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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對於這封信中的議論,讀者有什麼看法,朱莉有什麼看法,我都不管;我認為, 我可以這麼說:如果由我來執筆寫這封信,雖說我不能寫得更好,但至少寫得和它大不 相同。我有幾次幾乎想把信中的論點通通去掉,改用我的論點,但我最後還是一字不改 地讓它們保留原樣,並以我斷然這麼做而感到自豪。我心中想:不應當要求一個年僅二 十四歲就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像一個有豐富經驗的五十歲的人那樣來看待這個社會。我 還告誡我自己:我既然在這個社會沒有起什麼大作用,我就無權用不公正的言詞談論它。 因此,原信是怎麼寫的,就怎麼發表。陳詞濫調依然保留,膚淺的看法也保留;這樣做, 害處不大。對於朋友來說,重要的是真實:直到他生命結束的時候,他的情慾都未玷污 他寫的信。——作者注
  我心中暗暗懷著恐懼的感覺進入這世上最遼闊的荒野;紛亂的景物使我感到可怕的 孤獨,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我沉重的心,原想在這寂靜中得到舒展,但卻處處感到壓 抑。有一位古人曾經說過:「當我獨自一人時,我反而不感到怎麼孤獨。」而我現在, 雖身在人群之中,卻落落寡合,既沒有你,也沒有別人可以談心。我的心想說話,但它 感到它的話沒有人聽;它想和人交談,但他人的話沒有一句能深入我的心扉。我聽不到 一句我家鄉的話,這裡的人也聽不懂我的語言。
  這並不是因為人們沒有對我表示熱情的歡迎、友好和關心,也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對 我說許許多多官樣文章的客套話。我恰恰討厭這些東西。怎能用這種辦法和一個素不相 識的人交朋友呢?真摯的情誼和待人以誠的樸實的感情流露,與虛偽的禮儀和按社會習 慣不得不裝出的騙人的外表是毫不相同的。我很擔心:第一次見面就把我當一個相交二 十年的老友看待的人,二十年後,當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求他幫忙時,他會把我當陌生人 看待的。八面玲瓏的人,儘管見人就獻慇勤,但我敢說,他們對誰都是不關心的。
  我說這番話是有依據的。因為,法國人雖天性善良,性格開朗,慇勤好客,樂於助 人,但法國人說的話,有許多是不能當真話看待的。他明明知道你要拒絕,卻假情假意 地硬說要給你這樣或那樣東西;他們對鄉下的老實人的禮貌的表示,實際上是設的一道 陷阱。我在別處就不像在此間這樣經常聽到有人這麼說:「你有事就來找我,我願效勞, 我有錢,有房子,有僕人,你儘管用好了。」如果這些話是真心實意說了就算數的,則 世界上就沒有哪一個國家的人是比法國人更談於財富的了。有錢的人不斷拿出錢來,而 窮人一再得到接濟,大家的生活就自然而然地處於同一個水平了,就連斯巴達人也沒有 巴黎人這麼貧富均勻了。然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這座城市,也許是世界上財富最不平 等的地方:富人窮奢極欲,而窮人卻衣不蔽體。用不著太多的思考就可明白:那種虛假 的濟人之急的同情心沒多大價值;一見面就和人侈談永恆的友誼的隨口表白的好心,不 是真的。
  你不需要虛偽的感情和騙人的信任,而要獲得啟迪和教益嗎?這裡正是使人獲得許 多啟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使人感到快樂的是,人們的談吐很有知識,很合道理;不僅 是學者和文人,而且各階層的男人,甚至婦女,談起話來都是這樣。他們談話的語氣很 平易和自然,既不裝腔作勢,也不輕浮;他們有學問,但無書獃子氣;他們很活潑,但 不瘋狂;他們有禮貌,但不矯揉造作;他們對女人愛獻慇勤,但不庸俗;說話既有風趣; 而又無下流的雙關語。他們不愛發長篇大論,也不說什麼俏皮話;他們談話條分縷析, 而又不羅列甲乙丙丁;既妙語連珠,也不做文字遊戲。他們很巧妙地把才思和理智結合 在一起,既有雋語,又有高論;既有尖銳的諷刺,又有十分得體的誇獎話和嚴厲的訓誡 之詞。他們什麼問題都談,以便使每個人都有話可說;他們對問題並不刨根問底,以免 使人生厭。他們所談的問題,好像都是順便提出來的,而且一提出來就立刻討論,乾脆 利落地及時解決。每個人都可發表自己的意見,三言兩語就說明了自己想說的問題,誰 也不面紅耳赤地和別人爭論,也不固執己見硬說自己是正確的。他們進行討論,是為了 弄清問題,適可而止,而不彼此駁難。每個人都受到了教益,得到了樂趣,然後高高興 興地分手散去;甚至哲人也可以從他們的談話中獲得值得他們深思的問題。
  不過,從他們有趣的談話中,你究竟想學些什麼呢?學會冷靜地觀察世界的事物嗎? 學會如何好好地利用社會嗎?學會如何評判和你一起生活的人嗎?我的朱莉,我們要學 的,不是這些。我們從他們的談話中,要學會如何為謊言辯護,如何用哲學的力量去動 搖美德的原則,如何用巧妙的詭辯給自己的慾望和偏見披上偽裝,如何使謬誤具有某種 符合今天的名言的流行色彩。根本用不著去瞭解每個人的性格,只須弄清他們的利益何 在,便可大致不差地猜到他們對每件事情有何看法。一個人一張嘴,你就可以斷定他想 說什麼話,因為我們只須看他的衣冠,不必看他這個人,就可以知道他的感情。什麼時 候他的地位一變,什麼時候他就可以變換他的裝束。你讓他時而戴一副長假髮,時而穿 一身軍官服,時而在胸前掛一個十字架,他也就時而使勁地宣揚法律,時而拚命鼓吹專 制,時而又為維護宗教裁判所賣力氣。穿長袍的人有一番理由,理財的人也有一番理由, 佩劍的人也同樣有一番理由。每一種人都能頭頭是道地論證其他兩種人的理由不好;三 種人的說法,各有千秋1。每個人口裡講的都不是心裡話,而是他想使別人產生的想法, 因此,他們表面上對真理的熱愛,只不過是掩蓋他們私利的外衣。
     1我們應當原諒一個瑞士人有這個看法,因為他認為他的國家是治理得很好的。從 事這三種職業的人,在他的國家一種也沒有。怎麼!一個國家沒有保衛它的人,也能存 在嗎?是的,一個國家需要有保衛它的人,每一個公民都有當兵的義務,但每一個人都 不應以當兵為職業。同一個人,在羅馬人和希臘人那裡,在營中是軍官,到了城裡就當 行政官;擔任這兩種職務,他們都很稱職,因為那時還沒有後來把他們分開和敗壞他們 名聲的奇怪的等級偏見。——作者注
  你以為離群索居而獨自生活的人,至少有他們自己的思想。他們沒有;機器是從來 不思考的,它們必須借助彈簧的作用,才能啟動。你只須打聽一下他們結交些什麼人, 打聽一下他們的那個小圈子,他們有哪些朋友,和哪些女人往來,認識哪些作家,你就 可以猜想得到他們對一本即將問世的書(儘管他們尚未看到),對一出即將上演的戲 (儘管他們尚未看過),對這個或那個作家(儘管他們並不認識),對這種或那種制度 (儘管他們對之毫無所知)將發表些什麼意見。正如鐘擺每走二十四小時要上一次發條 一樣,這些人每天夜裡到他們的社交場合去,只是為了獲取他們第二天談話的材料而已。
  這樣,就有少數幾個男人和女人為其他的人思考問題;而其他的人,無論談話或辦 事也為的是那少數幾個男人和女人。由於每個人只考慮自己的利益,因此誰也不考慮公 眾的利益;而他們個人的利益,總是彼此矛盾的,最終必將形成集團和幫派的沒完沒了 的衝突;敵對的偏見和論調此起彼落地互相衝擊;在衝擊中,那些受他人挑動鬧得最歡 的人,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也弄不清。每一個小集團都按自己的規章、論點和主意行 事,而一到了他處就必然碰壁。這一家中的最誠實的人,到了鄰人家中卻被看作是騙子; 好與壞、美與醜、真理和美德,這些只能在某個地方和範圍之內得到承認。誰想廣交遊 和出入於不同的社交場合,誰就必須變得比阿爾西比亞得1更能屈能伸,見什麼人說什 麼話,可以說每走一步都要用尺子量一下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規格,並根據情況來決定 自己的方針。他每到另外一個人家,一進門就必須拋開自己的靈魂(如果他有靈魂的話) 換用一個同那家人的房屋同樣色彩的靈魂,如同一個去當僕役的人一樣,到了別人的家, 就必須穿別人家的號衣,只有在離開那家,在出門的時候,才穿自己的衣服,取回自己 的靈魂。
     1阿爾西比亞得(約公元前四五○—四○四),古希臘的一位將軍,以善於見風使 舵,行事不擇手段著稱。
  更有甚者,每個人都在不斷地自己和自己鬧矛盾,而且還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於己不 利。他們說的是一套,而做的卻是另外一套;誰也不對這種言不符行的事情感到氣憤, 而且容許言行脫節,可以有一個距離。他們並不要求一個著述家,尤其是一個道德學家, 發表的言論要符合他自己所寫的書,也不要求他的行為要符合他的言論。他寫的書,他 發表的言論和他的行為,是三碼事,用不著非一致不可。這一切,是很荒謬的,但誰也 不覺得奇怪,因為大家都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而且還給這種言行不一的做法披上了 一件許多人自以為很體面的外衣。儘管大家都使勁地吹噓自己的職業如何好,但實際上 一言一行卻以能模仿另一個職業的人為榮。法院的老爺裝出一副騎士的樣子,稅吏把自 己打扮成顯貴,教士滿口是風流才子的話,宮廷中的人談起話來是一副哲學家的口吻; 自己明明是政客,卻偏偏要裝成書生;甚至一個只會說自己行話的普通工匠,在禮拜天 也要穿上黑袍子,擺出一副貴人的樣子。軍人看不起所有其他等級的人,只有他們還保 持他們原來的作風,因此被好心的人看不起。德·穆拉1先生之所以偏愛軍界人士,不 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是在他那個時代是對的東西,在今天就不對了。文學的進步,已 把一般人的作風改好了,只有軍人不願意改;他們的作風,從前是最好的,如今卻變成 最壞的了2。
     1德·穆拉,瑞士伯爾尼市的一位貴族,著有《關於英國人和法國人的通信》(一 七二五年)對當時英國和法國的風土人情與典章制度多有評論。
  2這個論斷,不管是對還是不對,都不能被看作是專指下級軍官,也不能被看作是 專指駐紮在巴黎以外的軍人,因為,王國中所有的著名人物都在軍隊裡,連宮中的官員 也全都是軍人。不過,就他們養成的作風來說,在戰時打仗和平時駐防是有很大差別的。 ——作者注
  因此,你與之談話的人,並不是你想與之交心的人;他們的話,根本不是出自他們 的內心;他們的高明見解,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說的話,不能代表他們的思想;你只 能見其面,不能見其心。你在一群人當中,等於是站在一幅活動畫前面一樣;唯一一個 內心激動的,是靜靜地觀看畫面的人。
  以上是我在巴黎看過那些大社交場合之後形成的看法;這個看法,也許與我個人的 特殊情況有關,而與事情的真實情況不太符合。當然,等我將來有了新的見解以後,我 這個看法會改變的。此外,我經常涉足的社交場合,都是愛德華紳士的朋友帶我去的。 我認為,要瞭解一個國家的風尚,還須深入到其他階層,因為,富人這個階層的人,幾 乎到處都是一樣的。以後,我要進一步把所有的情況都瞭解清楚。此刻,請你判斷一下: 我是不是該把這一群人所在的地方叫做荒野?我對我在這個荒野上的孤獨處境感到吃驚, 因為在這塊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全是虛情假意和真理的外表;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 並自己摧毀自己。荒野上的鬼怪和幽靈在你眼前一晃而過;你用手去抓它們,它們馬上 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到現在為止,我看到的是許許多多的假面具;真正的人的面孔,我 何時才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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