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期四,上午有堂體育課,我在五十公尺的泳池裡來回游了幾趟。做過激烈運動的
關係,心情舒暢了些。食慾也有了。我到定食餐廳吃了一頓份量很夠的午餐,正要走去文學
院固書館查點資料時.在路上和小林綠不期而遇。她跟一名戴眼鏡的瘦小女孩在一起,見到
我就逕自走過來。
「上哪兒去?」她問我。
「圖書館。」我說。
「別去那種地方,跟我一起吃午飯如何?」
「剛剛吃過了。」
「有啥關係?再吃一遍嘛。」
結果,我和阿綠走進附近的咖啡室,她吃咖哩,我喝咖啡。她在白色長袖襯衫上面穿一
件織了魚固案的黃色毛線西裝背心,戴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和狄斯尼手錶。然後津津有味地吃
咖哩,喝了三杯白開水。
「最近幾天你不在東京是下是?我打過幾次電話給你哦。」阿綠說。
「是否有什麼要事?」
「沒什麼要事。只是打打看而已。」
「嗯哼。」我說。
「你的「嗯哼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僅僅是隨聲附和而已。」我說。「怎樣?最近有沒有發生火災?」
「唔,那次相當有趣咧。受害者不多,比較上煙很多,又有現場靶,好玩得很。」阿綠
說看。又咕嚕咕嚕地喝水。然後舒一口氣,目下轉睛地看我的瞼。「喂,渡邊,怎麼啦?你
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眼睛沒有焦點哦。」
「剛剛旅行回來,有點疲倦罷了。沒什麼事。」
「你的瞼好像見過幽靈似的!」
「嗯哼。」我說。
「喂,下午有沒有課?
「德文課和宗教學。」
「可以溜掉不上嗎?」
「德文課不可能。今天要考試。」
「幾點結束?」
「兩點。」
「那麼,下課後和我出城一起喝酒如何?」
「白天下午兩點鐘喝酒?」
「偶爾有什麼關係嘛。你的瞼色呆得好厲害,跟我一起喝酒提提神吧:我也想陪你喝酒
振作精神呀。不懂嗎?只要直覺夠好,即使什麼也不知道也能通過大學考試的呀。我的直覺
很好哦。從下面三個答案選一個對的之類,我一下子就猜中了。」
「我的直覺下如你的好,所以需要學習有糸統的思考方式,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那些東西會有用處嗎?」
「在處理某種事情上會比較容易吧!」我說。
「譬如怎樣的情形?」
「譬如形而上的思考,或學習多種語言的時候。」
「那又怎樣幫得上忙呢?」
「那就因人而異了。對某些人有用處,對某些人沒有用處。不過,那些始終訓練而已,
有無用處則是次要問題。就如我一開始所說的。」
「嗯哼。」阿綠似乎很佩服似的,牽住我的手繼續走下坡路。「你很拿手向人解釋
哪。」
「是嗎?」
「對呀。因我過去向許多人問過英語的假定句有何用處,從未有人那樣清楚的向我說明
的。甚至英語老師也沒有。人家對於我這個問題,不是表示搞不清楚就是生氣,或者嘲笑
我。誰也不肯好好告訴我。倘若那時有人像你這樣好好解釋給我聽的話,說不定我會對假定
句產生與趣哪。」
「哼哼。」我說。
「你有讀過《資本論》那本書嗎?」阿綠問。
「讀過,當然沒有全部看完,就跟大部分人一樣。」
「你理解嗎?」
「有些地方可以理解,有些不理解。若要正確地讀懂《資本H臣》,就需要先學習一套
思考系統了。當然整體來說,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馬克斯主義的。」
「對於一名不太接觸那方面的書籍的大學新生,你想她會理解《資本論》嗎?」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
「我剛進大學時,參加了民謠研究的社團。因為我想唱歌嘛。原來那裡全是舞神弄鬼的
冒牌貨,現在想起來也不寒而慄。我一加入,他們就叫我讀馬克斯。叫我回去先從第幾頁讀
到第幾頁,還有民謠必須跟社會和激進主義相關之類的演講。沒法子,我只好回家拚命讀馬
克斯。可是我根本讀不懂,比假定句更難懂啊。我讀了三頁就放棄了。然後,在隔過的聚會
上,我說我讀了,可是一點也不懂。從此他們就當我是傻瓜,說我沒有問題觸覺,缺乏社會
性。開玩笑!只是表示不能理解文章內容罷了,你覺不覺得他們太過分?」
「嗯哼。」我說。
「討論時就更過分了。每個人擺出很懂的表情,使用艱深語句說話,因為聽下懂,我就
問了。奮如所謂帝國主義式剝削是什麼?跟東印度公司有何關係?」所謂粉碎產學協同聯
盟,是指大學畢業後不准到公司就職嗎?」但是沒有人向我解釋。而且還生氣了。你能相信
這些嗎?」
「相信。」
「他們說:「你連這些都不懂,算什麼?你在想些什麼過日子的呀p.」於是就這樣完
了。可不是嗎?我本來就不很聰明嘛。我是平民呀。不過,支撐這個世界的就是平民,被剝
削的也不就是平民羅。向平民賈弄聽不懂的詞句叫什麼革命?什麼叫改革社會?我也想改善
社會呀。若是有人真的被剝削,我也認為必須設法阻止呀。所以更加要問了。對不對?」
「對呀。」
「當時我就想,這些全是偽善冒騙的人。他們適當地賈弄堂皇的言詞而自鳴得意。讓新
來的女生大表欽佩,其賞心裡只想著把手塞進女生裙內那回事。等到升上大四了,趕緊把頭
發剪短,準備畢業後進三菱公司、TBs電視台、IBM電腦或富士銀行做事,娶個從未讀過馬
克斯的漂亮太太、替孩子接個文雅又講究的名字。什麼叫粉碎產學協同聯盟?我笑得眼淚都
流出來啦。其他新生也很過分。大家其實聽不懂,卻都裝看很憧的表情無緣無故地傻笑。事
後就對我說,你真傻,即便不懂,只要拚命點頭稱是就行了嘛。嘿,還有更氣人的事,想不
想聽?」
「想。」
「某日,我們要出席一次半夜的政冶集會,他們叫女生們每個做好二十個宵夜用的飯團
帶來。開玩笑:那樣豈不是徹底的性別歧視?不過,我也不想整天興風作浪惹事生非,於是
什麼也不說,乖乖的做好二十個飯團,裡頭放了酸梅干和包上紫菜。你知道他們事後怎麼說
嗎?小床綠的敬團只有酸悔干,沒加別的小菜咧。其他女孩約有鮭魚、鱈魚子,附帶煎蛋
哪。太混蛋了,我氣得講不出話來,高談革命大業那夥人,居然為吃宵夜的飯□斤斤計較,
算什麼?有紫菜有悔干還不夠上等嗎?試想想印度那些飢餓的小孩看看。」
我笑了。「後來那個社團怎樣了?」
「六月我就退出啦。因我實在太氣了。」阿綠說。「這些大學的傢伙幾乎都是偽善的
人。大家都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懂什麼而不得不戰戰兢兢的過日子。於是大家看同樣的書,賣
弄同樣的台詞。聽約翰科特連的唱片,看帕索連尼的電影,一起受感動。難道這就是革
命?」
「怎麼說呢?我沒實際見過革命,不敢表示意見。」
「如果這就叫做革命的話,我可不要什麼革命了。否則我一定因為飯團裡只放梅干的理
由被槍斃,你也一樣,因為充分理解假定句的理由被槍斃:」
「可能的事。」我說。
「我有自知之明哦。我是平民。不管發不發生革命,平民只能在不像樣的地方苟且偷生
下去。革命是什麼?只不過換過一個官府名稱罷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懂這些。他們只會賣
弄無意義的高言大志。你見過□務局的官員嗎?」
「沒有"」
「我倒見過好幾次。冒冒失失地闖進家裡來逞威風說:「什麼?只有一本帳簿?你家生
意做得不錯嘛。這是真的經費?收據拿給我看,收據呢?」我們悄悄躲在屋角不敢作聲,到
了吃飯時間,叫人把上等的壽司送上門來。不過,我父親從來不曾逃稅哦。真的。他是那種
舊腦筋的老派生意人嘛。盡避如此,那些□務員還在嘮嘮叨叼地發牢騷咧。說什麼收入是不
是太少了。開玩笑:收入少是因為賺不到錢呀。聽到他們的話,我真恨死了,我想大聲斥責
他們說,請你們到更有錢的人那□去好了:哎,倘若發生革命,你想悅務員的態度會不會改
變:」
「頗值得懷疑。」
「所以我不信革命了。我只相信愛情。」
「和平:」我說。
「和平。」阿綠也說。
「對了,我們要往哪□去?」我問。
「醫院。家父入院了,今天一整天我都要陪他。今天輪到我。」
「你父親?」我大吃一鬥。「你父親不是去了烏拉圭麼?」
「那是謊話。」阿綠若無其事地說。「他老早就吵著要去烏拉圭,可是怎能去嘛。其實
他連東京的郊外都去不了。」
「他的病情怎樣?」
「坦白說一句,時間問題而已。」
我們默默無言地邁步往前。
「他的肩和家母一樣,所以我很清楚。腦□瘤。你相信嗎?家母在兩年前死去。就是這
種病。現在輪到家父患惱瘤。」
星期日的關係,大學附屬醫□裡鬧哄哄的,擠滿探病的客人和病情較輕的病人。瀰漫看
醫院特有的味道。消毒藥水、探病花束、棉被的氣味混為一體,籠罩整個醫院,護士踏看喀
吱喀吱的鞋音在室內跑來跑去。
阿綠的父親躺在雙人病房靠門的床上。他的睡姿令人想起負了重傷的小動物。運身無力
地側身橫臥,插了針管的左腕無力地伸直,身體一動也不動。他是個瘦小的男人,看上去給
人一種還會更瘦更小的印象。頭上□看白棚帶,蒼白的手臂上有許多注射或吊水針孔留下的
痕跡。他用半睜開的眼睛呆然望看空間的某一點,當我進去時,他稍微轉動一下充血的紅眼
睛看看我們,看了十杪左右,又把柔弱的視線轉回空間的某一點。
看到那樣的眼睛,就能理解這人不久於人世了。在他身上幾乎看不見生命力,只能找到
一個生命的微弱痕跡。就像一間所有傢具已被搬走的舊房子,只有等候解體的命運一樣。干
涸的嘴唇邊上長滿雜草般的稀疏鬍子,令我驚訝於一個如此失去生命活力的男人,居然還有
鬍子照常生長。
阿綠向另一個躺在靠窗床位的中年胖子說「午安」。對方似乎不能開口似的,僅僅微笑
點頭示意。他咳了兩三聲,喝了幾日放在枕邊的開水,然後蠕動看身體躺臥下來望窗外。窗
外可以見到電燈柱和電線,此外什麼也沒有,天空裡連雲也看不見。
「爸爸,怎樣?好不好?」阿綠對看父親的耳洞說,就像在試麥克風的說話方式。「今
天覺得怎樣?」
父親徐徐蠕動蓍嘴唇說:「不好。」不是說話,而是把喉嚨深處的乾燥空氣□出來而
已。「頭。」他說。
「頭痛嗎?」阿線問。
「嗯。」父親說。看樣子。他無法說出四個音節以上的句子。
「沒法子呀。剛剛做完手術,當然隔了。可憐,再忍耐忍耐吧。」阿綠說。「
渡邊,我的朋友。」
我說:「您好,」他半開嘴唇,又合起。
「坐這兒吧。」阿綠指一指□腳邊的圓形塑膠椅。我依言坐下。阿綠喂父親喝了一點水
瓶裡的水,問他想不想吃水果或果凍。她父親說:「不要。」阿綠又說:「不吃點東西不行
呀:」他答說:「吃過了。」
床邊百張兼放東西的心餐桌,水瓶、茶杯、碟子和小時鐘就擺在上面。阿綠從下面放看
的人紙袋中拿出換洗的睡衣、內衣褲和其他零零□□的物件出來整理,然後收進門邊的壁櫃
中。紙袋底下裝看病人吃的食物。兩隻西柚、一些果凍和三條黃瓜。
「黃瓜?」阿綠發出驚呷聲。這裡會有黃瓜?姐姐到底在想什麼呀。我猜不透。我在電
話裡告訴她要買的是這個那個,可沒說要買黃瓜呀。」
「會不會把「奇異果」聽成是黃瓜?」我嘗試說。
阿綠啪地弄饗指頭。「不錯,我的確是托她買奇異果的。可是用腦想一想不就知道了?
怎能叫病人啃黃瓜嘛。爸爸,想不想吃黃瓜?」
「不要。」父親說。
阿綠坐在床頭,把許多項瑣碎碎的事情一一告訴父親。例如電視晝面不清楚,叫人修理
了:住在高井戶的姑媽過幾天來探望他;以及藥局的宮協先生騎摩托車跌倒之類。對於她所
說的每一句話。她父親只是哩嗯聲應她而已。
「爸爸,真的什麼也不想吃?」
「不要。」父親回答。
「渡邊,要不要吃西柚?」
「不要。」我也這樣回答。
過了不久,阿綠邀我去電視室,坐在那裡的沙發上抽一根煙。電視室裡還有一個穿睡衣
的病人,也在抽著煙看政冶討論會之類的節目。
「哎,那邊那個拿手杖的老伯,從剛才起就不停地看我的腿。那個穿藍色睡衣戴眼鏡的
老伯啊。」阿綠開心地說。
「當然會看了。你穿那種裙子.大家一定會看的。」
「不是好事嗎?反正大家無聊嘛,偶爾看看年輕女孩的腿也不錯,興奮起來,說不定提
早復原咧。」
「希望不會有反效果。」我說。
阿綠一直注視著裊裊上升的煙霧。
「關於家父的事,」阿綠說。「他可不是壞人。雖然有時說話過分得人氣忿。不過基本
上是個老實人,而且真心愛我母親。他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到今天,盡避性格軟弱,沒有生
意頭腦,人緣也不好,但是比起周圍那些滿口謊言,處事圓滑。投機取巧的傢伙,他算非常
正經的了。我也是說了就幹到底的性格,所以時常跟他吵架。不過,使絕不是壞人。」
阿綠彷彿從路邊撿起什麼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我的手一半在她的裙子
上,其餘一半在她的大腿上。她注視我片刻。
「渡邊,雖然不該帶你來這種地方,但你能否和我在這兒多一會兒?」
「我到五點都沒事,可以一直陪你。」我說。「和你在一起很開心,而且我沒其他事好
做。」
「星期日,你通常做些什麼?」
「洗衣服,」我說。「以及熨衣。」
「渡邊,你是否不太想提起那個女人的事?那個和你交往中的女人的事。」
「是的,不太想提。太複雜了,而且很難解釋清楚。」
「算了,不必解釋。」阿綠說。「不過,我可以把我所想像的告訴你一些麼?」
「請說。你的想像多半很有趣,非聽不可。」
「我猜你交往中的對象是別人的妻子。」
「嗯哼。」
「三十二、二歲的漂亮富家少奶奶,穿戴的是皮草大衣、歐洲名牌鞋子、絹綢內衣褲那
種類型,而且非常性飢渴,做的全是下流動作。平日的下午。你和她彼此貪戀對方的身體,
但是星期日她老公在家,不能跟你見面。對不對?」
「相當有趣的劇本。」我說。
「她叫你綁住她,蒙起她的眼睛,要你舐遍她身體的每個角落。然後讓你的異物進去,
擺出柔軟體操的姿態,並且用實麗來相機把那些動作拍下來。」
「怪好玩的。」
「她太飢渴了,不管什麼動怍都肯做。她每天想的就是古靈精怪的花樣。因為太空閒了
嘛。下次渡邊來了就這樣做,不然那樣做之類。然後一上床就貪婪地變換各種姿勢,起碼三
次高潮。接著這樣對你說:「怎樣?我的身體美不美妙?年輕女孩已經無法滿足你了。瞧,
年輕女孩怎會替你做這個?有沒有感覺?不過不行了,又跑出來啦。」諸如此類。」
「我想是你看得太多色情電影了。」我笑著說。
「果然是這樣?」阿綠說。「不過,我最愛色情電影了。下次一起去看好嗎?」
「好哇。當你有空時一起去。」
「真的?我期待看。去看那種性變態的吧:用鞭子拚命鞭打,叫女孩子當眾小便之類
的,我最喜歡了。」
「好哇。」
「哎,你知道我在色情電影院裡最喜歡的是什麼?」
「我猜不到。」
「就是當做愛鏡頭出現時,聽周圍的人咕咕聲吞唾液的聲音。」阿綠說。「我最喜歡那
種聲音,好好玩。」
回到病房後,阿綠又同父親說了許多話,父親嗯嗯啊啊地隨聲附和看,不然就沈默不
語。十一點左右,鄰床病人的太太來了,替丈夫換睡衣,削水果。看來心地善良的那位圓瞼
太太,跟阿綠閒話家常。護士進來,換了新的點滴瓶,跟阿綠和那位太太聊了幾句就走了。
那段期間我無所事事,茫茫然環視室內情形,或者望望窗外的電線。偶爾有麻雀飛來。停竭
在電線上。阿綠一會兒跟父親說話,一會兒替他抹抹汗除除痰,一會兒和那位太太或護士聊
天,一會兒跟我說幾句,一會兒檢查點滴狀況,忙得不亦樂乎。
十一點半,醫生來巡房,我和阿綠出到走廊去等。醫生出來時,阿綠問他:
「醫生,我爸爸的情形怎樣?」
「剛做手術不久,又做了上□措施,相當消□體力。」醫生說。「至於手術結果,必須
過兩三天才知道。順利的話就會好轉,若是不順利,到時另外想辦法好了。」
「不會又把腦部切開吧?」
「不到那個時候不敢說。」醫生說。「喂,今天怎麼穿那麼短的裙子?」
「不好看嗎?」
「可是,上樓梯時怎辦?」醫生問。
「沒什麼好辦的。就讓他們睜大眼睛看個夠好了。」阿綠說,站在後面的護士吃吃地
笑。
「看來應該請你住院一次,讓我替你開開腦部的好。」醫生愕然說道。「還有,請你在
醫院中盡量便用電梯。我不希望再增加病人了。最近實在忙不過來啊:」
巡房過後,不久就是用膳時間。護士推看餐車,從一間病房送到另一間病房去。阿綠的
父親分配到的是奶油菜湯、水果、去骨□魚和果凍狀的剁碎蔬菜。阿綠讓父親仰臥看,轉動
床腳的把手弄高床位,用湯匙舀湯喂父親喝。她父親喝了五六口就扭過瞼去說「不要」。
「這點東西必須吃掉才行呀。」阿綠說。她父親說「等一會」。
「真頭疼。不好好吃飯那有精神嘛。」阿綠說。「小便急不急?」
「不。」父親說。
「渡邊,我們到樓下餐廳吃飯好不好?」阿綠說。
我說好的。老實說,我有什麼也吃不下的感覺。餐廳喧聲四起,醫生、護士、探病客人
濟濟一堂。連窗戶也沒有的地庫餐廳,擺滿一排排的桌椅,大家在那裡邊吃邊聊,聊的多半
是疾病的話題吧:就如置身在地下道,聲音嗡嗡迴響。有時迴響被傳呼醫生或護士的廣播壓
下去。我在霸佔位子期間,阿綠用鋁盤子盛看兩人份的定食套筌來了。奶油炸肉餅、馬鈴薯
沙拉、切絲捲心菜、燉品、白飯和味噌湯的定食,整齊地盛裝在跟病人所用的相同的白色塑
膠餐具裡。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阿綠則津津有味地全部吃完。
「渡邊,你不餓?」阿綠啜看熱茶說。
「嗯,我不太餓。」我說。
「在醫院的關係吧。」阿綠打量一下四周。「不習慣的人都會這樣。味道、聲音、混濁
的空氣、病人的瞼、緊張、焦盧、失望、痛苦、疲勞都因這些的關係。這些東西勒緊人的
胃,使人失去食慾。不過,習慣了就不當一回事了。況且,不好好吃飯怎能照顧病人?真
的,因我照顧過爺爺、婆婆、母親、父親四個,所以很清楚。萬一有事發生的話,下頓飯就
別想吃啦。所以嘛,能吃時就盡量多吃,否則完蛋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說。
「有些親戚來探病,跟我一起來這裡吃飯,每個都和你一樣留下一半。見我猛吃不停
的,就話:「小綠真好胃口。我呀,胃脹賬的吃不下飯哪。」可是。服恃病人的是我呀。開
什麼玩笑:別人只不過偶爾來同情一下罷了。照顧人小便、除痰抹身的是我哦。光是同情就
能解決一切的話,我所做的可比別人的五十陪同情啊:盡避這樣,大家見我把飯全部吃完,
卻以責怪的眼光看看我說「小綠真好胃口」。難道大家以為我是拉大板車的驢子?他們都是
士了年紀的人了,為何還不明白人情世故?光是用嘴巴講有屁用?要緊的是肯不肯處理病人
的大小便哦。我也會受傷的。我也有筋疲力倦的時候。我也想大哭一場的。明知沒有復原的
希望了,醫生們還圍在一起切開他的腦袋玩來玩去,而且開了一次又一次。每開一次就惡化
一次,腦筋就逐漸不正常了,試試看這種事情在你眼前不斷重複發生,誰能忍受得住啊:加
上家□積蓄愈來愈少了,連我也不曉得能否念完往後三年半的大學,這種狀態持繽下去的
話,我姐姐連婚禮也沒辦法舉行了。」
「你每星期來這裡幾天?」我問道.
「四天左右。」阿綠說。「這裡原則上是院方採取完全看護制,可是實際上光是靠護士
是不行的。她們的確照顯得很好,然而人手不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無論如何還是需要
家願來幫忙照獲。我姐姐必須打理書店生意,只好由我趁課餘時間來一趟了。不過,姐姐還
是每週來三天,我來四天。我們就利用那一點點空檔來約會。節目安排過密啊:」
「你那麼忙,為何時常和我見面?」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嘛。」阿綠擺玩看空了的塑膠湯琬說。
「你一個人到附近散步兩小時左右吧。」我說。「讓我暫時照顧一下你父親。」
「為什麼?」
「稍微遠離一下醫院,燭自鬆弛一下比較好。不跟任何人說話,讓腦袋空空如也。」
阿綠想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好。也許你說的對。可是,你懂得怎樣照顧他嗎?」
「剛才看過了,大致上懂的。檢查點滴狀況,餵他喝水,抹汗,除痰,尿瓶在床底下,
餓了就餵他吃午餐的剩菜。其他不懂的就問護士。」
「光是知道這些就沒問題了。」阿綠微笑著說。「不過,他的腦筋現在開始有問題,有
時會說一些古怪的話,令人莫名其妙。如果他說了,你可不要太介意哦。」
「不要緊。」我說。
回到病房,阿綠對父親說有事出去一下,這段期間我會照顧他。父親對此彷彿毫無反
應。也許根本不瞭解阿綠的意思。他仰臥看,一直凝視天花板。假如不是位偶爾眨眨眼的
話,可以說如同已死。眼睛像是喝醉似的佈滿紅絲,深呼吸時鼻子輕微隆起。他已無法動
彈,阿綠對他說話也不會作答。他那混濁的意識底層所思所想是何,我猜也猜不透。
阿綠離開後,我想跟他說點什麼,但因不曉得說什麼好,最後沈默不語。不久他就閉起
眼睛睡著了。我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暗中祈禱他可別就這樣死去才好,同時觀察他的鼻子
不時抽搐的情形。接看想到,如果在我陪伴期間這人停止呼吸的話,未免太奇妙了。由於我
和這人剛第一次見面,我和他是透過阿綠才結識的,而我和阿綠的關係,只不過是在「演劇
史2」同班上課而已。
他並沒有死去,使僅沈沈入睡而已。我把耳朵湊上前去,聽見輕微的呼吸聲。於是我安
心地踉鄰床的太太聊天。她以為我是阿綠的男朋友,一直提起阿綠的事。
「她真是好女孩。」太太說。「照顧父親無微不至,親切又溫柔,細心又堅強,人又漂
亮。你要好好珍惜,不能放棄她哦。現在很難找到這麼好的女孩了。」
「我會的。」我適當地敷衍她。
「我有個二十一歲的女兒和一個十七歲的兒子,但他們根本不到醫院來。一放假就跑去
衝浪啦約會的,一天到晚只顧著玩。好過分啊:只懂得搾取零用錢,錢一到手就花光了。」
下午一點半,那位太太說要出去買點東西,離開病房了。兩個病人都睡熟了。午後的陽
光灑滿整個房間,我也不禁坐在圓椅上打起瞌睡來。窗旁的桌上,黃菊白菊插在花瓶裡,告
訴人現在是秋天。病房裡飄滿中午吃剩的□魚香味。護士們依然發出喀吱喀吱的鞋音走來走
去,用清晰的聲量交談看。她們偶爾走進來,見到兩個病人都在熟睡時,對我微微一笑就消
失了。我想看點書報,可是病房裡沒有書報雜誌,只有月曆掛在牆壁上而已。
我想起直子的事。想起她只有髮夾的裸體。想起她的□和陰毛的暗影。為何她會在我面
前光看身體呢?當時的直子是在夢遊狀態麼?抑或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隨看時光流逝,那
個小小的世界離我愈來愈遠,令我愈發不明白那晚的事到底是幻是真。倘若認為是真的,確
實覺得真有其事,倘若認為那是幻想,又覺得真是幻想了。當作是幻想時,細節未免太過清
晰,當作是真有其事時,一切又太美了些。包括直子的身體和月色,一切都美得太不真實。
阿綠的父親突然醒來,開始咳嗽,我的思念到此中斷。我用衛生紙替他把痰弄掉,用毛
巾抹掉他額頭的汗。
「要喝水嗎?」我問。他輕輕點一點頭。我從小玻璃水瓶倒了一點水慢慢餵他喝,喝水
時,他的乾燥嘴唇在顫抖,喉嚨微微抽搐。他把水瓶中的溫開水全部喝光。
「還要喝嗎?」我問。他好像想說什麼,我把耳朵湊上去。他用乾澀的微小聲一Hm說
「夠了」。聲音比剛才更干更細。
「要吃點什麼嗎?肚子餓了吧。」我問。她父親又點了點頭。我學阿綠所用過的轉動把
手弄高床位,把蔬菜、果凍和□魚用湯匙一口一口交替看餵他。花很久時間才吃了一半,他
搖搖頭表示不想吃了。彷彿用力搖頭會痛的樣子,他只稍微擺動一下。我問他要不要吃水
果,他說「不要」。我用毛巾抹抹他的嘴角。把床放回水平位置,把餐具放出走廊外面。
「好不好吃?」我問他。
「不好。」他說。
「唔,看樣子的確不怎麼好吃。」我笑著說。他不說什麼,只是用一雙半開半閉的困惑
眼睛一直看我。我驀然想到,這人是否知道我是誰。他看起來跟我兩個在一起時比起跟阿綠
在時輕鬆一點。也許他誤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若是這樣,反而令我感激。
「外面天氣很好。」我盤腿坐在圓椅上。「現在是秋天,又是禮拜天,天氣又好,無論
去哪兒都人山人海。這種日子最好就像這樣在屋裡使哉游哉的,不會疲倦。到人多的地方只
有累而已,空氣又不好。星期日,我通常都洗衣服,早上洗了,拿到宿舍樓頂曬乾.傍晚以
前收回來熨好。我不會討厭熨衣服哦。將皺巴巴的東西弄得服服貼貼,非常舒服的事。我很
拿手熨衣哦。起初當然弄不好,愈熨愈皺。不過一個月就習慣了。所以,星期天是我洗衣和
熨衣的日子。今天不能了。好可惜,這是絕佳的洗衣好天氣。
沒關係,明天早點起來洗好了。不必在意什麼。橫豎星期天沒別的事情好做。、明天早
上洗衣曬好後,我去上十點的課,這堂謀和阿綠一起上的。叫「演劇史且,目前在講歐裡庇
得斯。你知道歐裡庇得斯嗎?他是古希臘人,跟艾斯鳩洛斯、索福克斯勒並稱為希臘悲劇的
三巨匠。傳說他最後在馬克德尼西被狗咬死,不過也有不同版本的說法。這就是歐裡庇得
斯。我比較喜歡索福克斯勒,當然這是個人喜好問題,不能一概而論。
他的戲劇特徵是把各種事物亂七八槽的攪亂,造成動彈不得的局面。你明白嗎?不同的
人物出場,各人對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理由解釋,各人照自己的方式追求正義和幸福。結果
造成所有人進退維谷的情形。說的也是。用大家的正義來達成所有人的幸福,在原理上是不
可能的.因此造成渾沌一片。你知道怎麼解決嗎?說起來又太簡單,最後神出來了,然後整
頓交通。你走那邊,你來這邊,你和他一起走,你站在那裡舊時別動。就像一個調停者。然
後一切迎而解啦。這就是解圍之神。在歐裡庇得斯的嚴劇中,經常出現解圍之神,由此可知
他的評價如何了。
不過,如果現實世界中有這種解圍之神。那就輕鬆了。當你免得進退維谷時,神從上頭
翩翩降臨,替你處理一切。沒有比這更好的了。總之,這就是「演劇史」,我們在大學裡通
常就是念這些東西。」
我在說話期間,阿綠的父親一言不發地茫然看看我。我無法從他的眼神會重複幾十次或
幾百次呢?我不由脫口而出:「這是個寧靜、和平、孤燭的星期日。」星期天。我不必上發
條鞭策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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