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經將我的生活向你述過一點,但沒有完全說出來,你將下一個評判,以為我既沒
有時間做壞事,也沒有閒暇從事享樂。大家所稱的毫無定規的才能,在我的過度的感覺,
我的枯寂的生活,以及那時常追隨我的憂患中可以找著它的起源。我逆著自己的意志;投
身於一切職業中,因此獲得一種很大的觀察的才能,當我往來於各上層社會的時候,我經
過一切憂患,因為只有被人誤解的心靈,只有被剝奪承襲權利的人才從事觀察,因為他們
對於一切事物都驚訝起來,因為觀察是從憂患中發生出來的。只有痛苦才深深地印入記憶
中。
我們於此也明白想起一種大歡樂,因為愉快是與憂患為鄰的。
我用這種方法去考察並分析一切,如社會中自上至下的一切現象形態,以及法律,宗
教,歷史和現在的時間等等。這種自成一格的熱情,時常要遇著失望之事,至少是在它的
發展中要受阻礙,因此驅策我去追蹤婦女,研究她們,認識她們,並且眷愛她們,我此舉
只想在將來能瞭解幾顆偉大高貴的心兒,並不要其他報酬。我已經把我的熱忱和我的夢想
寫出來了,我的年紀愈老,我對於命運的憤怒便愈甚。當我三十四 歲的時候,我於日間經
常作工十四點以至十五點鐘,於是頭髮已經帶著蒼白色了,唉,我的兩發已斑,而沒有獲
得一個年輕的漂亮女子做愛人,心中甚為悲慘。我的最大的仇敵就是我的完全男子的幻想,
因為這種幻想從未流於淫亂,所以它也沒有受著打擊;它在我的純潔而嬌嫩的心中總是保
持一 種含苞未吐的態度,那種受抑制的熱望在它自身的感覺中呈出橫決之象,而在我的寂
寞中迷失軌道的最小的感情也足以引起殘毀的禍患。當我還沒有見著你,我就已經很愛你。
你的信中的好些節段已經引起我的心中的震動;惟願你知道我是用何等的熱忱投身於我多
久想望的事情中!我自以為是能具有何等的誠心!我的生命得支配一個日子,我便是何等
的快樂了!一年之久沒有看見一個活的心靈,就只等於一點鐘了!一個婦人所能夢想的最
溫柔最浪漫的東西在我的心中不獨有一種回音,並且還有一種幾乎不能相信的平等思想。
你試把我的窮困中的傲慢和憂患中的質直比較一下。…你要我將我所住的地方的地圖送一
份給你。你注意:我將在儒列格立( Regnier)將來供給書畫帖的地方為你,啊!單獨為
你擇定我的住所。這是一種犧牲;因為遷往眾目昭彰的場所是逆著我的意思的。那些怪我
只愛自己的人是怎樣地不認識我啊!我向來就不願意招待新聞記者,因為我將面紅耳赤,
成為一篇論說的材料了。施列慈( Schnetz)和協夫( Scheffer)——後者為《浮士德》
的作插畫者—願意替我畫像,自八個月以來我即不允其請。
我前天笑著向格拉( Gerard)說,他又開始認我不是一條十分美麗的魚,不配用油保
藏起來!你將在信中發見一張附寄的小圖形,這是一個美術家畫的:表現我的小室中的光
景。
可是將這種東西送給你,頗逆著我的意思,因為關於你為我的歡樂與愉快所請求的一
切事,我不敢都相信。生活在愛人的一顆心中,是一種十分美麗的生活!在一切黑暗的時
候,我總是受痛苦,被誤會,並且受譭謗,你可於此等時候秘密呼我的名字——庶幾我可
以逃到你那裡!這種希望對於我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啊!你愛我。世間最光榮,最
真實,最純潔的感情將集於我的心中,這一顆心已經經過許多憂患,可是還沒有枯槁。
我再坐下來,在一種猛烈的憤怒印象之下,繼續對你寫信。《巴黎評論》( Revrede
Paris)的主幹懷著卑鄙的惡意,把我對於十三人的歷史( GeschichtederDroizehn)的論
文延擱了八天。這樣兩星期的間斷將人們讀此文的一切興趣掃蕩了,此外,我必須日夜作
工,以免招致遲誤的過失。我也許因為這種歷史—它已經超過限度之外——的緣故,捨棄
巴黎評論的每種共同的工作。在該處醞釀的反對我的卑鄙敵意已經引起我許多煩悶,我打
算退回來;可是我一經退回,便永遠如此。我的意志的興奮達到很高的程度,沒有東西能
夠慰藉我。
就是好事對於我也變成不幸了。在兩年以前蘇伊( Sue)和一個墮落的科提薩( Kur
tisane)分離了,後者是以美麗而名噪一時的。(她是和維列特——V ernet——的約笛慈
——Judith——一樣美麗的。)我將他們兩人勸合攏來。因此人們就說我是科提薩的愛人。
費慈·詹姆斯( Fitz—J ames)君與多拉公爵—後者和她往來獨早—好像是互爭中立地帶,
他們時常碰頭——大家對於這些先生一聲不響,獨來討論我的行為!總之,我的命運使我
每走一步必受他人的誤解。享盛名,是何等的一種懲罰啊!但這也是我應受的報應,因為
一個人將他的思想公佈出來,這不叫做思想的賣淫麼?對呀,倘若我是富足與快樂,那我
已經為我的愛人保持一切了。
請你不要吝惜,將你的事多述一些給我聽,恰和我將我的事說這樣多給你聽一樣。我
們在這種方法之中,便將我們的生活互相交換了。可是裡面不要懷著失望的態度。當我寫
信給你的時候,我已經戰慄起來了,我對自己說:「這不又會成為一種新的苦楚麼?人們
替我打開天門,又只是為著捕捉我麼?」
可是現在祝你好,你是我的秘密的安慰,你飛到我的心靈中,飛到我的思想中!你向
著一種完全女性的精神方面去了,而你禁止我的事,激怒我至超出常度了,你知道麼?你
禁止我看你。然這是一種何等甜蜜的愚行啊!我願以我的生命的熱忱去補償一種犯罪,希
望獲得赦免!但你不要害怕什麼事!愛情的關係已經截斷了我的兩翼。我也好像你的奴僕,
我的雙腳是被鎖住的。然在思想上我已經是犯罪千百次了。我無傷無損地立身持己,已經
使你夠難受了。
再會!我已經將我的生命的秘密信託你了,因此我的心靈也交給你的手中了!
一八三三年三月底於巴黎
二
一種持久的愛情是兩個人的一種讚美歌,是一種隱密的優點最顯明的表徵,這種優點
保持人類最高的歡樂;即心的歡樂,在此等歡樂之中一切事物都達到它們的頂點,並且因
為極樂的緣故,得引導人類去認識上帝。
一八三五年六月四日於維也納
三
我昨天寫了一封信給你之後,即往戲園看戲。三月十四 日為《浮居靈》( Vautrin)
不幸的表演的週年紀念日,《魁洛拿》( Qrinola)將於是日出演。在這兩年中有多少痛
苦,工作和憂患啊!可是我們不用再追念過去。現在有人和喬治( Georges)女士談論
《布蘭卡多利》( Brancadori)的劇中人物。我必須做第五幕,並且沒有好的結構。
你的信中有一節我並不懂得,內中說:「當你欺騙我!」唉,你已經將這句話從我的
生命中一次勾銷了,我恰因此認你為婦女中至高至大的,我對你所表示的愛情,你是不能
夠因你的信而搖動的;然你這封信恰恰向我指出,它的傷殘我,直達到我的愛情的根柢深
處了。你向我說:「你不要依戀別人。
我只要你的忠實和你的整個的心。」我在維也納花園中曾經看見的樹,至今仍是看見
它。你已經允許我,和我開誠佈公相與的。現在好了,我覺得我自一八三六年以來所過的
生活,比起你相信須服從你的意志,要容易些。讓我告訴你一樁事:自從我由維也納回來
之後,許多個婦人跑到我這裡來了,她們是為我的名譽的光榮所炫惑,恰和蝴蝶為火焰所
引誘一樣。可是她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對於一個永遠作工者外表的(還是假的)自私自利忍
受得祝她們來得倉卒,去得更倉卒。五天以前我在我的老主人處會餐。(我的父親令我從
他學習司法事務,他很看得起我,每年要邀我聚餐一次。)在這一次聚餐中有一個法國沿
途唱歌的詩人( Troubadour),是一個孟尼的布魯多姆( Ein Monnierscher Prudhomme),
他向我探問我的所謂戰勝,我對他說:「我從來沒有那麼一回事。」在座的二十 人大為驚
訝,他們像一大部分公眾一樣,以為我是一個利協留( Marschal Richelieu),並且以為
我是一個極不道德的人。
我對他說:「我的先生,今年我已經著過十二卷書和十幕戲,這就是說,在上帝所創
造的三百六十五日中我有三百夜是通宵不眠的。現在一八四一年在一切場所都和前十年相
同。
有許多婦女愛上了她們幻想中的一個巴爾查君,這是我不否認的,可是她們對於這個
肥胖的戰士絲毫沒有成功,所以他有臉面向你答話。婦女們都願意(最上等的和最下等的
一樣,公爵夫人和婢女一樣,)人家只專照顧她們;她們對於一個從事至高無上事業的人,
沒有能夠容忍十天而不表現怒容的。所以一切婦女都愛愚蠢的男子。一個蠢男子將他的全
部時間專用在她們的身上,並且向她們證明他只和她們要好,他只愛她們。至於一個有才
能的男子雖將他的心,他的才力,他的熱血獻給她們,但他不肯犧牲他的時間,因此就是
最高貴的婦人也要相信自己並不為他所愛。我負了二十萬法郎的債,必須靠一枝筆來償還,
我通夜不能成寐,並且一月間不作工,二 月間即沒有麵包吃——我在十年之中沒有看見過
十天長久的愛情。單是沒有女的竟爭者,這種保證對於女子是不夠的,當她一經有了一個
愛人——此愛人在道德上是受拘束的—她便不措意於此愛人了。我為人所愛,只是一次,
我現在不敢作此想,因為我所愛的女子不認識她對我所流露的感情。」我的愛人,這就是
我曾經說的話。在座的兩個高級國家律師,兩個老官吏和兩個著名的律師瞭解我的意思,
並且說道:「巴爾查的話不幸都是對的。」三個婦人也說這是真的。可是我如向她們重述
這一點,她們也許不相信,然這卻是純粹的真理。
我在此處對於你的信中的一節已充分答覆了,這一節也引起我一種悲哀的苦笑。像我
這樣一個人苦苦地著作,(因為我的著作中沒有一頁是不需要改十六遍以至十八遍的,)
他的全部生命,他的全部時間必須用在多多地創造上面,這是你所不能瞭解的!我寫信告
訴你的事,你常是強迫我從新向你咀嚼一遍。這是你的理解力之羞。
在我的英國及意大利的經歷中,你所指示的只有一樁事是真的,就是我於自己生活的
暴風疾雨中找著一個安全的港口,並且入港了。可是我在該處和在一切地方一樣,發見我
向我的沿途唱歌詩人所說的事實,我希望得著甜蜜,反受了苦味的懲罰,簡直比你—你也
許願意如此—要報復的還苦些。
我特向你要求,我們不再談及此事。大家差不多對於上天也可以懷疑起來!
我將服從你。我對於你的信只願讀過末尾一節,你在內中說及忠實相與,好像我是沒
有誠心的一樣。三月十四日晚上你當思念我一下;因為《魁洛拿》對於我,和馬列戈(Ma
rengo)之戰對於第一屆大統領一樣,這一天一定會表演此劇,而不知不覺很合理地愛你的
人的命運也將取決於此,布列勒維克( PleEveque)快樂的日子對於他和昨天一樣,是永
沒有止境的。
一八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
註:
巴爾查(今譯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Honore de Balzac,1799—1850)
為法國著名的小說家,他初鍾情於一個和母親一般的老侯爵夫人,且為後者所惱。後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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