然,穆裡婭頂著草筐朝那輛四輪敞篷馬車後面跑去。上面坐著一個穿英國服裝的年輕 律師,他讓穆裡婭把草放到踏板旁邊,從口袋裡掏出了錢給穆裡婭,穆裡婭笑了,兩人還談 了話,但傑那·辛赫聽不見他們談了什麼。
  不一會兒,穆裡婭臉上帶著高興的神色,走向回家的路了。傑那·辛赫若有所失地一直 站在賣檳榔包的商店門口。店老闆停止了營業,穿了衣服,關了門,從台階上走下來。這時 傑那·辛赫從沉思中甦醒了,他問道:「怎麼,商店關門了嗎?」
  賣檳榔包的老闆對他深表同情地說:「少爺,你治一治病吧,這個毛病可不好!」
  傑那·辛赫奇怪地問道:「什麼毛病?」
  店老闆說:「什麼毛病!你在這裡一站就是半個小時,像一具屍體那樣一動不動。整個 法院都空了,所有的商店都關了門,清潔工打掃完垃圾都走了,你知道嗎?這是壞毛病,趕 快治一治吧!」
  傑那·辛赫拿好手杖,朝場院的大門走去,這時他看到馬哈維爾的馬車從前面走了過來。 五
  馬車走了一會兒後,傑那·辛赫問道:「馬哈維爾,今天掙了多少錢?」
  馬哈維爾笑了笑說:「小主人,今天白站了一天,連拉差的人也沒有光顧我,這還不 算,我反而抽了四個拜沙的土捲煙。」
  過了一會兒,傑那·辛赫說:「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每天從我這裡拿一個盧比,當我 叫你的時候,你就把馬車趕來。這樣,你家女人就可以不必拿草到市場上來賣了。你說,你 同意嗎?」
  馬哈維爾用含著淚的眼睛望著他說:「小主人,我吃的不就是你的嗎?我是你的僕人, 你什麼時候願意,就叫我來好了。向你要錢……」
  傑那·辛赫打斷了他的話,說:「不,我不願意白白抓你的差,你每天從我這裡取一個 盧比,不要讓你的女人頂著草到市場上去。你的體面也就是我的體面。有什麼事情還需要錢 的時候,大大方方地來找我好了。不過,你要注意,千萬不要跟穆裡婭談起這件事,沒有好 處!」
  幾天以後,在一個傍晚的時候,穆裡婭遇到了傑那·辛赫。傑那·辛赫從佃戶那裡收了 租正向家裡急急忙忙地走去,正走到他過去曾拉過穆裡婭的手的地方,他聽到耳邊響起了穆 裡婭的聲音。他停住腳步,回頭一看,只見穆裡婭跑來了。
  他說:「穆裡婭,幹嗎跑啊,我不是站住了嗎?」
  穆裡婭喘著氣說:「幾天來就一直想見見你,今天看見你走來,就跑來了,現在我不去 賣草了。」
  傑那·辛赫說:「那很好。」
  「你見過我賣草嗎?」
  「是,有一天我見過。是不是馬哈維爾都跟你說了?我曾經叮囑他不要對你說。」
  「他什麼事也不瞞我。」
  兩人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誰也沒有想起要說什麼。突然穆裡婭笑著說:「這就是你 拉過我的手的地方。」
  傑那·辛赫很難為情地說:「穆裡婭,把它忘記了吧,那時不知是什麼鬼迷住了我的心 竅。」
  穆裡婭興奮地說:「幹嗎忘記它?你不是正在維護我的體面嗎?窮困使人什麼事都可以 幹出來,你救了我。」接著兩人都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穆裡婭又說:「你以為我是高興那麼有說有笑吧!」
  傑那·辛赫有力地強調說:「不,穆裡婭,我一刻兒也沒有那樣看你。」
  穆裡婭笑了笑說:「這就是我過去對你的希望,也是現在對你的希望。」
  微風在吹過澆灌的田地時漸漸止息了,太陽正投向夜晚的懷抱中去安息。在暮色蒼茫 中,傑那·辛赫一直站在那裡看著穆裡婭消失了的背影。    192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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