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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鞭打

  不管是富人家的孩子,還是窮人家的孩子,都是很淘氣的,他們的調皮的性格並不因他 們的處境而有所不同。納吐阿的父母早就死了,作為孤兒,他投靠到拉伊·坡拉那特家裡。 要吃的話,他家每頓剩下的食物,足夠他這樣幾個孤兒吃飽。要穿的話,他家的孩子有穿過 不要了的許多衣服。拉伊先生是一個慈善的人,有時還給他幾個錢。所以,納吐阿即使是孤 兒,他也沒感到有什麼痛楚。拉伊先生曾經把他從一個基督教徒的手中解救出來,他哪裡關 心這個孩子在教會裡可以受教育,可以生活得比較舒服?他只是一心希望納吐阿仍然是印度 教徒,他認為他家裡吃剩的食物,比起教會的食物來也要聖潔得多,給他打掃房間,比起在 教會學校讀書還要好得多。不管處於什麼條件,只要仍然是印度教徒就行。
  如果成了基督教徒,那就永遠無可挽回了。
  除了給拉伊先生打掃庭院外,納吐阿沒有其他的事,吃過飯就到處遊玩。根據他幹的工 作,也給他劃分了種姓,家裡的其他僕人都叫他清掃夫1。對此,納吐阿沒有任何不滿。名 字對一個人的處境能有什麼影響,這個可憐的孩子還一點也不知道。充當清掃夫也沒有什麼 壞處,掃地時他偶爾可以撿到錢,有時還可以撿到其他東西。他用撿來的錢買香煙。由於朝 夕和僕人廝混在一起,他從小就有了抽煙葉、吸紙煙和吃檳榔的癮。
     1印度最低種性是首陀羅,清掃夫就屬於這一種姓,甚至被認為是不可接觸者。
  說來拉伊先生的家裡有很多男孩和女孩,外甥、侄兒一大群,但是他自己只有一個孩 子,即名叫勒德娜的女兒。專門請了兩個家庭教師教她,另外還有一個歐洲女士來教她英 語。拉伊先生打心底裡希望勒德娜成為一個全才,將來嫁到誰家,就成那個家的福星。他不 讓女兒和其他孩子生活在一起,他為她單獨安排了兩個房間,一間是書房,另一間是臥室。 人們說,過分溺愛會使孩子養成固執和調皮搗蛋的性格。勒德娜儘管受到了溺愛,但她仍然 是一個很溫順的女孩子,甚至對僕人也不用「喂」、「喂」來叫喚,對任何乞丐也從不粗聲 粗氣地斥責。她經常給納吐阿錢和糖果點心,有時還和他說說話,所以納吐阿很願意接近她。
  有一天納吐阿正在給勒德娜打掃臥室,勒德娜卻正在另一個房間裡跟歐洲女士學英語。 也正好是納吐阿該倒霉了,他一面打掃,一面卻想到勒德娜的床上躺一躺。床上鋪著多麼潔 白的被單!褥子又多麼厚和柔軟!夾被又是多麼漂亮!勒德娜睡在這褥子上該多舒服啊!就 像雛鳥在鳥巢裡一樣。難怪勒德娜的手那麼白皙和細嫩!而身上柔軟得好像都是填的絲絨一 般!在床上躺一躺又有誰看見呢?他這樣一想,於是把那沒有穿鞋子的腳在地上擦了擦,很 快就爬到床上躺下了,並且把夾被蓋在身上,他驕傲和高興得忘乎所以了。由於興奮,他還 在床上跳了幾下。他感到自己好像是躺在柔軟的棉絮裡,只要向一邊翻身,身子就要向下陷 進一截。他想,這種天堂似的樂處我又哪裡享受到?老天爺為什麼沒有讓我投生到拉伊先生 家裡作他的兒子呢?在他感到舒適的同時,他明白了自己實際的處境,於是他的心感到很不 是滋味。突然拉伊先生因為有什麼事來到了房間裡,看到納吐阿正躺在勒德娜的床上,他立 刻火冒三丈。說:「呀,你這豬崽子,你在這裡幹什麼?」
  納吐阿這一驚非同小可,就像失足跌到深水裡一樣。他從床上滾了下來,站在一邊,接 著又拿起了掃帚。
  拉伊先生又問他:「喂,你剛才在幹什麼?」
  納吐阿:「老爺,我沒有作什麼!」
  拉伊先生:「你竟膽大包天,敢睡在小姐的床上,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給我拿鞭 子來!」
  納吐阿拿來了鞭子,拉伊先生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頓。可憐的納吐阿向他又是作揖,又是 磕頭,可是拉伊老爺的怒火一點兒也沒有平息。僕人們都圍了上來,紛紛說納吐阿的壞話, 使得拉伊先生更是怒不可遏。他丟掉鞭子,狠狠用腳踢他。勒德娜聽到哭喊的聲音,趕來打 聽是怎麼回事。當她知道事情的原委時,說:「爸爸,這個可憐的孩子快被打死了,現在請 你開恩吧!」
  拉伊先生:「要是打死了,就把他拖出去扔掉,讓他嘗到幹壞事的滋味!」
  勒德娜:「床不是我睡的嗎?我原諒他了。」
  拉伊先生:「你看看,你的床搞成了什麼樣子?這個狗崽子身上的髒東西全給弄到床上 了,他是安的什麼心?喂,你這壞蛋,你安的是什麼心?」
  拉伊先生說完又朝納吐阿撲去,這時納吐阿趕快躲在勒德娜的身後。對他來說,哪裡有 庇護的地方啊!勒德娜哭著說:「爸爸,看在我的面上,請你饒恕他的罪過吧!」
  拉伊先生:「你說什麼,勒德娜?這樣的罪行難道能夠饒恕嗎?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好 吧,我就放過他算了,要不,我今天非要了他的命不可。你聽到了吧,納吐阿!你要想活下 去,以後就別上我家的門,現在你立刻給我滾蛋。你這狗崽子,你這廢物!」
  納吐阿沒命地跑了,沒有回頭看一眼。他跑到大街上以後站住了。他想,現在在大街上 拉伊先生再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了,這裡的人是不會看他的臉色說話的。有人會說:還是孩 子,犯了過失,難道就該要他的命嗎?要是他在這裡那樣打我,那試試看,我要一邊跑一邊 罵他,有誰能夠抓得住我?這樣一想他的膽子又壯起來了。他朝拉伊先生的住宅大聲地叫著 說:「你來吧,到這裡來試試看!」說完他又跑了,生怕萬一被拉伊先生聽見。 二
  納吐阿沒有走多遠,就看見教勒德娜的那位歐洲女士坐著馬車來了。他以為是來捉他 的,於是拔腿又跑,但是他再也跑不動了,又停了下來。他心裡想:她能把我怎麼樣?我又 沒有得罪她。不一會兒,歐洲女士來了,停下馬車說:「納吐阿,你跑到哪裡去?」
  納吐阿:「哪兒也不去!」
  歐洲女士:「你要是再到拉伊先生那裡去,還會挨打的。幹嗎不跟我去?在教會裡舒舒 服服過日子,才真像一個活著的人。」
  納吐阿:「你不會把我搞成基督教徒吧?」
  歐洲女士:「難道基督徒比清掃夫還不如?你這不懂事的孩子!」
  納吐阿:「不,小姐,我不願當基督徒。」
  歐洲女士:「你不願當就不當吧,誰也不會強迫你當。」
  納吐阿坐上馬車走了一會兒,但是他心裡老是嘀咕著。突然他跳下馬車,歐洲女士問 他:「幹嗎,你為什麼不去了?」
  納吐阿:「我聽說過,凡是到教會裡去的人,都得成基督徒,我不去了,你是哄我!」
  歐洲女士:「哈,你這瘋子!教會裡會讓你讀書,你根本不必干服侍人的差事,下午還 有遊戲的時候,還會發給你新襯衣和褲子。你跟我去,呆幾天試試看!」
  納吐阿沒有理會她的引誘,向一條胡同裡跑了。等馬車走遠了之後,他定神地開始想: 到哪裡去呢?要是被警察捉到警察局去就糟了。我到同種姓的人住的地方去,難道他們不能 收留我?我又不是只呆著吃飯,不幹活,只不過要有個依靠才好。今天如果我是個有依靠的 人,難道會這樣挨拉伊先生的打!那樣一來,整個種姓的人會集合攏來,把他圍住,不給他 家打掃衛生,連給他家門口掃地的人也沒有,那時他這位老爺就會狼狽不堪了。他這樣想好 之後,就來到了清掃夫聚居的地方。這時已經是傍晚,有幾個清掃夫坐在樹底下的蓆子上吹 喇叭、打鼓。他們每天都作這種練習,因為這是他們職業的一部分。他們這裡演奏的不景氣 的狀況,也許超過其他任何地方。納吐阿走到他們旁邊站住了,看到他那樣專心聽他們的演 奏,有一個清掃夫問他:「你會唱歌嗎?」納吐阿說:「現在還不會唱,不過如果教我,我 是能唱的。」
  清掃夫,「不要支吾了,你坐下。你唱幾句我們聽聽,讓我們知道你有沒有好嗓子。如 果沒有好嗓子,那教了又有什麼用!」
  納吐阿像一般街頭的孩子一樣,多少知道唱幾句,走路時嘴裡總是哼上幾句小調。於是 他唱了,作為行家的老師傅一聽,明白了這不是一塊普通的料。他問道:「你住在哪裡?」
  於是納吐阿敘說了自己苦難的經歷,讓大家瞭解他,結果他得到了依靠,而且得到了發 展才能的機會。這種機會後來使他從地上一步登上了天。 三
  三年很快過去了,納吐阿的演唱在全城都有了名。他的才能不僅只表現在某一方面,而 且在各個方面都表現了出來。唱歌、吹喇叭、打鼓、彈琴,演奏冬不拉和七絃琴,樣樣都精 通。一些老師傅對他的驚人的才華都大為驚異,使人感到好像他只不過複習原來早已熟練了 的技藝。有的人學彈七絃琴,一學就是十年,也彈不好。而納吐阿學了一個月就懂得了彈奏 的奧妙。世界上有多少這樣的明珠由於沒有遇到行家而永遠被埋沒在污泥裡啊!
  正巧在那些日子裡,瓜廖爾召開了一個音樂大會,全國各地的音樂大師都應邀出席。庫 勒師傅也接到了邀請,納吐阿就是他的弟子,庫勒師傅把納吐阿也帶到瓜廖爾去了。瓜廖爾 的音樂大會熱熱鬧鬧地舉行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裡,納吐拉姆1贏得了好名聲,他得 到了金質獎牌。瓜廖爾音樂學校的校長要求庫勒師傅讓納吐拉姆進音樂學校深造,同時也讓 他除音樂外還受其他方面知識的教育,庫勒只好答應,納吐拉姆也同意了。
     1納吐阿是小名,納吐拉姆是一個正規名字,也顯得有點身份。
  納吐拉姆在音樂學校裡學習了五年,獲得了學校最高的學位。另外,在語言學、數學和 自然科學方面他的才能也充分地表露了出來。現在,他成了社會上的名流,誰也不問他是什 麼種姓。他的生活方式、裝束打扮不再是一個演唱者身份,而是一個受了教育的文人的氣 派。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的舉止模仿高等種姓的樣子,他不再吃肉,也不再喝酒,他按 時地作禱告,任何一個高貴的婆羅門也沒有像他那樣講究。他的名字早就被叫作納吐拉姆, 現在更是被美化了,他以納拉大師聞名了。通常人們只稱他為大師。他開始從當地的地方當 局那裡得到薪俸。很少有一個天才人物能夠在18歲的年紀就這樣出名的。但是求名是一種 永不能滿足的慾望,就像投山仙人把整個大海的海水喝下去也不能止渴一樣1。大師先生出 發遊歷歐洲,他還希望精通西方音樂,他進入了德國最大的音樂學院。經過五年不懈的辛勤 努力,取得了西方音樂大師的稱號。接著遊歷了意大利,然後回到了瓜廖爾。一周以後,馬 登演出公司以每月三千盧比的高薪委派他為該公司所有分支機構的監督。在去歐洲以前,他 已經積蓄了幾千盧比。在歐洲的時候,他受到戲院和歌舞劇院的盛情接待,有時一天演奏和 演唱的收入超過印度最大的音樂家若干年的所得。由於他特別留戀勒克瑙,他決定定居在這 個城市裡。
     1印度神話:投山仙人為了幫助天神消滅藏在海底的妖魔,曾喝乾過大海的海水。 四
  大師先生一到勒克瑙,他的心情無比激動。他曾在這裡度過他的童年,那時,他是一個 孤兒。他曾在這城市裡的小巷子裡搶孩子們的風箏,他曾在大街上伸手討錢。啊!他也曾在 這裡挨過鞭打,而傷痕至今還留在身上,但是現在他愛這傷痕超過了任何吉利的指紋或掌 紋。實際上,他挨的鞭打,對他來說等於濕婆大神的恩典1。現在在他的心裡,對拉伊先生 沒有絲毫憤懣或報復的情緒,他忘記了他壞的一面,而記住了他好的一面。他想到勒德娜 時,感到她是一位仁慈和愛的女神。災難加深舊的創傷,而富裕可以使舊的創傷癒合。他在 勒克瑙一下車,心頭就突突直跳。原來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現在是一個23歲的青年,而 且是受過教育的文明的君子。如果他的母親活著,看到他後也不敢說這就是她原來的納吐 阿。但是比起他的巨大變化來,更使人目瞪口呆的是城市翻天覆地的巨變。在他看來,這不 是勒克瑙,而是另外某一個城市。
     1印度神話中的三大神之一,司毀滅的大神,他經常滿足向他祈求的人的願望。
  他從車站一走出來就看到,城裡好多大大小小的人物正站在那裡歡迎他。其中有一個年 輕美麗的姑娘,樣子很像勒德娜。人們和他握手,勒德娜給他的頸上戴上了花環。這個花環 是他在國外為印度掙得了榮譽的獎賞。大師的腳顫抖起來了,好像再也站不穩了。這個給他 戴花環的姑娘正是勒德娜,原來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美麗、害羞、 溫柔而又有點自傲的姑娘。他沒有敢正眼看一看勒德娜。
  和大家握過手之手,他被帶到一座早就為他收拾好了的庭院裡。看到這座庭院,他吃了 一驚。這就是他曾和勒德娜一起玩過的地方,還是原來的傢具、器皿,還是原來的圖畫,原 來的桌椅,原來的玻璃用具,甚至地毯也是原來的。大師先生一進門,內心就浮現出一種像 虔誠的印度教徒進了某一座神廟時一樣的感情。他走進原來勒德娜的臥室,他心中一陣發 酸,兩眼開始流淚。啊,這就是原來那張床,還是原來的被單,地上還是原來的地毯!他心 神不安地問道:「這是誰的住宅?」
  公司的經理跟著他,答道:「有一位名叫拉伊·坡拉那特的先生,這住宅原來是他的。」
  大師:「拉伊先生現在到哪裡去了?」
  經理:「他到底去了哪兒,這就只有天知道了。由於一場債務的糾紛,這所住宅公開拍 賣,我看到這和我們的劇院相鄰,就和公司董事們通信聯繫,商定後以公司的名義買下了 它,包括傢具用品一共花了四萬盧比。」
  大師:「這等於白撿了,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拉伊先生的下落?」
  經理:「聽說好像到哪兒去朝聖去了,天知道他回不回來。」
  大師先生作了晚禱告之後,他向一個人問道:「請問,你知道庫勒師傅的消息吧!我早 知道他的大名呢!」
  那個人用難過的心情答道:「老爺,可別提他的下場了!他在夜裡喝過酒後往家裡走, 在大街上昏倒了,對面正有一輛貨車開來,司機沒有發現他,貨車從他的身上壓了過去,第 二天早上發現了他的屍體。老爺,他演奏的技術真是沒人可與相比,由於他的去世,現在勒 克瑙冷落了,再也沒有可以引以為驕傲的人了。他曾經傳藝給一個名叫納吐阿的孩子,我們 曾希望這個孩子會光耀師傅的門庭,但是自從那個孩子到了瓜廖爾之後,就再也不知道他的 下落了。」
  大師先生心情有點緊張,眼看著事情的真相要露出來。他屏息著呼吸,好像頭上有誰拿 著刀子似的。幸好,事情平安過去了,正好像遭到碰撞的器皿仍然完好無恙一樣。 五
  大師先生住在那所住宅裡,卻好像一個新婚的新娘子住在婆家一樣。過去留在他心上的 影響還未消除,他的內心不能接受這座房子已經屬於他這種現實。他大聲說笑,有時會突然 感到被嚇一跳,朋友們來後大聲喧嘩,也會引起一種莫名其妙的疑心。如果他睡在那間原來 的書房裡,他就一通宵睡不著覺,因為他心裡老是想著這是勒德娜原來學習的地方。即使舊 的傢具已經不大好了,他也不能更換新的。而勒德娜原來的臥室,他再也沒有打開過,仍然 還是那樣關閉著,因為他一走近那間臥室,他的兩腿就打顫,當然就更沒有考慮在那張床上 睡覺了。
  他曾幾次在勒克瑙大學登台出色地表演他在音樂方面的絕技。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到 任何王公貴族家裡去演唱過,儘管王公貴族能夠給他幾十萬盧比。人們聽到他那非凡的演唱 後享受到一種非凡的樂趣。
  有一天早晨,大師先生作完早禱告剛起身,拉伊·坡拉那特來見他了。勒德娜也跟著來 了。這一下使大師先生感到異常緊張。在歐洲再大的劇院裡,他的心也從來沒有這麼害怕 過。他倒在地上給拉伊先生行禮致敬,使得拉伊先生都因他的謙恭而詫異起來。人們向他行 禮致敬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現在無論他走到哪裡,都受到人家的恥笑和奚落。勒德娜這 時也感到羞慚。拉伊先生用痛心的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番後說:「你對這個地方感到滿意嗎?」
  大師:「是,先生,我再也不能想像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坡拉那特:「這原是我的房子,是我建了它,也是我扔了它。」
  勒德娜不好意思地說:「爸爸,談這些有什麼好處?」
  坡拉那特:「孩子,沒有好處,也不會有什麼壞處。和體面的君子談談自己的苦楚,心 情也可以得到平靜。先生,這是我的房子,或者正確地說,這房子曾經是屬於我的。過去, 我每年從我的田產中收入五萬盧比,但是由於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使我對搞投機生意 感興趣了。開頭幾回很得心應手,於是膽子就更大了,每次都投入幾十萬盧比,但是後來一 下子全落了空,一次就把全部老本虧空了,我失去了所有的財產。請想一想,250萬盧比的 交易哩!如果是成功了,那今天這座房子又該是另一番景象,而我呢,也不像現在一回想過 去的日子就悔恨了。我的勒德娜非常喜歡聽你唱歌,總是談到你。我讓她念到大學畢 業……」
  勒德娜的臉羞得通紅。她說:「爸爸,大師先生都很瞭解,沒有必要向他作介紹。大師 先生,請你原諒,我父親因為那次虧空,心情變得有些不正常了。他今天來是想向你提出一 個請求,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他希望能夠經常來看看這棟房子,看看房子會使他心裡得到一 點安慰。他感到滿意的是,這棟房子的主人是他的一位朋友。就是為了這一點才來打擾你 的。」
  大師先生用很謙遜的口氣說:「這還有什麼必要問我呢?這就是你的家,什麼時候高興 來,就可以來。而且如果你們願意的話,還可以就住在這棟房子裡,我可以為自己另外找一 個地方。」
  拉伊先生表示謝意後走了。後來每隔一兩天,他總是帶著勒德娜來一次,一坐就是幾個 小時。慢慢他幾乎每天都要來了。
  有一天,他把大師先生帶到僻靜的地方後問他:「請原諒,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麼沒有 把自己的家小接來?獨自一人大約有很多不便吧?」
  大師:「我現在還沒有結婚,也不打算結婚。」
  他這麼說時低下了頭,兩眼望著地上。
  坡拉那特:「為什麼?你為什麼對結婚有反感呢?」
  大師:「我也講不出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不想結婚。」
  坡拉那特:「你是婆羅門吧?」
  大師的臉色變了,猶豫了一會兒後說:「遊歷了歐洲之後我再也不管什麼種姓差別了。 不管我出生是什麼種姓,從職業來說還是首陀羅。」
  坡拉那特:「你的謙虛是了不起的,世界上也確實有些像你這樣的君子。我是從行動來 判斷一個人的種姓的,像謙虛、溫良、恭順、正派、虔信宗教、愛好學術,這都是婆羅門的 美德,所以我認為你就是婆羅門。誰要是沒有這種美德,他就不是婆羅門,絕對不可能是婆 羅門。勒德娜對你很有感情,直到今天,她沒有看中任何男子,但是你卻征服了她的心。請 你原諒我的魯莽。你的父母……」
  大師:「你就是我的父母。誰生了我,這點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我還很小的時候,他 們就去世了。」
  拉伊先生:「啊!要是他們今天還活著,看到你這個樣子會感到非常驕傲的。這樣有出 息的兒子又哪兒有啊!」
  這時勒德娜手裡拿著一張紙來了,她對拉伊先生說:「爸爸,大師先生還作詩呢!這是 我從他的桌上拿來的,除了薩洛季妮·奈都1以外,我在哪兒也沒有看見過這樣好的詩。」
     1薩洛季妮·奈都(1879—1949)印度著名女詩人,用英語寫作,善於寫抒情詩。
  大師暗暗地看了看勒德娜,不好意思地說:「我是隨隨便便寫下來的,我怎麼會作詩 呢?」 六
  兩人都因愛情而傾倒了,勒德娜迷戀著大師的美德,而大師卻被她的傾心所征服。如果 勒德娜不出現在他生活的旅程中,那他也許根本不認識她。但是有誰又能不受伸開的愛的手 臂的吸引呢?哪兒還有不被愛情戰勝的一顆心呢?
  大師先生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他心裡想:一旦我的真情在勒德娜面前暴露了,那我 就會永遠為她所不齒。不管她是多麼開明,不管她認為種姓的束縛多麼使人苦惱,但是,她 是不能從對我油然而生的憎惡情緒中解脫出來的。不過,大師先生即使知道這一點,但他仍 然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實際面目顯露在她的面前。唉!如果只是局限於憎惡,那還不是什麼了 不起的事,可是她會傷心,會難過,她的心會裂成碎片。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她會幹出什麼 事來。他感到:讓她處於不知底細的情況下,發展這種愛情關係是最卑鄙的勾當。這是欺 騙,這是在愛情關係中完全不能容許的欺詐行為。陷於困境中的大師怎麼也決定不了該如何 辦。而拉伊先生的來往更密切了,他的每一句話都反映了他內心的打算。勒德娜的來往逐漸 減少,更明顯地表明了他的意圖。這樣過了三四個月。大師先生想到:這位拉伊先生當年僅 僅因為我在勒德娜的床上躺了一下就把我揍了一頓,把我趕出家門,當他知道我原來就是那 個孤兒,那個無依無靠的、不可接觸的孩子時,他將多麼難過,多麼無光,多麼難堪,多麼 懊喪而又感到多麼恥辱啊!
  有一天,拉伊先生說:「應該把結婚的日子確定下來了,以便在一個吉日良辰我好從對 女兒的這種債務中擺脫出來。」大師先生瞭解這句話的含義,可仍然問道:「什麼日子?」
  拉伊先生說:「就是勒德娜結婚的日子。我不相信什麼黃道吉日之類,但是結婚仍然要 選一個吉利的日子。」
  大師先生兩眼望著地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拉伊先生說:「我的狀況你是一清二楚的,除了一個女兒以外,我一無所有,一無所 能。除開勒德娜,我還依靠誰呢?」
  大師先生陷於沉思之中。
  拉伊先生:「至於勒德娜,你自己是瞭解她的。在你面前,稱讚她完全沒有必要。不管 她是好是壞,你都得接受她。」
  大師先生的兩眼流著眼淚。
  拉伊先生:「我完全相信;為了她,老天爺把你送到這裡來了。我向老天爺唯一的祈求 是,希望你們兩人過幸福的日子,沒有比這更令我高興的事了。從這種職責中解脫出來以 後,我打算花一些時日去念《薄伽梵歌》1,你將間接地得到這種善事的善果。」
     1《薄伽梵歌》是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教誡篇》的部分內容,乃黑天對阿周那 的說教,後被作為印度教的經典。
  大師先生哽咽著說:「先生,你就像我的父親一樣,但是,我是絕對不敢當的。」
  拉伊先生擁抱著大師說:「孩子,你是具有一切美德的人,你是社會的名流。對我來 說,得到像你這樣的人作我的女婿,既偉大,又光榮。今天我就把吉日看好,明天我通知 你。」
  說完,拉伊先生站起身走了。大師先生想說什麼,但是沒有機會,或者說是沒有說的勇 氣。他沒有這種毅力,沒有忍受憎惡的力量。 七
  結婚已經一個月了,勒德娜的到來,使得丈夫的家大放異彩,也使得丈夫的心神聖純 潔。大海裡開放了鮮艷的荷花。夜裡,大師先生吃完飯躺下了,他躺在原來那張床上,當年 因他曾躺過而導致他被趕走,而且導致了他命運的改變。
  一個月以來,他一直在尋找向勒德娜公開這一秘密的機會。他那受傳統觀念所壓抑的心 不承認他的幸運是由於他的什麼美德和才華,他想讓自己的金錢在爐火中熔化後再觀察其價 值,但是沒有碰到機會。每當勒德娜來到面前的時候,他就啞口無言了。有誰到春光明媚的 花園裡去哭泣呢?要哭泣得要有一個黑暗的角落啊!
  這時勒德娜笑著走進了房間,燈光暗淡了下來。
  大師先生笑了笑說:「現在把燈吹滅,好嗎?」
  勒德娜:「為什麼?你現在見到我還害臊?」
  大師:「對,實際上我真感到害臊。」
  勒德娜:「是因為我把你贏到手了?」
  大師:「不,是因為我欺騙了你。」
  勒德娜:「你沒有欺騙人的本領。」
  大師:「你不知道,我大大地欺騙了你。」
  勒德娜:「我都知道。」
  大師:「你知道我是誰嗎?」
  勒德娜:「知道得很清楚,多少日子以來我就知道了。當年我們兩人在這庭院裡玩的時 候,我打你,你哭,我把吃剩的糖果點心給你,你跑著來取,那時我就愛你,不過當時表現 出來的是同情。」
  大師驚異地說:「勒德娜,你知道這些,還是……」勒德娜:「對了,我明知道,還是 這樣作了。如果不知道,也許不這麼作。」
  大師:「這就是原來那張床!」
  勒德娜:「而我一直等你。」
  大師擁抱著她說:「你是仁慈的女神。」
  勒德娜回答道:「我不過是你的僕人。」
  大師:「拉伊先生也知道嗎?」
  勒德娜:「不,他不知道。可千萬別告訴他,要不,他會自盡的。」
  大師:「至今我還記得那根鞭子。」
  勒德娜:「現在父親要舉行懺悔的話,身邊也一無所有了。
  難道你現在還不滿足嗎?」    19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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