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外國文學>>讓—雅克·盧梭>>新愛洛伊絲

雲台書屋

書信十一 德·沃爾瑪先生來信

  在你最初的悲哀的日子裡,我沒有給你寫信;如果那時給你寫信,是只能使你更加 悲痛的。當你此刻讀到我信中講的詳細情況時,你的心情也不會比我寫這些情況的時候 好受。今天,這些情況值得我們兩人都記在心上。她離我而去,給我留下了無數的回憶, 我要把這些回憶都記下來。你將為她流許多眼淚,你的眼淚可以減輕你的悲哀。而我盡 管遵此不幸,但我不能像一個不幸的人那樣用哭泣來減輕我的痛苦,因此,我難過的心 情更甚於你。
  我要和你談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這個人。在孩子落水時,別的母親也能跳到水 中,意外的事件,身體發燒和死亡,這些都是自然的安排,人人都可能遭此厄運。但她 臨終前對她最後幾天時間的使用之好,她談話的含義之深,她的感情表現之豐富,她心 靈的活動之純潔,所有這些,卻只有朱莉一個人才做得到。她的一生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就我所知,她的死也和別人不一樣。這一切,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看出來,而你也只有從 我這裡才能瞭解到這些情況。
  正如你所知道的,由於驚嚇和激動,她跳下水去,直至被救上岸來以後,她有很長 一段時間處於昏迷狀態,到了家裡才完全恢復知覺。剛一到家裡,她就要見她的兒子; 兒子來到母親身邊,她看到他能走路,回答她問他的話,她才放下了心,說想休息一會 兒。沒過多久,她又醒來,而醫生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到,於是她讓芳爍茵、她的表妹 和我圍坐在她的床邊。她對我們談她的孩子,說採用她的教育方法就必須時時刻刻看著 他們,否則,稍一疏忽,就會出危險。儘管她不太在乎自己的病,但她預料她生病這段 期間裡不能像以前那樣照看她的孩子,所以要我們大家都分擔她的責任。
  她還談到她的計劃,也談到了你的想法和實現她的計劃的最好的途徑,談到她過去 在這方面發表的意見,哪些是有利於或不利於計劃的實行,最後還談到在她被迫中斷盡 母親的義務期間,我們應如何替她盡她的責任。當時我想,只有認為自己僅僅幾天之內 不能做這些重要工作的人才像她這樣吩咐,但使我驚奇的是,她為昂莉葉蒂想得更為周 到,對她的兩個兒子,她只考慮他們童年階段的問題,好像他們成年之後,會有別人來 照顧他們似的;對於女兒,她考慮到了各個階段的問題,她認為,在女兒的教育方面, 誰也不能代替她來實行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總結出來的方法;她簡明扼要而又條分縷 析地向我們陳述了她為女兒制訂的教育計劃,她對昂莉葉蒂的母親1詳細闡述了她制訂 那些計劃的理由,並再三鼓勵她按照她的計劃去做。
     1指她的表妹克萊爾,即多爾貝夫人。
  她一邊談孩子們的教育和做母親的職責,一邊又一再提到她過去的事情,因此愈談 愈激動。我發現她過於興奮,克萊爾不斷地把表姐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嘴上親吻,哭得 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芳爍茵也非常難過。至於朱莉,她眼睛裡雖噙著淚水,但忍住沒有 哭,以免使我們更加慌亂。我當時思付道;「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我希望她是因為驚 嚇過度,所以把病情想像得比實際嚴重,比實際危險。可是我太瞭解她了,知道她說那 些話,不是隨隨便便說的。我幾次勸她心情不要過於激動,一次又一次地求她不要因為 談話過多而無緣無故地傷心,說有些話可以慢慢講。她說:「啊!女人不把心裡的話全 都說出來,那是最痛苦的,何況我在發燒,說的雖然是胡話,但談的是有益的事情,總 比清醒地談無意義的事情好。」
  醫生的到來,給全家造成的混亂情形,我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僕人們都擁擠在臥 室門口,眼睛裡充滿了焦急的神情,雙手不安地緊握在一起;對於他們來說,醫生對女 主人的病情的診斷,就如同對他們的命運做判決似的。此情此景使可憐的克萊爾受到很 大的刺激,我擔心她的頭痛病又會發作。必須找各種借口把僕人們打發開,以免使她看 到這可怕的情形。醫生籠籠統統地說病人還有些希望,但從他的聲調可以聽出是沒有希 望。朱莉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她的表妹在場,她不敢說。當醫生走出房間,我便跟著 他走出去;克萊爾也想跟著醫生走出房間,但朱莉不讓她走,並給我便了一個眼色,讓 我知道她的用意,我急忙提醒醫生說,如果有危險,對多爾貝夫人比對病人還要更加注 意隱瞞,以免使她神情慌亂,無法照顧她的朋友。醫生說病情確實危險,但從事情發生 到現在才二十四小時,所以還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做出確切的診斷;並說病人的命運如 何,要看今天夜裡病情的發展,到了第三天,他才能作最後的判斷。這一番話,只有芳 爍菌一個人聽見;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說服她不要把這些話傳給別人,並商量好對多爾 貝夫人和其他人說什麼。
  傍晚時,朱莉強要她的表妹去休息幾個小時,因為她已經守了一夜,還想再守一夜。 此時,病人知道醫生要抽她腳上的血,還要開藥方,便叫人去把醫生請來。「杜波松先 生,」她對他說道,「膽小的病人怕自己的病,醫生就瞞哄他,這是人道的做法,我贊 成,但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麼做,那就是多餘了,令人不愉快了,因為對有些人根本 不需要這樣做。你認為我該怎麼治就怎麼治,我完全照辦,但是,如果你給我開的藥只 是為了使我抱有幻想,那就不用開了。因為,我的身體有病,而不是精神有病,我不害 怕生命結束,但害怕我餘下的日子使用得不好。一生中的最後時光是非常珍貴的,是不 能亂用的。如果你不能延長我的生命,就更不要不讓我好好使用大自然留給我的最後一 點兒時光,因為那樣做,等於是在縮短我的生命。我餘下的時間愈短,就愈應加以珍惜。 能治就治,不能治,就不用管我好了:我自己知道如何死法的。」誰會想到這位平時談 話那樣靦腆和溫和的女人在關鍵時刻說話的語氣是如此的堅定和有力。
  這一夜是很難熬過的,是決定性的。她一會兒氣喘,一會兒胸悶,一會兒昏迷;她 的皮膚乾癟發燙。她發高燒,全身發燙,一會兒大聲喊叫「馬士蘭!」好像要想抓住他 似的;一會兒又喊她從前發高燒時反覆喊叫的另一個人的名字1。第二天醫生坦率地對 我說,他估計她最多只能活三天。這一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我一生中 最可怕的時刻,因為我心裡藏著這個秘密,不知如何是好。我獨自到小樹林裡踱步,反 復思考我該怎麼辦,這時,我不免悲傷地想到命運使我在本該享受更甜蜜的幸福的時候, 反而又要重新過孤獨的生活。
     1指聖普樂;朱莉從前出天花發高燒,在昏迷中曾反覆喊叫聖普樂。
  頭天夜裡,我曾經答應朱莉把醫生診斷的結果如實告訴她;她對我講了許多使我深 受感動的話,要我履行諾言。我感到我的良心受到壓力。唉!難道為了隨隨便便答應的 一句話,就硬要實行,硬要去傷她的心,讓她慢慢領略死亡的滋味嗎?我有什麼理由要 採取如此狠心的做法?把她的死期告訴她,這不等於是在使它提前到來嗎?在這麼短短 的一段時間裡,慾念和希望,這些維繫生命的要素,她還會有嗎?當她知道她的生命很 快就要結束時,她還能享受人生的樂趣嗎?難道由我來促她死亡嗎?
  我懷著從未有過的不安的心情,疾步走著。我沒完沒了地走到哪裡,愁到哪裡,心 裡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似的。最後,一個念頭終於使我下了決心。你不必去猜測是什 麼念頭,讓我告訴你。
  我想,我這樣考慮究竟為的是誰?是為她還是為我自己?我採用什麼思路來考慮問 題?是採用她的思路還是採用我的思路?採用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說明什麼問題?我 的論點必須具有幾分或然性,我才認為它是正確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推翻的;但是, 應如何論證才能說明它是正確的呢?她也有她的論點證明她是正確的,她認為自己的論 點是有依據的;這一點,在她的心目中是確定無疑的。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我有什麼權 利硬要採用連我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論點而不採用她認為是經過檢驗的論點呢?讓我們來 比較一下兩種論點的結果。按她的論點,她認為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的安排將決定她來世 的命運。按我的論點,我認為,我為她做的安排,在三天以後就與她毫無關係了。因為, 我認為,她三天以後什麼感覺也沒有了。不過,萬一她的論點是正確的,其間的差別是 多麼大啊!永恆的善或惡!……萬一這是真的!很可能!這個詞兒太可怕了……「不幸 的人啊!」我對自己說,「寧傷你的心,而不要傷她的心。」
  以上是我對曾經被你多次批評過的懷疑論感到懷疑的第一個問題。從那個時候起, 這個問題反覆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不管怎麼說,它使我擺脫了過去迷惑不解的疑問。因 此,我立刻做出決定,而且,為了不讓自己改變主意,我馬上跑到朱莉床前。我讓所有 的人都走出她的房間,只我一個人坐在她身邊;我當時是什麼神情,你是可以想像得到 的。在她面前,不必像在心胸狹隘的人面前那樣說話吞吞吐吐,句句留神。不過,我還 沒有開口,她就明白了我的來意。「你認為還有必要把醫生的話告訴我嗎?」她一邊向 我伸手,一邊說道,「沒有必要,我的朋友,我已經感覺到了:我的死期已近,我們已 經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
  然後,她對我講了很多,她的話,將來在適當的時候我一定告訴你;她一邊講,一 邊寫她心中想留下的遺言。如果說我以前還不十分瞭解她的心,那麼,她最後對我說的 話就足以使我充分瞭解它了。
  她問我家裡的人是否都知道她的病情。我說大家都驚惶不安,但誰也不知道確切的 情形。杜波松先生只對我一個人說了真話。她求我當天要嚴守秘密,還說:「克萊爾只 有從我這裡得知這個消息,她才能經受得住這個打擊。如果讓別人告訴她,她會傷心死 了的。我決定今天夜裡做這件令人難過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才 想確切知道醫生的診斷,以免只憑我自己的猜想使這個可憐的人錯受一次如此可怕的打 擊。在今天夜裡之前,不能讓她產生任何懷疑。否則你將失去一位朋友,孩子們也將失 去一位母親。」
  她還和我談到她的父親。我告訴她說,已經派專人給他送信了,但我不敢告訴她: 這個人不但沒有遵照我的囑咐,只把信送到就完了,反而急急忙忙地把事情的全部經過 都講了,而且把事情講得如此嚴重,以致使我的老友以為他的女兒已被淹死,嚇得摔倒 在樓梯上,而且還受了傷,在布洛勒臥床不起。朱莉非常想見到父親,可是我知道這個 希望根本不能實現,這一點,真使我難過極了。
  一夜的高燒使她的身體十分虛弱。長時間的談話又消耗了她的許多精力。她精疲力 竭,想在白天休息一會兒。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一天根本沒有入睡。
  在這期間,家裡籠罩著非常難過的氣氛。人人都愁容滿面,默不作聲,希望有人來 解開他們的疑團,但又不敢向別人打聽,生怕聽到不願聽到的消息。每個人的心裡都這 樣想:「如果有什麼好消息,立刻會告訴我們的;如果有什麼壞消息,還是知道得越晚 越好。」他們惶惑不安,因此最好還是什麼消息也不告訴他們。在這愁悶的等待中,唯 有多爾貝夫人在說話,在忙碌。有時候她雖然離開了朱莉的臥室,但不是回自己的房間 去休息,而是跑遍整幢房子,見人就問醫生說了些什麼,他們聽到了什麼。昨天夜裡她 已親眼看到,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看到的情況是怎樣一回事情,只是她企圖欺騙自己,想 否定她親眼看到的事實是真的。被她問到的人都只說好的消息,這就更鼓勵她去向別人 打聽;看到她那種憂心忡仲、驚慌失措的樣子,別人即使知道許多真實的情況,也是不 會告訴她的。
  但在朱莉身邊,她竭力表現得很鎮定,看著可憐的病人,她默默地傷心,而無坐立 不安的樣子,她最怕病人看出她有驚慌的表情。可是她並未成功地掩飾她的情緒,甚至 在她故作鎮靜時也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至於朱莉,她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她的 病已經過去,只是恢復健康,還需要一段時間。看到她們千方百計地互相安慰,我心裡 更加難過,因為我十分清楚,她們兩人當中,誰也不能像對方所希望的那樣高興起來。
  多爾貝夫人守護了兩夜,已經連續三天沒有脫衣睡覺;朱莉勸她去睡覺,她根本不 聽。「唉!」朱莉說,「就在我的房間裡給她支一張小床,否則你和我同睡一張床,表 妹,你的意見呢?」朱莉沉思了一會兒又說:「你知道我的病是不傳染的,如果你不嫌 我,那就和我同睡一床吧。」克萊爾接受了朱莉的意見。她們讓我走;說實話,我也需 要休息。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心裡惴惴不安,不知道昨天夜裡的情況如何,所以一聽到朱 莉房間裡有動靜,我就進去了。根據前一天多爾貝夫人的狀態,我猜想她此刻不是我頭 天晚上見到她那種絕望的樣子,便是心情煩躁,坐臥不寧。我進門時,看到她坐在一把 椅子上,精神委頓,臉色蒼白,確切地說,面呈土色。她眼圈是黑的,眼神呆滯,但顯 得溫柔和鎮靜,她說話不多,默默地做著別人讓她做的事情。朱莉比前一夜裡好一些, 她的聲音比較有力,動作比較靈活,好像她把克萊爾的精力拿去歸她用了似的。我從她 的臉色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情好轉是表面的,是發燒的結果,不過我發現她的眼睛 裡閃動著神秘而又快樂的神情,其中的原因,我怎麼也猜不出來。醫生的診斷和昨天的 情況完全一樣,病人也和他持同樣的看法;至此,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她們讓我出去一會兒,當我再進去時,我發現房間已收拾得很整齊,很雅致。壁爐 上放著花盆,窗簾微微拉開,並繫好;房間裡也換過了空氣,散發出一股清香,根本就 看不出是一個病人的房間。她和平常一樣地梳洗過了,她的穿扮儘管簡單,但仍顯得高 雅大方。從這些表現看,她儼然是一位等候客人到來的社交界貴婦,而不像一個等待死 神的鄉村女人。她見我滿臉驚異就微笑起來,她猜到我在想什麼。她正想對我說話時, 有人把孩子們領進房間,於是她就只顧去管他們了。你可以想像得出:她知道即將離開 孩子們,她的撫愛是多麼溫柔而又盡量克制自己的感情。我發現她一次又一次地使勁親 吻她以生命救活的孩子,好像這孩子是她用命換來的,所以更加寶貴似的。
  可憐的孩子們不懂得母親為什麼那樣歎息、那樣激動和那樣使勁地吻他們。他們愛 母親,但這是他們這種年齡的孩子的愛。他們一點也不知道母親現在的病情,不明白她 為什麼一次一次地愛撫他們,不理解她是因為再也見不到他們而傷心。他們看見我們難 過的樣子,他們就哭了;此外,他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儘管他們也聽說過「死」字, 但他們根本不懂死的含義。他們怕痛而不怕死。當母親因疼痛而呻吟時,他們會大聲哭 叫,但是,如果有人告訴他們說他們要失去母親時,他們就使裡傻氣,不知道是怎麼一 回事。只有昂莉葉蒂年齡較大,又是女孩,感情和智力都早熟一些,知道媽媽平時比孩 子們都起得早,而現在還躺在床上,就感到不安和吃驚。我想起在起床這個問題上,朱 莉對維酉帕酉思在能行動時偏偏要臥床不起,而在什麼也不能做時卻硬要起床的愚蠢做 法1有她獨特的見解。她說:「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是否應該站著死,但我知道一位母親 是只有在將死的時候才該躺在床上。」
     1這話不確切。敘埃多納說,維西帕西思臨死前在床上還像平時一樣工作,甚至還 接見賓客。不過在接見賓客時,他最好是從床上起來;然後再躺在床上等死。我知道, 維西帕西思雖不是一位偉大的人物,但卻是一位好國王。一個人不管活著時能扮演什麼 角色,但在臨死前是不應該裝腔作勢的。——作者注
  她把她心中的感情傾注在孩子們的身上,她一個一個地擁抱他們,特別是擁抱昂莉 葉蒂的時間最長,而女孩在受到母親的親吻時也哭了;接著,她把三個孩子都喚到身旁, 祝福他們,並指著多爾貝夫人對他們說:「去吧,孩子們,去跪在你們的母親眼前,她 是上帝賜予你們的母親,上帝沒有讓你們失去你們的媽媽。」孩子們立刻跑過去,跪在 她面前,拉著她的雙手,稱她是好媽媽,他們的第二個媽媽。克萊爾俯身把他們摟在懷 裡,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來,只是啜泣,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最後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出 來。你可以想像得出當時朱莉是多麼激動!這個場面太令人悲痛,我不得不趕快設法使 它結束。
  這催人淚下的時刻過去之後,大家又圍坐在病人床前談話;儘管因為發燒,朱莉的 精神沒有剛才好,但她仍和剛才一樣高興,她無憂無慮,無所不談,而且無論談什麼都 談得很專心,很有興趣,當時,好像除了談話以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似的。為了盡 量多和我們在一起,她建議我們在她的房間裡用晚餐,你當然知道,她這個建議我們是 一定採納的。上菜時沒有出一點兒聲響,沒有出現混亂和差錯,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 就像在阿波羅餐廳用餐一樣。芳爍菌和孩子們也和大家在同一張桌上吃飯。看到我們沒 有食慾,朱莉便略施小計,一會兒說是她的女廚子叫我們多吃,一會兒又說她要親自嘗 一嘗,一會兒又要我們盡量吃飽,說有了好身體,才能照顧她;總之她想方設法讓大家 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光;她做一切都顯得高高興興,生怕我們難過。總之,即便一位慇勤 的家庭主婦在身體健康時接待客人的態度,也沒有臨死的朱莉對家人這麼細心,這麼周 到和感人。我擔心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簡直不 明白是怎麼回事,我都被搞糊塗了。
  晚飯後,僕人報告說神甫來到我們家。他是我們家的朋友,是經常來看我們的。這 一次,儘管我沒有派人去請他,因為朱莉沒有說要請他來。但他來了,我還是非常高興 的,我想,此時此刻,即使是最狂熱的信徒見到他,也不會有我看到他這樣高興。因為 他來了,能給我解開許多疑團,使我從一種奇異的困惑中解脫出來。
  你想必還記得是什麼原因促使我決心告訴朱莉她已病人膏育,根據我認為這個可怕 的消息可能產生的影響,怎麼能想像到她的反應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呢?怎麼!這個在 身體健康時沒有一天不進行沉思和喜歡祈禱的虔誠的婦女,在只能再活兩天就要去接受 嚴厲的審判的情況下,不僅不為這可怕的時刻做準備,不反思自己,反而雅興大作,布 置自己的臥室,梳妝打扮,和朋友們聊天,使他們高高興興地用餐,而且,在談話中只 字不提上帝和靈魂得救!對她這個人和她真正的心情,我怎麼猜得透呢?如何把她現在 的行為和我過去認為她的虔誠的思想統一起來呢?她對醫生說她最後的時刻是非常寶貴 的,而她又是這樣利用這一段時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儘管我知道她不是那種表面上虔信宗教的人,但我覺得她現在應該思考的是她自己認為 非常重要和刻不容緩的事情。如果一個人在這喧囂的塵世篤信宗教的話,在即將離開塵 世和嚮往天堂之際,能變成不信宗教的人嗎?
  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使我達到了我意想不到的境界。我開始感到不安,怕我頑固堅 持的觀點,對她的影響太大。我雖不贊同她的觀點,但我也不願意她把它們都通通放棄。 如果我病倒了,我肯定會懷著自己的信念死的,所以我希望她也懷著她的信念離開人世。 可以這樣說,我對於她,比對我自己還擔心。你也許覺得我這矛盾的心理很荒唐,我也 認為它不合情理,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在這裡,我無意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只 是告訴你罷了。
  不過,解開我的疑團的時刻終於到來,因為神父或早或遲會把話題引到神職人員為 之奮鬥的目標上來;即使朱莉在答話中能掩飾她真實的想法,但只要我注意聽和事先做 好準備,她想隱瞞也是難以隱瞞的。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這裡,我把神父在談到正題前的那些穿插了許多誇獎話的泛 泛之詞以及他關於以基督徒的身份圓滿結束誠實的一生是多麼幸福的感人的話,都略而 不提。他把開場白講完以後,便接著說:他有時確實發現她在某些問題上的看法不完全 符合教義,也就是說,不完全符合思維最健全的人從《聖經》裡推導出的原理,但是, 由於她從不固執己見,所以他希望她離開人世時像在生前一樣仍然和忠實的教徒們在一 起,並在各方面都贊同他們共同表明的信仰。
  因為朱莉的答覆是解決我的疑難的關鍵,儘管都是老生常談的話,但畢竟不是訓誡 之詞,所以我一字不漏地把她的答覆告訴你。她的話,我聽得很仔細,並且當時就記了 下來。
  「先生,首先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費心引導我走上正確的美德之路,並 信仰基督的教義;當我誤人迷途時,您又以寬容的態度對待我,幫助我改正錯誤。我欽 佩您的熱情,感激您的仁慈。我很高興地宣佈:我做得對的事情,都歸功於您,是您鼓 勵我行善和信仰真理。
  「我生活在耶穌教徒中,我也要死在他們中間;因為耶穌教徒以《聖經》和理智始 終作為自己唯一的行動指南;我嘴上說的就是我心裡想的。有時我對您的教誨之所以不 是言聽計從,那是因為我不喜歡偽裝,示人以假象。對於我不相信的事,我不能說我相 信它。我一直真誠地追求符合上帝的榮耀和真理的事物。在這過程中,我難免走彎路。 我從來不妄自尊大地認為自己永遠是正確的;我很可能常犯錯誤,不過我的目的是純潔 的,我嘴上說相信的事,我心裡就真正相信。在這個問題上,一切由我決定。上帝沒有 讓我的理智去尋求超過我的能力的事物;他這樣做,是仁慈的和正確的溉然他沒有賦予 我這樣的能力,他怎麼能對我有所要求呢?
  「先生,在信仰問題上,我要講的話,就是這些。至於其他問題,您只要看我的身 體狀況,您就知道我想說什麼話了。我因身體疼痛而精神不能集中,因高燒而意識模糊,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能像頭腦清晰時那樣闡明我想說的問題嗎?如果我平常還有說錯話 的時候,我今天的錯話還少得了嗎?我在精神委頓的情況下,相信一些我平時不相信的 事情,這能怪我嗎?一個人只有在頭腦清楚時才能正確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而現在,我 的頭腦已不能正確地思考,在這種情況下,誰有權力讓垂危的我去贊同只有在我頭腦不 清時才可能接受的觀點呢?今後我該怎麼做法呢?我今後只有篤信我以前相信的事情。 因為我依然保持自己正直的秉性,只是判斷力差一點罷了。如果現在我在什麼事情上搞 錯了,那也不是故意的,只要把這些話說清楚了,我對我自己的信仰問題就不擔憂了。
  「至於死前該做的準備工作,先生,我已經做了,只是做得不好,確實做得不好, 但是我已盡力而為,而且超過我現在能做到的程度了。我盡量提早做這項重要的工作, 而不等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才做。我身體健康時經常祈禱,現在我不做了。病人的 耐心就是祈禱。誠實地度過一生,就是為死亡而做的準備工作。當我平時與您談話,當 我獨自沉思或努力完成上帝交給我的任務時,我就認為我已經見到了上帝,並用上帝賦 予我的全部力量敬拜他。現在,我的力量已喪失殆盡,我哪裡還有力量敬拜他呢?我混 亂的心靈還能和他溝通嗎?我這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還配得上奉獻給他嗎? 不,先生,上帝讓我把這殘存的生命留給他讓我平時愛、而現在即將與他們分別的人; 在去上帝那裡之前,我要向他們話別,我現在應該關心的是他們,因為,不久以後,我 就只關心他了,我在世上最後的樂趣,亦即我最後應盡的義務,難道不是在脫離軀體之 前完成人類賦予我的使命嗎?我這樣做,不就是在侍奉上帝,順從他的意志嗎?我的心 並不驚慌,又何必去尋求鎮靜呢?我問心無愧,即使我有良心不安的時刻,那也不是現 在,而是當我身體健康的時候。我只要信奉上帝,我心中就不驚慌;我的良心告訴我: 不管我犯有多麼嚴重的錯誤,上帝將以仁心對我,我愈接近他,我愈感到安全。我絕不 會在他面前敷衍了事地做一番事後不得不做的懺悔,因為這樣的懺悔是出於畏懼心,而 不是出於真誠,是在欺騙上帝。我生命的最後這幾天,充滿了痛苦和憂慮,疾病纏身, 苦不堪言,不知何時死去;這樣一種殘存的生命,我是不會奉獻給他的;我是不會只是 到了我殘存的生命已毫無用處的時候才奉獻給他;我要奉獻,就要奉獻我的全部生命, 儘管它充滿了罪和錯,但它沒有不信宗教的人的悔恨和惡人的罪行。
  「上帝將讓我的靈魂受什麼樣的折磨呢?人們說,被天主棄絕的人是仇恨上帝的; 難道上帝還不讓我愛他嗎?我並不害怕自己被列為被天主棄絕的人。啊!偉大的上帝! 你是永恆的存在,最高的智慧,生命與幸福的源泉;你是創世主和主宰者,是人類的父 親和萬物之王;萬能的和仁慈的上帝啊!我從未懷疑過你,在你的關懷下,我是多麼熱 愛生活呀!我知道:我不久就要到你面前接受你的審判,對此,我感到高興。幾天以後, 我的靈魂即將離開死去的軀殼,更加虔誠地向你奉獻我永恆的敬意,為我的永生帶來幸 福。在這一時刻到來之前,我將變成什麼樣子,這我不在乎。我的軀體還活著,而我的 精神活動卻已結束。我已經走完人生的旅途,我的過去已受過上帝的評判。我現在唯一 要做的事情就是忍受痛苦和等待死亡,這是大自然的安排;我,我要盡量活得沒有時間 去考慮死,儘管現在死神已經來臨,但我並不驚慌。睡在慈父的懷抱中,就一覺不想醒 來了。」
  這一大段話,她開始說的時候,聲音低沉而平穩,然後漸漸提高,因此,給聽到的 人(我也不例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眼睛中閃動著超自然的光芒,所以, 給人的印象就更加令人難以忘記;她的臉上又重新出現了紅暈,她週身好像散發著光輝, 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東西稱得上是天堂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她說話時的面部表情了。
  至於神父,他聽完這番話,真是又驚又喜,於是張開雙臂,仰頭望著天上,大聲說 道:「偉大的上帝啊,這才是真正使你感到榮耀的崇拜方式,願你保佑這個崇拜你的人, 人類中像她這樣奉獻你的,為數不多。」
  「夫人,」他走近朱莉的床邊說道,「我原以為我來開導你,結果反而是你啟發我。 我現在沒有什麼可以向你說的了。你真心信仰上帝,因此你博得他的愛。懷著這問心無 愧的平靜的心情,你就能達到你的目的。像你一樣生命垂危的基督教徒,我見過許多, 但臨死前心境能如此泰然的人,我只見過你一個。心境如此平靜的死,與那些只因得不 到上帝的寬恕才空話連篇地一再祈禱的又悔又恨的罪人的死,是多麼不同啊!夫人,你 的死與你的一生一樣,是值得欽佩的,你為對他人行善事而活,你為盡母愛而自我犧牲。 無論是上帝讓你回到我們之中做我們的楷模,還是把你召喚到他身邊以獎賞你的美德, 我們都要像你這樣活,也要像你這樣死!這樣,我們就一定會得到來世的幸福。」
  神父想告辭離去,朱莉挽留他,並對他說:「你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喜歡見到的人 之一;正是為了他們,我才這麼珍惜我最後的這點兒光陰。我們雖然要長久地分離,但 我們不要這麼匆匆一見就分手。」神父很願意留下,於是我便走出她的房間。
  我回來時,發現他們沒有改變話題,但語氣不同了,好像是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似的。神父談到人們對基督教的錯誤的理解,說他們把基督教看成純粹是垂死的人的宗 教,說神父都是不祥之人。「人們把我們看作死神的使者,」他說道,「他們往往以為 做一刻鐘的懺悔就可以勾銷五十年的罪惡,只有在這個時刻他們才願意看到我們。所以 我們應該身著喪眼,表情嚴肅:人們把我們描繪得十分嚇人。至於其他宗教的做法,比 這還糟。天主教徒臨死前,他周圍擺滿了使他感到恐怖的東西,他還沒有死,就要目睹 人們為他舉行葬儀。當他看到人們為他做驅趕魔鬼的法事時,他便覺得他房間裡滿屋都 是魔鬼;法事還沒有做完,他就已經嚇死了無數次;教會一而再地讓他處在這種恐懼的 狀態中,以謀取他更多的錢財。」這時,朱莉插話道:「讓我們感謝上天沒有讓我們信 仰那些謀財害命、收受賄賂的宗教。它們把天堂賣給富人,讓他們把人間的不公平的貧 富不均也帶到天上。我相信這些邪惡的想法一定會引起人們對宣揚它們的宗教感到懷疑 和厭惡。」說到這裡,她轉過臉來對我說:「我希望將來教育我們孩子的那個人要採取 相反的做法,不要老是把宗教和死連在一起。以免使他們認為信仰宗教是一種令人毛骨 驚然的可怕的事情。如果這位教師能把他們教得好好地生活,他們就會正確地對待死的 問題。」
  這次談話,當然不像我信上寫的一句接一句的這樣緊湊,中間停頓的時間也比較多; 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終於領會到了朱莉採取的行為原則,並理解她為什麼有那些令我驚 奇的行為的原因。原來她之所以要那樣做,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治癒,所以便盡量避 免那些不必要的使人聯想到即將舉辦喪事的東西,以免使周圍籠罩一片悲慼的氣氛,這 樣,一方面可以分散我們的悲痛,另一方面也使自己不致於看到徒增悲傷的場面,她說: 「死已經夠難過了,為什麼還要使它變得令人厭惡呢?有些人臨死前枉自想方設法地苟 延性命,而我則要盡情地把它享受到最後一口氣:關鍵在於自己要拿定主意,我行我志, 其他一切聽其自然。當我最後要把我親愛的人都召集到我房間的時候,我怎麼能把它變 成一個令人厭惡的病房呢?如果我讓這個房間充滿污濁的空氣,那就應該讓孩子們都出 去,否則就會損害他們的身體。如果我的穿扮令人望而生畏,別人就會認不出我來;因 為我完全變了樣,儘管你們大家都記得我是你們親愛的人,但也不能忍受我這副樣子。 否則,儘管我還活著,我也會像死人一樣使大家,甚至我的朋友都覺得害怕。因此我不 能那樣做;我想達到的目的,是擴大我的生命的影響而不是延長它。我還活著,我還能 表現我的愛,我也得到你們的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要活得有生氣。人死的那 一瞬間並不可怕;來自大自然的痛苦不算什麼;一般人所說的那些痛苦,我根本就沒有。」
  這些話,和其他類似的話,都是病人和神父之間交談的,有些話是她和醫生、芳爍 茵和我談的。她和我談話的時候,多爾貝夫人始終在場,但她從不插嘴。她留意著病人, 一有什麼事就立刻去做。沒有事的時候,她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她默不作聲,注意觀 察病人,對我們的談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我擔心這樣不停地說話會使朱莉過於疲倦,於是就趁神父和醫生開始交談的機會, 我走到朱莉的身邊,悄悄對她說:「一個病人怎麼能老是這樣談話!一個認為自己已喪 失思考能力的人哪裡講得出這麼多道理!」
  「你說得對,」她低聲說道,「作為一個病人,我是說得太多了些,但就一個臨死 的人來說,我說的話並不多。我不久以後就什麼話也不說了。至於我所講的那些道理, 不是現在才想到的,而是過去老早就想到了。我身體健康時就知道人終歸是要死的。那 時,我經常思考在我病情嚴重的最後時刻我應如何對待;今天我說的這些話,都是我早 就想好了的。我現在既無力進行思考,也不能做什麼決定,只好說我過去想說的話,做 我過去決定做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他時間,除了幾件小事外,一切都很平靜,幾乎和大家身體健康時一樣 各做各的事情。朱莉顯得和平時身體好的時候一樣,既溫柔又招人喜歡。她講話仍然很 有條理,思維也和從前一樣敏捷,情緒很好,甚至有時顯得很高興。最後,我發現她的 眼睛閃爍著某種使我越來越感到不安的快樂的神情,因此我決心要向她問個究竟。
  我沒有等多久,當天晚上就有了機會。其實,她也看出我想和她單獨談話,她對我 說:「你的意思我早看出來了,而我確實也有些話要對你談。」「太好了,」我說道, 「但是,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讓我先說吧。」
  接著,我在她身邊坐下,注視著她說:「朱莉,我親愛的朱莉!你讓我太傷心了, 唉!你一直等到這時候才讓我單獨和你談話!」她驚訝地看著我,我繼續說道:「是的, 我已經猜到了你的心思,你對死感到高興;你對於離開我也看得很輕。想一想自從我們 共同生活以來,你的丈夫哪一點對不起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沒有思情?」她立刻握住 我的雙手,用她那動人心弦的聲音說:「我?你說我想離開你嗎?你是這樣猜測我的心 嗎?我們昨天談的話,你怎麼就忘記了呢?」「可是,」我接著說道,「你已臨死,還 顯得很快活……我看得很清楚……我看你心裡很快活……」「別說了,」她說道,「是 的,我要高高興興地死;過去我是怎樣生活,我現在就怎樣死,是死得無愧於你的妻子。 不要再問我什麼了,我不會再對你說什麼了。我現在給你一樣東西,」她從枕頭底下拿 出一張紙,對我說:「你看完就可以明白全部奧秘。」她手裡拿著的是一封信,我看是 寫給你的。「這封信沒有封口,」她一邊把信交給我,一邊接著說,「以便你看過後好 考慮如何做最符合你的心意,又能更好地維護我的榮譽,你最後可以作出決定是把它寄 出還是把它銷毀。我求你等我死後才看這封信,我相信你能照我的話去做,所以不需要 你對我作出保證。」親愛的聖普樂,她的信隨此信寄上。儘管我明明知道寫這封信的人 已經死去,但我很難相信她確已不在人間。
  然後她憂心忡忡地和我談起她的父親。她說:「他知道女兒病危,可是為什麼一點 兒也沒有聽說他要來的消息。難道他出了什麼事嗎?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這怎麼可能! 我的父親!……如此慈祥的父親……就這樣拋棄我!……在我死前不讓我見他一面…… 不祝福我……也不最後親親我!……噢,上帝啊!當他再也見不到我時,他將多麼悔恨 呀!……」她一想到這些,便非常痛苦。我想,讓她知道父親有病,比讓她認為父親對 她漠不關心,心裡會好受一些,因此,我決定把真實情況告訴她。果然,當我把她父親 的情況告訴她以後,她反倒沒有原先那樣難過。當然,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父親,她還 是很傷心的。「唉!」她說道,「我死以後他怎麼辦呀?他還有什麼希望呀?他的家人 都死了,只有他還活著!……他怎樣生活呀?他孤單一人,他也活不長了。」這時,她 臉上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心中又充滿了對她父親的愛,她歎息著,緊握雙手,兩眼望 著天上,我發現這位病人做祈禱已非常吃力了。
  接著,她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我已覺得精神不夠,我想,這可能是我們之間最後 一次談話了。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面上,看在我們愛情的保證——我們親愛的孩子們的 面上,你不要再錯怪你的妻子了。我,你說我高興離開你!你,使我幸福和聰明的人, 是你;在所有的男人當中,最適合於我的人,是你;唯一能使我成為賢妻良母的人也是 你,我怎能離開你!啊!告訴你,我之所以珍惜生命,那完全是為了想和你在一起。」 這一番出自肺腑的話,使我激動得把她握在我手中的手不停地放在我嘴上親吻,我感覺 到我的眼淚浸濕了她的雙手。我從來不相信我會流眼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流淚, 將來,直到我死,我也只流這一次眼淚。為朱莉流過淚以後,任何事情都不會使我再流 眼淚了。
  這一天,她做的事很多。夜裡和多爾貝夫人談話,上午和孩子們談話,下午和神父 談話,晚上又和我談話,結果她筋疲力盡。她可能是因為太虛弱,也可能是體溫有所下 降,高燒已稍減退,這一夜,她比前幾夜都睡得好。
  第二天上午,僕人告訴我說,有一個穿一身破舊衣服的人再三要求見夫人,僕人告 訴他說夫人病了,他還是堅持要見她,並說他要求她做一件好事,說他瞭解德·沃爾瑪 夫人的為人,只要她活著,她就會樂於做這種好事的。由於朱莉曾經有嚴格的規定,僕 人不得回絕任何來訪的人,尤其是窮苦人,所以僕人先來向我報告,問我是不是打發他 走。我讓他進來。他一身破破爛爛,樣於非常可憐,不過,在他的外表和談話中,我倒 沒有發現什麼令人不快的地方。他說他非要見朱莉不可。我告訴他,如果是為了想得些 幫助以維持生活,就不要打擾一位病危的女人,我可以替她辦這件事情。「不」,他說, 「我根本不是來要錢的,儘管我非常需要錢。我要的是一項屬於我的財產,一項比世上 任何東西都更珍貴的財寶,由於我一時糊塗失去了它。只有夫人才能使我失而復得,因 為這項財產本來就是她賜與我的。」
  聽了這一番話,儘管我一點也不明白,但我還是決定讓他去見朱莉。一個不誠實的 人也可能說出那些話,但不會用他那樣的語氣說的。他要求不要被任何人看見,不管是 僕人還是貼身女傭,都不讓他們看見。他如此謹慎,使我感到奇怪,不過我還是照他說 的辦了。我把他領到朱莉的房間。他告訴我說多爾貝夫人認識他,可是當他從她面前走 過時,她絲毫沒有認出他來。這一點,我當時並沒有怎樣吃驚。至於朱莉,她一下子就 認出他了;她看到他那身打扮,就埋怨我沒有給他換衣服。他們見面的情景很感人,克 萊爾聽到聲響,便清醒過來,走上前去,也終於認出這個人,而且也很高興見到他。不 過她高興的樣子轉瞬就變得很難過,她心中只裝了一件事情,她對任何其他的事情,都 無動於衷了。
  我想沒有必要告訴你這個人究竟是誰。他的出現勾起了他們對往事的回憶。可是當 朱莉安慰他並鼓勵他要有信心時,她也激動得很,情況非常用,竟使我以為她就要停止 呼吸了。為了不驚動大家,避免在救助朱莉的時刻出現忙亂,我讓僕人把他帶到書房, 並吩咐他一走進書房就把門關好。我派人把芳爍茵找來。經過一段時間的護理,病人從 昏厥中清醒過來。看到我們神情沮喪地圍坐在她床邊,她說:「孩子們,這只不過是一 次試驗罷了,它沒有人們想像那樣難過。」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可是剛才那一番驚慌使我忘了書房裡的人。當朱莉問起那人時, 餐桌已經擺好,大家都上桌吃飯了。我想到書房裡去和那個人談話,可是他照我的吩咐 從裡面把門關上了。所以我只能等到晚飯後才能叫他出來。
  晚飯時,杜波松也在場。他談到一位傳聞要再嫁的年輕寡婦,並發表了一番關於寡 婦的悲慘命運的議論。我說:「更可憐的是那些丈夫還活著的寡婦。」芳爍茵聽出我這 句話說的是她,於是就接過話茬兒說:「是的,特別是當她們還愛她們的丈夫的時候。」 於是大家就談到她的丈人。過去她談到他時總是很有感情,現在她的恩人即將死去,所 以一提到她的丈夫,她就更加感到失去一位親人是多麼難過。她繼續用溫柔的詞句稱讚 她丈夫的脾氣,譴責那些把他帶壞的人。她是那樣真誠地想念他,以致說到這裡,壓抑 不住難過的心情,竟激動得哭了起來。忽然,書房的門打開了,那個衣衫襤樓的人衝出 來,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雙腿親吻,放聲大哭起來。她手裡端著的酒杯掉到地上,她 大聲問道;「啊,不幸的人!你從哪兒來?」她俯身去擁抱他,如果大家不及時扶住她, 她會癱倒在地的。
  以後的事情,我不說你也想像得出來。剎時間,所有的人都知道克洛得·阿勒回來 了,善良的芳爍茵的丈夫回來了!多大的喜事啊!他一走出房間,就給他預備好了衣服。 那天,如果每個人有兩件襯衣的話,有多少人在座,阿勒一個人就有多少件襯衣。當我 走出房間吩咐人們給他找衣服時,我發現大家已經給了他那麼多,以致我不得不使用我 的權威,讓他們把衣服各自收回去。
  芳爍茵不願意離開她的女主人。為了讓她去和她的丈夫一起呆幾個小時,我們就托 辭說孩子們需要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讓他們兩人領著他們出去。
  這件事情,不像前幾次事情那樣使病人感到不舒服,她高興得好像病情隨之減輕了 許多。下午,只有克萊爾和我在她身邊。我們平靜地談了兩個小時;她使這次談話談得 最愉快、最有趣;像這麼高興的談話,我們過去還從來沒有過。
  她首先從剛剛發生的這件激動人心並使她回想起她青年時期的事情談起,然後她按 照時間的順序對自己的一生做了簡短的回顧,並由此得出結論說,不管怎樣,她的一生 是快活的和幸運的,是一點一點地享受到了在這個世界上可以享受到的最大幸福的。而 這次在她中年奪去她生命的意外事件,從一切跡象看,是她生活中善與惡的分界線。
  她感謝上帝賜予她一顆敏感和善良的心、健全的智力與和藹可親的面孔;她還感謝 他讓她誕生在一個自由的國家,不受他人的奴役;誕生在一個體面的家庭,而不是誕生 在一個惡人的家裡;她們家,家道小康,而不是敗壞人心的富豪,也不是令人看不起的 貧窮人家。她慶幸自己的父母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富有正義感和榮譽感,他們互相取 長補短,並按照他們的理性培養她的理性,但又不讓她受他們的缺點和意見的影響。她 還慶幸自己受到一種合乎理智的和健康的宗教教育,它不僅不使人變得很愚昧,反而使 人變得高雅和純潔;它既不贊同有些人的褻瀆宗教,也不主張對宗教持狂熱態度;它使 人既明智又有信仰,對人既厚道又謙遜。
  說完這些話以後,她緊緊握住她表妹的手,用你熟悉的目光看著她;儘管由於身體 虛弱,她的眼神顯得有些睏倦,但卻更加動人。「我剛剛講的這些得自上天的財富,」 她說道,「上帝也賜予了千千萬萬其他的人,唯有這個財富!……上帝只給了我。我是 女人,我有一個女朋友。上帝讓我們同時誕生,使我們的性情如此相投,從來沒有發生 過齟齬,他使我們的心互為對方而具備;當我們還在搖籃裡的時候,上帝就把我們連在 一起,她在我的生活中永遠佔據重要的位置;我死的時候,我要她的手來合上我的眼睛。 像我這樣的情況,如果世界上還能找到第二個,我就不再誇耀。她不是給了我很多明智 的建議嗎?她不是多次從危險中挽救了我嗎?我痛苦時,哪一次不是她來安慰我?沒有 她,我會落到什麼地步?如果我更聽她的話,我豈不比現在好上許多倍了也許我今天做 的事能稱她的心。」克萊爾什麼話也沒說,把頭依在她朋友的懷裡,想用哭泣來減輕心 裡的哀傷,但這也無濟於事。朱莉也默不作聲地把她緊緊摟在懷裡。這時,兩個人既沒 說話,也沒有哭。
  她們平靜下來以後,朱莉接著又說道:「我雖有這些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但我也 有不利的一面;世上的事往往如此。我是為了愛而具有這顆心的,我對自己要求甚嚴, 對一般人心目中的財產看得很淡。我父親的偏見和我的性格可以說是難以調和的。我要 自己選擇情人。他主動來找我,可是我認為是我選中他的;毫無疑問,這是上帝為我做 的選擇,他寧肯讓我受感情的錯誤的驅使,也不願我犯可怕的罪惡。因為,等到我的感 情平靜後,我心中至少還保持著對美德的愛,他談吐文雅,娓娓動聽,而每天有千百個 騙子卻用這種語言去引誘千百個出身良家的少女,在那麼多男人當中,只有他是誠實的, 表裡如一的。我是一眼就看中他的嗎?不,我開始只注意到他的言談;他的言談使我著 迷。由於無可奈何,我才做了別人厚顏無恥地心甘情願做的事。用我父親的話說,就是 我一頭扎進他的懷抱。他很尊重我。只是到了這時,我才看中了他這個人。尊重女人的 男人都是有一顆善良的心的,所以我認為他是可信賴的人。我開頭是信賴他,後來就信 賴我自己,我失足的原因就在於此。」
  接著,她極力稱讚她的情人的人品,她對他作出公正的評價。我們看出,她對他的 公正評價是出自內心的。她甚至為了讚揚他而不惜貶低自己。為了為他說公道話,她寧 願委屈自己;為了維護他的榮譽,她寧願錯怪自己。她甚至說他對通姦行為的厭惡比她 更甚,而忘記恰恰是他不贊成人們譴責通姦的人。
  她懷著同樣的心情談到她一生中的其他事情、愛德華紳士、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你的歸來以及我們的友誼,對這一切人和事,她都盡說好話。甚至對她遭遇的不幸的事 情,她也認為雖然暫時受損失,對她也是有好處的,使她躲過了更不幸的事情。例如; 正是在她不該失去母親的時候,她失去了她的母親,不過,如果上帝真的保全了她母親 的話,她的家肯定會出亂子的。她母親如果支持她,哪怕是略表支持,就足以使她有勇 氣違抗她父親的意志,結果弄得全家不和,釀成醜聞,甚至會發生禍事,敗壞家庭的名 聲,如果她的弟弟還活著,情況還會更糟。後來,她不由自主地和一位她當時根本不愛 的人結了婚,但她認為,和任何別的人結婚,甚至和她愛過的人結婚,也不會比和現在 的丈夫結婚更幸福。多爾貝先生的去世,使她失去一位男友,但卻把她的女友還給了她。 甚至連她的憂慮和痛苦,她也認為有好的一面,因為它們可以使她推己及人,不會對別 人的痛苦不表示同情。她說:「對自己的痛苦和別人的痛苦一樣看待,這是一種多麼美 好的感情啊。對別人表示同情,往往使自己也感到某種非財富和運氣所能產生的滿意心 情。我曾無數次地歎息!我曾流過許多眼淚!唉!如果能重新誕生在同樣的環境中的話, 我唯一不願意重犯的,就是我過去所做的那樁錯事。不過,我所做的那樁錯事,現在想 來還是令人愉快的。」聖普樂,我信上告訴你的,是她的原話;你看完她的信後,也許 會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的。
  「你看,」她繼續說道,「你看我是多麼幸福。我得到的東西已經很多,但我希望 還要得到更多的東西。我們家庭將日益興旺,孩子們將受到良好的教育,我所愛的人都 與我團聚或將與我團聚。我現在幸福,將來也幸福;一想到我既享受了現在,又憧憬著 未來,我心裡就十分高興,我的幸福一步一步達到頂點,從來沒有倒退過;它不期而至, 可是當我以為它能持久時,它卻離我而去。命運該怎樣安排,才能使我長久幸福呢?一 個人能永久處於某種狀態嗎?不,一個人有所得,必有所失,甚至得到某物時的樂趣, 也會因為已經到手而消失。我的父親已經老了;我的孩子們年紀還小,他們的生活還沒 有安排好。今後,我只有所失,而無所得,這是多麼令人痛苦啊!母親對孩子的愛永無 止境,可是子女對母親的愛,將隨著與母親的分離而日益淡漠。我的孩子們年歲愈大, 他們與我的距離就愈遠。他們也許會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也可能會把我忘記。你想送 一個孩子去俄國,他出發時,我將要流多少眼淚同!一切都將漸漸離我而去,什麼也不 能填補我失去的東西。我將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處於我使你所處的狀態。人最終不是 要死的嗎?也許死在所有的人之後!被人遺忘而孤獨地死去。人活得越久,就越想活, 哪怕是活得一點樂趣也沒有。我也會厭倦生活和畏懼死亡的,人老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和上面所說的情況相反,我現在死,我生命的最後幾天是活得很愉快的,因為我還有精 力去死;我認為:死只不過是與我所愛的活著的人暫別而已。不,我的朋友們,不,我 的孩子們,我沒有離開你們,可以說我仍然和你們在一起。我的身雖離開你們,但我的 精神,我的心依然在你們這裡。你們將常常看到我在你們當中,你們將時時覺得自己在 我身邊……我們以後會團聚的,我堅信這一點;善良的沃爾瑪不會躲避我的。一想到我 是回到上帝那裡,我的心就異常平靜,就不覺得死亡是很痛苦的。上帝也答應我要像對 我這樣安排你們的命運。我的一生是好的,是幸福地度過的。我過去是幸福的,現在是 幸福的,將來仍然是幸福的:我的幸福已定,它是我和命運搏鬥以後得來的,是永恆而 無止境的。」
  說到這裡,神父進來了,他真心敬佩她,尊重她。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她的信仰是 多麼真誠。他昨天和朱莉的談話,以及他親眼看到的朱莉的表現,使他深受感動。臨死 前裝腔作勢的人,他見得多,而像朱莉這麼鎮定的,卻一個也沒有見過。因此,從他對 她非常注意的情況看,很可能他還有一個秘密的目的:看朱莉是否能這樣鎮定到底。
  她侃侃而談,用不著故意轉變話題就可以談一些適合於剛走進她房間的神父聽的事 情。她身體健康時,從不談無意義的小事;此時靜靜地躺在床上,她也繼續若無其事地 談她和她的朋友們關心的問題;她談的問題,沒有一個是無關緊要的。
  當她順著她的思路談到她死後給我們留下什麼時,她重新提到她過去對離開軀體的 靈魂的看法。她欣賞有些人的天真,競答應朋友們說死後要來告訴他們另一個世界的情 形。「這個話,」她說,「同那些胡說八道的嚇唬善良女人的鬼魂的故事同樣荒謬,好 像鬼魂真有喉嚨可以說話,真有手可以抓人似的1!一個虛無飄渺的鬼魂怎麼能對包在 軀體裡的靈魂起作用呢?既然和軀體混為一體的靈魂只有通過各種器官的中介才能有所 感覺,鬼魂又如何去影響它呢?鬼魂不能對靈魂起什麼作用和產生什麼影響。脫離軀體 的靈魂可以返回它曾經生活過的人間,在它喜愛的人的周圍遊蕩和停留,我承認這樣的 假設不算荒謬,但它來到人間,並不是為了讓我們知道它的存在,它沒有辦法做到這一 點;也不是為了影響我們,將它的想法告訴我們,因為它根本沒有能力觸動我們的大腦; 更不是為了看看我們在幹什麼;因為它沒有視覺,看不到我們在做什麼事;它來到人間, 是為了親自瞭解我們的思想和感受,直接和我們溝通,同上帝如何瞭解我們在世上的思 想是一樣的;通過直接溝通,我們可以瞭解他在另一個世界的想法,因為我們可以面對 面地看見他2。「再說,」她看著神父接著說道,「如果感官什麼作用也不起,我們要 它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們既看不見永恆的上帝,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我們只能感覺到他 的存在,他的旨意,既不傳達給我們的眼,也不傳達給我們的耳,而是傳達給我們的心。」
     1柏拉圖說,在世上一生清白、毫無污點的正派人死後,他們的靈魂也清清白白地 脫離軀體;而那些在世上放縱情歌的人死後,他們的靈魂是不能馬上恢復原先的純潔的; 它們在離開軀體時,將帶上世上的牽掛,像一堆殘骸似地把靈魂束縛得不能自由。他說: 「人們有時候在墳地看見飄飄蕩蕩去投胎轉世的鬼魂,就是這樣產生的。」歷代的哲學 家都愛用這種一孔之見來否定實際存在的事物和解釋不存在的事物。——作者注
  2我認為這句話說得很好;因為,如果不是為了得到最高智慧的啟示,我們面對面 地看到上帝又有什麼意義呢?——作者注
  從神父的回答以及他們彼此點頭首肯的表示,我明白了人的身體的復活是他們過去 爭論過的問題。此時,我才開始重視朱莉的宗教信條,我覺得她的信仰比較接近理智。
  她對自己的這一套理論,是那樣地深信不疑,以致儘管她不固執己見,但若要推翻 其中任何一個她目前認為很正確的觀點,也會使她十分難過的。她接著說道:「我許多 次做好事時,都默想我母親也在場,她瞭解我的心,並且贊同我的行為,我就愈發感到 愉快。在我們死去的親人的見證下行善,我們感到活得很有意義!這就是說,她身雖然 已死,而心還和我們在一起。」你可以想像得出,當朱莉說這番話時,她把克萊爾的手 是握得多麼緊。
  神父答辯時,儘管聲調柔和,措詞也思慮周到,而且還假裝觀點沒有和她不同,可 是又擔心他對某一個問題的沉默,會被看作是對其他問題的認可,所以他一刻也不忘記 教士的立場,要闡明他對來世的看法,雖然他的看法與朱莉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說,真 正幸福的人的靈魂唯一關心的事情,是上帝的偉大、光榮和權能。在心中這樣虔誠地默 念上帝,就可使人忘卻一切往事;人死後就不會再相遇,也不會彼此相識,即使是在天 上,也是如此,何況在天上看到令人陶醉的景致,就不會再想人間的事情了。
  「很可能是這樣的,」朱莉接著說道,「我們平庸的思想與上帝的神性相距是如此 之遠,以致即使我們心中默念上帝的神性,我們也很難想像它能對我們起什麼作用。不 過,我現在只能按自己的思想考慮問題,我承認,有些感情對於我來說是十分珍貴的, 一想到我要失去它們,我就很難過。我甚至為自己的希望製造論據。我認為,我的幸福 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我有一顆善良的心。因此,我將回憶我在人間做的事情,懷念我以 往喜歡的人,今後,我還將繼續喜歡他們;如果再也見1不到他們,那將是一件很痛苦 的事情;不能讓這種事情出現在有福之人的家。」接著,她很高興地望著神父說:「即 使我錯了,一兩天的錯誤,很快就過去了;幾天之後,我到了天上,就會比你更清楚誰 錯誰對了。目前,我敢肯定的是,只要我還記得我曾在這世界上生活過,我就會愛我曾 經受過的人,而我的神父不會是我愛得最少的人。」
     1很顯然,她這個「見」字,指的是純粹的理解,類似於說上帝「看」我們,意思 就是說上帝理解我們;我們「看」上帝名思就是說我們理解上帝。感覺不能夠達到心靈 的直接溝通,但理智卻做得到,而且,在我看來,比身體運動的接觸更能清楚地表達心 靈的感受。——作者注
  這一天的談話到此就結束了。朱莉的心情從未像今天這樣平靜、閒適和對未來充滿 希望。據神父說,這表明她在尚未進入真福者的世界之前就提前獲得了真福者的安寧。 在病中,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致好、表情真,還時時安慰別人,討人歡喜,一句話, 又恢復了她原來的樣子。她處理問題,既合乎理,又合乎情,既像智者那樣冷靜,又像 基督徒那樣熱心。她說話既不故作姿態,又無誇張或說教的詞句;她樸素的語言,句句 都是她真實的感受:在她的談話中,無處不體現出她的一顆純樸的心。她有時忍住疼痛 不發出呻吟的聲音,這並不是故意裝出堅強的樣子,而是伯使她身邊的人感到悲傷;當 死亡的恐懼使她一瞬間嚇得臉色蒼白,她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慌,聽別人的安慰。然 而,她一恢復了鎮定,便轉而去安慰別人。大家從她溫柔的神情中看出和感覺到她又回 到了原來的狀態。她的快樂絕不是勉強做出的,她說說笑笑的樣子,本身就很感動人。 大家的嘴上雖掛著微笑,但眼睛裡卻含著眼淚。她知道,如果不克制恐懼的情緒,她就 不可能享受即將失去的東西,因此她顯得比平時還高興,比身體健康時還可愛;她生命 的最後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更令人興奮。
  傍晚時,她感到不舒服,雖然沒有上午嚴重,但使她不能和孩子們長久待在一起。 她發現昂莉葉蒂有些憔悴。我們告訴她說,這個孩子總是哭,一點東西都不吃。「這樣 是治不好她的病的,」她看著克萊爾說道,「因為病根在血液裡。」
  由於她感到好受多了,她希望大家在她房間裡吃晚飯。醫生晚上也在。芳爍茵也來 了;平時,我們要叫芳爍茵來和我們一起進餐,她才來和我們一起進餐,而這一次是她 主動來的。朱莉發覺後,笑著對她說:「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和我一起吃一次飯,你 將來和你的丈夫相處的時間,要比和你的女主人相處的時間多得多。」然後,她對我說: 「我用不著說把克洛得·阿勒托付給你,你也會照顧他的。」「是的,」我說道,「凡 是你想照顧的人,用不著一一叮囑我了。」
  晚飯吃得比我預料的還愉快。朱莉覺得自己可以忍受燈光,就吩咐把桌子挪近她的 床,而且她胃口特別好,這一點就她的身體狀況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醫生也不限 制她的飲食,給她一塊雞胸脯肉。「不,」她說,「我想吃費拉魚1!」我們給她一小 塊,她就著一點麵包吃,覺得味道很好。當她吃魚的時候,你看多爾貝夫人是多麼高興 地看著她吃啊;你要是在場親眼看到就好了,因為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朱莉非但沒有 因吃下東西感到不舒服,反而一直到晚飯吃完都很高興。她的心情是那麼的好,竟想起 我已很久沒有喝外國酒,便用略帶責怪的口氣說:「給先生們拿一瓶西班牙酒來。」她 從醫生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在等著品嚐真正的西班牙酒,於是,她微笑著看了她表妹一眼。 我發現克萊爾對大家吃飯的情形並不留意,她顯得心情不安,一會兒看看朱莉,一會兒 又看看芳爍茵,她的眼睛好像在對這兩個人說什麼或問什麼。
     1費拉魚是日內瓦湖裡的一種非常鮮美的魚,不是隨時都可以捕到的。——作者注
  酒遲遲沒有送來。地窖的鑰匙找不到,其實找也是自找,因為人們斷定,而且也是 事實:鑰匙在男爵的貼身僕人手裡,他無意中把鑰匙帶走了。還有人說,這顯然是因為 原來一天喝的酒,現在喝了五天,所以儘管這幾天大家都熬夜,但誰也沒有發覺該買酒 了1。醫生聽後大失所望。至於我,不論這件事情的疏忽,是因為心情不好造成的,還 是由於對僕人的疏於控制造成的,我都對使用這樣漫不經心的僕人感到羞愧。我讓人把 地窖的門砸開,並吩咐他們今後可以隨意飲酒。
     1家有漂亮的僕人的讀者們,請你們不要用嘲笑的口氣問這種僕人是從哪兒雇來的; 因為我早已說過,這種人不是從什麼地方雇來的,而是你們自己培養的。要解決這個問 題,只須一句話:只要有了朱莉,其他一切都有了。一般地說,不是人有這種或那種之 分,而是看你怎樣培養他們。——作者注
  酒送上來了,我們都喝。大家都稱讚是好酒。朱莉也想喝,她說把酒倒在小匙子裡, 摻上些水;而醫生卻把酒倒在杯子裡,沒有摻水。此時克萊爾和芳爍茵頻頻傳遞眼色, 不過都是偷偷地,怕被察覺。 朱莉因為病中忌食,身體很弱,再加上平時飲食又有節 制,所以不勝酒力。她說:「啊!你們把我灌醉了!等了這麼久,才把酒取來,就別喝 了,因為,一個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討厭的。」她的話開始多起來,但仍舊和往常一樣, 思路很清楚,只不過說得快一些罷了。奇怪的是,儘管她的臉上沒有紅暈,眼睛也因久 病疲憊而黯然無光,但除了氣色不好以外,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健康的人。此時,克萊爾 突然顯得不安。她用害怕的目光一會兒看看朱莉,一會兒看看我和芳爍茵,而她看得最 多的是醫生。從她的目光就可以看出;她想問什麼,可是又不敢問。許多次她話到嘴邊 又嚥回去,生怕聽到什麼不祥的答覆;她此時的心情是那樣的焦慮,就好像是喘不上氣 來似的。
  芳爍茵看到這情形,就鼓足了勇氣,用顫抖的聲音低聲說:「夫人今天好像好些了…… 剛才的痙攣也不像昨天那樣嚴重……晚上……」她說到這裡,突然停止。在芳爍茵說話 時,克萊爾全身抖得像一片樹葉,向醫生投去不安的目光,定睛看著他,並且屢著呼吸, 生怕聽不清楚醫生的話。
  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杜波松站起身來,走過去把病人的脈搏,說: 「病人既沒有醉,也不發燒,脈搏很正常。」話音剛落,克萊爾就喊起來,微微伸出雙 臂:「真的!醫生!……脈搏怎麼樣?……還發燒嗎?……」她說不下去了,雙手仍然 向前伸著,眼睛焦急得閃閃發亮,她臉上的肌肉動個不停。醫生什麼也沒有回答,又用 手把病人的脈搏,看了看眼睛,又看舌頭,沉思了一會兒說;「夫人,我很理解你的心 情,不過,我現在不能給你把話說得太肯定了;如果明天這個時候,她還是這個狀態, 我就敢保證她不會死。」頓時,克萊爾像閃電似的,一個箭步竟弄翻了兩把椅子,而且 險些撞倒了桌子,跑過去摟住醫生的脖子,一邊嗚咽,一邊一遍一遍地吻他,激動得直 流眼淚;她從手指上取下一枚昂貴的戒指,不管醫生願不願意,硬是給他戴在手指上, 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啊!先生,如果你把她救活了,你救活的就不只是她一人!」
  這一切,朱莉都看在眼裡。這情景令她心碎。她望著她的女友,用一種既親切又痛 苦的聲調對她說;「啊!你真狠心,硬要我留戀生命!你讓我想死不得死嗎?難道你想 給我送兩次終嗎?」這簡短的幾句話像一盆涼水,立刻使大家興奮的情緒低落下來,不 過,尚未使大家心中產生的希望完全消失。
  頃刻間,家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醫生所說的話。這些好心人都以為女主人的病已經 治好了。他們一致決定,如果女主人病好了,他們就送一件禮物給醫生。每個人拿出三 個月的工資來買這份禮物,而且立刻把錢湊齊,交到芳爍茵手裡,有些人身上的錢不夠, 就借錢交。他們是那樣積極張羅,朱莉在床上都可以聽到他們的談笑聲,你想想這對於 一位知道自己就要死去的女人來說,是多麼使她感動啊!她叫我過去,附在我的耳邊說: 「他們對我的這番情誼,真使我百感交集。」
  睡覺時,多貝爾夫人像前兩夜一樣和她的表姐睡一床。她把自己的貼身女僕叫來替 換芳爍茵。可是芳爍茵不願意;我想,如果當時她丈夫不來的話,她還不會不贊成。多 貝爾夫人堅持自己的意見,結果兩個女僕都在小房間裡睡。我睡在隔壁的臥室裡。而其 他的僕人由於他們的女主人有治好的希望,都興奮不已,我無論是下命令還是呵斥,都 無法說服任何人去休息。結果,這一夜誰都沒有錘,都焦急地等待,恨不得縮短自己的 生命,馬上就是上午九點鐘。
  夜裡我聽到有人走來走去,我也沒有在意,但早上醒來時,發覺房子裡靜悄悄的, 只聽到一陣低沉的聲音。我屏息靜聽,好像是有人在抽泣。我飛奔過去,進人朱莉的房 間,拉開床簾……聖普樂!……親愛的聖普樂!……我發現朱莉和克萊爾擁抱在一起, 一動不動,一個已經昏迷,另一個正在嚥氣。我大聲叫喊,想拖延她的生命,讓她把最 後一口氣吐在我的嘴裡。我撲在她身上。可她已經死了。
  這個敬拜上帝的朱莉已不在人間了……隨後那幾個小時中的情形,我就不用寫了, 因為當時連我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了。我稍稍清醒過來之後,就問多貝爾夫人在哪 裡,人們說已經把她抬到她自己的房間裡,並且把她關在裡面,因為她總是回到朱莉的 房裡,撲在朱莉身上,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朱莉的身體,想使她活過來;她緊緊地抱著 朱莉,千遍萬遍地呼喊,儘管已無希望,但還是拚命喊叫她的朱莉。
  我進去時,我發現她已經傻了,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對誰都不說話了;她雙 手緊緊握在一起,在房間裡像發瘋似地走來走去,用瘖啞的聲音不停地嘟嘟噥濃,不知 道說些什麼,時而發出一陣尖叫,令人不寒而慄。她的女僕在床邊,驚恐萬狀,一動不 動,不敢出聲,全身顫抖,想躲開她。克萊爾神情已亂的樣子確實嚇人。我示意女僕出 去。因為我擔心她對克萊爾只要一句話說得不對,本想安慰她,反而會使她生氣。
  我對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她根本就不聽。過了一會兒,我見她已筋疲力盡,便 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坐在她身旁握著她的雙手,並讓人把孩子們叫來, 讓他們站在她周圍。不幸的是,她看到的第一個孩子恰恰是朱莉為之犧牲性命的男孩子, 她一見到他就傷心。我發現她臉色都變了,氣得轉過臉去,用顫抖的雙手使勁把孩子推 開。我拉過孩子對他說:「可憐的孩子!你使你的母親付出的代價太大,所以你姨媽才 對你生這麼大的氣,她們的心不完全一樣。」這話惹惱了她,對我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 看來,我剛才那些話對她還是起了一點作用。她把孩子摟在懷裡,想使勁親他,但她做 不到,立刻又把孩子推到我身邊。她對這個孩子始終不如對另一個孩子那樣喜歡。我暗 暗慶幸:將來當她女婿的不是這個孩子。
  多情的人們,如果你們是我,你們怎麼辦?你們可能和多爾貝夫人一樣。而我,我 把孩子們和多爾貝夫人安排好以後,把我唯一愛過的女人的喪事安排好以後,我就備馬, 懷著沉重的心情,把噩耗帶給可憐的父親。我見到他時,他正忍受著摔傷的疼痛,我離 開他時,他被女兒的消息弄得驚魂不定。他難過極了,老人內心的痛苦,真是難以形容。 儘管他的感情沒有表現在外,他不動,也不哭,卻令人感傷不已。看來,他經受不住這 次打擊,我現在就預感到他凶多吉少,我還要遭受一次不幸。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以 便早早趕回家裡,再次看一看我最尊敬的女人。但是,事情沒有這樣簡單潤為她又活了 過來,讓我再一次為失去她而痛不欲生。
  當我快走到家門口時,我看到一個僕人氣喘吁吁地跑來,還離我很遠就喊叫道: 「先生,先生,快來,夫人沒有死。」我對他這句胡話感到莫名其妙,我趕快跑過去。 我看到院子裡擠滿了人,他們熱淚盈眶,大聲呼喚,為德·沃爾瑪夫人祝福。我問他們 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激動異常,誰也不能回答:他們個個都高興得頭腦發昏了。我急 忙上樓,進到朱莉的房間,二十多個人跪在她的床周圍,眼睛盯著她。我走上前去,看 到她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我的心跳個不停,我定睛看她……噢!她是死的!使我空歡 喜一陣的幻想無情地破滅了,這短短的瞬間是我一生中最辛酸的時刻。我想瞭解他們這 樣胡鬧的原因,但大家都添枝加葉,把事情愈說愈亂,我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把事情 弄清楚。這件怪事的經過如下:
  我的岳父聽到女兒出事後很著急,在我到他那裡之前,就派他貼身的僕人到我這裡 來打聽她女兒的消息。年老的僕人覺得騎馬太辛苦,就連夜乘船橫渡過湖,在我回到家 的那一天早晨到達克拉朗。他看到大家難過的神情,心裡就明白了。他鳴嚥著上樓進人 朱莉的房間;他跪在她床前,定睛看著她,邊哭邊說:「啊!我的好心的女主人!啊! 願上帝讓我代替您去啊!我已經老了,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我不中用了,我還活著做 什麼?而您還年輕。您是家族的驕傲,家庭的幸福,窮苦人的希望……唉!我看著您誕 生,難道還要看著您死嗎?……」原來,當他非常傷心地兩眼看著朱莉哭叫時,他忽然 覺得朱莉的臉動了一下:這就激發了他的想像,他以為朱莉轉過臉來,看著他,還對他 點了一下頭。他高興得立即站起來,跑遍整幢房子,喊叫著說夫人沒有死,她向他點頭 打招呼,他敢肯定她一會兒就會完全清醒過來的。這幾句話,使那些正在呼天搶地哭泣 的鄰居和窮苦人也隨聲附和地喊道:「她沒有死!」這消息越傳越遠,越傳越玄:一般 人總是喜歡聽稀奇事,巴不得有什麼好消息,而且往往一聽到什麼就想當然地信以為真, 每個人都認為既然大家都那麼說,就一定是事實。轉眼間竟傳說死者不但點了一下頭, 而且還有動作,說了話;有二十個人還聲稱他們親眼目睹這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既然認為她還活著,他們就立刻千方百計地想使她真的甦醒過來;他們圍在她床邊, 對她說話,給她身上灑聖水,把她的脈,看是不是已經開始跳動。朱莉的女僕們看到女 主人還沒有穿戴整齊,周圍就來了那麼多男人,心裡十分氣憤,把他們都趕出去,而且 立刻認識到這些人簡直是在胡鬧。不過,這種事情雖然明明是錯了,但卻令人欣慰,因 此,她們也不願意加以糾正,很可能她們自己就希望奇跡發生。接著,她們細心地給女 主人穿衣服:儘管她所有的衣物都留給了她們,但她們還是給她穿上華麗的服裝,然後 把她放在一張床上,把床簾打開,在大家歡歡喜喜地慶幸女主人復活的時候,她們為她 哭泣。
  我正是在人們情緒最激昂的時候回到家裡。我立刻意識到此時無法和他們講道理, 如果我吩咐把門關上,把遺體送到墓地,就會引起騷動,說我的妻子還沒有斷氣,我就 把她活活埋葬,這樣一來,我將遭到這一地區所有人的唾棄。我決定在一旁靜觀事情的 發展。可是遺體在高溫下放置了三十六小時,已開始腐爛,儘管她的容顏仍舊清秀,但 已出現變形的跡象。我把這情況告訴多爾貝夫人,但她像半死的人似地守在朱莉床前。 儘管她已看出剛才那一陣鬧鬧嚷嚷,全是幻想引起的,但她仍然裝出相信的樣子,為的 是可以長久呆在房間裡,讓她的心完全沉浸在眼前悲慼的情景中。
  她聽完我的話,暗暗下了決心,她走出房間。可是一會兒她又走了回來,手裡拿著 你從印度給她帶回的鑲有珍珠的金面紗罩1。她走到朱莉的床邊,吻了一下面紗,一邊 流著眼淚,一邊把面紗蒙在她朋友的臉上,大聲說:「誰敢用不潔的手揭開這塊面紗, 誰就會遭到詛咒!誰敢用褻瀆神明的眼睛看這張已非原樣的臉,誰就會遭到詛咒!」她 的動作和她說的話,使在場的人全部大吃一驚,像突然受到神靈的啟示似的,立刻異口 同聲地重複她說的話。她使我家裡的人和來悼念的親友都深感佩服,我們便為朱莉穿戴 整齊,小心翼翼地將她放進棺材,抬到墓地安葬,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敢碰面紗2。
     1人們可以看出,多爾貝夫人心裡一直怕聖普樂會胡亂猜想朱莉死後的形象,所以 想到用這塊面紗把她的臉蓋著。我認為,如果細心觀察的話,也可看出她此舉是含有深 意的。她這樣做,事先無人料到,因為她做得突然,但她必然會這樣做,因為她早料到 一定有人會胡亂猜想朱莉的遺容。——作者注
  2沃州的人儘管都是新教徒,但仍極其迷信。——作者注
  我這個最可憐的人,還要去安慰別人,這個工作最難做。我還要去安慰我的岳父, 還要去安慰多爾貝夫人和眾多的親友、鄰居以及我家的僕人。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放下 不做,可是我的老朋友!還有多爾貝夫人!你必須親眼看到她是多麼悲傷,才能知道她 是多麼加重我的悲傷。我關心她,她非但不感謝我,反而責備我;我愈愛護她,她反倒 愈惱火,但若我表現得冷漠,她又十分氣憤;我要表現得和她一樣難過才行:她悲痛欲 絕,我也要悲痛欲絕;而最使人難辦的是:不知如何對待她才好。同一句話,剛才還使 她感到寬慰,過一會兒又會使她生氣。她做事和說話都像瘋子,在常人看來很可笑。我 心裡很難過,但我並不因此就不振作精神,強自鎮定,安慰他們。我認為,愛護朱莉所 愛的人,這比用眼淚來悼念她好得多。
  你舉一反三,其他的情況就可推想而知了。我認為,我盡了一切努力勸導克萊爾要 保重身體,才能做好她的朋友委託給她的事情。儘管由於傷心和不進飲食,她已精疲力 竭,但此刻她好像決心要恢復頭腦的清醒,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到餐廳吃飯了。她第 一次來吃飯時,我讓孩子們到他們的臥室裡用餐,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看見她這次進餐的 情形:任何感情過分衝動的場面,讓孩子們看了,都是有害的。感情過分衝動的時候, 往往會做出一些帶孩子氣的事情,使孩子們感到有趣,使他們喜歡那些應該害怕1的事 情。這種場面,他們已經看得太多了。
     1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都喜歡看戲劇,只有少數人才愛看小說的原因。——作者注
  她走進餐廳,看了一眼餐桌,見到兩副餐具。她立刻就近坐在她旁邊的第一把椅子 上,而不願坐到餐桌旁,也不說她這樣做的原因。我猜出了她的心思,於是就吩咐在她 表姐平常坐的位子上擺上第三副餐具。這樣,她才讓我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餐桌旁; 她小心地理理裙子,好像是生怕妨礙了那個坐在空位子上的人一樣。可是,當她剛把第 一匙湯送到嘴邊時,就立即又把匙子放下,用生硬的口氣說:既然沒有人用,就不必擺 這副餐具。我表示贊同,吩咐僕人把餐具撤走。她試著吃東西,但吃不下去。她的心情 漸漸沉重起來,呼吸越來越急促,像是在哭泣,最後,她突然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 也不聽我說的話,回到她自己的臥室裡;這一天,她全天只喝了一些茶。
  第二天,還是這樣。我想出一個辦法:利用她自己任性的做法使她恢復清醒,用親 切的感情消除她的絕望的心情。你知道她的女兒酷似德·沃爾瑪夫人。一看見她們兩人 穿同樣衣料的衣服,她就特別高興;她從日內瓦給她們買了幾套同樣的服裝,讓她們同 一天穿同樣的服裝。於是,我就吩咐把昂莉葉蒂打扮得盡可能像朱莉,並教她如何做, 讓她坐在昨天擺第三副餐具的位子上。 克萊爾一看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她很感動,向 我投來溫柔的感激的目光。這是她第一次被我的關心所打動;我感到這是一個使她心情 好轉的好辦法。
  昂莉葉蒂為能扮演她的乾媽媽而高興,她扮演得那樣維妙維肖,以致僕人們看了都 哭起來了。不過她仍然稱呼她自己的母親為媽媽,和她說話時語言得體,態度很尊敬。 由於她扮演得很成功,又看見我非常讚賞,她的膽子就大起來,竟然把手放在一把匙子 上,俏皮地說:「克萊爾,你嘗一嘗,好嗎?」她的動作和語氣學得那樣像,以致使她 的母親驚訝得戰慄了一下。接著,她哈哈大笑,遞過自己的盤子說:「好的,孩子,給 我盛一點兒,你真是乖。」然後,就胃口大開地吃起來,她吃得那麼香,令我大為吃驚。 我細細地觀察她,我發現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動作比平時笨拙。於是,我不讓她多吃。 看來我阻止得很及時,因為一小時以後,她覺得胃不好受;如果當時讓她多吃的話,肯 定是會肚子發脹的。從那天以後,我決定不再搞這些鬧著玩的事情,以免她因此而胡思 亂想,最後不能控制。痛苦總是比瘋癲容易醫治,所以我寧願讓她再痛苦一段時間,也 不讓她喪失理智。
  我親愛的朋友,我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些。自從男爵來了以後,不論我在家還是 不在家,克萊爾每天上午都要去看他:他們在一起度過一兩個小時。她去照顧他,也減 輕了我們對她的照顧。此外,她已開始對孩子們細心照料。三個孩子中,有一個孩子病 了,而這個孩子恰恰是她不太喜歡的孩子。此事,使她感到她又有失去親人之虞,因此 就更加努力盡她的職責。儘管如此,她最傷心的時刻還沒有到來。她忍住眼淚,等你回 來時才盡情地流。要等你回來為她擦眼淚,你應該聽我的話,時時想到朱莉的遺願1。 這件事情,是我最先提出來的,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覺得這個意見既有益又明智。 你快來吧!你快來和她留下的人團聚在一起。她的父親、她的朋友、她的丈夫和孩子, 都在等你,都在盼望你,我們不能沒有你。最後,用不著我多講,你來了可以分擔我的 憂愁,治好我的創傷,將來我得助於你的地方,也許比任何人都要多。
     1朱莉希望聖普樂到克拉朗來當她孩子的老師。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