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於你的華美而堂皇的信沒有回答,你不是一定不希望有此麼?或者是我要對於你
那最高貴的話否認我自己美麗的回答權麼?但我怎樣配回答你呢?——我們所從事的巨大
的爭鬥,除掉對於每種志願,每種慾望獲得勝利外,怎樣能夠告終呢?
我們在最熱烈的接近的時刻不知道上述一點是我們的目標麼?
的確是知道的!只因此事是從來所無,並且十分困難,只有經過最艱苦的爭鬥才能達
到目的。我們現在不是已經經過一切爭鬥麼?或者還有什麼爭鬥能夠站在我們的前面呢?
——我真正深深覺得一切爭鬥都告結束了!
當一個月以前,我表示決心和你們斷絕親身的交接,那我已經捨棄你了。然我對於此
事還不是完全純粹這樣的。我僅覺得,只有一種充分的結合才能夠在種種可怕的接觸之前,
鞏固我們的愛情,至於此等接觸是我們近來看見橫在我們的愛情之前的。因此有一種結合
的可能和這種分離的必要的感覺對峙著。此處還伏著一種劇烈的緊張狀態,這不是我們兩
人所能堪的。我走到你的面前,覺得有一樁明白而確切的事橫呈在我們的前面,就是那種
結合的可能中含有一種未曾想及的禍患。
可是我們的分離的必要卻因此自然帶有另一種性質:即劇烈的震動化為一種溫柔和諧
的解救法。我心中最後的自私自利之念消滅了,現在我決定再來訪問你們,這就是純潔的
人性制勝了自私自利的慾望最後的衝動。我只願調和,結合,安慰,愉快,因此使我達到
那為我預備著的唯一的幸福。——在我的一生中,我從前從沒有和最近數月間的感觸一樣
深切而可怕的。從前的一切印象和最近這些印象比較便沒有意義了。像我在那樁不幸事件
中所受的震撼驚駭必定對於我留下很深的痕跡;世間如果還有什麼事可以使我的聲調大增
嚴肅之度,那就是我的妻子的狀況。我在兩個月之中,每天有得到她突然死去的消息的可
能;因為這種可能是醫生向我指出來的。一切圍繞我的東西都帶著死的氣味;我的瞻前顧
後都遇著死的意象,這樣的生命對於我簡直失去它的最後的光輝了。我為著極力小心防備
這種不幸的事,必須決定拆散我倆剛才成立的新家庭,並且終久將此事告訴她,使她極為
驚愕——在此美麗的夏季中,這個引人入勝的避難所完全適合我的志願和我向上的努力,
當著晨光熹微的時候,我即信步可愛的小花園中,目睹群花鬥艷,香氣襲人,耳聽巢於玫
瑰樹上的籬雀爭鳴,隔枝對舞,你相信我對於這種佳境,作何感想?我這樣脫離最後的羈
絆,是何等重要,你當一望而知,因為你認識我的意志十分真切,迥非他人所能及!
我既已一度逃世避俗,你以為我現在能夠返轉到世俗中去麼?我現在對於一切的感覺
達到最後溫柔最靈敏的境界,這是由於長久與世絕緣麼?我新近和威馬大公相遇一事更明
白向我指出,我只有在最確切的獨立狀態中才能好好度日,所以我對於任何種重大義務的
可能性甚至於對於這個真正不討厭的大公,必須極力擺脫,我不能夠再為世服務;就是長
久住在一個大城中,我也覺得不合式;反之,我構成這個避難所,差不多還沒有享樂,難
道我必須把此安樂園中的友誼與最高貴的愛情毀滅,要想另建一個新的避難所,要想另建
一 個新的家庭麼?啊,決不會!脫離此處地方對於我就等於滅亡!
我的心頭帶著這種傷痕,我現在不能再作建設家庭的嘗試!
我的孩子,我還只想著一種幸福,而這種幸福只能由心的最深處出現,不能由外部得
來。這就是安靜!熱烈願望的安靜!每種思慮的安靜!高貴的有價值的勝利!為他人而生
存,以此為我們自己的安慰!
你現在認識了我的心靈中全部嚴正的決絕的聲調;這種聲調應可於我的全部人生觀上,
應用於將來的一切事件上,應用於和我接近的一切的人事上——所以也應用於你,因為你
是我的最親愛的人兒!讓我現在仍站在這個渴想世界的廢址上祝你的福!
試看我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在任何狀況之下有所強求,我常是差不多過於知趣的。我
現在將第一次對於你現出一種強求的樣子,其實你對於我只管放心罷。我不會時常來訪問
你,因為我要確能對於你們表現一幅歡悅的容顏,你們才應當繼續接待我。——否則我在
憂愁渴念之中來到你的家中;那我便是在想要獲得安慰的地方,引起了不安和憂慮。此事
不應當重演了。你以後如果有很久的時候不看見我,請你不要為我著急,請你放安靜些!
你於是可以知道我是在受痛苦了!可是我如果來了,那我一定帶著我本身一種友愛的贈品
來到你的家中,這種贈品也許只假借給憂慮繁多之我的。——我長久離開齊利池(Zun
ich)的時期也許——並且一定——不久會出現,我希望在冬初即達到目的;我的行將
發表的赦免令又把德國開放給我了,我將按著一定的時期返國,以便達到我在此處所不能
備具的唯一的目的。我於是會時常長久不復見你們的面。但我將回轉到我現在十分信任的
避難所,以便我脫離苦難和不可避免的煩惱,靜心休養,並得呼吸新鮮空氣,創造從事舊
工作的新志願,至於這種舊工作是自然現在又選擇我來做的,——如果許我以彼處溫和的
光明,此處甜的安慰,我便永遠這樣過活了。
你不能示我以最高的生活的恩惠麼?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視為有感謝價值的,不是你這
唯一的人麼?你以不可言狀的犧牲與痛苦為我換取來的東西,我不當力求報答麼?——我
的孩子,近幾個月以來,我的兩鬢已成斑色了;這是極力叫我從事休養的一種呼聲——這
種休養是我許多年前已經給我的「翩翩的荷蘭人」看見過的。這是一種懷「家庭」的渴念,
不是一種想放縱的愛情享樂的渴念!只有一個忠實的莊重的妻子才能夠為我獲得這種家庭。
讓我們歸服這種美麗的死罷,因為死把我們一切的慾望與志願都了結了!讓我們以安靜清
澈的眼光,和優美勝利中神聖的笑容,快快樂樂地死去罷!當我們勝利了,無論何人不會
有所損失!
我的親愛的神聖的天使,祝你好!
我們的事必須這樣做去!
一八五八年八月星期二早晨於齊利池
二
我的孩子,我特向你致最美麗最誠懇的謝意!
我用一種供狀來報答你。單是宣佈你的一切,向我指明你知道一切事件,這是沒有用
的,在我一方面我必須予你以保證。
我現在才是完全斷絕念頭的。
有一樁事我從沒有拋棄過,並且相信這是經過困苦得來的:就是再找著我的避難所,
能夠再在你的附近住著。——在維列笛格一點鐘的重行相會把我這可愛的最後的幻想打破
了!
我必須迅速認識,我一經住在你的附近,你即不能保持你的生存所必需的自由:只有
我的遠離才能夠予你以權力,使你得依照你的意志行事;只有當你不購買東西的時候,你
才不承認物的價格。
為著我要住在你的附近的代價,我眼見你受限制,受苦惱,受支配,這是我所不能堪
的:因為我對於你這種犧牲不能夠補償,我的接近你對於你不復能有所貢獻,我一想到你
以一切自由,以真正的人類的體面去換取一點糟糕的東西——這是我在和你接近的狀況中
能給你的——我便覺得住在你的附近這樁事的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此處再也用不著諂媚。——我知道你覺得我住在你的附近的結果是什麼:你怎能不首
先看出這一點呢!你知道此事是在我之前,因為我總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者。——在維
列笛格之時,只有這樁事壓在我的心頭,有如萬鈞之重。我的狀況並不是我的不幸:自從
我認識你以來,我對於這種狀況總是漠然不以為意的。你差不多不會相信我在這一切事件
中是怎樣忍心決定的,在實際上,此等事絲毫不中我的意,或者只就狀況講,可說是真正
和我相稱,在這種狀況中對於我絲毫不會有什麼成功與失敗的。——此外,你生活於一種
質樸的狀況之中,並且具有種種情感可以使你的憂愁帶一種詩意的和溫和的性質,我殊引
以自慰。至於我一方面,我只顧慮到安定我的外部生活,使我能夠完全無掛無礙地追隨我
的內部新鮮活潑的創造的衝動力。
因此我必須首先作一個家庭的組織:我在一切條件之下接受這種組織。我現在能夠忍
受一切,一切的一切,因為世間不復有什麼事情壓迫我了,生活以及關於生活的一切事項
對於我不復具有意義了。在什麼地方生活?怎樣生活?我對於此事是絲毫不措意的。作工
我是願意的:此外別無他念了!
我只有在你的方面才是重要的。這是我所知道的,也是你所知道的!那可怕的最後的
事已過去了:就是在維列笛格,歸途的旅行,及以後的三星期——可怕呀!都過了!
我現在具有很好的勇氣!我現在必須前進!
你對於我的生活只能知道最緊要的和最表面的部分。至於內部的——你可以確信!絲
毫沒有再前進了;除掉藝術的創造外,別無他事。所以你毫無所失,並且還獲得唯一 有價
值的東西,即我的作品。可是我們也願時常見面。不對麼?於是他無所願!因此也是完全
自由的!
我的孩子,再會!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底於巴黎
註:
瓦格列(今譯裡夏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 83)為德國著名的音樂作家,
他因對於自己的妻子密拿(Minna)不稱意,遂向馬特希爾特·威孫當克去求精神上
的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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