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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恕

  穆斯林統治西班牙已經幾個世紀了,清真寺取代了教堂,領拜人的誦經聲取代了鐘聲。 在格爾納達和阿勒赫默拉地方建築了一些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宮殿,其廢墟直到今天還在向游 人展示自己以往繁榮昌盛的景象。基督教徒中那些受人尊重的男男女女拋棄了基督的庇護, 而加入到了穆斯林兄弟的行列裡。至今歷史學家們奇怪的是:在那裡為什麼基督教的痕跡還 保留了下來。在穆斯林面前不低頭的基督教領頭人中,那些夢想在自己國家裡建立獨立政權 的人中,還有一個叫達伍德的商人。達伍德很有學問而且很勇敢,他在自己的地區不讓伊斯 蘭教立足。一些虔誠而又貧困的基督教徒反叛者都從其他省份來到他這裡投靠他,而他也很 慷慨大方地供養他們。穆斯林對他很警惕,他們憑宗教的力量不能取勝以後,就想用武器的 力量打敗他。可是達伍德從來不正面和他們衝突。當然,當他聽到什麼地方有基督教徒要變 成穆斯林的消息時,他就像一陣風一樣趕到那裡,用有禮貌的說理的辦法鼓勵他們堅持自己 的宗教信仰。最後穆斯林準備把他圍住逮捕他,軍隊包圍了那個地區。達伍德為了保全性 命,和自己的親屬一起不得不逃離那裡。他逃到了格爾納達地方,那時格爾納達是穆斯林的 京城。他在那裡離開其他的人獨自生活,等待好日子的到來。穆斯林的密探費盡了九牛二虎 之力打聽他的下落,為了捉住他宣佈了巨額的獎金,但仍然沒有找到達伍德。 二
  有一天,達伍德深感獨自一人生活的寂寞,他來到一座公園裡散心。已經是傍晚,穆斯 林一個個穿著長衣,頭上纏著寬大的頭巾,腰裡佩戴著寶劍,在小路上散步。婦女們一個個 裹著帶著面罩的長袍,腳上穿著用金錢刺繡的鞋子,坐在長凳上或椅子上。達伍德獨自一人 躺在綠色草地上想著:我們祖國擺脫這些壓迫者的魔爪的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呢?他想像著 過去的時候,那些基督教徒男男女女大約都在這些小路上散步吧,在這裡基督教徒大約彼此 高興地談笑風生吧。
  忽然一個穆斯林青年來到他身邊坐了下來,他用輕蔑的目光從上到下打量了達伍德後 說:「怎麼到現在為止,你的一顆心還沒有被伊斯蘭的光輝照亮呀?」
  達伍德嚴肅地說:「伊斯蘭的光輝能夠照亮山的頂峰,不能夠進入黑暗的谷地。」
  那個阿拉伯穆斯林的名字叫賈馬爾。他聽到這種責難後厲聲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 思?」
  達伍德:「我的意思是說,基督教徒中那些上層人物他們貪圖領地和政府的權力,或者 害怕刑罰而投靠伊斯蘭,但是對於懦弱的虔誠的基督徒來說,伊斯蘭又哪兒有投靠基督所能 得到的那種天國呢?伊斯蘭是靠寶劍的力量傳播的,而不是靠服務的力量。」
  賈馬爾聽到對自己宗教的輕視之後焦躁起來。他生氣地說:「這完全是錯誤的,伊斯蘭 的力量在於它內部的兄弟情誼和平等,而不是寶劍。」
  達伍德:「伊斯蘭以宗教的名義流的血,可以淹沒所有的清真寺。」
  賈馬爾:「寶劍始終維護了真理。」
  達伍德毫不動搖地說:「凡是不得不借助寶劍的,根本不是真理。」
  賈馬爾因種族的傲氣而失去理智,他說:「只要還有對錯誤的東西虔誠膜拜的人,那寶 劍的必要性還會存在。」
  達伍德:「要依靠寶劍的真理根本就是錯誤的。」
  阿拉伯的小伙子把手按在劍柄上說:「我向真主起誓,如果你不是赤手空拳的話,那我 就要你嘗嘗侮辱伊斯蘭的滋味。」
  達伍德抽出藏在胸前的匕首說:「不,我不是赤手空拳。如果有一天我要信任穆斯林, 那我再也不會是基督教徒了。你來實現你的願望吧。」
  兩人都各自抽出了寶劍和匕首衝向對方。阿拉伯小伙子的笨重的劍在基督教徒的輕型匕 首面前顯得有些招架不住。寶劍像一條巨蟒進攻,而匕首就像游龍飛舞。寶劍像波濤一樣向 前猛衝,匕首就像水中的游魚閃光。兩位勇士互相攻擊良久,忽然匕首就像游龍一樣躍起, 落到了阿拉伯小伙子的胸膛上,他倒下去了。 三
  賈馬爾一倒下,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他們想盡量包圍住達伍德。達伍德一看到人 們都拿著劍趕了來,便拚命地逃走。但是隨便他逃向哪裡,都被公園的圍牆堵住了出路。牆 很高,越過去是很困難的。這是生和死的搏鬥,哪兒也沒有受到保護的希望,哪兒也沒有躲 藏的地方。而對方那些阿拉伯人的嗜血的心情越來越強烈,這不僅是對一個罪犯的懲罰,而 且是對民族受到侮辱的報復。一個被征服的基督教徒竟膽敢對一個阿拉伯人動手,真是大逆 不道。
  就像松鼠面對獵狗的追逐時東奔西跑,有時努力要爬上一棵樹,可是由於驚惶失措一次 又一次跌落下來一樣,這時達伍德也正是如此。
  跑著跑著他氣喘起來了,他的兩隻腳越來越深重了。有幾次他想衝向追趕他的人群,一 條命能換取多大的代價就換取多大的代價吧,但是看到敵人人數眾多以後,他又感到沮喪了。
  抓住呀!別讓跑掉啦!嚷聲一片。有時追趕的人來得這麼近,好像這鬥爭的一幕就要結 束了,寶劍就要落到頭上了。但是,腳步的一個跨越,一個拐彎或者是一個折回,使他得以 躲過嗜血的寶劍。
  現在達伍德在這場鬥爭中開始嘗到運動員的那種樂趣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性命即將 不保,穆斯林不懂得寬容。所以,他對自己的手法和策略感到有趣。現在每躲過一次,使他 高興的不是他的命得救了,而是使得要他的命的人對他無可奈何。
  忽然他看到他右方公園的圍牆比較矮,啊,一看到這一情況,他的腿產生了一股新的力 量,他的血管裡也開始流動著新的血液,他像野鹿一樣向那邊逃去。他用力一躍就跳到了花 園圍牆的外邊。生和死之間只有一步之遙,後邊是死亡,而前面則是生的廣闊領域。他放眼 望去,前面是一片叢林,腳下是多石的高低不平的土地,到處是巨大的岩石豎立著。達伍德 躲在一塊岩石的下面坐著。
  不一會兒追趕他的人也到了那裡,他們開始在叢林中、在樹上、在洞裡、在大岩石下面 尋找,一個阿拉伯人也來到了達伍德藏身的岩石上邊。達伍德的心突突直跳,這一下命可完 了,只要阿拉伯人往下一瞧,他就沒有命了。現在他的生命只有寄托在偶然性上了。達伍德 屏住呼吸,一絲兒聲響也沒有。他的生命取決於一絲目光,生和死隔得多麼近呀!
  不過,阿拉伯人又哪裡有那麼多空閒去仔細地察看每塊岩石的下面呢?他們太急於抓住 兇手。達伍德暫且避免了災禍,他東張西望地向前走了。 四
  天已經黑了,天空出現了星星。達伍德從大石下面走出,再向前走時,他發現四周仍然 喧嚷成一片。敵人拿著火把在叢林裡巡查,各處都設有崗哨,哪兒也沒有逃走的道路。達伍 德站在一棵樹下開始想,現在該如何逃命。他對自己的性命倒不是那麼關心,在他自己的一 生中已經飽嘗苦和樂。如果說他對生命還有留戀的話,那也僅僅是為了看到這場鬥爭的結 局,是他的同胞意志消沉下去呢,還是以不可壓抑的耐心堅持鬥爭。
  當夜更深而敵人危險的行動並沒有減弱時,達伍德嘴裡念著上帝走出了叢林。他躡手躡 腳地以樹為掩護,避開追尋他的人的目光朝一邊走了,他想走出叢林後到達居民區裡,無人 之處不能找到掩護,而居民區的人群本身就是掩護。
  走了一段路。達伍德沒有遇到什麼障礙,是叢林中的樹掩護了他。但是當他從崎嶇不平 的土地上走出來,走到平地上時,一個阿拉伯人看見了他,喊了一聲。達伍德拔腿就跑。
  「兇手逃走了!」這叫聲響徹天空,頓時從四面八方擁來的阿拉伯人追趕著他,前面很 遠的地方渺無人煙,但遠處有一點暗淡的燈光在閃爍。無論如何也要到達那裡,他向那有燈 光的方向跑得這麼快,就像一到達那裡就能得到安全似的。希望帶著他奔跑。阿拉伯人落到 後面了,火把的光亮也暗淡了,只有天上的星星在跟著他飛奔。最後他來到了那盞希望之燈 面前。那裡有一座草屋。一個年老的阿拉伯人坐在地上,木板上放著《古蘭經》,他在暗淡 的燈光下讀著。達伍德未能走上前去,他失掉了勇氣。他癱倒在地,好像到家以後才感到路 途的困乏似的。
  阿拉伯老者起身問道:「你是誰?」
  達伍德說:「一個可憐的基督教徒,眼下陷入了危難之中。
  如果您給以庇護,那我的命就可以得救。」
  阿拉伯老者:「神聖的真主會幫助你。你陷入了什麼危難呢?」
  達伍德:「我害怕說出來你會向我索命。」
  阿拉伯老者:「當你已經尋求我的保護時,你不應該對我有任何懷疑。我們是穆斯林, 我們一旦保護了誰,就一輩子保護他。」
  達伍德:「我殺死了一個穆斯林青年。」
  阿拉伯老者氣得臉都變形了,問:「他的名字?」
  達伍德:「他的名字叫賈馬爾。」
  阿拉伯老者捂著頭原地坐了下來,他的兩眼發紅了,脖子上的青筋露了出來,臉上露出 了非同尋常的激動的神色,他的鼻翼顫動著。看來他的內心正進行著可怕的鬥爭,而他正在 用全部理智的力量抑制著自己的感情。有三幾分鐘的時間,他處於這種劇烈的情緒之中,兩 眼望著地面。最後,他用哽塞的喉嚨說:「不行,不行,我不得不保護避難者。唉,兇手 啊,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今天被你殘忍地殺害的那個青年不幸的父親。你知道嗎?你毀 滅了我的家族,你斷絕了我祖上的香火。啊,賈馬爾是我的獨生子,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於 他。他是我眼中的光,是我這樣盲人的支柱,是我生活的依靠,是我這衰朽身體的生命。我 讓他長眠在墳墓裡後才回來。啊,我的雄獅今天睡臥在泥土裡!這麼勇敢、這麼虔誠、這麼 英俊的青年在我的國家裡再也沒有第二個。兇手啊,你對他揮動匕首時竟一點兒也沒有慈悲 之心,你的那像石頭硬的心竟一點也不受感動。你知道現在我對你多麼憤怒嗎?我真想用我 的兩隻手卡住你的脖子,將你的舌頭擠壓出來,將你的眼球像珠子一樣擠壓出來。但是,不 能,你投靠了我的庇護,責任心束縛住了我的雙手。因為我們神聖的先知教導我們,凡是來 求我們保護的,不要對他動手。我不願意違背先知的命令,和世上的人一起給自己造成不良 的後果。你得罪了世界上的人,難道我也跟著用我的手開罪於宗教?不,忍受是困難的,但 我得忍受,以免我以後在先知的面前抬不起頭。你,你到我家裡來。追趕你的那些人很快就 要到了,要是一旦看見了你,那我的全部哀告乞求都不能救你的命。你不知道,阿拉伯人是 從來不原諒殺人的罪過的。」
  說完,阿拉伯老者抓住達伍德的手,把他帶到一間小房子裡蒙了起來。當他走出來時, 一群阿拉伯人來到了他的屋門口。
  一個阿拉伯人問:「謝赫·哈森,你看見有人從這兒逃過去嗎?」
  「對,我看見過。」
  「你為什麼不抓住他?他就是殺害賈馬爾的兇手。」
  「我知道,我還是放他跑了。」
  「哎呀!天大的怪事,你這是幹了什麼?賈馬爾在清算的日子求我們時,該怎麼回答他 啊?」
  「你就說,你的父親原諒了殺你的兇手。」
  「阿拉伯人從來沒有原諒過殺人的罪過。」
  「這是你的職責,我為什麼要攬到自己頭上呢?」
  阿拉伯人沒有和謝赫·哈森過多地爭辯,都去尋找兇手去了。謝赫·哈森重新坐下來開 始讀《古蘭經》,但是他的心靜不下來,向仇人進行報復的情緒在阿拉伯人的心中是紮了根 的,血債要用血來還,對此曾血流成河,一個一個部族被毀滅,一座一座城市變成廢墟。要 戰勝這種情緒對謝赫·哈森來說簡直是不可能了。可愛的兒子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閃 現,他的心裡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促使他用達伍德的血來熄滅自己的怒 火。阿拉伯人是英雄,對他們來說,讓人死或自己死是很平常的事。他們為死者流了幾滴淚 之後就埋頭於自己的工作了,他們對死者的記憶止於他們為他報復的時候。最後謝赫·哈森 失去耐心了,他害怕如今他不能控制自己。他把寶劍從劍鞘裡拔了出來,他輕手輕腳地來到 達伍德隱藏的門口站住了。他把劍藏在衣角裡,慢慢地打開了門,達伍德這時正踱著步。他 看到阿拉伯老者的可怖的面貌後,猜到了他的情緒,他同情老者了。他想:這不是宗教的過 錯,也不是民族的過錯。如果有人殺了我的兒子,那我大約也要成為那個人的嗜血者,這是 人類的天性。
  阿拉伯老者說:「你知道,一個人對兒子的死是多麼傷心嗎?」
  達伍德:「我自己沒有這種感受,但是我能夠想像到。如果我的生命能夠減輕您的部分 傷心,那麼請取下我的頭吧。我高興地把頭獻上給您。您大約聽到過達伍德的名字吧?」
  阿拉伯老者:「就是彼得的兒子嗎?」
  達伍德:「是,我就是那個不幸的達伍德。我不僅是殺害你兒子的兇手,而且是伊斯蘭 的敵人。取了我的命不僅是為賈馬爾報了仇,而且也是真正為自己的民族和宗教服了務。」
  謝赫·哈森嚴肅地說:「達伍德,我已經原諒你了。我知道,通過穆斯林的手給基督教 徒造成了許多困難,穆斯林對他們進行了種種迫害,奪走了他們的獨立。但是這不是伊斯蘭 的過錯,而是穆斯林的過錯。勝利後的驕傲奪去了穆斯林的理智,我們神聖的先知並沒有教 我們這麼作,他本人就是寬恕和仁慈的最高典範。我不能讓伊斯蘭受到羞辱。取走我的駱 駝,連夜盡可能地逃得遠一點,在哪兒也別作片刻的停留,阿拉伯人一旦發覺了你,你的命 也就保不住了。你走吧,願真主保佑你到家。願你經常向上帝為老者謝赫·哈森和他的兒子 賈馬爾祝福。」 五
  達伍德平安地回了家,但是他現在已不是以前那個要徹底剷除伊斯蘭的達伍德了。他的 思想中起了深刻的變化,他現在既尊重穆斯林,也很尊敬地提到伊斯蘭。    19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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