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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輿論

  洗衣人伯糾像任何人一樣熱愛自己的村子和老家。儘管他吃的都是粗糙的飯食,有時甚 至只能吃個半飽,可是他仍然覺得老家的村子比整個世界都可愛。如果說他不得不挨老年農 婦們的罵的話,那麼他也得到年輕媳婦們稱他伯糾大爺的光榮。紅白喜事總要請他去,特別 是結婚的時候,他在場的必要性並不次於新郎和新娘。他的妻子在裡屋受到內眷們的尊重, 而伯糾本人則在大門口受到人們的接待。當他引著穿了花裙、腰間繫上鈴鐺的儐相,自己一 手拿著手鼓,另一隻手伸到耳邊唱起信口編造的民歌的時候,那種感到自豪的心情使他的兩 眼就像喝醉了酒似的。雖然他洗一件衣服只能得到半個拜沙,可是他對自己的處境仍能心滿 意足。不過,地主的僕役的蠻橫無理和凶狠卻常常使他難於忍受,以致他想離開村子逃到城 裡去。在村子裡,除了地主的代理人以外,還有五六個聽差,還有不少和這些人勾結在一起 的人。伯糾要為這所有的人無代價地洗衣,他沒有熨斗,為了熨他們的衣服,他不得不到鄰 村洗衣人那裡去哀告借用。如果把沒有熨平的衣服送去了,那就災禍臨頭,除了挨打以外, 還得在人家房前站幾個小時,挨一頓臭罵。他們罵的話十分難聽,使聽到的人都要捂著耳 朵,而打那兒過的年輕媳婦們則羞得抬不起頭。
  5月的日子,附近的湖和池塘都乾涸了。伯糾不等天亮就得到很遠的一個池塘邊去,而 那裡洗衣人早已排成了長隊等著。伯糾只能每隔五天去一次,天不亮就把要洗的衣服打成 包,讓牲口馱著走。可是5月的太陽很毒,九十點以後就不能站在池塘邊幹活了,而要洗的 衣服還沒有洗好一半,他只得把洗好的和沒有洗好的又帶回來。村子裡老實的僱主們聽他敘 述到洗衣的苦處時,也就不作聲了,既沒有罵他,也沒有人來打他。在5月的熾烈的陽光 下,他們自己也得澆地,也得松土,他們的腳上也要裂口,他們是知道這種苦楚的。但是要 使地主的代理人滿意可不那麼容易,他的人時常來找伯糾的麻煩,厲聲地對伯糾說:「你一 連七八天也不把衣服送來,這難道是像冬天的日子?現在衣服穿一天就因出汗髒得發出臭 味,可你怎麼也不想到這一點。」伯糾又是作揖,又是打躬,總是說好話。甚至有一次,眼 看著過了九天了,衣服還沒有搞好,洗是洗過了,但沒有燙。最後,他沒有辦法,只好在第 十天把衣服送到地主代理人那裡。由於害怕,他不敢走近他。地主代理人一見他就怒氣沖 天,說:「喂,你這傢伙,還想在村子裡呆下去不想?」
  伯糾把一包衣服放在椅子上說:「老爺,有什麼辦法?哪兒也沒有水,我又沒有熨斗。」
  地主代理人:「只有你沒有水,全世界到處是水!現在治你的辦法,除了把你攆走外, 再沒有別的了。你這壞蛋,存心想矇混人,你把衣服借給迎親隊,卻找一些什麼借口,沒有 水呀!沒有熨斗呀!」
  伯糾:「大東家,村子是你的,願意讓我住下去,就住下去,要趕我走,我就走。但是 請你不要冤枉加罪於我。我給你們服務了這麼多年,不管有什麼過錯,但是沒有黑良心。如 果村子裡有誰敢說,我曾經對我的僱主耍過這樣的花招,那我可以從他的胯下爬過去。你說 的不光彩的行徑是城裡洗衣人才有的。」
  專橫是不能和道理並存的。地主代理人又說了一些難聽的話,伯糾又要求他講求公正和 開恩,結果仍挨了打,喝了八天生薑紅糖水。第九天,他把所有僱主的衣服洗好,交待清 楚。他把自己的東西打成包,讓牲口馱著,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連夜上路到巴特那去了。 地主代理人沒有讓他有和老主雇們告別所需要的時間。 二
  伯糾來到城裡,他感到這裡好像早就為他留下了活動的餘地。他只租了一間房間,就開 始了他的洗衣營生了。開頭,他聽到房租的數字後感到吃驚,在農村中他一個月的洗衣錢也 沒有這麼多哩。可是當他瞭解到洗衣的價錢以後,對房租的昂貴也不以為然了。在一個月的 時間裡,僱主的數目就超過了他計數的能力。城市裡不缺少水,而他又很守信用,他還沒有 染上城市生活的壞習氣,有時他一天的洗衣錢超過了他在農村中幹一年所得的錢。
  但是,過了幾個月以後,他也開始染上了城市的生活習氣。從前他只喝點椰子水,現在 買了水煙袋抽煙了。原來打赤腳,現在穿上鞋了。他還開始感到粗糧妨礙消化,不想吃。過 去只是在過節日時喝點酒,而現在為瞭解乏,每天都要喝酒。他的妻子也羨慕首飾了:其他 洗衣人的妻子都是戴著首飾在街上走,而我又哪方面不如人?孩子們圍著賣零食的小販轉, 一聽到叫賣甜食和花生的聲音就呆不住了。房主又提高了房租。飼料和油渣餅簡直賣成了珠 寶的價錢,為了填飽給他馱衣的兩頭牛的肚子就要開支一筆可觀的錢。結果,前幾個月所節 省的錢,現在花光了,有時甚至入不敷出,可是又想不出省錢的辦法。於是,他的妻子就開 始背著他把僱主們的衣服出租。當伯糾知道了這件事後,生氣地對妻子說:「如果我再發現 我們家裡有這種事,我就要算最無恥的人了。就是因為有人在這方面冤枉加罪於我,我才拋 棄了祖宗一直生活過的老家,難道你希望我們也從這裡被攆走嗎?」
  妻子回答道:「你一天也離不了酒,我從哪裡弄這麼多錢來啊!你把所有的開支全包下 來吧,我又不能額外弄到什麼糖果糕點。」慢慢地道義的準則在需要面前開始屈服了。有一 次,他一連發了幾天燒,他的妻子用轎子把他抬到醫生那裡,醫生開了藥方,可是家裡沒有 錢。伯糾用他那痛苦的目光看了看妻子,說:「那怎麼辦呢?藥是要買的。」
  妻子:「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伯糾:「向誰借一點不行嗎?」
  妻子:「向所有的人家都借過錢,在這一片地方出門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現在還向誰借 呢?我一個人能辦到的,我都拚命去辦,反正我現在也死不了。本來,另外還能弄到一點錢 的,可是你自己下了禁令,那叫我有什麼辦法。牛已經餓了兩天了,如果有兩個盧比,至少 可以餵飽這兩頭牛。」
  伯糾:「那好吧!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反正日子總得過下去。我現在明白了,在 城市裡,講良心的人是生活不下去的。」
  從那天起,在這裡也開始了和其他洗衣人一樣的作法。 三
  伯糾的鄰居中有一個律師的文書達多拉姆,有空的時候,伯糾就到他那裡坐一坐。由於 是鄰居,伯糾給他洗衣服也就沒有帳目。達多拉姆很尊重伯糾,常把自己的煙袋遞給他抽, 有時家裡作點什麼好吃的東西,也給伯糾的孩子們送去一些。當然他一直注意到,這種應酬 的價值不能超過洗衣服要花的錢。
  夏季來臨了,到處都是迎親隊。達多拉姆也要參加一支迎親隊。他作了一個大煙袋來取 代原來的小煙袋,買了油漆過的煙管,買了一雙德裡制的鞋子,從律師先生的家裡借來了披 肩,從自己的朋友那裡借來了金戒指和金鈕扣。湊齊這些東西沒有遇到太大的困難,但是向 人家借衣服穿卻有點不好意思開口。新做一套配得上在迎親隊裡穿的衣服不大可能。做一件 細布的襯衣,絲綢上衣,帶褶印的細紋褲子以及貝拿勒斯頭巾,是不容易的事,要花一筆 錢。單買帶絲邊的圍褲和貝拿勒斯絲織披肩就是難題。一連幾天,達多拉姆就為這件事深感 苦惱。最後,除了伯糾以外,他再也找不到解決這個難題的人了。傍晚,當伯糾來坐到他這 裡聊天時,他很有禮貌地說:「伯糾,我要參加一支迎親隊去迎親,其他的東西我都張羅到 手了,可是做衣服是一個麻煩。錢的問題倒不大,托你的福,手頭從來還沒斷過錢。我幹的 這一行,要說收入,並不多,但是經常也總有土包子財主自己找上門的。不過你知道,近來 結婚的吉日很多,裁縫師傅連抬頭的空閒也沒有,拿雙倍的工錢不說,還要你跑上幾個月。 如果你這裡有我合身的衣服,那就借給我穿三兩天,好歹總算度過了這個難關。一個人發出 請帖,不必要開支什麼,最多是花點印請帖的錢。但是他卻不想想,參加迎親隊的人得要作 多少準備工作,要遇到多大困難。如果種姓家族內形成這樣一種習俗,就是說某位先生發出 邀請,他就得為被邀請的人準備所需要的物品,這樣一來,人們就不會這麼隨隨便便發出請 帖了。你說,伯糾,你能夠幫我這點忙吧?」
  伯糾出於禮貌,說:「達多拉姆先生,對你的任何事情,怎麼會不幫忙呢?不過事情是 這樣,最近由於結婚的吉日很多,所有的僱主都吵著要盡快地取回自己的衣服,甚至一天就 派人來催幾次。我擔心一手把衣服借給你,而對方嚷著馬上要取走。」
  達多拉姆:「嗨!給他拖上三兩天有什麼大了不起。如果你願意幹,你可以拖上幾個星 期。你可以說:還沒有煮呢!或者說碼頭不空,或者說還沒有燙等等。你可以找的借口是不 少的。我們是鄰居,你難道這點也不能幫忙?」
  伯糾:「不是,先生,我的一切都可以貢獻給你。請你來吧,來挑選你喜歡的衣服吧, 然後我把那些衣服再好好燙一次。最多不過是要挨僱主們的怒斥罷了,也許還會有顧客向我 動手,有什麼了不起!」 四
  達多拉姆衣冠楚楚地參加了迎親隊,在那裡,他穿戴的貝拿勒斯頭巾、絲綢上衣、絲織 披肩,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人們以為他是一個大富翁。伯糾也跟著他去了。達多拉姆很尊 重他,還給他要了一瓶酒。吃飯的時候,還另外給他帶來了一份。也不叫他伯糾,而叫他村 長先生,本來他的這一套豪華的裝束多虧伯糾才弄到手的。
  半夜過了,歌舞晚會結束了,人們都準備去睡覺。伯糾在達多拉姆的床旁也蒙著披肩睡 下了。達多拉姆脫下了衣服,很小心地掛在衣架上。他準備好了煙袋,躺著抽起煙來。這 時,突然有一個名叫阿達伊的儐相走了來,在達多拉姆面前站住了。他說:「先生,請問你 的這上衣和頭巾是從哪兒得到的?」
  達多拉姆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朝他看了看說:「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阿達伊:「我說的意思是:這兩件東西是我的。」
  達多拉姆帶著有點冒險的口氣說:「難道你以為,絲綢上衣和頭巾除了你有之外,其他 的人不可能有?」
  阿達伊:「怎麼不可能有呢?真主給了誰,誰就穿它,好多人都穿呢!我又算得老幾。 不過,這兩件東西是我的。如果在全市還在誰家發現有這樣的上衣,那你要罰我多少,我都 甘願罰多少。我付了10個盧比的手工錢,另外,在這個城市根本不可能找到做這種上衣的 裁縫師傅。他剪裁得這樣好,真使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頭巾上還有我作下的記號,你拿來, 我指給你看。我只是想問問你,你是從哪兒得到的。」
  達多拉姆明白,再也沒有分辯的餘地了。要是事情一鬧大,會更丟臉,耍手腕是不能過 關的。他很和氣地說:「老兄,這你就別問了,現在這兒也不是說這些話的場合,我的面子 和你的面子是一回事。你只當著:這樣的事在世界上是普遍的。如果我要叫人做這樣的衣 服,那就求上幾百個裁縫還不知道行不行,而我又非得參加迎親隊不可。你的衣服是不會損 壞的,這點我負責了,我會比穿我自己的衣服更愛護它。」
  阿達伊:「我倒不擔心我的衣服,托你的福,真主給了我不少。願真主使富翁平安無 恙,讓他們萬事如意。我也不想破壞你的名譽,我是你的僕人。我僅僅想知道,你是從哪裡 得到的。我曾把衣服交給洗衣人伯糾,莫非有小偷從伯糾家裡把衣服偷了出來,或者說某一 個洗衣人從伯糾家裡拿走了衣服而交給了你。因為無論如何,伯糾是絕對不會親手把衣服交 給你的,他是不會幹出這種歪門邪道的事來的。我自己曾經想和他打過這樣的交道,把錢放 在他的手心裡,但是他什麼也不顧。先生,他把錢扔在地上,狠狠地說了我一頓,真使我茫 然不知所措。最近的情況我不知道,因為近來我和他從來沒有談過這方面的事。但是,我是 不相信他會壞良心的,所以我一再問你,你是從哪裡得到這衣服的。」
  達多拉姆:「關於伯糾,你的這種想法是完全不錯的,他確是這樣一種無私的人。但 是,老兄,作為鄰居,多少也得講點情面吧。他就住在我的隔壁,一天到晚都在一起,近來 相處得更是密切。他看到我急需,心就軟了,就是這樣一回事,其他並沒有什麼。」
  關於伯糾的正派無私的問題,阿達伊用了過分誇大的說法。他既沒有把錢放在伯糾的手 心裡,同時伯糾也沒有狠狠地斥責過他。但是,這種誇大其詞對伯糾所產生的影響,卻遠遠 超過了如實講明所可能發生的作用。伯糾根本沒有入睡,阿達伊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 楚。他感到他的良心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了:世界上的人認為我是多麼誠懇、多麼老實、多麼 正直的人啊,而我卻又是多麼不老實,多麼言而無信!正是因為人家冤枉地把這種罪過加給 我,我才放棄了祖祖輩輩居住的農村,但是,我到這裡來之後,為了煙酒、酥油、零食等東 西,就使良心破產了。
  伯糾從這裡回去以後,他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者說,他又重新獲得了自己失去了 的良心。 五
  過了半年,一天傍晚,有幾個客人來到伯糾家裡,給他的兒子馬爾康提親。伯糾為了聽 聽妻子的意見,走進房裡。他妻子說:「酒從哪裡來呢?你身邊還有錢吧?」
  伯糾:「我身邊所有的錢不早都給了你嗎?」
  妻子:「我用那些錢買了米、豆、酥油等等東西,要作七個人吃的飯,錢都花光了。」
  伯糾:「那我又有什麼辦法?」
  妻子:「沒有酒,難道客人會坐下來吃飯?多麼丟人!」
  伯糾:「丟人也好,名聲壞了也好,反正我買不起酒,最多不過是婚事談不成吧,談不 成就算了。」
  妻子:「不是有一件披肩交來洗嗎?把它拿到一個當鋪裡去當幾個盧比,三兩天再用錢 贖回來。反正體面總應該設法維持,不然大家都會說,空有個名而已,連酒也拿不出來!」
  伯糾:「你說什麼?那披肩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嗎?」
  妻子:「管它是誰的,反正這個時候要解決問題,有誰會對人去說?」
  伯糾:「不行,我不能幹這種事,即使沒有酒也罷!」
  說完他走出去了,再一次回來時,他看到妻子從地下正向外掏什麼東西,一看到他就用 紗麗的一角把洞蓋住了。
  伯糾笑著從房內走了出來。    19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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