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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之歌 經驗之歌

  去國外旅行時,因為工作上的關係,我經常要在國外生活一段時間。每次做這種旅行 時,我都像一棵無根之草,在陌生的國度裡設法處理可能出現的困難。為此我都要做一點准 備,至少可以保持心理平衡。實際上,我不過是在旅行時帶上出發前一直在讀的一系列叢 書,不久我將獨自一人生活在異國他鄉,可是一讀到在東京時讀的這些書,膽戰心驚、急 躁、沉靡的我就會得到鼓舞。
  1《新人呵,醒來吧》是一部系列短篇小說,總計七篇,此處選譯出其中的四篇。
  今年春天,我去歐洲旅行。說起來那是跟電視台攝制組一起從維也納到柏林巡迴工作。 當時,樹木還都沒有發芽,可花卻開了,有金黃的連翹和藏紅花,藏紅花的蓓蕾剛從地裡冒 出來,一點綠色也沒有。臨出發時,我帶了四本「企鵝·現代·文庫」出版的馬爾卡姆·勞 裡的書。這兩、三年我一直在讀勞裡,甚至還寫了一系列短篇,為的是把勞裡對我的啟發對 照著寫下隱喻,所以我積極計劃著在這次旅行中再讀一遍勞裡,爭取在旅行結束時讀完,然 後贈送給同行者每人一本。年輕時,我無法靜下心來持續地讀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年以後, 我打算從老年到死之前,集中精力讀幾位作家的作品,所以有時,我就刻意要求自己讀完一 本書。
  旅行期間,我按著繁雜而又陌生的時刻表,在移動的飛機、火車和旅館裡讀小說,上面 有我在各個時期畫上的紅線。攝制組的人嚴格遵守工作規則,我和他們保持著友好關係。傍 晚時分,在火車到達法蘭克福之前,我又一次發現勞裡吸引我的原因。他是一位作家,也是 一位音樂家。我認為《伸向泉邊的森林小路》是他最優美的中篇,文中寫到尋求創作靈感的 祈禱,正是這些地方打動了我。
  所謂「又一次」,是說以前我讀這本書時曾深受感動,還把那句話的前半部分引入小說 中,可是這次,先前認為重要的那前半句話的後半句吸引了我。作者想以自己的新生環境為 主題創作音樂,可是卻沒有完成,他不斷地呼喚:「親愛的上帝呀,幫助我吧!我罪孽深 重,所以陷入各種錯誤的思慮之中無法解脫。請把這項工作置於偉大而壯麗的事業上,請讓 我當您的奴僕吧。如果我的動機不明或者音樂雜亂無章,多處沒有意義的話,請您幫助我使 它們恢復秩序吧,or i am lost……。」
  當然,這是從整體上閱讀文章之後,我特意在文章最後引用原文,因為正是這後半句話 使我明白我被吸引的原因。我好像聽到了某種聲音,似乎有一位巨匠用優美的姿勢指給我看 一位詩人的作品集,「現在,我們拋開勞裡的作品,走到另一個世界中去,而且還應該在這 裡停留幾年……」。星期天晚上,是星期五回家的年輕應徵入伍士兵返回兵營的時候。士兵 們像學生一樣,站在臥鋪車廂窗邊的過道上,不停地吹著帶有壓縮閥的小喇叭,向他們的家 鄉告別,火車就要開了,有的士兵還在月台上,盡心撫慰少女般的戀人們,還有的人要再擁 抱一次作為最後的告別。走入這樣混亂擁擠的月台,離別之情深深打動了我……
  走出站台,攝制組的人正往旅館搬器材,我利用這段時間,在車站的書店裡發現了一本 「牛津大學學報」出版的威廉·布萊克全集,於是買了下來。那天晚上,時隔幾年,不,應 該是時隔十幾年,我又一次集中精力開始讀布萊克的書。一開始我翻到的那頁上寫著:「爸 爸!爸爸!你要到哪兒去呀?啊,請不要走得那麼快,請對我說話,爸爸,否則,我就成迷 路的孩子了」。最後一行的原文是:「or else i shall be lost」。
  剛才說到時隔幾年,我意識到實際上豈止是幾年,仔細回顧一下,那是在十四年前,我 譯出這段詩。說起來,最近我常常有跟過去一樣的體驗——身為爸爸的我,為了超越自己和 殘疾兒子關係轉折期的危機,我試著在小說裡譯出這句話。在詩人的世界裡,我曾被這種特 殊的方式所影響,並又一次被吸引,我將走向布萊克,這完全是因為我再次感到轉折期的危 機來到我和兒子之間。否則,我為什麼能如此強烈地感到勞裡的or i am lost(我完了) 和布萊克的or else i shall be lost(或者其他的我將要完蛋了)有直接聯繫呢?在法蘭 克福的旅館裡,我好幾次關掉床邊的燈,可還是不能入睡,又毫無頭緒地回想起布萊克。在 這本書的紅色封皮上,畫著一個快要死去的黑色裸體男人。
  兒子出生時頭蓋骨畸型,不久我寫小說時引用了布萊克的一行詩。現在,我感到很奇 怪,年輕時代我讀過的書不多,可為什麼布萊克竟能如此深藏在我的記憶中呢?在《出埃及 記》中以強烈要求在經濟和社會上實行保守主義為主題,他也曾談到自己對版畫的理解。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D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二十 年前我在小說中把這句話翻譯成:「還是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比起要培養還沒萌發出的欲 望來……」
  我在文章一開始就談到《天真之歌》中《迷茫的少年》裡的那後半句話,後一半是: 「漆黑之夜,父親不在身旁,孩子被露水打濕,陷入泥濘,他嚎淘大哭,霧在飄蕩。」
  三月底,傍晚時分法蘭克福就開始起霧了。再過一、二個星期就要到復活節了,對於人 們翹首盼望,隆重慶祝的這個歐洲民間節日,以前我只是在觀念上有所瞭解,這次我將理解 到死和再生緊密相連的那種奇特思想的根源。不眠之夜,我佇立在窗前俯視,街道兩旁巨大 的橡樹還沒有發芽,只有街燈映在黑色的樹幹上,一片朦朧的景象。
  回到成田機場,日本的春天已臨盡尾聲。我感受到一種明朗的氣氛,連身體也不由得輕 松起來。來接我的是妻子和小兒子,我和他們的心情好像不太一樣。要是在平時,我們就乘 機場的巴士去箱崎,可這回電視台為我們準備了車,上車後他們疲弱無力地坐在座位上,還 是不想說話,似乎一直在進行艱難的鬥爭。女兒已經上了私立女中的高級班,忙於應付作業 和準備考試,他們不提也罷,可是他們也閉口不談大兒子沒來接我的原因。
  一開始,我沒有去尋找花的蹤跡,而是凝視著夕陽下一片生機盎然的叢林。不久我就回 憶起自己的擔心,在旅行的後一半時間裡,在讀布萊克的詩,或者說是在詩中沉思時,有好 幾次我似乎感到兒子和我之間,或者說和家人之間關係轉折期的危機正在到來。於是當疲憊 不堪的妻子向我述說出現徵兆的兩、三件事時,我依然凝視著樹木的嫩芽,心中默想,對兒 子的這種突然衝動,還是想辦法採取些防禦措施吧,可是心裡卻不得不自問:「義ど怎麼 辦?」(就像在小說中那樣,在這裡我還想叫他「義ど」)。
  然而,從成田到世田谷區的路程太漫長了。連妻子也終於忍不住,只要一開口,勢必要 把悶在心裡的憂慮吐露出來。接著,她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用低沉而憂鬱的口氣說: 「義ど不好,太壞了!」她擔心下面的話被司機聽到,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給我講述了 事情的經過。
  在我離開日本去歐洲的第五天,兒子像是有了某種想法似的,發起瘋來。——至於這是 一種什麼樣的性格,妻子擔心別人聽到這些後會感到驚奇,所以沒有說。回家之後一直到給 兒子鋪完床,她都沒有說起這件事。從福利學校的高一升往高二的那個春假,有一天大家聚 集到學校附近的砧家庭樂園,開同學告別會。沒過多久,大家開始玩捉鬼遊戲,玩法是孩子 們裝鬼追自己的媽媽。當妻子跟其他的母親一起跑開時,老遠就看出兒子火冒三丈。妻子畏 懼地停下來。這時兒子衝過去,來個在體育課上學的柔道動作——掃蹚腿。妻子仰面朝天倒 在地上,頭上滲出血來,摔成了腦震盪,半天爬不起來。班主任老師和別的母親你一句我一 句地批評他,兒子叉著腿站在那裡,氣嘟嘟地盯著地面,頑固地默不作聲。那天回到家後, 妻子還在擔心,她開始觀察義ど,看見他走進弟弟的房間,從背後掐弟弟的脖子、戳弟弟的 腦袋。弟弟自尊心很強,既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向媽媽告狀。當妻子在車上給我講這件事 時,他拘謹地低著頭,非常害羞的樣子,可他沒有否定妻子的話。妹妹無論在什麼事情上, 像鋪床什麼的,都照顧有缺陷的哥哥,儘管如此還是遭到哥哥的攻擊,妻子親眼看見他一拳 打在妹妹的面門上。因為屢次發生這種事,大家又氣又怕,可是義ど卻不在乎,福利學校放 假的時候,他一天到晚開著錄音機,音量放的大大的。到家後,一直到深夜,妻子才又給我 講述下面的事情。三天前,兒子把盤子裡的東西一掃而光,嘴巴塞得滿滿的,快得令人害 怕。妻子和義ど的弟弟妹妹坐在餐廳的一角繼續吃晚飯,兒子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雙手緊 握舉在胸前,站在大家斜對面的窗簾旁邊,盯著昏暗的後院,若有所思……
  「我想只有把他送到醫院裡去了,身高和體重都跟你一樣,我們可對付不了……」妻子 說完就不吱聲了。小兒子一直沒有說話,我們三個好像陷入巨大的暗網中,畏縮著,挨著漫 漫長路。在還沒開始講述菜刀事件的時候,甚至在她還沒講到兒子腦子裡奇特的想法時,歐 洲的長途旅行已經使我精疲力竭了。
  遇到這種事情,我首先採用保守的處理方法,沒有直接反駁妻子的話,而是採取迂迴方 式,我想起布萊克的另一首詩。小兒子坐在我和妻子中間,但我終於沒有從妻子膝前的肩式 背包中拿出《牛津大學學報》出版的布萊克全集……在《經驗之歌》中,《迷茫的少年》這 首詩廣為人知,詩中的少年是加了不定冠詞的,與《天真之歌》中加上定冠詞的少年不同, 他是一個性格獨立,與父親激烈抗衡的孩子。「不要像愛自己一樣愛任何人,不要像尊敬我 一樣尊敬別人,而且,根據這種思想,不可能知道比自己更偉大的東西。所以,爸爸,您為 什麼讓我比愛自己更愛您和兄弟們呢?在門口撒上麵包屑,連小鳥都快喜歡上您了……」
  神父在旁邊聽到這些話氣壞了,他把少年帶走,說他是惡魔。「後來,孩子被燒死了, 神聖的地方曾經燒死過很多人,父母在痛哭,白白地流著眼淚,可就是現在,白島上不是還 在進行著這種勾當嗎?」
  憂鬱的三個人終於到家了,我們往陰暗的門口裡搬行李箱時女兒走出來。跟母親和弟弟 一樣,她也是滿面愁容。在車上時,我不便問妻子,「既然義ど和大家的關係鬧得這麼僵, 為什麼還只留他們倆一起看家呢?」可是看到女兒後,我的擔心消失了。我已經累得無精打 采,可是為了表現出旅途歸來的高興,我們寒暄後,走進客廳,兒子在聚精會神地看相撲雜 志,他穿了一條上學時穿的又肥又大的黑褲子,上身穿著一件我的舊襯衫,又瘦又小。他撅 著屁股,雙膝跪在沙發上,樣子很難看。那是一本專集雜誌,介紹剛結束的春季賽會,義ど 正出神地看二流選手的得分表。渾身上下好像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一個是旅行期間一直在 家裡的另一個我,一個是頑固抗拒我的兒子。身高和體重跟我一樣,略微肥胖的肩膀常常躬 著,連姿勢都像我,平時他躺在沙發上讀書,我也是躺在沙發上仰面朝天,所以我覺得他那 種像我讀書時的姿態很自然。同時我也感到現在兒子公開拒絕我(和另一個兒子,即我的一 個分身一起),並不是簡單的反抗行為,而是經過長時間的扭曲之後,從內心深處排斥我。 所以,儘管我對他喊:「義ど,爸爸回來了,結果怎麼樣?局勢對朝汐有利嗎?」可還是感 受到家人的那種憂慮和沉重。
  可是當時,我並沒有注意兒子的眼睛。回國當天晚上,好像真的要發生了——甚至已經 發生了,正是兒子的眼睛使我面對問題的核心。我在柏林給義ど買了一隻口琴,在瑞士給小 兒子買了一把軍刀。義ど在沙發上,我們叫他,他不過來,於是弟弟就把口琴拿過去,可他 連看都不看。吃飯時,我叫了他幾次,他才把口琴從紙盒裡拿出來,平時不管是什麼樂器他 都很喜歡,還試著奏和弦,以前有好幾次,他摸著口琴像摸寶貝似的,像見到一位稀奇而膽 小的人,可是這次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兩邊都能演奏的口琴,被他拿在手裡,像在擺弄一個 怪物。不一會兒,他就斜拿著口琴,只對著一個孔吹,一陣單音劃過,像颳風一樣。如果吹 兩個以上的孔,將發出可怕的不協和音,而不是和弦,讓人感到有一種氣勢逼人的恐怖。
  我正在喝從免稅店買來的威士忌,兒子像一把斜插過來的刀子,衝到沙發前,兩隻手緊 握口琴的一端,像舉著笏一樣,從口琴兩邊看著我。這時我慢慢地站起來,妻子他們非常緊 張,那種眼神讓我發抖,他兩眼充血,幾乎讓人懷疑他在發燒。眼裡閃爍著金黃色樹脂一般 的光澤。發情的野獸在衝動中極盡荒淫,餘韻還沒散盡。很快那種兇猛的發情期就要過渡到 沉滯期,可體內還存有興奮。可以說,在兒子的體內,發情的野獸正在侵蝕他,可他的眼神 中表示出他什麼也不想幹,烏黑的濃眉,高挺的鼻子,鮮紅的嘴唇,鬆弛下來,一副毫無表 情的樣子。
  我俯視那雙眼睛,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妻子站起來對兒子說:「該睡覺去了。」於 是他溫順地抱著一套被子跟妻子上樓去了。口琴叭嗒一聲掉到地上,就好像是不經意抓了一 下他毫不感興趣的東西似的。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瞟了我一眼,我似乎又一次感到狗在無 人的地方極樂之後,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
  兒子去睡覺後,妻子給我講述了前面提到過的菜刀事件。「就像剛才握口琴那樣,義ど 舉著菜刀,站在窗簾那兒,伸著頭,盯著後院。當時我們正在吃飯,連聲也不敢出,一動不 動。」
  妻子講述了兒子的奇怪言談。現在,我旅行回來後,兒子可以不跟妻子對抗,在他們去 機場接我的時候,他也沒有侵害妹妹,跟妹妹一起看家。而且在兒子開始發瘋的時候,妻子 自然想到警告他:「要是你爸爸回來了,我就向他告狀。」想以此來牽制他。可是兒子依舊 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非常大,聽著布魯克納交響曲的FM廣播,毫不在乎的喊道:「不對, 不對,爸爸已經死了!」
  妻子一陣茫然,可還是重打精神,想改變兒子的誤解。「不,你爸爸沒死,他這麼長時 間不在家,那是去國外了,並沒有死,跟過去一樣,旅行一結束,他就回來,這次也回 來。」妻子對聽廣播的義ど大聲喊,她想或許有必要提高聲音說服他。——妻子沮喪地打開 放在飯桌上的FM廣播節目雜誌,想知道那是第幾交響曲,原來是C小調第八交響曲。可是 兒子顯示出頑固的信心,繼續爭辯道:「不,爸爸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在跟妻子的對話中,兒子的話一定很奇怪,卻呈現出相應的條理。
  「不是死了,是旅行去了,下個星期天就回來。」
  「是嗎?是下個星期天回來嗎?即使是那時候回來,現在他也已經死了,爸爸已經死了 呀!」布魯克納的第八交響曲還在不停地放,和兒子大聲爭吵的妻子已經精疲力盡,她好像 又有一種在砧家庭樂園被賜倒在地的感覺,彷彿後腦勺又滲出血來。妻子聯想到將來可能出 現的事態,如果丈夫先死了,為了把殘疾兒子置於自己的管制之下,哄騙他說父親還沒有 死,那麼……似乎掉進無力的深處。
  回國後的第二天早晨,我找出跟兒子溝通之路,從此大家和他重歸於好。黎明將近,我 還沒有睡著,在孩子們起床吃早飯之前,我坐到飯桌旁,(兒子和家裡所有的人保持距離, 歪坐在飯桌旁,手腕上像掛了鉛錘,笨拙地拿著筷子,慢吞吞地吃飯。可能是因為吃了「飛 彈融」抗癲癇劑,早晨動作緩慢。在這段時間,我和妻子說話,他好像一點也沒聽到)吃完 飯後,孩子們都呆在自己屋裡,春假還沒有結束。我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即到昨天為止由 大兒子霸佔著的那個,睡著了。
  不久,我回憶起兒童時代,某時某地的情景又重新再現在眼前,在那種真切濃厚的懷念 中,我顫抖著醒來。我已經熱淚盈眶了。兒子靠近沙發一角,坐在地板上,右手的五指彎 著、輕柔地撫摩我伸在毯子外面的腳。就好像在摸柔軟而易破的精工製品。凝聚著懷念之 情,像飛動的蠶一樣,我顫動著。在夢醒時分,我聽到低而溫和的聲音,
  「腳,沒事吧?好腳,好腳!腳,沒事嗎?痛風,還疼嗎?好腳,好腳!」
  我也用跟兒子一樣的聲音低聲說:「……義ど,腳,沒事呀,因為不是痛風呀,不疼 了!」
  我一說完,兒子瞇縫著眼睛看著我,那眼神跟我在臨行前看到的一樣,說:「啊,沒事 嗎?好腳呀!實在是好腳呀!」接著,兒子放開我的腳,取來昨晚掉在地上的口琴,開始試 吹和弦。不一會兒,和弦伴奏又吹起曲子來。我只能說出巴赫作品集中的一個優美而平和的 曲子,義ど用幾個音程吹奏,他好像早就知道口琴兩邊吹口的調性不同,午飯時,我高高興 興地做了意大利麵條,小兒子和女兒已先坐到桌旁,這時我喊義ど過來,他用清脆爽朗而又 極溫和的聲音回答,逗得妻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對妻子說:「關於腳,我已為義ど下了定義。腳為我們架起理解之橋,是今天我們取 得溝通的鑰匙。不論我為世界上的什麼事物下定義,都向義ど說。可是,腳的定義是我最有 信心的,與其說這是我的發明,倒不如說是得利於痛風……定義。有關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定 義集。前面已經寫過,我預感自己正在回歸布萊克,或者說是重新走向布萊克。為了把已實 現的事物對照表現出來,應該先把憲法寫成通俗易懂的定義集。我想告訴大家,十年前我開 始醞釀時,就引用布萊克的書名,把該書定名為《天真之歌經驗之歌》。
  事實上,既使是採用繪畫或童話的形式去寫這本定義集也很難完成。七、八年前,在公 開場合下,我曾談過有關孩子和想像力問題。當時,我已經好多次準備開始試寫下去,可是 我認識到完成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困難了。然而,我希望自己在人前說過的話對我能起到推動 促進作用,所以就把這種心理寫下來。
  「為了幫助殘疾兒班級裡的孩子在未來的社會中生活下去,我開始考慮為他們寫一本小 百科。用這些孩子能夠理解的語言,告訴他們什麼是世界、社會、人類,請他們注意這些地 方,鼓起勇氣生活下去。例如,什麼是生命,我寫得簡短易懂,沒有必要全部寫出來。再如 T教師會為義ど寫出有關音樂方面的定義,我有許多朋友……開始時我就是這麼想的,可實 際做起來卻困難重重。我想用能喚起生動真實想像力的語言,寫出淺顯易懂的事物,可現實 中我做不到,不久我就不能不意識到隨之而來會出現許多問題。」
  我曾在人前說過這些話,現在我把它寫下來,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地方不誠懇。我將按這 種形式為兒子及殘疾兒班級的朋友們寫一部關於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並把憲法置於 文章的中心地位。可是,這種憲法下的客觀現實使我無法寫出簡潔、準確、具有感染力的語 言。現在,我不說這樣完全不符合事實。實際上,問題的關鍵不在外界,而正是在我內心。 如果再確切些,或者再勇敢些說的話,問題出於我的懶惰。正是這種懶惰心理,使我有一種 對自己能力不足的擔心,害怕自己無力完成這個計劃。兒子還沒上學時,我就已經打算寫這 本定義集。為殘疾兒班級的兒子和他的朋友們,從沒有出過家門的少兒時期,到上小學、中 學,根據各種不同的時期,我採用不同的文體打出草稿,對於即將升入福利學校高中二年級 的兒子來說,目前已經下過確切定義的是腳,好腳,而且,僅僅是因為我曾經發作的痛風……
  痛風發作時,兒子才剛剛升入中學的殘疾兒班級。當時他的個頭和體力都不如我,我的 左腳拇指關節處腫得通紅,連一張床單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所以晚上只好不蓋任何東西睡 覺。有時晚上不喝酒,也能睡著,白天也是這個姿勢躺在沙發上。去廁所時,一條腿著地, 另一條腿吊在半空,艱難地走過去,每天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這些都給義ど留下深刻 的印象。兒子想方設法幫助無力的父親。過走廊時,我不得不忍受脛骨的劇烈疼痛,兒子小 步跑到我身邊,就像牧羊犬在追趕走散的山羊一樣。有一次他那肥胖笨重的身體壓在我那只 痛風的腳上,我「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痛苦萬分。然而當我看到兒子畏縮的模樣,彷彿覺 得自己平日是一個粗暴地打他的父親。這種念頭像一塊傷痕,深深印在我的心中。痛風每天 都在無聲地發作,兒子五指略微彎曲著,撫摩我那只腫得紅通通的拇指關節,他用另一支手 支撐著身體,使得身體不向前傾倒下去,正對著我的腳說:「好腳,沒事嗎?真是好腳呀!」
  我想了一會兒後,對妻子說:「對義ど來說,連自己都知道父親死了,事情難道不是這 樣嗎?義ど確實非常壞,做了壞事,可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義ど好像認為死去的人還能回 來。如果看到這一點,再注意觀察的話,就能明白他之所以這麼想的原因。只不過是義ど不 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罷了。在兒童時代,我自己好像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總之,我出去 旅行,老也不回來,義ど就想到我死後的情景,這不是很自然嗎?父親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 了,在他的感情體驗中,這跟死是一回事。那次雖說是玩遊戲,可是連母親也要扔下自己跑 掉,義ど當然會火冒三丈啦。遊戲是現實生活的樣板,對孩子來說更是如此。他拿菜刀的姿 式,在我看來那是用來防衛,舉著菜刀,窺視窗簾的外面,實際上,他是想在父親死後,承 擔起保護家人戒備外敵的責任呀,我總覺得是這麼回事。」
  接下來,我沒有再對妻子說話,而是默默在想,「在我死後,兒子站在自己的角度,切 實感覺到將會發生的事情,而且身為父親的我,遲早無法逃脫死亡,在我死後,兒子對於自 己同世界、社會、人類之間的關係,沒有膽怯,也沒有消極懶惰,他不正是在做必要的準備 嗎?」
  我死後,決不讓兒子在人生之路上迷失方向,用他能理解的語言,寫一部有關世界、社 會、人類完備的指導手冊,可實際上,我能寫出來嗎?不用說,我已經意識到這似乎是不可 能的了,儘管如此,我想還是應該努力為兒子寫一本定義集。當然不光是為義ど,也是想重 新洗刷、鼓舞我自己,寫一部有關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通過痛風的體驗,我已經將 腳的定義告訴了兒子,也是根據他的接受情況,我才能理解「好腳」的含義。藉著在這次旅 行中萌發出來的熱情,我準備集中精力讀一讀布萊克文集,同時,不是也可以寫寫有關世 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嗎?這次,我先不考慮寫讓兒子和他的朋友們所能理解的文章,而 是按自己目前切實理解到的要點寫這本定義集,可是根據什麼樣的經驗把文章寫出來呢?通 過寫這部小說,我是多麼希望告訴那些堅強而純潔的靈魂……
  我有一個理想,曾把它寫到文章中去。在我死時,我身上積累的一切經驗全部流進兒子 那顆純潔的心中。如果實現了這一理想,當兒子把我的一把骨灰埋到地裡之後,將開始讀我 寫的定義集。當然,這不過是孩子式的幻想,想到我死之後,生活在今世的兒子將經受磨 難,或許我將從各種途徑中求得救助,開始寫這本定義集……
  給「河」下定義的方法,跟我和兒子一起給「好腳」下定義一樣,的確也曾給我留下深 刻的印象。那是多麼簡潔明瞭呀,H先生幾乎沒有用語言就下了定義。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 了。我和年長的作家H先生一起乘飛機從新德里出發往東走,當飛機飛到孟加拉上空時,在 一片黃褐色的沃野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像倒扣針縫上的深痕。H先生好像一直在睡覺, 可這時他突然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說明他並沒有睡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抬手指了一下 密封窗的下方。只一瞬間,他就又靠在放倒的椅背上,重又閉上了眼睛。我把頭伸到H先生 膝蓋上方,凝望著窗下。(H先生的這句話,或者是他的態度鼓舞了我,登機前,我覺得我 和H先生出現了對立情緒,事情終於得到和解)。恰好在這個時候,飛機俯衝盤旋,滿眼都 是奔騰的河,不愧是印度之河,一條真正的河。我曾認為四國的森林山谷間流淌的那條清澈 的河才是真正的河。這次,我頭腦中又多了一個真正的河的概念。河水比褐色的原野稍淺一 點,看不出在往何處流,肯定是奔向黃褐色的大海。剛才只是H先生的手腕和手指輕輕地動 了一下,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嘴唇動了一下,似乎在說「河」,我認為這個動作本身就是對 「河」下的最好的定義。這同我們登機前發生的那件事一樣,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我和H先生乘噴氣式飛機橫穿印度大陸的那天,和印度人一起等了十個小時飛機,人群 中只有我倆是日本人。這段時間他對我說話時,只是嘴唇稍微動了一下,我們到機場不久, 他指著《國際先驅論壇》報的一條消息問我:「想讀這個嗎?」還有剛才我們在出租汽車裡 時,他給我講述「弄髒眼鏡」的故事,以及他說「河」時,都只說了很少的話。
  去加爾各答的飛機在出發前,我以為H先生的沉默是在跟我生氣,因為我不瞭解印度的 習慣,而且還性情急躁。那時是秋天,機場空蕩蕩的像一個沒著落的倉庫,那十個小時本來 可以在旅館中靜養,可是因為我的性急,讓H先生白白浪費了時間。我認為H先生用這種方 式表示氣憤,實際上只是我的猜測。H先生出生在一個很大的世代船家,在日本海沿岸搞運 輸,(H先生雖然汲取了這個家庭世代積累下來的精髓,卻沒有走入實業界。)戰敗後,他 好像是特意去尋求苦難,在戰亂的中國品嚐到辛酸。戰後他作為一名真正的作家、思想家在 耕耘著。像他這種人,不管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也不管他走過了怎樣的人生,即使是另一 種經歷,最終仍然如此。他那種天賜的性格是不會改變的,如果H先生生氣發怒的話,別人 似乎很難從外界幫他化解,尤其是惹他生氣的那個人,更是做不到。H先生還沒露出生氣的 表情時,他還從紙夾中抽出《國際先驅論壇》報給我看。那是有關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 批評蘇維埃壓制言論自由的報道。當時,這位音樂家已在國內集中精力為盟友索爾仁尼琴辯 護,我曾把他的話記到那天我讀的那本書扉頁上。
  羅斯特羅波維奇說:「關於獨立思考,把自己的所知、所思、所想表現出來,所有的人 都必須具有無畏表達出來的權利,而不是把從他人那裡得到的經驗稍加變動後表現出 來……。」
  我認為H先生逐漸表現出來的氣憤,不只是由於我的笨拙和航空公司,還和蘇維埃壓制 言論自由、壓制人權有關。因為下面的這件事,他才給我講「弄髒眼鏡」的故事。當時,我 和H先生去新德里是為參加亞非作家會議。那次也有很多蘇維埃的作家參加,其中有一位女 詩人是H先生的老朋友。會議的前一天晚上,H先生和女詩人辯論到很晚(在這裡暫稱她涅 菲多普娜女士)。她和H先生年齡相仿,都是五十五六歲,身材矮小,言談舉止中充滿活躍 的智慧,像個猶太人,城市人的氣質使她顯得年輕十歲。H先生不想談與政治有關的話題, 我也沒提,但他是一位在國際社會上久經考驗的人,問題似乎同當代蘇維埃的人權問題有 關,其中還談到剛才羅斯特羅波維奇的講話。H先生和蘇維埃的文化元老們關係深厚,跟羅 斯特羅波維奇對立的藝術家和科學家們與他關係十分密切。在亞非作家會議上,H先生用他 那種獨特而溫和的英語同蘇維埃的代表們進行辯論,表現出堅強的忍耐力和高超的戰略和戰 術。H先生似乎在勸說她,「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參加了在莫斯科的人權運動,並且 行為過火的話,一旦被人發現,你還能像這樣到外國旅行嗎?所以以前在國內,你身為猶太 人,不可能有那些過激行為。」在這次國際會議上,時隔十五、六年後老朋友相見,雖然涅 菲多普娜不介意H先生說的話,但她不同意H先生說她是頑固不化的俄羅斯知識女性。H先 生從小就帶眼鏡,而涅菲多普娜只是最近才把讀書時戴的眼鏡放在皮包裡。涅菲多普娜是一 位聞名的詩人,在印度古代語方面,她也是卓有成就的專家,她只是在勤奮閱讀由細小鉛字 印刷的大部頭專業書時,才帶眼鏡,平時不戴,所以也不怎麼擦眼鏡。H先生有點神經質, 他有一個替她擦眼鏡的習慣,那天晚上,他清除口袋裡的垃圾時,把眼鏡弄髒了……
  在去機場的出租車裡,H先生給我講了這件事。一到機場,H先生就走進一家剛開張的 酒吧,並坐到櫃台邊上,喝起了啤酒(也許是更強烈的酒)。一旦喝起酒來,他就無視我的 存在了。本來飛機是上午七點起飛,前幾天,我和H先生同日本作家代表團的領導告別後, 踏上旅程。對於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旅行,我老是放心不下,過於嚴格地要求H先生遵守時 間。露天走廊的對面是一個庭院,像一個小樹林,好幾次我穿過走廊去叫H先生,他怎麼也 不起來。最後被我逼得沒辦法,他終於又給服務員一次小費,然後跟我走出來。巨大的黑色 樹幹和黃褐色的落葉,與其說是屬於植物,倒不如說更像礦物質,我回想起這種異常光禿的 樹木在枝葉繁茂時的景象,我想真正具有印度特色的樹木是什麼樹呢?就這樣,我沒給機場 打電話,也沒問飛機是否按時起飛,就催促著出租車,在預定起飛之前勉強到達機場,不知 何故,起飛時間延了又延,已經過了下午,還沒聽到播音員報告起飛時間。H先生通曉這個 國家的國民性,曾寫過一本印度生活經驗談,或許他早就知道飛機不會按時起飛,顯然,我 做了惹H先生生氣的事情。我這麼想時,H先生在機場酒吧裡自酌自飲,我坐在顯示屏前, 一邊在看從旅館商店裡買的描寫印度野生動物的書,一邊注意聽播音員廣播,以免漏聽。作 者叫E.p.基,是一位農場主,這是一本紀實回憶錄,敘述他自己耿直的性格和一生的經 歷,書中有些奇異的故事,是一本很適合旅行時讀的書。剛才我把羅斯特羅波維奇的講話寫 到書的扉頁上。現在這本書就放在我的旁邊。一九四七年,巴基斯坦出現分裂,E.p.基根 據克什米爾地區朋友們的證詞,寫下了當時發生的奇怪現象。信奉牛的印度教徒們穿越重新 劃分的國境,從巴基斯坦移居到印度,而不食豬肉的伊斯蘭教徒卻移居到巴基斯坦,這時, 野生動物們也本能地尋找求生之路。巴基斯坦境內的野牛大量遷移到印度,同樣大量野豬湧 向巴基斯坦尋求安全!
  已經過了中午,飛機還沒起飛。等了這麼久,我就給H先生講了這個故事想逗他笑。這 時候,H先生獨自一人還坐在櫃台邊,於是我也坐到他旁邊的獨腳凳上,要了一杯啤酒。與 其說對客人冷淡,倒不如說那張臉流露出的掃興是對人生的基本態度——這就是印度的酒吧 服務員,他端來不太涼的啤酒,似乎在想,哎,哎,又一位日本酒鬼。我先喝了口酒,然後 給H先生講了上面一段有關動物的故事,可是他一直在望著寒磣的酒櫥和一張很大的印度地 圖,對我的故事絲毫不感興趣。我又要了一瓶啤酒,H先生只望著酒瓶和印度地圖,就好像 我不存在似的,就這樣,我要了好幾次酒,陷入一種決不是不熟悉的衝動中。
  回想起來,我的年齡和兒子現在的差不多,也是十七、八歲,第一次體驗到這種衝動, 像年輕人一樣,我稱它「跳躍」,現在我也是這麼叫。每次「跳躍」快來時,我就想方設法 迴避,以避免它戰勝我,可是有時,連我自己也會莫名其妙地去尋求「跳躍」的情緒。包括 酒醉後的胡做非為,一年一次,「跳躍」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也許這種多年的積累改變了我 的生活之路。當然,也不能說「跳躍」沒有造就我……在新德里機場發作的「跳躍」,愚弄 了長久以來我敬愛的H先生,我這麼說也許有些誇大其詞。詩中描寫一位已過中年的男人, 因可悲的戀情而煩惱。當時H先生正在喝酒,還是那副氣哼哼的表情,我認為自己讓他看這 種詩,愚弄他,說不出這種危險的事情是失禮,還是惡作劇。
  我把托盤翻過來,在上面描上眼前那幅印度地圖,然後在幾個地方打上星星標記,寫了 一首攙雜著這些地名的英文詩,題目叫《印度地名指南》。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這首英文詩 (?)的內容:已過中年的男子因戀愛而煩惱,年齡相當的愛人去了地方城市,他滿面憂 愁,在悶悶不樂地喝酒。我正是通過這些地名,表達出詩的含義。那天,我們坐火車去參加 會議。而昨晚跟H先生爭論的涅菲多普娜女士去參加在邁索爾舉行的語言學學會。邁索爾, 將MYSORE分解開就成了MYSORE,現在,只要查一下正放在桌子上的小辭典,就會想起一碰 就痛的傷口、瘡,痛苦(悲痛、生氣)之源等等這種令人難受的事。老實說我並沒有把H先 生和涅菲多普娜女士在國際會議中結下的老交情看成是戀愛關係,我們的學生時代是在H先 生那一時期的作家,即戰後文學家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我對H先生做過惡作劇,而同一代 表團的O君經常慫恿涅菲多普娜女士扮演H先生的情人角色。可是不管是O君還是我,我們 都對年長、自立的文化人士H先生和涅菲多普娜女士抱有絕對敬意,並沒有想把他們倆作為 情人撮合到一起。可是,我把帶有挑釁意味的打油詩寫到托盤上,當時H先生沒戴眼鏡,正 低著頭盯著櫃台看,當我把托盤推到他面前時,他戴上眼鏡,那種樣子像中世紀顯赫的貴 族。早晨我讓他早起,再加上飛機晚點,H先生好像老是在生氣,「那你就發火吧!我是不 會介意的」,就這樣,我被一種無法抗拒的「跳躍」引誘著。
  H先生就這樣坐著,讀托盤上的詩,眼裡流露出憤怒。接著,他又重新戴上眼鏡,慢慢 地讀了二、三遍,從太陽穴到眼睛周圍流露出緊張。我的心裡立刻一片漆黑,後悔不迭…… H先生慢慢地轉過臉來,那雙眼裡包含的表情一下子把我打垮了。
  我曾寫到:從歐洲旅行回來,第一眼看到兒子的面孔時,我不在家期間,他就像發情的 野獸極盡荒淫之後,那雙瘋狂的眼睛裡仍然留有餘韻,似乎發情的野獸在內部吞食著他,那 種眼神讓人無法忍受。那雙生靈活現的眼睛裡流露出金黃色的光澤,現在我想說,那裡流露 出的是最巨大、深重的悲傷。聽到兒子發瘋的故事,以及他對禮物口琴的態度,再加上我旅 行中積累下來的疲勞,急不可耐的我在那一瞬間沒有看出他眼中流露出的悲傷。
  儘管如此,身為父親的我,為什麼沒有看出兒子寥寂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最悲痛的感情 呢?現在回想一下,真是不可思議。最終,我們全家還是能夠理解悲痛的原因,並同他取得 了和解,對此我想這是布萊克的詩在其中起了作用。在《關於他人的悲傷》中有這樣一段 話,「看著流淌的眼淚,自己能不悲傷起來嗎?看著孩子哭,父親能不陷入悲痛嗎?」在 《天真之歌》中有一節詩接下去寫到,「啊,他給我們帶來快樂,為我們趕走悲傷,他坐在 我們身邊,呻吟著,直到我們的悲傷逃走。」
  通過這些體驗,我才真正體會到兒子眼中流露出的悲傷,以及在新德里機場的酒吧裡, H先生那一瞬間所流露出的悲傷,這就是我給「悲傷」下的定義。
  虞欣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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