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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陀羅姑娘

  母女倆住在村尾的一間草屋裡。女兒從樹林子裡收集樹葉,母親燒炒鍋給人家炒米花或 炒豆,這就是她們的營生。她們得到一兩斤糧食,吃了就待在家裡。母親是寡婦,女兒還是 閨女,家裡沒有其他的人。母親名叫耿加,女兒名叫高拉。
  幾年來,耿加一直急著要給高拉找婆家,但是哪兒也沒有談成。自從丈夫死後,耿加就 沒有再嫁人,她也沒有其他的生計,所以人們就對她產生了懷疑。到底她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呢?人家拚命幹活,仍然很難得到填飽肚子的糧食,而她一個婦女,又沒有職業,可是母女 兩人還生活得蠻舒服。她也不向任何人伸手,其中定有奧妙。這種懷疑慢慢地進一步加深 了,而且一直到現在也還沒有消除。同族的人誰也不願意和高拉訂婚。低等種姓首陀羅的家 族並不大,散佈在周圍一二十里的地方,所以彼此名聲的好壞也都知道,掩是掩蓋不住的。
  為了消除這種誤會,母親和女兒一起朝拜過幾處聖地,還曾到過奧利薩省。但是,人們 的懷疑並沒有消除。高拉是少女,長得也還漂亮,可是誰也沒有見過她在井台邊或田地裡和 什麼人談笑過。她也從來不抬頭看人,而這樣的事卻更加證實了人們的懷疑:其中一定有什 麼奧妙。任何年輕的姑娘都不可能這麼貞節,肯定有什麼秘密。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老太婆自己一天天急瘦了,而漂亮的姑娘卻一天比一天更加容光煥 發,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了。 二
  有一天,一個外地人路過這個村子,他是從幾十里外遠道而來的,要到加爾各答去找工 作。天色已晚,他在村裡打聽抬轎的種姓,來到了耿加的家裡。耿加很好地招待了他,給他 弄來了小麥的麵粉,拿出家中的器皿給他。這個抬轎種姓的人做了飯,吃完後躺下了。耿加 和他開始談天,提起了結婚的事。抬轎種姓的人是年輕人,他看了看高拉,注意了她的一舉 一動。她那害羞的容貌打動了他的心,他答應和她訂婚了。他回到了家裡,從自己姐姐那裡 借來了幾樣首飾,村子裡的布店老闆借給他衣服。然後他帶者幾個本家來訂親了。訂親以 後,他就開始住了下來,因為耿加不讓女兒女婿離開她。
  但是只過了十來天,孟格魯的耳朵裡就聽到了這樣那樣的風聲。不僅同族同種姓的人, 其他族和種姓的人也向他的耳朵裡灌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話。孟格魯聽了這些話以後懊悔 了,他感到平白無故地落進了陷阱。但是,他一想到要扔掉高拉,心裡卻又捨不得。
  一個月以後,孟格魯到姐姐家去還首飾。吃飯的時候他的姐夫不坐下來同他一起吃。孟 格魯疑心了,他問姐夫:「你為什麼不吃飯呢?」
  姐夫說:「你吃吧,我過一會兒吃。」
  孟格魯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不來吃飯?」
  姐夫說:「長老會不開會作出決定,我怎麼能同你一起吃飯呢?為了你我總不能脫離家 族啊!你誰也不問一聲就去和一個私娼訂了親!」
  孟格魯起身離開了飯桌,披上短外衣就到岳母家去了。她的姐姐一邊站起來,一邊落淚。
  那天夜裡,他沒有跟任何人打聲呼招就拋下高拉到什麼地方去了。高拉當時正在夢裡, 她哪裡知道,她經過苦修而得來的丈夫,正要永遠拋棄她而遠走高飛呢? 三
  幾年過去了,仍然一點不知道孟格魯的下落,連信也沒有來一封。但是,高拉仍然很高 興。她在頭頂上塗上硃砂線,穿著花衣服,嘴唇上塗上烏煙1。孟格魯曾留下一本頌神的舊 書,她有時念頌神詩,甚至有時還唱頌神詩。孟格魯教她認識了印地語字體,她捉摸著那些 頌神詩的意思。
     1婦女頭頂上的硃砂線、穿花衣服以及塗烏煙都意味著是有夫之婦。
  以前她總是獨自一人待著,她不好意思跟村子裡的婦女們談話,因為她沒有其他婦女引 以為驕傲的丈夫。她們個個都談自己的丈夫,而高拉的丈夫又在哪裡呢?她談誰呢?現在她 也有丈夫了,她也有權和其他婦女一起談論這方面的話題了。所以她經常談起孟格魯,說孟 格魯對她很有感情,說孟格魯既品德高尚,又勇敢過人。她談論起丈夫這個話題來總是覺得 談不夠。
  婦女們問她:「孟格魯為什麼扔掉你走掉了呢?」
  高拉說:「有什麼辦法?一個男子漢哪能老待在丈人家?在外邊到處掙錢才是一個男子 漢的本能。要不,還有什麼男子漢的尊嚴和體面呢?」
  有人又問她:「為什麼連信都不寫一封呢?」
  她笑著說:「他害怕把他的地址說出來,我會到他那裡去給他增添麻煩。說真的,如果 我知道了他的地址,我在這裡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他不給我寫信,是作對了。怪可憐的, 他在外地怎麼能讓家務事纏住手腳呢?」
  有一天,她的一個女伴說:「我同你的看法不一樣。他一定是和你吵架了,要不,為什 麼不說一聲就走了呢?」高拉笑了笑說:「姐姐,難道有人會和自己的神明吵架嗎?他是我 的主人,是我的神明,我還會和他吵架?一旦到了吵架的地步,那我就會投水自盡。要是他 跟我打招呼,那我還有不纏住他的?」 四
  有一天,從加爾各答來了一個人住在耿加家裡,說是他家就在附近某個村子裡。他在加 爾各答就住在孟格魯的住所附近。孟格魯叫他把高拉帶去,還讓他帶來兩件紗麗和路費。高 拉高興極了,她準備跟著這位婆羅門走。動身的時候,她和村子裡的所有婦女一一擁抱作 別。耿加把她送到車站上。村子裡的人都說,可憐的高拉轉運了。要不,在這裡憋都快要憋 死了。
  高拉在路上一直想著:不知他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嘴上的鬍子大約都長滿了吧!人在外 地一般都過得舒服,他身子大約更豐滿了吧!也許成了一個先生的樣子。我開頭兩三天不要 和他說一句話。以後再問他,為什麼把我扔下到這裡來呢?如果有人說了我的壞話,那你為 什麼就相信了呢?你自己又沒有親眼看見,為什麼就把人家的話聽進去了呢?我不管是好是 壞,已經是你的人了,你為什麼讓我傷心這麼久?如果有人在我面前這麼說你,難道我能把 你丟下?你已經拉過我的胳膊,你就是我的人了,即使你有一千個不好,那也沒有關係。就 算你成了突厥人1,我也不能拋棄你。你為什麼拋棄我跑掉呢?你可能以為跑掉來得乾脆利 索,最後還不是沒有辦法?還不是要接我來?你不接我還行?還是我憐憫你,自己來了。要 不,我會說,我不到這麼無情無義的人那裡去,你還得自己跑上一趟。一個人修苦行,連神 仙都可以見到,神仙自己也會主動來到修行的人面前。你為什麼不自己來接我?她這樣想著 想著,一次又一次地激動起來。一再問那個婆羅門,路還有多遠。難道他是待在天的那一 邊,總是走不到?她還有許多事想向婆羅門打聽,可是由於不好意思而問不出口。她只是在 心裡猜想,以此來滿足自己的渴望。他住的房子該很寬敞吧!城市裡的人住的都是磚瓦房, 那他肯定也是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既然他的老闆這麼看重他,那他也可能還雇著傭人。我要 把傭人辭掉,不然,我成天待著有什麼可干?
     1印度歷名上曾受過突厥人的侵略,所以有這種說法。
  她這樣想著,有時也會想到家裡。可憐的母親一定在哭,今後一切家務事都得由她一個 人干了。不知道她去放羊沒有,羊也許成天在咩咩地叫吧!今後我每個月都要寄一點錢給母 親養羊。我從加爾各答回來的時候,我要給村子裡每個婦女都帶一件紗麗回來。那時,我就 不像現在這個樣子回家了,我會帶上好多行李和物品,給每一個人都帶上點禮物,也可以讓 家裡養更多的羊。
  高拉就這樣在美夢中結束了這次旅行。這個想入非非的女子怎麼會知道,她心裡所想的 一套與老大爺安排的一套完全不一樣呢?她怎麼知道,這個老婆羅門卻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呢?她想像的都是空中樓閣。 五
  第三天,火車到了加爾各答。高拉的心開始突突地跳起來:孟格魯一定是站在附近一個 什麼地方,也許現在已經走來了。她一想到這裡便把面紗拉好,鎮靜地坐著。但是,哪兒也 沒有孟格魯。老婆羅門說:「這兒沒有看到孟格魯,我四下都看過了。也許他有什麼事給纏 住了,也可能沒有請准假。他也不知道我們坐哪一趟車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等他?我們走 吧,到他的住處去!」
  兩人坐上車子走了。高拉還從來沒有坐過馬車。她心裡感到有點驕傲:多少先生老爺們 都在步行,而她卻坐著車子。
  車子不久到了孟格魯的住處,原來是一幢寬敞的樓房。院子裡乾乾淨淨,廊簷下放著一 些花盆。她開始上樓,驚異、興奮和希望使她忘記了自己。樓這麼高,使她的腳都爬得難受 起來了。這樣大的樓房都是他住的,那得要付多少租金啊!他根本不把錢當一回事了。她的 心在跳著:要是孟格魯從上面走下來怎麼辦?要是就在樓梯上碰面了,她該說什麼?但願老 天爺讓他睡著吧,好讓我叫醒他,使他看到我而感到措手不及。最後爬完了樓梯。高拉被那 個婆羅門帶進一個房間裡坐了下來。這裡就是孟格魯的住處,但是卻不見孟格魯。房間裡只 擺了一張床,一邊放著幾件器皿,這就是他的家。那麼這幢樓房該是旁人的了,這間屋子大 約是他租賃的。她一看爐灶冰涼,認定他是晚上吃了從市場上買來的東西就睡覺的。這是他 睡覺的床,旁邊有一個水罐。高拉渴得舌頭都發乾了,她就從水罐裡倒了點水喝。床的另一 邊有一把掃帚。高拉本來因旅途的勞累而疲乏不堪,可是由於興奮,她哪裡還感到疲乏呢? 她用掃帚打掃了房間,把幾件器皿洗了一遍,放到了一起。房間裡的每一件東西,甚至於地 板和牆壁都使她產生親切之感。就是在那個她度過了25年的家裡,她也不曾有過像這樣當 家作主的令人感到光彩而又愉快的心情。
  可是,她在房間裡一直坐到傍晚,也沒有見到孟格魯的影子。她想,現在他該有時間 了,傍晚的時候,到處都不工作了,現在也許正往回走吧。不過老天爺一定是告訴他了。為 什麼他不能向自己的老闆請一會兒假呢?也許有要緊的事,所以才沒有來吧!
  天黑了,房間裡沒有燈,高拉站在房門口等待著丈夫的歸來。樓梯上發出許多人上上下 下的聲音,高拉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好像孟格魯來了,但是一個人也沒有來到她待的地方。
  9點多鐘的時候,老大爺終於來了。高拉還以為是孟格魯哩。她很快地奔出房門口,抬 頭一看,卻是婆羅門,她就問道:「他到底在哪兒?」
  老頭說:「他已經從這兒調走了。我是到辦事處以後才知道的,他昨天陪同老爺走了。 路上要花八天時間。他向老爺苦苦哀求,給他十來天的假期,但是老爺一天也沒有答應。孟 格魯走時給這裡的人說了:如果家裡的人來了,就叫她到他那裡去。他把地址也留下了。明 天我把你送上船,船上還會有好多我們老家的人,所以路上不會發生什麼困難。」
  高拉問:「要坐幾天船才可以到那裡?」
  老頭說:「大約不會超過十天。不過,沒有必要著急,不會有任何麻煩的。」 六
  直到現在,高拉還抱著回到自己村子裡去的希望。她總會有一天要把丈夫拉走的。但 是,她一坐上船就感覺到,她再也不能和自己的母親見面了,再也休想看到自己的家鄉了。 她正在和老家永遠斷絕聯繫。她曾站在碼頭上哭了好長的時間。她看到大船和海洋感到害 怕,她的心在發抖。
  傍晚的時候,船開了。那時,高拉的心被一種無窮無盡的恐懼弄得心神不寧。有一段時 間,絕望的情緒完全支配了她:不知道我現在是到什麼地方去,和他能不能見到面?到哪裡 去找他呢?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她非常懊悔為什麼不早一天來,要是在加爾各答見到了他, 她是決不會讓他走的。
  船上還有好多乘客,也有幾個婦女,那些人彼此不停地吵架謾罵。高拉不願和他們交 談。只有一個婦女滿臉愁容,看樣子是一個良家婦女。高拉問她:「大姐,你到哪裡去?」
  那個婦女大大的眼睛中含著淚,說:「我到哪裡去?這從何說起啊!妹妹,命運把我帶 到哪裡去,我就到哪裡去。你到哪裡去呢?」
  高拉說:「我到我當家的那裡去,他就在這隻船停的地方工作。如果我前天到了,就會 在加爾各答和他見面了,來遲了一天。我怎麼會知道,他會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啊!要不,就 不會晚一天了。」
  婦人說:「哦,妹妹!該不是有人也把你騙來的吧?從家裡你是跟著誰來的?」
  高拉說:「我的當家的從加爾各答派人把我接來的。」
  婦人說:「那個人是你認識的人嗎?」
  高拉說:「不認識。是一個年老的婆羅門。」
  婦人說:「是不是一個瘦身材、腳很長的老頭子?他有一隻眼睛腫得鼓鼓的。」
  高拉說:「對,對,就是他,你認識他嗎?」
  婦人說:「就是這個壞蛋把我也給全毀了。但願老天爺讓他世世代代進地獄,讓他斷子 絕孫,讓他不得好死。我要把我的經歷說出來,你還會以為是假的,誰也不會相信。我怎麼 說好呢?請你相信,就是因為他,我才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我也沒有臉見任何人了。可是人 還是惜命的,所以我現在到胡椒島上去,到那兒去作苦工過日子。」
  高拉一聽,嚇得魂飛天外。她感到她所乘的船正在沉入無底的深淵。她這才明白,那個 年老的婆羅門欺騙了她。過去在村子裡,她經常聽說好多窮人到胡椒島去,但是凡是去的 人,沒有一個再回來的。啊,老天爺,我犯了什麼罪過,你竟給我這樣的懲罰?她說:「他 們為什麼這樣把人騙到胡椒島上去?」
  婦人說:「還不是為了貪財,難道還會為了其他什麼嗎?
  聽說每送去一個人,他們就可以得到一筆錢。」
  高拉說:「大姐,我們去到那裡以後要幹什麼呢?」
  婦人說:「做苦工。」
  高拉心裡想著:現在怎麼辦呢?她來時所抱的希望,現在已經化為烏有了。如今除了大 海的波濤外,再也沒有人保護她了。她生活的基礎已經沉入水底。現在對她來說,除了海水 以外,已經沒有任何寄托。她記起了自己的母親,記起了自己的家,記起了自己村子裡的女 伴們。這時她感到極為傷心,好像有一條毒蛇盤在她的胸口,在不時地咬著她。老天爺,如 果你要給我這樣的痛苦,那你又為什麼讓我出生呢?你就不憐憫痛苦的人嗎?你竟折磨那些 飽經風霜的人!她傷心地說:「那現在該怎麼辦呢?大姐。」
  婦人說:「這要到那裡以後才會知道。如果是做苦工,那倒沒有什麼。但是如果有人起 了歹意,那我已經下了決心,要麼我要了他的命,要麼我自己一命歸陰。」
  她一面這麼說,一面勾起了她傾訴自己苦難經歷的強烈願望,這種願望是受苦人經常產 生的。她說:「我是一家體面人家的女兒,是一家更為體面人家的媳婦。但是,我是一個不 幸的人,結婚後的第三年丈夫去世了。我的心情沮喪之極,以致我經常覺得我的丈夫在召喚 我。開頭,我一合上眼,他的形象就出現在我的面前。但是後來竟發展到,當我清醒的時 候,也不時地看見他。我感覺到,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叫我。由於不好意思,我沒有和任何人 說。但是心中老是懷疑:既然他已經去世了,那他為什麼在我面前出現呢?要把這種情況完 全當成錯覺,那是不能使我的心情得到平靜的。我心裡在想:能夠直接看到的東西,那為什 麼不能得到呢?只要有一種秘訣就行,而除了修行的和尚以外又有誰能傳授這種秘訣呢?直 到現在我也還相信,現在世上還有這樣一種功夫,通過它我們能夠和死者談話,也可以具體 地看到死者。當時我就開始等待起有道行的和尚來了。我們家經常有修行的和尚來往。我在 私下和他們談起這個問題,但是他們都用守婦道的話教訓我,迴避我提出的問題。我不需要 接受遵守婦道的說教,我對寡婦的天職是很清楚的。我希望得到的,是一種能夠把生死之間 的一層幃幕揭開的秘訣。我在這場遊戲中一直度過了三年的時光。兩個月以前,那個年老的 婆羅門,打扮成一個出家人的樣子來到我那兒。我向他提出了我原來的祈求。這個騙子手設 下了一個騙局,使我睜著眼睛上了他的圈套。現在想來,我對自己也感到奇怪,我為什麼那 樣相信他的話。我為了能見到丈夫,準備忍受一切,也準備犧牲一切。他在夜裡把我叫到他 的身邊,我對家裡人借口說是到鄰居的女伴家去,我到了他那裡。一棵菩提樹下正燒著祭 火,在那皎潔的月光中,這個留著長髮的騙子顯得像一個智慧和瑜伽道行的天神一樣。他親 切地讓我坐在他的旁邊,用手摸著我的頭,不知作了什麼法術,我就昏迷過去了。以後,我 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情。當我清醒過來時,我已經坐在火車上。我當 時真想叫喊起來。但是我又想到:即使火車現在停下來,我也下了車,可我也進不了家門 了。所以我不聲不響地仍然坐著。在老天爺的眼裡,我是無辜的,然而在人們的眼裡,我已 經身敗名裂了。一個青年婦女,深更半夜走出家門,這件事本身就夠使她聲名狼籍了。當我 知道他們要把我送到胡椒島去時,我絲毫沒有反對。對我來說,現在全世界哪個地方都一 樣。對一個在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的人來說,本地、外地、國內、國外都是一個樣。當然, 我也下定了決心,至死也要維護自己的貞操。在命運的操縱下,比死亡更大的痛苦是不會有 的。對寡婦來說,對死亡有什麼可怕的呢?生和死都一個樣,何況隨著死亡,一生的苦難也 可以到頭了。」
  高拉心想:這個婦女真有耐心和勇氣,那我為什麼這麼傷心和絕望呢?當一生的各種理 想完全化為烏有的時候,結束這一生又有什麼可怕的?她說:「大姐,到那裡以後我們倆住 在一起,今後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婦女說:「依靠老天爺,不要怕死。」
  周圍一片漆黑,上面是沒有一點光亮的天空,下面是墨色的海水。高拉的兩眼正望著天 空,而她的同伴則望著海水。
  一個的希望已經化成泡影,另一個的周圍也是漆黑一片。 七
  從船上一下來,就有一個人來開始登記乘客的名字。這個人的穿戴是英國式的,但是從 說話看來,卻是一個印度人。高拉低著頭站在自己女伴的背後。她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後吃了 一驚。她悄悄用眼睛看了他一眼,她全身像是通了電似的。這難道是在作夢嗎?她有點不相 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他。這時她心裡突突地亂跳起來,兩隻腳開始發抖。她感到她周圍 都是大水,而她自己在隨著水漂流。她抓住自己女伴的手,不然就會跌倒在地。在她面前的 就是她的男人,就是她的生命之主,可不久以前她還是沒有一點希望能夠活著和他見面的。 他就是孟格魯,一點用不著懷疑。不過,他的模樣兒全變了。年輕時代的那種光澤、果敢的 精神,以及和善的氣質一點也沒有了。他的頭髮已經灰白,臉頰陷進去了。從那發紅的眼睛 裡顯露出一種邪念和無情,但確實是孟格魯。高拉心中多麼想走上去抱著主人的腳啊!她想 喊他,可是一種羞澀的情緒抑制了她。年老的婆羅門說得很對,她的主人一定是來接她了, 而在她到達之前就來了。她附在女伴的耳邊說:「大姐,你冤枉把那個婆羅門說成壞人了。 這個登記乘客名字的就是我的那一位。」
  婦女說:「真的?你認識清楚了?」
  高拉說:「大姐,難道這還能搞錯?」
  婦女說:「那你的運氣來了。還要照顧照顧我啊!」
  高拉說:「大姐,我怎麼可能把你扔掉呢?」
  孟格魯和乘客談話時,動輒發火,說不了兩句就罵人。他還用腳踢了幾個人,還有幾個 人只是由於不能把村子所屬的縣名說出來,就被他推倒在地。高拉打內心感到羞愧,同時她 又對自己丈夫的權勢感到驕傲。最後,孟格魯來到她面前站住了,他用那帶著不良意圖的目 光看了看她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高拉說:「高拉。」
  孟格魯吃了一驚,又問:「家住哪裡?」
  高拉說:「貝拿勒斯縣的馬登布爾。」
  她這樣說時忍不住笑了。孟格魯這一下仔細地看了看她,於是很快地就抓住了她的手, 說:「高拉,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認識我嗎?」
  這時高拉哭了起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孟格魯又說:「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高拉抬起頭,擦了眼淚,望著孟格魯說:「是你派人接我來的!」
  孟格魯說:「我派人接你?我七年來一直待在這裡呢!」
  高拉說:「不是你叫那個年老的婆羅門帶我來的嗎?」
  孟格魯說:「我不是說了,七年來我一直待在這裡。要死了才能離開這兒,我還會把你 接到這兒來?」
  高拉沒有想到孟格魯會這麼無情。她想:即使他沒有派人接我是真的,那他也不應該這 麼侮辱我。難道他以為我是來白吃他的飯的?以前他的心胸可沒有這麼狹窄啊!也許因為有 了地位而飄飄然了吧。出於婦女特有的自尊心,她昂起了頭說:「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我 現在就回去,我不願意成為你的包袱!」
  孟格魯感到有點羞愧地說:「現在你不能從這裡回去了,高拉!來到這裡以後,幾乎沒 有人回去過。」
  說完他站著尋思了一會兒,好像是陷入了為難的境地,在考慮該怎麼辦。他那嚴酷的面 容流露出了一副可憐的神色。接著他用痛苦的聲調說:「既然來了,那就待下去吧。出了什 麼問題,到時候再看吧!」
  高拉說:「什麼時候能回去?」
  孟格魯說:「不滿五年你是不能離開這裡的。」
  高拉說:「為什麼?難道要強迫人嗎?」
  孟格魯說:「對了,這兒的命令就是如此。」
  高拉說:「那我單獨一人幹活來養活自己。」
  孟格魯含著眼淚說:「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能和我分開。」
  高拉說:「我待在這裡不能成為你的包袱!」
  孟格魯說:「我沒有把你當作包袱,高拉。但是這個地方像你這樣的婦女是待不下去 的,要不,我早就會把你接來了。那個把你騙來的老頭子,我從家裡來時,在巴特那就曾碰 見過他。是他騙了我,把我送到這裡來的。從那時起,我一直待在這裡。走吧,先到我住的 地方去,到了那裡再談吧!這位婦女是誰?」
  高拉說:「這是我的女伴,也是那個老傢伙騙來的。」
  孟格魯說:「那她到誰的住所去呢?這裡所有的人都要分配的。在誰的名下來了多少 人,都要分到他的住所去。」
  高拉說:「她想和我住在一起。」
  孟格魯說:「那好,把她也帶上吧。」
  乘客的名字都登記完了,孟格魯把他們交給了一個聽差,自己就帶了兩個婦女回家了。 大道兩邊長著濃密的樹木。一眼望去,種的全是甘蔗。從海上不斷刮來一陣陣涼爽而又清新 的風。一副美麗的自然景色。但是孟格魯的目光沒有注意這一切,他低著頭,兩眼望在地 上,邁著遲疑的步伐向前走著,好像心裡在設法解決一個難題似的。
  走了不遠,迎面來了兩個人。及至走近,他們兩人停住了,其中有一個笑著說:「孟格 魯,這兩人中間有我一個!」
  另一個人說:「那另一個是我的。」
  孟格魯的臉色發紅了,他憤怒得發著抖說:「這兩個婦女是我家的,懂嗎?」
  那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有一個走近高拉,企圖去拉她的手說:「這個是我的,不管是 你家的女人也好,還是人家的女人也好。你這傢伙,就想騙我們!」
  孟格魯說:「加西姆,你別調戲她了。不然,不會有好處的。我說過了,她們是我家的 婦女!」
  孟格魯的眼中好像射出了火星,那兩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害怕了。他們警告他要識時 務,說完就向前走去了。但是當他們走到孟格魯追他們不到的地方時,有一個回頭用挑釁的 口氣說,「看你能把她們弄到哪裡去!」
  孟格魯沒有理他,逕自邁開大步往前走去。正如我們在夜色朦朧中單獨穿過墳地一樣, 我們每走一步都害怕有什麼聲響傳到我們的耳朵裡,或者有什麼東西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面 前,或者從地底下鑽出一個蒙著裹屍布的人來。
  高拉說:「這兩個人簡直是流氓。」
  孟格魯說:「所以我剛才才這麼說,這個地方像你這樣的婦女是待不下去的。」
  忽然有一個英國人從右邊趕著馬來了,他對孟格魯說:「好,班長,這兩個女人住在我 的住所裡,我住所裡一個女人也沒有。」
  孟格魯把兩個婦女拉到自己的身後,他自己站在前面說:
  「老爺,這兩個婦女都是我家裡的。」
  老爺說:「哦,哦!你說假話。我的住所裡一個女人也沒有,而你一個人就佔兩個,這 不行。」接著他指著高拉說:
  「把這個女人送到我的住所去。」
  孟格魯渾身發抖了,說:「這不可能。」
  但是老爺已經向前走了,他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他已經下了命令,而執行他的命令 正是班長的職責。
  他們順利地走完了剩下的一段路。前面是一些工人住的土房子,男男女女都在門口隨便 地坐著。他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新來的這兩位婦女,並且彼此會意地笑著。高拉看到,他們 之間沒有一點男女之分,一個個都沒有一點羞恥。
  一個很難看的婦女拿著旱煙,一面吸煙一面跟她旁邊的婦女說:「開頭有幾天吃香,以 後也就沒有人要了。」
  另一個婦女一面梳著辮子一面說:「好像還是處女吧!」 八
  孟格魯一整天都坐在門口,好像一個農民在守衛著自己的莊稼地。兩個婦女坐在住所內 哭自己的命苦,經過這樣短的時間,她們倆就已經知道了這裡的情況。她們倆雖是又饑又渴 地坐著,可是看到這樣的情景,飢渴的感覺也全都消失了。
  晚上大約9點鐘的時候,來了一個士兵。他對孟格魯說:
  「走吧,詹特老爺叫你。」
  孟格魯坐著不動,說:「納比,你看,你也是我們印度人。有機會也要幫一幫我的忙 啊!請你去給老爺說,孟格魯到什麼地方去了,大不了受一下懲罰吧!」
  納比說:「不,老兄,他氣呼呼地坐在那裡呢!喝過酒了。
  萬一要打我,那就完了,我的皮膚可不那麼結實啊!」
  孟格魯說:「好吧,那就請你對他說:孟格魯不來!」
  納比說:「對我這又有什麼,我可以去說。不過這樣對你可不大妙!」
  孟格魯想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木棍跟著納比到老爺的住所去了。這就是那個孟格魯曾經 在路上碰見過的老爺。孟格魯知道,要是和老爺鬧翻了,他在這裡一會兒也是待不住的。他 走到老爺面前站住了,老爺打老遠就厲聲責問他:「那個女人在哪兒?你為什麼把她藏在自 己家裡?」
  孟格魯說:「老爺,那是和我結了婚的妻子。」
  老爺說:「那好,那另外一個女人呢?」
  孟格魯說:「那另一個是我的親姐姐,老爺!」
  老爺說:「我不管,你得送來。兩個中間送一個來,不管哪一個都行!」
  孟格魯跪倒在老爺面前,向他哭訴了自己的經歷。但是老爺一點也沒有被他感動,最後 他說:「老爺,她不像其他的婦女,即使她到這裡來了,她也會死的。」
  老爺笑了笑說:「哦!要死可不那麼容易!」
  納比在一邊說:「孟格魯,你為什麼傷心啊!難道你沒有鑽到我家裡去過?現在一有機 會,你還去呢!如今你為什麼難過呢?」
  老爺說:「啊!還是一個流氓!馬上回去帶女人來,要不,我就要用鞭子抽你。」
  孟格魯說:「老爺,你想抽多少鞭子就抽吧!但是請你不要叫我幹那種事,只要我活 著,我是絕對不能幹的!」
  老爺說:「我要抽你一百鞭子!」
  孟格魯說:「老爺,你抽一千鞭子吧,但是請別碰我家的婦女!」
  老爺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他拿起鞭子就抽孟格魯,而且不停地抽著。孟格魯熬住了開頭 的十來下,接著就開始唉呀唉呀地呼叫起來了。他身上的皮膚被抽裂了。鞭子抽到肌肉上, 即使他盡可能熬住,但還是從喉嚨裡發出了慘叫聲。可是這時他還只不過才挨了15鞭子哩。
  已經晚上10點了,周圍一片漆黑。在那無聲的一片漆黑中,孟格魯的痛苦的哀號像一 隻鳥一樣在天空盤旋。周圍的樹木也像失去知覺似地站在那裡默默地哭泣。這個鐵石心腸 的、好色而又缺乏頭腦的班長,如今為了維護一個陌生的婦女的貞操,準備付出自己的生命 了。這只是因為這個婦女是他的妻子的同伴。他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可以成為一個墮落的人。 但是,他希望享有妻子尊敬他的絕對權威。在這方面稍有損害,即便一點點,對他來說也是 不能容忍的。在那神聖的崇敬面前,他的生命又值得什麼呢? 九
  那位婆羅門婦女在地上睡著了,但是高拉卻坐著等待著丈夫。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和他 好好地談過心。互訴衷情,盡情地傾訴七年的苦難,是需要很長的時間的,而除了深夜以外 還哪兒有空呢?她對這個婆羅門婦女似乎有點討厭了,她為什麼要成為我的累贅呢?就是因 為有她在,所以他才不到房間裡來!
  她忽然聽到什麼人的哭聲,感到十分驚愕。天哪!深更半夜了,什麼人還這麼傷心啊? 一定是什麼地方死了人。她站起來走到門口,估計孟格魯還坐在那裡。她說:「誰在哭呀?
  去看一看吧!」
  但是當她沒有得到回答時,她就自己開始仔細傾聽起來。突然,她的心幾乎要跳出來 了,原來這是他的哭聲。現在哭聲越來越清楚了,的確是孟格魯在哭。她走到門外邊,在她 前面幾百米開外的地方是老爺的住宅。哭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有人在打他,人只有在挨打 時才這樣哭叫的。看來,就是那個老爺在打他。她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拚命地向那所住宅 跑去。路很平坦,不一會兒她就來到了住宅的門口。門是關著的,她用力撞門,但門沒被撞 開。她幾次大聲喊叫,可是也沒有人從裡面出來。於是她爬上大門的欄杆,跳了進去。她一 到裡面就看到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孟格魯赤著身子站在走廊上,一個英國人在用鞭子 抽他。高拉眼前一陣發黑,她飛快地跑到老爺面前站住了。她用自己那雙因忠貞不渝的愛情 而變得強有力的手遮住孟格魯,說:「老爺,可憐可憐他吧!我願替他挨打,你願怎麼打, 就打我吧!不過請你放了他!」
  老爺住手了。他像瘋子一樣,兩步跨到高拉面前,說:
  「我放了他,你就留在我的身邊!」
  孟格魯氣得鼻翼不停地翕動著。這個卑鄙下流的英國人竟這樣和我的妻子談話!直到現 在,他忍受這麼大的痛苦所維護的一切,眼看著就要落入老爺之手了,這卻是他所不能忍受 的。他真想衝上去騎在老爺的脖子上,有什麼後果不去管它。一個人受到了這種恥辱,活著 還幹什麼呢?但是納比很快地抓住了他,並且叫來幾個人把他捆綁了起來。孟格魯倒在地上 掙扎著。
  高拉哭著跪倒在老爺的腳前,說:「老爺,你放了他吧!
  請你可憐可憐我!」
  老爺說:「你留在我身邊?」
  高拉抑制著最大的憤怒,說:「好吧,我留下!」 十
  孟格魯躺在外邊的走廊裡呻吟。他渾身發腫,全身麻木,失去了動彈的力氣。風吹著他 的傷口,痛得像針扎一樣。但是這一切痛苦他都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老爺和高拉要在 這座房子裡行樂,而他卻什麼辦法也沒有。他好像忘記了身上的痛楚,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他 們的動靜,聽他們在談些什麼。高拉一定會叫喊著往外逃跑,而老爺一定會緊追出來。如果 他能站起來,那他一定去挖一個坑把那個壞蛋活埋掉。但是已經晚了,高拉既沒有叫喊,也 沒有從房間裡逃出來。那個時候,她正和老爺坐在收拾得很漂亮的房間裡。她正想著:難道 這個人一點憐憫心都沒有?她聽到孟格魯痛苦的慘叫聲,心都快要破碎了。難道這個人就沒 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嗎?如果他的母親在這裡,是一定不會允許他這樣胡作非為的。我的母 親看到孩子們用石頭砸樹都那麼生氣,因為在她看來,樹也是有生命的。難道他的母親看到 他這樣殘害一個人,會不制止他?老爺還在喝酒,高拉手中正撫弄著一把切肉的刀子。
  高拉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一張圖畫上,圖上畫著一個坐著的母親。高拉問道:「老爺,這 是畫的誰呀?」老爺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說:「這是我們上帝的母親瑪麗亞。」
  高拉說:「畫得真好。老爺,你的母親還在世吧!」
  老爺說:「她死了。我到這裡來的時候,她就病了。她死的時候我沒有能見到她。」
  老爺的臉上露出了一點難過的神色。
  高拉說:「那你一定很傷心,你失去了母親對你的愛。她死的時候一定哭著想見到你, 而你卻沒能去看她,你的心有多狠啊!」
  老爺說:「不,不,我很想我的母親。像她那樣的婦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我父 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是母親在煤礦裡幹活把我撫養成人的。」
  高拉說:「那她真是一位女神。你經歷過這麼窮苦的生活,可是對其他窮人卻一點也不 同情,那位仁慈的女神看到你這樣無情,難道就不感到難過嗎?你有她的相片嗎?」
  老爺說:「啊,我有她好幾張相片呢!你看,牆上掛的就是她的照片。」
  高拉走近牆邊看了看相片,用傷感的口氣說:「真是一位女神,一位仁慈的女神。她過 去可曾打過你嗎?我想她是從來不對別人生氣的,她是仁慈的化身。」
  老爺說:「我母親從來沒有打過我。她很窮,可是她總要從自己掙來的錢中拿出一部分 來周濟窮人。她一看到孤兒就流淚,是一個很慈悲的人哩。」
  高拉用輕蔑的口氣說:「而你作為那個女神的兒子,卻會這麼無情!如果她在世,難道 她會允許你像一個劊子手那樣毒打一個人?她在天之靈也許在哭泣呢!你們那裡大概也有天 堂和地獄吧!你作為那女神的兒子卻成了什麼人?」
  高拉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現在她是什麼也不怕 了。既然作出了準備死的打算,就再也沒有恐懼的影兒了。但是這個殘忍的英國人聽了她蔑 視他的話,卻沒有生氣,反而軟了下來。不管高拉對人類的感情多麼無知,但是她知道,每 一顆心,不管是聖人的心也好,還是屠夫的心也好,對自己的母親都懷有崇敬和愛慕的感 情。一個人回憶起母愛時,連片刻感到難過的心情也沒有,或者片刻也不能喚起他內心的柔 情,難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可悲的人嗎?
  老爺的兩眼潤濕了,他低著頭坐著。高拉又用同樣的口氣說:「你把她積下的陰德全毀 了。那位女神歷盡千辛萬苦把你撫養成人,而在她死後你卻這樣使她難受!難道母親用血淚 把自己的兒子養大就為了這個目的嗎?如果她能夠說話,難道會保持沉默嗎?如果她能拉住 你的手,她會不阻攔你嗎?我看,如果她現在活著的話,那她一定會服毒自盡的。」
  老爺再也受不了了,酒後悔恨的情緒,正如憤怒的情緒一樣,是很容易發作的。老爺用 兩隻手捂著臉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抽抽搭搭地哭著走到他母親的相片前面,站了半晌, 好像在懇求母親寬恕他的罪過。然後,他轉身過來哽咽著說:「我母親怎麼會得到安寧啊! 唉!由於我,她在天堂裡也得不到幸福,我多麼不幸!」
  高拉說:「等不了多大一會兒,你的主意又會改變,你又會殘害人。」
  老爺說:「不,不。今後我再也不讓母親難過了。我現在就把孟格魯送到醫院去。」 十一
  孟格魯連夜被送進醫院,是老爺親自把他送來的。高拉也一同來了。孟格魯已經燒得昏 迷不醒了。
  孟格魯三天沒有睜眼,而高拉一直在他身邊守了三天,一刻兒也沒有離開過他。老爺幾 次來探聽情況,每次都請求高拉原諒。
  第四天孟格魯睜開了眼,他看見高拉坐在對面。高拉看見他醒了過來,就走到他的旁邊 說:「你心裡感到怎麼樣?」
  孟格魯說:「你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
  高拉說:「我是陪著你一起來的,來了就一直待在這裡。」
  孟格魯說:「老爺的公館裡沒有地方住嗎?」
  高拉說:「如果想要住公館,那我為什麼要跋山涉水到你身邊來呢?」
  孟格魯說:「你來了,我又能給你什麼幸福呢?你既然要這麼做,那你為什麼沒有讓我 死掉?」
  高拉不快地說:「你別和我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會使我生氣!」
  孟格魯扭過頭去,好像不相信高拉所說的話。
  高拉整天站在孟格魯的身邊,不吃也不喝,她有幾次叫他,但是他始終不吭一聲。這種 懷疑,不信任和侮辱使高拉一顆溫柔的心無法忍受了。失去了被她一直當作神一樣的丈夫的 愛,她還怎麼能夠活下去呢?這種愛是她生活的基礎啊!
  失去了它就是失去了她所有的一切。
  半夜過去了,孟格魯漫不經心地睡著了,也許他還在作夢。高拉把自己的頭倒在他的雙 腳上,然後站起來走出了醫院。孟格魯已經拋棄了她,她現在也要拋棄孟格魯了。
  在醫院東面幾百米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高拉站到了河岸邊。就在不久以前,她還自由 自在地住在自己的村子裡。那時她哪裡知道,經過千辛萬苦才得到的東西,卻這麼輕易地失 去了呢!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到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女伴們,還想到了家裡的小 羊羔。難道她拋開那一切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結局嗎?丈夫說的「老爺的公館裡沒有 地方住嗎?」這句話像一支利箭一樣深深地刺中了她的心。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如果我 不在,那他又會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婆羅門婦女,這位不幸的人在這裡 怎麼生活下去啊!還是去給老爺說一聲,要麼是把她送回家,要麼在小學裡給她安排一個工 作。
  她正想轉身走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高拉!高拉!」
  這是孟格魯的悲哀的顫抖的聲音。她又靜靜地站住了。孟格魯又在喊:「高拉,高拉, 你在哪裡?我向老天爺發誓……」
  高拉再也沒有聽見什麼了,她已經「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裡。她不結束自己的一生,就 不能結束自己丈夫的苦難。
  孟格魯聽到「撲通」的聲音後也跳進河裡。他的水性本來不錯,可是幾次潛入水中也沒 有找到高拉。
  第二天早上,兩具屍體並排浮在河面上。在人生的旅程中,他們從來也沒能結合在一 起,然而在赴天堂的旅程中,他們卻雙雙結伴出發了。    192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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